《落荒》长篇连载五 作者:野莲


 

 

  落荒(长篇连载五)


    二十一

我和余汝明来场部散心,住在韩智圣家里。

韩智圣是给牧场开拖拉机的,却与众不同。场里职工几乎都加了造反行列,反朝鲁书记,这次又积极投入挖肃运动,与牧业队过不去,韩智圣则带着几个人,坚决站在巴音淖尔知青和三个牧业队牧民一边,与自封的革委会对着干,要把权夺回来,交给朝鲁书记和贫下中牧。他的行动备受巴音淖尔知青的青睐。知青们来牧部办事,如果朝鲁家住不下,就住在韩智圣家,他的夫人韩嫂特别热情。

韩嫂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自幼没了父母,是个孤儿,十六岁就嫁给了韩智圣,为他持家,生孩子,是个不识字的文盲。她很羡慕女知青,说女人有文化多好呀,干什么都能自己拿主意,还可以关心国家和牧场大事,不像她。她惟一能做到的,就是全力支持丈夫。丈夫就是她的天。丈夫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她将所有到家里去的人视为亲人。她学会了唱几句样板戏《红灯记》,便总是挂在嘴边:“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她教她的孩子们把这些来来往往的知青们当亲人,就像《红灯记》里的表叔表婶……住在她家里,每天晚上我都跟她聊天至半夜。她与我情同姐妹,还说等女儿长大了,一定要她嫁给巴音淖尔的知青,要我替她选选哪一个好,说张松林本分,姜志毅惹人喜欢……我笑道,真是那样,咱们之间变成什么辈分了?我不得不叫她婶啦,她便得意地笑,说管他什么辈分,亲上加亲嘛!老韩甚至还亲自去跟知青们说,要将女儿嫁给知青。苏子义说:“老韩,你想占我们的便宜呀,娶了你女儿,我们还怎么称兄道弟呀?不是得叫你岳父大人,那我们太吃亏啦。真惨烈呀。”

十二小队的知青也陆陆续续往牧场集中,观望局势。大家都不信那个黑名单,说没经过讨论就交出朝鲁,是不对的。最近,他们疏远了知青头头。在他们眼里,不能领路还算什么头头?大家分散住在场部周围,整天围着那座私牢打转转,想主意。

大家眼睁睁看着朝鲁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私牢里的皮鞭呼啸声和可怕的斥骂声通宵达旦。造反派们在使用酷刑。我们却像傻瓜一样,只知道围着私牢转。感情,是很难用理智说服的,知青们早已忍无可忍。

余汝明不知所措,也疏于与文旭联系,整天闷头想心事。他对政治高度敏感,知道此案来头不小,弄不好身败名裂,摸不准脉,就不敢下药。他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能蹚这潭浑水。

场里,反朝派变成了挖肃派,在工作组的支持下,关押的人越来越多。

一天,知青们又聚在韩智圣家里,坐满了一炕,曼土坎、多格拉、冬力布、乌力吉也来了。韩大嫂把炕烧得暖暖的,给每人递上茶。大家都很沉重。曼上坎说,他去过私牢,看见大火炉里烧着几把铁钳子、铁钩子,烧红后,三秃子将铁钩子按在朝鲁的脖颈上,烧得皮肉直冒黑烟,朝鲁实在是好样的,一声不吭,晕倒在地上。那些家伙便用凉水泼他的脸,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一样。大家听了,气愤得直咬牙。多格拉说,派出所的乌兰其里格所长和阿尔腾也被抓了,被打得死去活来,说他们百分之百是“内人党”。三秃子他们为了表功,将他们送到旗里去了。

大家惊得瞪大了眼睛,乌兰其里格和阿尔腾那么好的人,也被抓了,究竟是谁在专谁的政?

韩大嫂哭了。韩智圣昨天也被三秃子他们抓了,关进私牢,说他保“内人党”头目朝鲁,也是“内人党”,还放出风来,说巴音淖尔的知青可能也被拉进了“内人党”,别看他们是北京来的,照样抓。

乌力吉说,三秃子他们正在惩罚朝鲁,罚站,已经站了三天三夜,不准吃喝,不准睡觉,比日本鬼子、国民党还凶残。他已经晕倒了几次。他们用冷水泼醒他,拉起来再站,逼他交待“内人党”。他除了说自己不是“内人党”,别的什么话也不说。他们用大棒打他,皮开肉绽。他不吭一声。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前天,那私牢里还拖出去一个死人呢。草菅人命呀!

韩大嫂哭道:“快想想办法,救救他们,救救老韩,我还有这么一大窝孩子,没了老韩怎么活呀。莲花阿嘎已经没了,朝鲁书记可不能没了呀!”

此时,群情激愤,忍无可忍。文旭没有来,大家把目光投向余汝明。余汝明沉默不语。我失望,大家都在失望。

韩智圣的大儿子大声喊道:“我要去救我爸爸出来!”他推开门跑了出去,几个牧民紧紧跟随,接着,同学们陆续出去了。余汝明依然坐在炕上,不动声色。我也站起来要走,他一把拉住我。他慢慢品着茶,说要像姜太公,稳坐钓鱼台,坐山观虎斗。我可做不了姜大公,我真想去砸了那牢!

太阳偏西时,曼上坎闯进屋来,兴奋地大叫:“咱们把老韩抢出来啦!哈,三秃子有什么尿,见到咱们巴音淖尔的人,吓得没命地跑,哈哈……”

韩大嫂笑得又流出泪来。曼土坎说,咱们巴音淖尔的牧民来了很多,都住在牧场周围。他们把朝鲁书记送回场里,心里就后悔,听说三秃子那几个坏蛋天天过打人瘾,早就忍不住了。朝鲁书记已经站了三天三夜,再站会死的,刚才,咱们巴音淖尔的知青和牧民,好大一群人,都围在窗户口,往里看,韩智圣的大小子使劲推那窗户。那窗户用钉子钉死了。额伦高娃一拳就把玻璃砸了,别看她平时秀里秀气,没想到,这么勇敢。砸破了窗户,她第一个钻了进去。韩智圣的大小子,还有张松林、雷幼月、苏子义、袁宁、王大可、胡敏、姜志毅和童君……都钻进去了,打开大门,好多知青和牧民冲了进去,三秃子他们拦都拦不住,把韩智圣给救出来了。三秃子吓得脸都白了,苏子义指着三秃子的鼻子说:

‘你小子小心点,再不快点滚蛋,桂克勇就是你的榜样!’

三秃子吓得屁滚尿流,急忙往外跑。那些家伙,也都跟着跑。挖肃派的人跑光了,咱们就接管了嘛。现在,咱队的知青看着私牢呢。”

余汝明听了,苍白的脸色渐渐有了红润,目光炯炯,说:“到时候了,长征,咱们走,去看看老韩怎么样了。”

我们直奔黑牢。这时,天已黑尽,进了私牢,里面亮着几盏油灯。牢里很静,灯光将十几个站立的人影映在墙上,黑森森的。

余汝明走进了大屋,像检阅一样,巡视被罚站的人们。这些人,有场里的正副场长、党委书记、保卫干事、派出所成员,也有“地、富、反、坏、右”分子。阶级斗争两大对立面的顶尖人物,竟然被关在一起罚站,荒诞,滑稽。因为时下正在搞挖肃,接管大牢的知青也不敢放人,但是可以让被关押的人避免皮肉之苦。余汝明高声喊道:“不准体罚,都坐下来交待问题!”知青和牧民们也跟着喊道:“坐下坐下,不能搞体罚,有什么问题都坐下来谈!”

余汝明和我走到朝鲁身旁。他对朝鲁说:“坐下来,坐下来交待问题。”

朝鲁抬头望了我们一眼,单薄的身子僵直地站立着,额上的皱纹也很僵硬,只有眼球还在转动,证明他还活着。他想坐下,腿却不能弯曲,动作机械,身子一偏,跌倒在地。我和余汝明急忙将他扶起来。看牢的张松林、姜志毅、童君也围了过来。余汝明说,他已经站了三天三夜,腿上的血液不流通,赶快把靴子脱下来,用热水给他泡泡脚。姜志毅给他脱靴子,像拔萝卜一样,不敢使劲,怕把冻硬的脚弄坏了。他的双脚肿得很大,胀在靴子里,脱不下来。我们轮流给他脱靴子,终于脱了下来。知青们立刻给他弄来热水泡脚。

满屋站立的人们,都上炕坐了下来。场里原有的干部,几乎都在这里聚齐了,只差因为支持造反派而被结合进革委会的潘虎。别人都成了“内人党”嫌疑犯,就他不嫌疑?这不公平,他也应该关在这里,被嫌疑嫌疑。知青们去场部革委会办公室,也把潘虎带到大牢里。潘虎气鼓鼓的,表示抗议。他也尝到了冤枉的滋味儿,不过,大有区别,不受皮肉之苦,不在极度的恐怖中度日如年。他走进大牢时,人们都惊奇不已,眼睛里充满疑问,怎么他也进来了?他很尴尬,也很不安,是呀,堂堂整人的人,跟被整的人关在一起,真是个大笑话,活闹剧。那个年代,这种闹剧,大概天天都在上演吧。

突然有一天,挖肃工作组匆匆收拾行李,一夜之间,全撤走了,人不知鬼不觉,只传出话来,说上级宣布“挖肃运动结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没有结论,没有说法,那些挖肃积极分子们更是进退两难,尴尬万分。

关押的人被放了出来,没人再提莫名其妙的“内人党”。人们重见天日,恢复了平静。

朝鲁回到家里。家中已被洗劫一空,乱七八糟。莲花阿嘎已经去了,屋内空空荡荡,徒有四壁,但是,莲花阿嘎的身影无处不在。朝鲁一双深邃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凉。我们知道,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人们都说,从那以后,朝鲁老得好快。


二十二

从此,知青们与知青领袖之间有了隔阂。余汝明门前冷落了。在这次“挖肃’冲,他和文旭消极观望,使巴音淖尔知青群龙无首,莲花阿嘎也没了。对于知青来说,真是输得窝囊!大伙儿自然认为,责任主要在知青领袖头上,尤其是余汝明,责任最大。

那次冲进私牢,他躲在了哪里?他有何颜面见草原的父老乡亲?那自发冲进私牢的八位知青好汉,见了他也不再仰慕,嘴角还常常流露出轻蔑。这对余汝明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回队以后,他变了,沉闷、压抑、烦躁。他清醒地知道,他面临着信任危机,任何解释都无济于事。他焦虑着,思考着,企望恢复自己的知青领袖地位和威信,却又十分无奈,于是,显得阴郁和易怒,像一座随时喷发的火山口,一不留神,便会喷出灼人的岩浆来。当然,这火气只会对准我一人。

那一天,又是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口出恶言,又提出“分手”。要知道,这对我是一种致命的创伤。他不止一次这样说了,而且今天是当众。我的心又在流血。我不能接受这种侮辱。他把我当成了什么?这么随意!我是女人啊!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女人未婚同居意味着什么?这种风险,他难道不知道?特别是在“文革”中,被诬为“破鞋”而自杀的女人不知有多少,他难道就不知道?其实,他比一般人更清楚什么叫“人言可畏”!他说,他在这方面脸皮特厚,可是,我与他不同,从小循规蹈矩,自尊自爱。起初,他拼命地追求我,以三寸不烂之音,说服我接受他,在我不设防的情况下,占有了我,从灵魂到肉体控制了我……现在,他这样做会杀死我的,他懂吗?

我当众高声回答:“分手就分手!”心里在想:分了手我就去跳河!宁死决不受辱!我冲出蒙古包,从哈马车里拖出箱子,取出一本像册,当众翻开,将他的一张照片扯下来,撕得粉碎,撒满了地毡,然后,又扯下一张,刚要撕碎,他急了,跑过来,夺过像册,嚷道:“别撕别撕!这照片有历史价值,你懂吗?”

我将像册又夺了过来,继续撕碎,恨恨地说:“流氓,你是个大流氓,大骗子!流氓的东西,我就要撕,撕光!怎么样!”

此刻,我撕碎了照片,是因为我的心被撕碎了。从前,我精心珍藏这本像册,像珍藏世界上最最贵重的东西,今天,它一钱不值!

我收拾着行李。包里,鸦雀无声。余汝明走过来,按住我的手,说:“别收拾了,你哪儿都别去!你哪儿也不能去!两口子的事,两口子自己解决,别当人面这样。”

他这人是死要面子。他在说“两口子”,又不“分手”了?其实,在我内心深处,永远是他一个人的天地,再容不得别的人啦。我撕掉的照片,不过是多洗出来的,那照片的原片和底片还好好地夹在像册后面呢。余汝明真会说话,一句话就点在要害了——他在说“两口子”。

他拉着我的手,走出蒙古包。我顺从地随了他出去,走到架子车旁,他说:“长征,原谅我,我是一时冲动,你别往心里去,我爱你是真心,不是欺骗,请你不要误解我……”又是一番忏悔,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又让我感到自己行为的幼稚,似乎是我在无理取闹,一时竟想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一本正经,将像册递到我手上,说:“交给你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丢掉呢……”他真有两下子,这么快便让我觉得自己错了。我接过像册,抱在胸前。他望着我的眼睛,说:“傻丫头,还说不说我是骗子。流氓了?”

我羞红了脸。他笑了,可是,他的眼神还是不对。他的心太深,深不可测。他又说:“长征,我这几天去拆匪包有事,过几天,如果你真想我,就去找我。”说完,他进了蒙古包,将我甩在包外,我随之钻入包里,倒像是我成了他的跟屁虫。这一回,变成了他在当众收拾行李。他穿上皮得勒,系好腰带,戴了狗皮帽子,拎着书包走了出去。姜志毅、童君都在各忙各的事,说是两口子的事不能插嘴,麻烦着呢。余汝明走了,只有我送他出去。他上了马,走了,头也不回。北风吹着我的脸,像针在扎。白茫茫的雪地上,他的身影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此刻,我的心一阵紧缩,疼痛。我怕他离开我,耳鬓厮磨地相伴了几年,数不清的故事和恩恩怨怨,造就了两个人的世界。我与他,已经融为一体,难解难分。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觉得离不开他了,就像他离不开我一样。相隔千山万水,他千呼万唤,要我回到他的身旁,现在,我能够理解他的感受了。

我盼着过了两天,便骑马朝着他去的方向出发了。姜志毅一再告诫我,千万别迷了路。童君也劝慰我,说:“两口子的事千万要好好商量。”他们就像我的大哥哥一样关照着,令我好感动。

我顺着姜志毅指出的路,纵马远去,先是看见一片苇子地,再向北,翻过小山坡,就看见饮烟袅袅的蒙古包了。包外,一个人影在晃动,我看清了,是他,在蒙古包门口等我。我的余汝明,我好想他,真想立刻扑进他的怀里,贴在他胸膛上,听他的心跳。我还记得,探亲归来,为了接我,他赶着老黑牛,一天就跑了两天的路。还记得,他见到我时,那么激动,兴奋,令我莫名其妙地感动。现在,我的感受和他一样了,再也不能容忍胯下的阿力克磨蹭。我用马棒打它的屁股,使它快跑起来。余汝明已经看见了我,却转身进了蒙古包。

“稀客稀客,长征,你是无事不入三宝殿呀,今儿是来追你的余汝明吧?”苏子义走出蒙古包,迎了上来,说得我满脸通红,羞死人啦,拆匪就是嘴不饶人。

下马进了蒙古包,只见满屋的人,热气腾腾。锅里煮着香喷喷的手扒肉,半导体里响着苏联歌曲。拆匪包里,总是这么有生气,有说不完的笑话,有侃不完的大山,妙语连珠。怪不得余汝明总爱往拆匪包里跑,一跑就几天不回家。我向人群中巡视,他坐在里面,背对着我。这是为什么?明明他看见我来了,为什么不理我?连招呼都不打吗?我在人群中坐下,张松林倒了茶,让人们给我。我慢慢喝茶,听着众人的议论。

天黑了,点亮了油灯。余汝明凑近灯光看书,根本不理我。我该回去了,要走很远的夜路,迷路了怎么办?他不是说让我过两天来吗?可是,为什么又不理我?我在人群中显得局促不安,他分明是在当众让人难堪,似乎是我在恬不知耻地追他求他!

我站了起来,准备往外走。包外,黑沉沉的,刮着北风。我知道,拆匪们留不留我都很为难。有人说,可能要刮白毛凤了,会迷路的。也有人说,唉,冬天夜里一个人走路,狼会吃人的。还有人干脆说:天太黑了,今天你在这里凑合一夜,明天再跟余汝明一块儿回去吧。

我又回到蒙古包,余汝明依然不理睬我。他为什么这样呢?我猜不透。跟城府大深的人在一起,真累!入夜,人们躺满了一屋。我合衣靠在哈那壁,躺在余汝明身边。他背对着我,神色冰冷得有些夸张。

翌日清晨,袁宁怪声怪调地说:“老余,人家孟姜女寻夫,千里迢迢寻到这儿,你干嘛不回去。昨天是下雪天留客,今天是天留我不留。别怪我赶你人啦。”

拆匪就是拆匪,说什么全竹筒子里吹火,直进直出。

苏子义、张松林借口粮食不多了,劝余汝明回去。

余汝明胡诌了几句玩笑话,便告别了拆匪们。

一路上,他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若即若离。

回到了自己的家,我想着这两天的事,心里堵得慌。又不想理他了!他抚住我的双肩,说:

“长征,还说我是流氓吗?还说我是骗子吗?在别人的眼里,明明是你在追我嘛!瞧你,追我都追到了他们拆匪包里,哪有女人脸皮这么厚的?起码拆匪包的人会这样认为!”

我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看这个凭三寸不烂之舌迷住我的男人为什么这么说?在他一张一合的嘴巴里,为什么可以随意更变事实?他究竟是一种什么人?为什么对最亲近的人也使尽心机?

他笑了,冷冷的,怪怪的,说:“长征,我知道,现在无论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了,我对你是不是真心,让事实来作证。”说着,他走出去,从柜子车里取出了我的蓝毛衣。我早就不穿它了。在草原上穿毛衣是活受罪。这地方冬天大冷,没法洗澡,人人长虱子,毛衣成了虱子的安乐窝。穿在身上,便一齐钻出来,咬得人坐卧不安。尤其是脖子里的虱子,从毛衣领子里钻出来,围着脖子咬成一串红疙瘩,像戴了串红项链。因为毛衣孔大多,虱子很难除,只好不穿了。

余汝明让我跟他一起拆,把件漂亮毛衣拆成了一堆毛线,又从我的箱子里翻出了竹针,说要学编织,给我织一双毛袜子,表达他对我深深的感情。他真的在织毛袜子了,男子汉织毛袜子,实在是新鲜事。姜志毅和童君都不时地前来观赏一番毛袜子。姜志毅说,“余汝明真的在改掉大男子主义了。”

看着他用粗大的手指勾着毛线,一针针地织,还把我的鞋脱下来,比比脚的大小,我心头一阵感动。多日来,对他的疑惑烟消云散了。知青们看见了他亲手给我织的毛袜,都赞不绝口。毛袜穿在脚上,暖在我心里。余汝明一下子变成了模范丈夫。他说得对,应该信任他,他在时时解剖自己,改造自己,这双毛袜就是证明。于是,他又完全地拥有了我,任他在爱的田野里尽情耕云播雨。每当这时,他总是俯在我的耳边,轻轻喘息着说:“我的傻丫头,给我生个儿子,我的儿子一定聪明,我会把他教得比我更聪明。”这时,我心里就充满了幸福和幻想,幻想为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定比余汝明更聪明,更高大健壮,更有本事,而且,我一定要教他做一个正直的人……

这一年的隆冬,雪下得好静,静得像是在一颗死寂的星体上。雪无情地覆盖了整个草原,连草尖儿也难寻觅了。羊儿在刨雪,很久才能吃一根草。它们渐渐消瘦下去,直至一个又一个地倒毙,留给狼群饱餐。

我望着毡包顶上的玻璃窗,十分焦虑,这是大家辛辛苦苦放肥的羊群啊。

恩布赫大叔进来了,脱下漂亮的狐尾草原帽,露出一头黑发,神情忧郁:“余汝明,雪再这么下,怕要成灾啦。”

“草原的天,孩子的脸嘛,是你说过的。”余汝明递过烟去,一副男主人的架势。

恩布赫将烟在铁炉上点着,吸了起来,烟头一明一暗的。

“听老人说,民国的时候也闹过雪灾,嘿!雪有蒙古包那么高,人呀、牲口呀、蒙古包呀,全埋住了,人要是出去,就得挖雪窟窿钻出去,成了打洞的旱獭子了。这雪再下下去,我们也会惨成那个样子啦。”恩布赫叹道。

“阿驾,我们该想想法子,看哪里雪薄点,搬个家,给羊找点草吃。”

“还用你操这个心呀,队里早派小冬力布他们去萨伦看草场了。”

过了几日,雪终于停了。天空瓦蓝,一片云也不见。队里全要搬向萨伦草场,不知何时,拖拉机已经压出了一条通向萨伦的雪路。

草原车队行进着,蜿蜒数里。畜群跟着车队。畜群过处,倒毙了一只又一只,一些弱羊落在后面跛行。

前方,出现了一排山峦,蚁群般的车队,向山峦深处迁移,进人了一块小盆地。车队散开来,在半山腰上,支起了一座座毡包。

我们和恩布赫的蒙古包并列,中间照例留一块圈羊的空地。

萨伦草场是块风水宝地,牧草茂盛,雪地上一片金黄。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天,天空中奔雷一般地轰响,是两架飞机在盘旋,看得出,是中国空军的飞机,投下了两只降落伞,飘飘摇摇,吊着巨大的木箱,从天而降。牧民们骑马造了过去,上面贴着蒙汉文写的字条,注明是救灾物资,写了一些感人肺腑的话,要求分送给牧民中真正的困难户,希望干部们以身作则,做好分发工作。

于是,牧民们捧着天上掉下来的北京货,高高兴兴地拿回家。由于物资有限,没有分给知青,反正知青们见着那些东西也不稀罕,只要牧民高兴,知青们也高兴。

老加木萨来到我们包里,掏出一包大中华香烟,轻轻打开锡纸,看看,闻闻,还是带过滤嘴的,太高级啦。老头儿乐得嘴都合不上。他抽出几支,递给大家,大家推说不要。老加木萨点燃了一支,放在嘴里,说这是天堂上掉下来的东西,那木箱上还贴着圣旨呢,是毛主席赏的,也就是说,是皇上赏给咱们玛力沁的,宝贝啊!我们都笑了,老牧民怎么还说这样老掉牙的话。余汝明说,这不稀奇,现在的深山老林中,有的人还不知道到了哪朝哪代,还有人问,现在是光绪几年啦……

自从来到萨伦,我就忙得团团转。经过长途快速跋涉,许多怀孕的母羊因为动了胎气而早产。我将一只只小羊羔抱上了哈马车,为它们找母羊喂奶。

一次,多格拉骑马奔来,喊道:

“长征,快去,余汝明的羊又下羔了。今年羊早产的多了,完了!天太冷,怕是养不活呀,你快去吧。”

他从背上的毡口袋里取出两只小羊羔,递到我手里,便拍马而去。我将两只小羊羔捧回包里,找来一只大筐,垫上羊皮、旧棉袍,再将两只小羊羔及另外几只小羊羔一齐放在里面,然后连滚带跑,直奔到余汝明的羊群,只见几只刚下羔的母羊正等着小羊羔们站起来。小羊羔们挣扎着,身上的羊水已经冻成了冰壳。我将一只站立不稳的小羊羔抱起来,装进毡口袋,一旁的母羊嘴里叼着血淋淋的胎衣,慢慢地咀嚼吞咽,活像一只食肉动物。

有三只小羊羔倒在雪地上,几乎被冻僵了。我急忙将它们装进毡口袋。余汝明手持羊鞭,纵马而来,说要给这几只羔做记号,它们的母羊是头一回下羔子,刚一生下就跑掉了。

我背着装满小羊羔的毡口袋回到家。看着这群小家伙,我明白自己的责任,心中更是充满了快乐。它们长得真好玩,我爱看它们稚嫩的小模样,更爱听它们的叫声。

几天下来,小羊羔剧增到三十多只,我只好将围粪的大藤栏塞进蒙古包,在栏内铺上老羊皮、旧棉袍,将小羊们全部搬进这个“新家”,然后烧牛奶,晾温,像喂小孩一样喂小羊羔。摸着它们胀鼓鼓的小肚皮,我快乐得像孩子。

亮晶晶的眼睛,一齐叫起来。我像托儿所的阿姨,赶快将会跑的小羊羔子放出去。大一点的小羊羔,跑去找到自己的妈妈,急切地钻进母羊的肚皮下,叼住奶头,用小脑袋猛顶乳房,大口地吮吸乳汁。母羊们亲吻着小羊羔,好深的母子情。我有些妒忌它们了。我多想也钻进妈妈的怀里,撒撒娇。我从小依偎在妈妈怀里的机会太少了……

有几只小羊羔的叫声特别急切,它们还没找到母羊呢。我将几只背上涂了黑圈的小羊羔抱出来。不认羊羔的母羊已经被拴在了车轮上。母羊不认小羊羔,就要唱悲凉的牧歌,求它回心转意。那歌一定要唱得动听,使它大受感动。这是蒙古人几千年放牧的经验。挝姬阿娘蹲在母羊身旁,将小羊羔放在它眼前,挤出它的奶抹在小羔额头上,让母羊嗅,然后开始唱歌。我跟着挝姬阿娘学了几句哭腔,求母羊回心转意。我尽量唱得悲悲切切,像哭丧似的,心里却觉得很好笑,不过,不能笑,心诚则灵呀。母羊果真开始亲吻小羊羔了。小羔子吮吸它的奶,它也不躲了。这样,早晚折腾两次,几天后,它就认小羊羔了。就这样,我每天早晚对羊唱着悲歌,多格拉常在旁当听众,那样子,显然也被我的哭腔感动了。

白天黑夜,我都与小羊羔在一起,精心照料,定时检查每只小羊羔的健康状况,一旦有小羊羔拉稀,立刻打针喂药。小羊羔们长大了,一共三十六只,长得漂亮又可爱,绒绒的小卷毛洁白极了,人见人爱。凡来包里见过小羊羔的人们,目光都很特别,甚至露着钦佩和惊异,弄得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高兴。挝姬阿娘说:“今年雪灾,家家的羊羔都养不活,长征姑娘,你真行,一下子养活了这么多,还长这么大了,真了不起。”从前,挝姬阿娘总把我当孩子看,今天,她这样夸我,让我心里好感动。我的小羊羔为什么能活,因为我怀着一颗挚诚赎罪的心。

余汝明干活也特别卖力气。他在用努力劳动来挽回影响。由于判断失误,他放弃了对朝鲁书记的保护,因而失去了知青和牧民的信任。他悔之不及,常说:“失人心者失天下,得人心者得天下。”他来草原不是为了牧羊,而是为了“牧人”。要牧人,一定要掌握人心。

草原的游牧生活,造就了草原人古朴的心态,评判人好坏,只看他劳动的好坏。精明的余汝明,自然早已悟透这一点。他放羊特别精心,羊群吃草足,弱羊死亡少。我们的羊群抗过了这场大雪灾!

春天终于来了,我们的勒勒车队,从萨伦的环山中走出,迁往苏陶勒盖春季草场,准备接羔。

再过两天,就是余汝明的生日了。

我精心搭了个土灶,煮好手扒肉,又做炸果子,还做了许多排又,用羊油炸得黄黄脆脆,余汝明很爱吃。

余汝明生日这天,杨亦森、袁宁、王大可也来了,聚在蒙古包里,喝茶,侃大山。小门半掩着,可以看到淡淡的蓝色远山和开阔的黄草地。

我在做生日寿面。忽然,一只黑狗窜了进来,身子颤抖着,乱钻乱拉。童君跳了起来,摸到一根木棍。叫道:“哥们儿,来者不善,听说最近闹疯狗病,疯狗咬什么,什么就疯。”

“那叫狂犬病,狂犬病的死亡率很高呢,千万小心点!”袁宁的声调十分尖锐,听得大家头发根都竖了起来,人人瞪大了眼珠,盯住黑狗。黑狗喘着气,身子缩成一团,哆哆嗦嗦,眼睛泪汪汪的。大家与黑狗相持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包里静极了,突然,门口伸进一个脑袋,探来探去,是桑杰。他一眼看见了黑狗,上前用绳子套住脖颈就往外拖。

“桑杰,它是不是疯狗?为什么套它?”童君问。

“就算是疯狗吧,它咬了羊,要判它的死刑!”说着,桑杰拖了它就往车架子那边跑。黑狗很狡猾,突然挣脱了。牧民们骑马追了上去,一时尘土飞扬。黑狗伸长了舌头,气喘咻咻,双耳高高竖起,尾巴夹在裆里,真的像一只拖尾狼。牧羊狗咬了羊必须处死,不准求情,是草原上不成文的规矩。此刻,大家骑马围住黑狗,抛出许多根套马索,将它缚住。黑狗蹲下了,知道末日已到,伤心欲绝地哀嚎着,不再挣扎,听任桑杰拉紧了颈上的绳套,拖到车架子旁。桑杰将绳索的一头挂在车辕木上,系成死扣。几个牧人来到车尾,一齐踩压下去,辕木竖向了天空,黑狗悬吊了起来,使劲踢腿,挣扎,终于不动了,吐出长长的舌头。围观者确认它死了,便纷纷四散而去。

望着吊在空中的狗尸,王大可低头叹道:“唉,可怜的黑狗,如果有来世,你的灵魂千万别再投胎变狗呀。”声调凄楚,颇似兔死狐悲。余汝明属狗,在他生日这天杀狗,总有些不自在。杨亦森则兴高采烈,鼓动大家吃狗肉。于是,知青们七手八脚,将死狗解下来。思布赫闻讯而来,说:“你们汉人,怎么连狗肉都吃?狗吃屎呀,它的肉大埋汰了!”大家也不争辩,扯剥了狗皮,去了内脏,下了狗腿,准备煮手扒肉。我从狗腿上剔下肉来,切成了薄片。这时,我已将面条做好,又细又长,下到锅里,待水沸开,再下肉片。花椒、野菜及各类作料,一应俱全。煮好以后,盛了许多碗,还加上酱油膏。大家端起碗,齐声祝余汝明生日快乐,说了一大堆吉利的玩笑话,然而,没吃几口,便吐了出来,大眼瞪小眼,相互使眼色,但不说出口,不想冲了今天的吉利。

我很奇怪,今天怎么啦?我端起碗,吃了几口,糟了,难吃得直想吐。这狗肉又膻又酸又涩,只有余汝明一个人还在继续吃。他硬撑着,把面条往肚里填,还做出很好吃的样子。可是,无论如何,大家绝不再提筷子,我只好泡了茶,端出手扒肉和炸果子。

后来,我将面条倒进了狗食盆里。小黑和小黄奔了过来,围着盆子嗅,不肯吃。其它狗兄狗弟们也奔来嗅,硬是不吃,然后,齐齐蹲在那张狗皮旁,红着眼睛,低声哀叫,久久不肯离去,它们一定感受到了人这种动物的极端残忍。

春风吹绿了草原。我们又忙碌在苏陶勒盖草场,接春羔。我每当走上井台,推水车饮羊,就会睹物思人,再也看不见莲花阿嘎仁立在井台上的瘦小身影,听不见她亲切和蔼的声音。夜里,我常常梦见一片绿草地,中间有石井台,莲花阿嘎头裹白布包头,笑吟吟地站在井台上……


二十三

转眼到了初夏。我赶了牛车去场部购物。

这是一条千年古道,旁边长了许多车前子草,知青生病便采了它煎汤喝。古道的辙印又宽又深。有人说,这是抗日时期苏联红军的坦克压宽的。顺着车道,牛车来到一座小杂货店前,我买了点零碎东西,揣进宽大的袍襟里,便去那日松家喝茶。敲开了白木板门,开门的不是桂花儿,而是她妈妈,显老多了,穿对襟汉装,腕上戴着紫色佛珠,她神情忧郁,连声说:“苏和同你可来了!好!好!”随她进了里屋,我闻到股怪味。屋里最惹眼的,还是窗台上那盆绿茵茵的蒜苗,迎面的木椅上坐着那日松老爹,也是一脸的阴云,见了我,睁大眼睛,说:“好!好!你最和咱闺女说得来,你劝劝她,看她会好不?”

我问:‘你说谁会好不?”

老爹叹口气,指了指炕上。

我一看,只见桂花披头散发,浑身肮脏,蟋缩在炕角,乱发遮住了脸颊,只露出一双呆滞而浑浊的眼睛。这哪里是过去那个美丽活泼的桂花,一双大眼睛曾经神采飞扬,银铃般的笑声悦耳极了。她是这对老夫妻的心肝、宝贝和全部希望。

我愣了,心口一阵紧缩。

那日松老爹说:当初真不该送她去旗里读书。桂花儿被人骗了。去年,她在中专毕业,碰见一个年轻的汽车司机,一见钟情。那小司机说他还没成家,最喜欢有文化的姑娘,说桂花是旗里最美丽的女学生,爱她爱得发疯。于是,桂花以身相许,两人如胶似漆。桂花儿提出结婚时,司机小伙子突然翻了脸,说他在旗里有老婆、孩子,不能结婚,对她不过是逢场作戏,玩玩而已。现在,玩腻了,她可以回家了。谁知桂花受的是那日松的汉化教育,婚姻观是从一而终,怎么能接受这种耻辱。她的种种憧憬破灭了。当时,她哈哈笑了起来,然后就哭,哭了又笑,然后就不认人了。那司机也吓坏了,怕惹出事来,就哄她上车,送到白云淖尔公社,丢在一个小客栈里。可怜的桂花,不吃不喝,疯了几天,等到接回家时,连爹妈都不认识了。老爹后悔之极,悔不该送她去旗里读书,落得今天的下场。

我听了非常气愤,说应该去告那个司机。老爹说:“谁知道司机是谁呢?桂花已经不认人了。长征姑娘,你千万劝她回心转意,我们全家会谢你的。”

我知道,这种病很难治好。女孩子,最重的就是情,尤其是以身相许了,这种打击是致命的。情伤应由情来治,但已不可能。那司机是有妇之夫,不会来乡里照顾她,一般的劝慰无济于事。我上了炕,给她梳头。她脸上脏兮兮的,但美丽依旧。她的乱发很难梳通,用了水,好一会儿才梳通了。她妈妈叹道:一会儿,她还会弄乱的。我叫着她的名字,说:桂花儿,我是长征呀,把这件事忘掉吧,一切从头来好吗……

她无动于衷,眼珠乱转,慢悠悠地说:“他……他……他还会来接我……车开跑了……他开汽车来……”

她真的不可救药了。

老爹叹息良久,说:“看来,解铃还需系铃人,除了那小司机,谁劝也没用了。可是,我怎么找到那个臭小子呢?他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单位上的,这丫头从来不说呀……”

我一再劝慰这对老夫老妻。

临别时,老爹说:现在,一来吉普车,就知道准有事。这些日子,又来吉普车啦。等着瞧吧,又有戏了,这个登台,那个下场,走马灯似的,各唱各的调。咱们老百姓呀,老老实实地在台下,看戏。你们苏和同凡事别大认真啦,阿爸吃的盐比你们吃的小米子还多……

那日松,人称“那克思”,说的话还真有点像个预言。

我在包里扯马鬃,搓成绳,准备给余汝明做一条马肚带。

知青们围坐在火炉旁,谈论就要建立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是林副统师批准组建的,沿着边界搞“屯垦戍边”,半军事化,像新疆和黑龙江的生产建设兵团一样。现在,先遣干部和新召的兵团战士已经到了。许多兵团战士年纪很小,不懂事,有的还偷牛粪,牧民们很生气。大家还说,又爆了个大新闻,当年那个带人抓朝鲁书记的彭继红,如今又带着萨伦队的牧民们脱离兵团,被定为反革命行为。兵团的官兵开着吉普车追捕她,要捉拿法办。牧民们护着彭继红,策马奔逃。很多吉普车合围堵截。结果,彭继红带着全队百十户人,赶着牛羊,浩浩荡荡回到了他们的家乡。兵团的官兵望尘莫及,空手而归。

王大可说:“这丫头片子真够厉害的。当初,她做的事够极左的,不过,她现在的举动太让我感动了,真后悔,我们不应当跟萨伦队对立。”

文旭说:“萨伦队是从腾格里草原迁来的,运动一来,本地人和外地人自然分成了两派。萨伦队的牧民对朝鲁有意见,是可以理解的,朝鲁可能有偏向。其实呀,吵来吵去,都是自己人。”

袁大头说:“瞧人家,秀里秀气的小丫头,还挺厉害,一下队就当了队长,听说蒙语说得还特棒,要不然牧民服她呢。唉,不打不成交,可惜了解她太晚了。她整个一个女嘎达梅林,带着牧民投奔光明。”

“哎!继红、继红,当初咱们怎么没看出来你呢?”苏子义说。

“喂!你小子这口气,是不是想这丫头啦?”大头嗔道。

“可没准儿。”苏子义诙谐地说。

“没你份儿啦!人家有了心上人。她跟一个小马倌好上了,非要嫁他不可。”

“唉,继红长得漂亮,出身又好,有魄力,又能干,干嘛要嫁一个蒙古小马倌?”

“当现代王昭君嘛,不过,嫁的可是出身不好的牧主子弟。”

“听说,那位小马倌长得人高英俊,标准蒙古美男子,干活儿特麻利,骑马技术极棒。”

“这年头,嫁给牧主儿子能有好果子吃吗?”

“她说,因为出身大好了,才要嫁个出身不好的;因为出身不好的人有压力,才不会翘尾巴,她要体会一下夹着尾巴做人的滋味。”

“哎呀呀,奇谈怪论,整个一个殉道者,清教徒,苦行僧。她究竟图个什么呢?”苏子义嚷道。

“图防修反修的理想主义呗。”王大可说。

“瞧人家的能力,胆量,气魄,咱们队有谁比得上她呀!”苏子义又说。

没有人注意,余汝明顿时脸色惨白,文旭也红了脸。是呀,彭继红一个女孩子,做出的事轰轰烈烈,好一个女中豪杰,把这两位在草原上叱咤风云的男子汉比得没头没脸。他们全沉默了,有说不出的窝囊。

余汝明沉了脸。大家不欢而散。我的心情很沉重,觉得有什么不祥的事情会发生。彭继红这么左的人,竟然被兵团定为反革命,我们反革委会,又有桂克勇这件麻烦事,而且王大可三次拒捕,前景实在不妙。余汝明这么精明的人,为什么没有警觉呢?

余汝明放牧羊群,朝出暮归。我夜里看羊,白天剪羊毛,还给余汝明缝了一条马肚带,非常好看。

我准备再用驼绒线加工一下,正忙着,门撞开了,是余汝明,他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我的背上。我惊叫了一声。他抬起腿,用马靴照我背上狠狠一脚。我躲避不及,一头栽倒在地上,嗓子里喷出一汪又腥又热的液体,两眼一黑,顿时什么都不知道了。我醒过来时,身子欲动不能,嘴里咸咸的,一股粘液在嘴角上淌着。我抬起手擦了一下,黏糊糊的,仔细一看,是殷红的鲜血。

只有伤了内脏,才会吐血啊。我真正地伤心了,他已经多少次无缘无故地打我了?我躺在地毡上泣不成声。

余汝明扬长而去。童君正好进门,将我从地上扶起来。他依然不说话,倒了碗茶递给我。

我背过身子,心想,余汝明这样心狠手黑,究竟是个什么人呀。往事,历历在目。寒冬时节,每个夜晚入睡时,余汝明都要我用身子给他暖热冰冻一般的被子。我们住的是蒙古包地铺,很冷很冷。牧民睡觉时,解开皮袍,在皮袍里脱下内衣,裹紧皮袍躺下,再把褪下半截的皮裤腿折在脚下,外罩皮被,这样,皮袍里的温度始终与体温一致。汉人睡觉时,习惯脱了衣服钻被窝,那么,此时此境,犹如钻进冰窟窿,非常痛苦。但是,余汝明每夜一定要我用身子温热他的被子,他再钻进去,跟我做完那事,困了,再一把将我推回我的冰窟窿似的被子里,使我像受酷刑,苦不堪言。这难道是爱吗?一个以天下为己任者,对自己所爱的人尚且如此,对天下人又会如何呢?

我不敢深想。

这时,余汝明回来了。我坐在地毡上慢慢喝茶,不看他。童君一声不响出去了。余汝明坐到我身边,说:“长征,原谅我。”他这样请求原谅,已经不知有多少次了。我不理他。他继续说对不起我,当时就后悔了,又不能收回,只好硬着头皮走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原谅他的坏脾气吧。他说他的脾气特别像当今的领袖,领袖年轻时也血气方刚,脾气坏,每当政局出现问题,心情便烦躁起来,还用棍棒打过他的亲弟弟呢。他说:“千万别认为脾气坏的人就是坏人。一个特殊的人物必然有特殊的脾气,请多理解,多容忍,我一定会改好的。你答应过呀,原谅我在改造过程中的错误,一个好妻子,最能原谅丈夫的过错。”

恍惚记得,我是答应过他,又有些记不清了,不过,他似乎有些道理。我的天性使我又原谅了他。


二十四

巴音淖尔队已经搬到了赛瀚高勒夏季草场。

余汝明和文旭没有放弃责任,他们要让知青们在集体劳动中大显身手,弥补过失。十二小队全体知青,个个汗流使背,生龙活虎,牧民们赞叹有加,说咱队知青个个是好样的,干起活儿来全巴音宝力格第一。

羊身上的虱子、跳蚤和各种寄生虫不少,影响羊皮、羊毛质量,必须用药水洗身子,还要用药水灌,以除去体内寄生虫。洗羊、灌羊,是强体力劳动。今年,这活儿全靠知青了。

洗羊那天,牧人们用牛车围住石头棚。棚内,有石砌的水槽,长一百米有余,宽度正好容下一只羊通过。水槽很深,羊跳不出来。两头有水池,与水槽之间隔有闸门,水池另一头连着小石圈,石圈设有小门,供羊出入。几个牧人将第一批羊赶进小石圈,再经小门赶进泡有药水的水池,深及羊颈,然后又将它们从另一闸门赶进水槽,槽中也注满药水,让羊从水槽中通过,直至百米水槽尽头,再一只只拦住,由妇女们灌打虫药。

羊恐惧万分,拼命往外跳,有跳出水槽的,或逃奔,或挤成一团。人们需要捉羊,拖羊,非常累,像与百十斤的活物肉搏。恐惧中的牲畜,力气大增,很难对付。男知青们奋不顾身,全部赤膊上阵。烈日灼人,他们脊背上纵横着汗水、药水在灰土上淌成的网络,好似纹了身。余汝明和文旭也脱掉了上衣,文旭露出他雪白的胸脯,大伙儿说他看似虎背熊腰,原来是个奶油小生。余汝明骨头架子大,却很瘦,知青们说:“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了,原来是一块大排骨呀。”“老余,你那几根排骨都可以当搓衣板了。”

余汝明脸上飞起红晕,亮起嗓门,嚷道:“喂喂喂,要什么贫嘴,干活干活!”

大伙儿各尽其责,干得热火朝天。

牧民们对知青赞不绝口,大伙儿更卖力气了。其实,我明白,知青们的超常拼命中有一种忏悔之意,欲以此弥补运动中的过失。我看这目的达到了,牧民们有口皆碑,知青形象更加高大,余汝明亮排骨也声名远播。

中午喝茶时,牧民们煮了手扒肉慰劳知青们。老额吉、阿娘们斟上香奶茶,疼爱地看着这群干活像拼命三郎的小伙子们。

奥玛额吉对我们说,前两天,从西北边跑来一匹疯马,那马蹬子上拖着一条人的大腿,一定是北京女知青的,因为脚上穿着北京女知青才穿的花尼花袜和黑布鞋。她嘱咐苏和同骑马时千万要小心,系紧马肚带,抓紧缰绳,万一落了马,无论马怎么踢你,千万别松了缰绳,抓紧马笼头等于抓住了自己的性命。我连连点头。

干完活儿,知青们骑马一窝蜂去了文旭的蒙古包喝茶。美丽的大狗小面包规规矩矩立在包前迎候。石梅笑容可掬,烧茶招待。文旭拿出宝贝像册让大家传观。像册上贴满他母亲的遗照。他母亲是个绝色美女,穿着旗袍,款式高雅别致,更显出身材婀挪动人。王大可嚷道:“文旭,你的妈妈太美了,美得简直像资产阶级。”胡敏说:“给咱们爷们儿看美人照,是在宣传资产阶级思想。”袁宁说:“美只是属于资产阶级吗,那么,无产阶级就只能丑吗?”他们开始抬杠了。大家都说,文旭长得非常像他母亲,很俊,只是比他妈妈眉毛粗些,嗓门儿大些,胳膊腿儿壮些。文旭说,他想他妈妈了。可惜妈妈那么年轻就死了。他说,他妈妈希望他将来上大学,他的父亲是高级工程师,自己最大的遗憾就是上不成大学了。余汝明说,你小子上什么大学嘛,社会实践就是最大的大学,高尔基没上过大学,不也是作家吗,中国这地方,只有搞愚民政策才能治理,谁上台都会搞这一手;老百姓人人像雷锋似的,只知干活报恩,国家才好管。王大可笑余汝明一肚子奇谈怪论。

曼上坎和冬力布也钻进包来凑热闹,说有人在赛瀚高勒的水泡子里发现了一只怪兽,有点像龙,又有点像马驹子,神出鬼没。发现怪兽是草原百年不遇的大事,牧人们议论纷纷,老人认为,一定会有不吉利的事即将发生。余汝明说,什么怪兽,很可能是尼斯湖里的那种湖怪,它们一定是同宗同类,不必大惊小怪。大家七嘴八舌,又说神农架有野人,有人亲眼看见,还说欧洲阿尔卑斯山上有雪人,脚印跟大象一样大,说苏联、美国居然发现了外星人……

大家侃够了,宣布挖肃运动结束了,大生产运动开始了,于是,各自散去。

忙碌了整个夏天,牧业队浩浩荡荡地搬向秋季草场。余汝明说,这支勒勒车队走到一个遥远的地方该有多好。勒勒车队路过那片绵延数十里的黄花地,奇怪,今年的黄花哪儿去了?牧人们说,黄花也会搬家,草原上的植物,也像咱们游牧似的,到处游着长。

车轮滚滚,人喊马嘶,吱吱呀呀的响声不绝于耳。西边天际,堆起了浓云,空气湿湿的,夏末的风有了秋的寒意,绿茵的原野已是一片黄绿,野花化为累累果实,给羊催膘的旺季到了。

我赶着老黑,突然,“咔嚓”一声,车轴折断了。这是我第一次遇到断车轴。童君和姜志毅骑马找回了余汝明。余汝明找来许多工具,与姜志毅、童君一起艰难地修起车来。断轴必须更换。我们的勒勒车一停,立刻阻塞了交通,后边的车队全部停住。思布赫和巴特尔走了过来,以得日扎布也来询问,他指着北边山顶说,刚上路就断了轴,很不吉利,这是依四格老夫妇来借你们的车轴上天去呢。姜志毅说他迷信。他说信不信由你。

巴特尔帮着余汝明做车轴。后面的车一辆接一辆驶过。余汝明和童君忙得满头大汗。姜志毅不信以得日扎布的话,却又十分好奇,骑马上了山顶,冲着山顶上的石头堆走去,一会儿,一溜烟似的飞奔下来,面色极为难看,说:真是活见鬼!山顶上真的躺着两个死人,是一对老夫妇,穿着崭新的缎袍、蒙靴,并排躺在石堆旁,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这对老夫妇要归天,没车轴,向咱们借车轴呢。他竟然也这么说,于是,余汝明和童君骑马上了山,一会儿也奔了下来,说真的活见鬼了,怎么不借别人的车轴,单借咱们的车轴。牧民们说,被借车轴的人是要倒霉的。新车轴终于做好,装上了车。我说,我也要去山顶上看看,被余汝明劝阻了: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女人看死人更要倒霉,快快赶路吧。

余汝明的脸色阴沉着。我心里也很惶恐。是呀,这么多车,怎么单单借我们的车轴呢?也许,这是一种巧合。可是,也巧合得太可怕了,车轴居然就断在了这放死人的山下。我虽然不迷信,心里却笼罩起不祥的阴云。

傍晚,车队在一座山脚下扎营。一切安排停当后,我们围坐在灶前喝奶茶,重又提起那对死去的老夫妇。我表示不理解,这里人死了就那么丢在山上,风吹日晒,任狼群、老鹰啃吃,多么残忍呀。余汝明说,你懂什么?这是这里的风俗——来自大自然回归大自然。姜志毅说,这里人迷信,认为人吃牲畜生存,死了要还给上苍,所以人死了不埋,让狼和天上的鹰吃掉。我们又谈到了藏人的天葬……今天都怎么啦,尽说死人的事,弄得茶也喝不下了。

晚上,我将采来的蘑菇煮在羊肉锅里。大家胃口不怎么好,没吃几口,我便自己吃,一吃完就头昏,恶心,躺在地毡上起不来。余汝明在摆弄马鞍子,见我这样,说早就知道天花板这东西不能吃。场里的车老板官特嘎来了,见状索来我采的蘑菇,看了看说,这种天花板蘑菇,吃一个死一个,听得我发根都竖了起来。

官特嘎说完便走了,茶也没喝。

余汝明盛了酸奶递给我,说多喝点,不然会跟那些吃毒草的小羊羔一样啦,我可不能没老婆,这草原上,咱队的女知青除了石梅就只有你。你看多格拉的妹妹,长得像冬瓜,竟然有那么多小伙子追她,娶媳妇那天,跟抢亲似的。男人没女人不能活呀。

他像灌小羊羔一样灌我,又将那盆蘑菇肉汤倒了,庆幸自己没胃口,说早就闻出味道不对。其实,他这是马后炮。我伸出手指,在嗓子眼里抠。余汝明说,这样会觉得恶心,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我抠着,真是难受死了。余汝明早就知道这种蘑菇不能吃,为什么不说?煮好了,他不吃,看着我吃,吃出了问题,他又说“早知道”。他的言行,真让我不敢深想。

胃里像燃着火,浑身酸疼得我翻来覆去,我想,我可能要死了……我昏沉沉地睡去了。第二天,我睁开眼,见蒙古包顶盖已经打开,天空湛蓝,时有鸟鸣啾啾传来。我坐了起来,摸摸手脚,活生生的,明白了自己还活着。我爬起来去干活儿,一切如故。

包外,羊已出圈,余汝明正在备鞍。我将羊群赶向一片缓坡,那里长满了蓝幽幽的剑草。这种草最有营养,羊吃了猛上膘。这时,余汝明骑马赶来,穿件蓝中山装,脚趾马靴,戴一顶绿军帽,脸色比过去好多了。他的鞍侧挂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又带了许多书。恩布赫、巴特尔最反感知青放羊时看书,看来,他是屡教不改了。他下了马,走近我,一把将我搂住,眼睛盯视着我的眼睛,距离这么近,盯得我不好意思。他低声呼唤着:“傻丫头,傻丫头,我的傻丫头……”然后,他吻住我,吻得透不过气来,嘴唇移向脖颈,又移向眼睛……此刻,我心里充满幸福,一切不愉快都远去了。他要是永远这样待我就好了。吻罢,相互道别,他转过身去,准备上马,我也转身回蒙古包。

我朝坡下走去,没走多远,背后响起马蹄声,余汝明骑马又追上了我。他翻身下马,又走到我身旁,久久地看我,目不转睛,然后又将我抱住,不住地亲吻,那情境似生离死别。他这是怎么了?如此反常?我开始不安起来。心中浮起一幕幕景象:放死尸的山顶,折断的车轴,吉普车追赶的彭继红,拒捕的王大可,还有那些穿黄色兵团服女兵的议论……我推开他后,向他挥挥手,继续朝坡下走,一步一回头。他骑了马,跟上羊群,也是一步一回头,依依恋恋。天天在一起,他还这个样子,更加深我心中的疑虑。

回了家,挝姬阿娘约我一起去拾牛粪。她扭着大肚子,牵着牛粪车,走得很吃力,看样子快要生了。

我们将牛车停在旧营盘上,到处是干透了的牛羊粪。草原干燥,牛羊粪很快会脱水变干,一点不臭,很干净。我背了藤筐,拿粪叉捡粪。阿娘只能昂首挺胸地站着捡粪,用爪形粪叉铲起来,准确地甩进背上的藤筐里。如今,我甩牛粪也够水平,不会让牛粪灌进脖领子。

小黑和小黄围着牛粪车追逐嬉戏。它们已经成长为巴音淖尔的名狗。小黄善于捉狐狸,每逢冬至,牧人们就将它借去。恩布赫、巴特尔的全家人都戴上了美丽的红狐皮帽,帽后垂着漂亮的狐尾。小黄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牧民们特殊的款待。它更是知青包的忠诚卫士。它的兄弟小黑天性勇猛,敢与恶狼搏斗。有这样两只收狗相伴,我很惬意。

我们很快捡满一车粪,回家时,挝姬阿娘扭着身子,慢慢吞吞地走着。恩布赫见我们回来了,帮着卸牛粪。我说:“阿娘就要生孩子了,您为什么还让她干活?”恩布赫笑道:“我们草原上的妇女都是这样的,不要紧。平时你们一块儿干活,多关照些,麻烦你了。”我应允着。现在,我是自封的赤脚医生,当然要负责任。别看我只学医三个月,还真治好过几个牧民呢。不过,余汝明不赞成我干这一行,说我太笨,学不会。可是,何军医说过,如果我学外科,很有天赋。无论我干什么,余汝明都要贬低。他说过,要治理好国家,必须搞愚民政策。他对待我是不是在搞愚妻政策?他心思好深,让我猜不透。

傍晚,余汝明赶羊归来,进了包就叫我快跟他走,神情慌张,说是不慎丢失了日记本。我急忙跟了他,连走带跑,顺着他放牧经过的路线细细寻找,如同大海里捞针。天黑时,我和他空手而归。见他一脸沮丧,我说别急,慢慢找,草原那么平坦,一本红色封皮的日记,在阳光下一目了然,会找到的。他宽慰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第三天,我们继续寻找,最后,我们深深地失望了。他情绪低落,无论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他说,那里面写着他对当今政治和这场运动的看法,有对副统师的评论,还有关于裁军、精兵简政、防止干部腐败、批判地吸收资产阶级文化等论述。这本日记如果落在极左分子手里,肯定会把他打成现行反革命,大祸临头。我说,牧民捡到了没关系,新来的兵团战士就住在不远处,捡到就麻烦了。余汝明听了,连连叹气。

这时,桑杰骑马过来了。他一脸诡秘,说正在找马,问看见一匹黑骒马没有?说完拍马而去。余汝明说桑杰表情太怪,又自嘲疑心太重。他目光里透出深深的焦虑。长叹道:唉,举大事必慎其终始,天意难违呀。

我望着他,默默无言。

太阳偏西时,袁宁和王大可来了。他们是去场部买东西归来,途经这里。王大可将一封信交给余汝明。我们骑上马,与他俩一同回蒙古包。一路上,王大可说:“胡敏这小子太蠢了,把你的一些观点写信告诉了他哥哥,什么裁军、精兵简政……一大堆,白纸黑字,把他哥哥气得鼻子歪。他哥哥特极左,大义灭亲,把信交给了公安局,公安局说这是重大的反革命案件,他哥哥立功了。于是,他哥哥回信,告诉胡敏这件事,你说这是什么哥哥,六亲不认。胡敏也真够呛,这样乱写信,害死人。”

余汝明闻言,脸色大变。

我们四个人回到了蒙古包里。

大家叹息今年倒霉事不少。

童君也来了,坐下喝茶,说这些天放羊,看见吉普车跑来跑去,听说兵团就要成立了,正在架电线,那些兵团小战士们在做砖坯,准备盖房。大家听了,沉默不语。兵团组建伊始,便派人抓彭继红,谁知今后还会抓谁?现在,知青们看见吉普车便想起王大可的安危。我说,兵团成立了,一定会抓走王大可的。余汝明冷笑着嘲讽我是一种盲目的、非常有害的悲观主义情绪,其实质属于右倾机会主义,其根源是没有改造彻底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世界观,还说咱们巴音淖尔的知青不好惹,可是出了名的。我不同意,说现在地大人稀,他们拿咱们没办法。兵团建立后,整个牧场的人力、局势都会发生根本改变,那时,别说抓王大可,还可能把几个知青头头也都抓起来,麻烦可就大了。袁宁闻言,惊愕地看着我,瞪大了眼睛。余汝明依然冷笑不止,说兵团那几个没文化的毛孩子,能把咱们老知青怎么样?

王大可沉默良久,说:“看样子,我真的非要跑到蒙古去当间谍么?”

袁宁将刀子扎在羊骨上,说:王大可,你小子神经不正常呀,你还想当间谍呢,谁要你呀。间谍都得经过特殊训练,像你这样的,夜里放屁咬牙说梦话,没几天就得露馅儿了。一席话,说得王大可满脸沮丧,连连叹气道:想跑到国外隐姓埋名当间谍,替咱们国家做事,立功赎罪,也没资格了吗?

天不早了,袁、王二人还要赶路,他们喝罢茶便告辞而去。

余汝明倚在铺盖卷上,拆开王大可带来的信件,见是瞿仁培的字迹,匆匆浏览后,竟喊出声来,怒不可遏地骂道:“混蛋!混蛋!地地道道的大混蛋!”

我问怎么了。余汝明咬牙切齿道:“这小子,要我立刻去向组织自首,不要执迷不悟,如果不自首,就会害了长征,还说要你马上揭发我,说我批评林彪是真正的反革命行为,你只有揭发了我才能得到前程,何去何从,自己选择……什么东西,真的莫名其妙!”一连读了几遍,我们也没明白瞿仁培究竟是什么意思。童君也看不明白。大家都愣了,难道内地的阶级斗争又发生了什么重大变化?

我冷眼看着余汝明,说:汝明,这就是你的朋友吗?这就是你千呼万唤的鱼水深情吗?他在这儿躲过了“清理阶级队伍”,一回北京就拿你当敌人!

“他这是打着革命旗号,行阶级报复,是在混淆阶级阵线,一箭双雕呀!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野心家、阴谋家。”

余汝明激动得失了态,一连几天,痛心疾首。他是真正地伤心了,恨恨地说:天下没有真正的朋友!没有真正的是非,只有利益!岂能让他人这样负我,只能是我负他人。他这是什么意思,瞿仁培说的又是什么意思?只是,对于瞿仁培的反目,我并不十分奇怪,牧民们早就说过瞿仁培不像好人。看来,牧民们的直觉是很厉害的。

秋风越刮越凉,草色逐日变黄。挝姬阿娘在苇子地旁捡牛粪时,将孩子生在了草丛里,是个大胖小子。

日出日落,余汝明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一天,放牧归来,余汝明一把抱住我,将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说我越长越漂亮,只是太嫩,为什么总长不大?

包里只有我和他,天一黑,他就早早铺被入寝,对我百般恩爱,在耳边气喘吁吁地说:“我的傻丫头,我可爱的傻丫头,我惟一的亲人傻丫头,给我生个儿子,我要我的第一个儿子生在草原上,取一个草原名字,哦,给我生四个孩子吧,三男一女。我的儿子一定比我更智慧,更有抱负,更具备雄韬伟略,出类拔萃。咱们马上结婚,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给我生儿子,对!咱们明天就去办结婚证!”

将来,我会有一个小余汝明了吗?那该多好!我将头贴在他宽宽的胸膛上,心中充满了甜蜜,直至天亮。

清晨,余汝明穿上我缝制的蓝绸折边特利格,系上青色腰带,擦亮马靴,拉正了军帽,翻身上马,朝东边那淡淡的远山出发了。他不时地回过头来,向我淘气地挤挤眼,然后纵马远去。

望着他的身影,我的心在怦怦地跳,朝夕相处快三年了,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这三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心里的疼痛,只有自己知道。我始终认为,只有正式的身份,才算真正的婚姻,才有真正的幸福,只是我有口难言,因为他要反潮流,反封建,追求与众不同的自由和幸福,却给我带来了多少尴尬和痛苦。这一切,将成为过去。我久久地沉浸在不可言状的幸福中。

我坐在蒙古包的门坎上,等阿等啊,从此,他就是我生命中的生命了。他快回来了,也许会骗骗我,说结婚证在路上丢了,我就说不信,两个人绕来缠去,抢那张大红纸,一会儿,大红纸变成了一个大红的双喜字,接着,化作满天的红双喜字,我要做真正的新娘啦!后来,漫天的红双喜字变成了漫天白雪,纷纷扬扬……我被冻醒了,发现天色已黑。起风了,我依然坐在门坎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小黑子依偎着我,见我醒来,亲热地舔我的手。我拍拍它的大脑袋,起身进了包,关上门,点了灯,取出书来看,却看不下去,字里行间都在晃动着他的身影。我轻声呼唤着:“汝明,我的汝明,快口来……”

清晨。阳光下,草原一片鲜亮,空气清新。我忙碌完,又倚着门框,坐在门坎上,望着远山。我想,今天中午,他一定会回来的……

一阵汽车的马达声由远而近。几个兵团军人跳下吉普车,钻进了我的蒙古包。我烧茶招待他们。他们说架电线经过此地,兵团的电话线马上要开通了,年底就正式成立兵团。他们喝着茶,好奇地打量包内的陈设,问是不是也住着男生。我看见桌上有烟灰碗,哈那上挂着男式上衣,心里忐忑不安,军人更是不会理解的。他们相互对视,一脸惊异。一个中年汉子,向我投来特别的目光,死勾勾地盯住我,带着男性的进攻。我懂了他的意思。他把我看成什么人啦!除了余汝明,我不会再接受别人!我将头扭向一边,继续为大家斟茶,一会儿,又碰上了那家伙热辣辣的目光,那种放肆挑逗的眼神,几乎将我激怒。

包外传来马蹄声,是余汝明回来了,我奔出门去,告诉他来了人。他进了包,目光冷冷的,令来者十分尴尬。这群兵团军人匆匆离去了,边走边小声议论。我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

吉普车在原野上消失了。

我关了门,扑向他,说:“快……快给我看看!”

“什么?看什么?”他神情冷漠。我笑道:“别装蒜了!你去办理什么去了,忘啦?快拿出来看看。”

他依然神情冷冰冰的。我伸手在他的前襟里触摸,果然没有摸到那张硬纸。我疑惑地望着他。他一把抓住了我的双手,说:

“长征,你别急,这次我们碰钉子了,场里不批准,说是马上就要成立兵团了。咱们场的知青和牧民全部编人兵团,都得服从兵团的规定,三年内不准谈恋爱,不准结婚,满了三年才可以批准。”

我说:“我们已经来了三年了,再说在这里成家立业,是扎根的表现,应当鼓励才对呀。”

余汝明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来一拨干部就是一种政策……”

美丽的憧憬破裂了。我怔怔地注视着远方。

余汝明抱住我的肩膀,抚弄着我的头发,安慰道:“我的傻丫头,等吧,再等三年……”

我喃喃地说:“好吧,等吧,反正咱们一辈子生死都要在一起……”

太阳偏西了,淡淡的薄雾袅袅升起。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红嘴白头,飞落在架子车上,扇动着翠绿的双翅,清脆地鸣叫,随后飞向暮霭深处。


二十五

一九七〇年。金秋。

巴音宝力格牧场即将编人内蒙古建设兵团。根据兵团的规定,我和余汝明的婚事黄了。余汝明时常叹息,三年内要不成孩子了,这是什么规矩,真是岂有此理!

我也满心的无奈。

挝姬阿娘自从在草丛里生了儿子,没有奶水,病恹恹的。她让尼玛阿娘抱养了她的小宝贝,取了一个吉利名字。尼玛阿娘膝下无子,视同己出,喂养得白白胖胖。我和余汝明常去看这个白胖小子。我担心着挝姬阿娘的身体,她去看病已走了很长时间。

昨天,挝姬阿娘回来了,身体显然好多了。恩布赫带她出远门,找到一个著名的喇嘛医师。那医师用一种巫医似的奇术施治。她的病很怪,下面流血,上面呕吐不止,全身瘫软,找了许多中西医生都治不好。这位神秘的老蒙医将草药捣烂,煮成糊状,敷在她的小腹上,再用层层厚棉布包裹,反复包裹一个多星期后,又用热汤药泡脚,吃古怪的草药,这样治了两星期,便止住了流血,身体也康复了,脸色不再苍白,干活儿如初。她天天都在称赞那位喇嘛蒙医,救了自己一条命。

一天,梗登家的阿娘来约挝姬阿娘,一同步行去看“玛玛”,表情庄重神秘而又虔诚,使我和余汝明都十分好奇。

苏子义和张松林去场部归来,路过我们蒙古包喝茶,一脸的不高兴。原来,他们被朝鲁书记批评了。苏子义说朝鲁不够意思,批评起知青来一点面子不给!朝鲁说,知青放松了自我改造,表现不如刚来时那么好了,也开始不尊重牧民了,骄傲了。张松林说,一定是有人跟知青闹了别扭,瞎告状。

听罢,我更加佩服朝鲁。他被整得这么惨,还不讲情面,而且批评的正是千方百计保护他的人。余汝明脸上浮起冷冷的笑,自语道:“看来,咱们保的这个人没保错,是块料。”言罢,他对苏子义和张松林说:“你们拆匪这帮小子,就是欠人管欠人批!”他俩没想到会碰了一鼻子灰,哈哈大笑,于是,喝着茶,吃着炸果子,又是一番乱侃,问今天是何月何日?我和余汝明都说不清。正好姜志毅也进包里喝茶,也说糟了,答不出来。

余汝明神色有些沮丧,连声叹息:“看着发了黄的报纸,讲着老掉牙的‘新闻’,我看呀,再过几年,咱们该退化成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的生灵啦!”姜志毅喝着茶,称颂我做的奶豆腐大有进步,又说刚才碰到了陆梦云,脸色好苍白呀,像生了大病似的,吓人,她独自骑马朝北去了。

苏子义告诉大家,她被一个骚老头子强奸了,闹得风波不小。那老头子被判了刑,监外执行。这陆梦云惨透了,知青们说她出身不好,一定是对老贫牧有什么企图。几个知青追问她,为什么会出这种事。被逼问不过,她就说了,说实际上不怪那老头儿,是她自己想尝尝做那种事的滋味儿!

姜志毅使劲摇头说不信,一个黄花闺女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咱们小队的知青再粗也不会说出这种话的!张松林表示同意,说她一定是被人逼得无可奈何才这么说的,一定是她心眼儿好,不想连累了那个老头子坐牢,所以才把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

大家都说这样推论比较合理,一定是这么回事。

苏子义又说:陆梦云一个弱女子被强奸了,本来就够可怜的,应该得到大家的同情和关心才是,但是,她反而被批判,说这是阶级报复行为,说她出身不好,想用女色拉贫下中牧下水,害了那个老贫牧,据他们队的人说,那天夜里,陆梦云住在老贫牧家里,给羊下夜,当时同一个包里还有别的同学,她被强奸为什么不反抗?只要她一喊,立刻会有人帮她,再说只要她反抗,那老头儿也干不了她,所以被强奸的事要怪她自己。

其实,这事很难怪她,女孩子很羞涩,发生这种事怎么敢让别人知道。就说那天夜里,余汝明对我做那事,我一声都不敢吭,还生怕别人听见。女孩子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这种心理,他们男知青怎么懂?这些想法也只有留在心里,哪能说出口。

这件事到底应当怪谁,大家议论了半天。这几个毛头小子,对于男女之事,自己都糊里糊涂,还枉判别人的是非。惟一知事的余汝明,每遇此事,总是缄口不言,像个局外人,等别人说够了,他突然问一句:她什么出身?苏子义说,她的出身是双料货,地主兼资本家。解放前,她家在乡下有土地,在北京城里有工厂。“文革”期间,她家里人被造反派赶出了北京城,到乡下去了。她家里人本想也带她去,她说要坚决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坚决革命,所以报名来了内蒙古。她真不容易,都这么革命了,同学们还不原谅她,唉,也真够倒霉的。

张松林道:陆梦云要是在咱们小队就不会这样了。可是,如果她来了,咱们这里没有女知青的蒙古包,怎么办呢?

我想起来,陆梦云来过几次,站在石棚圈旁,牵着马,呆呆地朝这边望着,站了很久。咱队的知青都在干活儿,没功夫去打招呼。再说,她是宝力格队的人,跟咱们都不熟悉。后来,她默默地走了,怪可怜的。现在看来,她一定是想到咱们队来。如果我们队有一个傻小子爱上她,不顾一切地娶了她,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咱队落户了。这群小子,实在傻得可以,男婚女嫁的事,好像一点都不懂。我真替陆梦云抱不平,她长得那么漂亮,大大的眼睛,白皙的鹅蛋脸,如云的黑发,修长的身材,为什么没人看上她呢?或许是因为她的家庭出身?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她的眼神是多么的无奈和绝望。她一定是有许多想法才来的,当时,咱们竟然没有想到这些!

美志毅说,她太内向,来了几次,什么也不说就走了,谁也不知道她想些什么,为什么要来,唉……

余汝明冷笑道:“她来了又怎么样?男知青谁敢娶她?双料的反动出身。她就是长得赛过仙女,也没人敢要呀。怪她自己吧,赶上了文化大革命这年头。”大家闻言,都沉默了。

陆梦云,可怜的一个柔弱少女,才经风雪欺凌,又遇雪上加霜。

大家叹息良久,饮罢了茶,各自散去。

余汝明说要去场里发信、购物,看看朝鲁。据说兵团要重新任用他。他是牧场老领导,有民族地区的工作经验,摘了“内人党”的帽子,恢复了工作,但权力受到限制,余汝明称这叫“戴了镣铐跳舞”。

余汝明骑着马,消失在云雾缥缈的远山深处。此去不知多少天才能回来。

太阳落山时,传来马蹄声响。来人下了马,拖下一袋重物,是余汝明!他竟然朝出暮归,来去匆匆。我惊讶地望着他,帮他将布口袋抬进蒙古包。他从袋里拿出许多水果,摆在土灶上烘烤,让我吃,又从袍襟里掏出一块花布、一把塑料梳子递给我。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将我拥进他的怀中,喃喃道:“我的傻丫头,我现在根本不想住场里,我发现,我开始有了家庭观念,去了场里就想家里的老婆,就想买东西带回家来。你看,有生以来我是第一次买女人用的东西……这块花布好看吗?这把梳子,我看它漂亮,就买了给你。我只跟朝鲁聊了几句就想往回跑,想让你看见我买的东西,想让你高兴……”一番话,说得我满心的感动。虽然,我并不爱吃水果,布料颜色丑得像绿蛤蟆皮,塑料梳子只梳了一次就断了五根齿,但是,我快乐无比,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特意为我买的,礼轻情重呀!他见我这般高兴,笑了,笑得鲜活而又生动,望着断齿的梳子,一脸的抱歉。因为他的抱歉,我十分开心。他拥紧我,深深地吻着,说:“傻丫头,跟着我不会有错的,将来,我们一定会走出草原,回到北京,会有小汽车接送……”我说:“不,汝明,我们的生活目的不是追求那些,我们要在这里好好向贫下中牧学习,改造世界观。”余汝明一脸的无奈,说:“你呀,一脑子的标语口号。咱们艰苦奋斗为了什么?为了吃苦而吃苦吗?你是真的要做一辈子苦行僧?傻丫头,人生的真谛都不懂哟,真是傻得可爱的傻丫头。”我正要回嘴,他用嘴唇将我的话堵在了嘴里……

几天后,我和余汝明好奇地去看“玛玛”。那位老喇嘛一头白发,身着棕红色蒙袍,手里捏着佛珠,端坐在蒙古包中央,神态安详。面对这样高深莫测的人,我无言以对,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余汝明用生硬的蒙古语与他交谈。老喇嘛非常平易近人,说喇嘛教是佛教的变种,人们信佛,是因为佛教的主要思想与毛泽东思想是一致的,都是为人民服务的,是劝人们向善行善、团结友爱的……老喇嘛也在用现代最革命、最流行的语言解释佛教,难怪人们那么信他。他真智慧。余汝明兴致勃勃地与他谈了许久。老喇嘛的话音像在念经,听了这种声音的频率,我好困,强睁着眼,终于,念经般的声音止住了,我们起身告辞,回了家。

喝晚茶时,姜志毅、恩布赫和他的弟弟巴岱都来了,余汝明余兴未了,又谈起了那位神秘的老喇嘛。恩布赫说,解放前,海力布大喇嘛尚在,喇嘛的势力统治着乌珠穆沁草原。过去,乌珠穆沁喇嘛庙气势非凡,喇嘛有数百人之多,有贵贱等级。自从满人人关后,清朝皇帝就以宗教治理蒙古人,一户蒙古人,如果有三个儿子,就要抽一个出来当喇嘛。这些小喇嘛在寺里担任杂役。巴岱当初就是小喇嘛,每天打水,扫地,照顾大喇嘛的生活起居,然后便是念经。

巴岱说,他当小喇嘛时,小喇嘛服役三年期满,想回家就可以还俗。草原人信奉喇嘛根深蒂固,像现在汉人参军一样,谁家里有一个喇嘛,就觉得很荣耀,因此,当喇嘛再辛苦,牧民们也心甘情愿。

余汝明闻言,自语道:“清帝真聪明,用宗教软化这个剽悍的民族,经过几百年,果然见效,蒙古人不再像历史上的匈奴那么剽悍,那么富有侵略性。”姜志毅也说:“对呀,牧民常说‘火勒嘿,火勒嘿’可怜,可怜,教人要有怜悯心,成了口头禅。来这么久了,没有发现牧民里有打架斗殴现象,而且都很善良,不像史书中记载的那样,可能也是宗教的原因吧。”“这就叫高瞻远瞩,造福千秋万代。”余汝明冒出这么一句。

我问道:西藏人信喇嘛教,内蒙古与西藏相距这么远,为什么也信喇嘛教?而且,我还发现牧民的名字有的像藏人名字,如:嘎森尼玛、桑杰、依登扎布……而且,为什么喇嘛取名字会取藏人的名字?

余汝明说,明摆着喇嘛教是从西藏传人内蒙古的,当然带入了藏文化啦,据说清朝皇室就信喇嘛教。历史上满蒙本是一家,都是草原马上民族。满人入了关,蒙古人就沾了光,满人是贵族,蒙古人就是二等民族,汉人成了三等民族。清帝深知蒙古民族的厉害,便实行“怀柔”政策,并采取措施,使其信教。说着,他自己也好奇地问恩布赫,内蒙古喇嘛与西藏喇嘛是什么关系呢?恩布赫说,西藏的喇嘛是内蒙古喇嘛的老师,内蒙古的普通喇嘛要想升为高级喇嘛,就要留学,受到西藏最高级喇嘛的认可。去西藏留学的喇嘛在路上要走一年,学习也要很多年,有些人一去难回,能回来的人,历尽千辛万苦。不过,学成回来,地位很高,受人尊敬,因此,再苦也不断有人去西藏留学,所以才苦苦地走呀走,跑那么远路去学经。所以要想当大喇嘛就要当苦行僧。

我恍然大悟——曾经碰见一个戴绣花藏帽的人,让我好奇得很。巴岱说,那个藏人就是去西藏留学的喇嘛带回来的,想看看内蒙古草原,却没有回西藏的盘缠了,一住好多年,现在“文革”了,不兴喇嘛教了,他回西藏也没了指望,但是仍在期盼着,怪可怜的。

一天,我碰见了文旭。他骑马而来,说正在找一头红棕色的牛,已经两天了。我请他来包里喝茶,他向来是一个乐天派,此刻,却情绪不佳,想起了他在北京天安门前哭鼻子的事。一问才知道,他最爱的外公出事了。外公曾经当过张学良的副官,后来投向了延安。解放后,外公成了国家的高级干部,工作卓有成就。文旭来内蒙古时,外公已经被江青一伙软禁了。外公非常疼爱文旭,分别犹如生离死别,所以祖孙二人在天安门前抱头痛哭。不久,外公被关进了监狱,派一个连的兵力专门监视。从此,文旭对时局极为敏感,常常当众说中央“文革”小组的坏话,令人为之捏一把汗,幸亏十二小队的知青都讲哥们儿义气,没有人出卖他。

与文旭不同,余汝明是造反派,自然对中央“文革”坚信不移。但是,他父亲当过新四军,对军长陈毅十分钦佩,现在陈毅也被中央“文革”打倒了,作为新四军子弟的余汝明自然也发发牢骚。于是,两个人有了共同语言。他们的大胆言辞,正合全小队知青的口味,因此,每当文旭骂人时,大家都觉得特别痛快。

听文旭和余汝明侃够了中央“文革”,大家就学江青和当今副统帅讲话。这两位说话的共同特点就是拖长腔。大家一齐学着拖长腔说话,学完都捧腹大笑。论演技,苏子义和袁宁学得似像非像。文旭的模仿力堪称一绝,极有表演天才。其实,我模仿江青说话也挺像的。余汝明在一旁听着,悄悄地乐,有时还拉二胡和手风琴助兴。

大家说说闹闹,直折腾到天黑。


二十六

巴音宝力格牧场大门口,迎面是陶斯乌拉山,北边连着苏陶勒盖山。苏陶勒盖山,年年秋天,山上长满白蘑菇圈,一圈九个,厚敦敦,白生生的,可爱极了,也可口极了。如果运气好,一天可采一大筐呢。

苏陶勒盖山下,盖有三座大石圈,每座圈占地上千平方米,彼此间距数里,圈内隔为两半,一半养畜,一半作为储草大仓库。

这些大石圈,是草原上宏伟的建筑。每年秋季,都由最强壮的牧民去打草,在此储放,以备冬季喂养弱畜。

今年的秋季,苏陶勒盖山下异常热闹。

文旭是生产班子的副队长,分管打草工作。他干劲十足地安排劳力,召开牧业会,动员胶轮车集中使用。牧民、知青、“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全聚在一起,分工协作,打草,运输,做饭,烧茶,各行其事。一时间,人声鼎沸,机器轰鸣,大家争先恐后,就连“五类分子”们也在努力表现自我改造的真诚。

每当夕阳西下,一行行车队像移动的一座座小山,在晚霞金红色的光晕中驶向大石圈。三座棚圈里,青草一层层地高高堆起。打草队的领头人,正是因拒捕而闻名全牧场的王大可。

文旭知人善任,将最艰巨的打草任务交给王大可,封他“骠骑大将军”。王大可领命,冲锋在前,每日披星戴月,忙忙碌碌,使三座高高堆起的草山像古埃及金字塔一样壮观,令牧民们敬慕不已,过往者无不称颂,说巴音淖尔今年发了,看那青草的堆头,少说也有二三百万斤,巴音淖尔知青果真了不得!于是,王大可的大名如雷轰响。

王大可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如此拼命地干苦活儿,是想立功赎罪。唉,本来他只想教训一下桂克勇,不料,打了几下子他就死了。他暗下决心,努力干活儿,弥补无意犯下的罪过。

我负责给羊群下夜。这个季节,天亮得早,每天半夜三点便将羊群赶出圈,在晨曦中羊儿可以多吃草,多长膘。清晨,余汝明就骑马出来,换我回去。这样,我们放牧的羊群每日多吃四五个小时的草,很快就明显地上了膘。

看羊的膘情,要看羊尾。本地羊膘好,羊尾可大若脸盆,膘情差的,羊尾则小如拳头,此种弱羊很难熬过酷寒的冬季。

我和余汝明起早贪黑,将羊儿牧放得非常肥壮,羊儿走路时,气喘吁吁,肥尾左右扭动,拍得屁股“啪啪”响,滑稽极了。春季出生的数百只小羊,个头赶上了母羊,因为太胖了,模样憨得可爱。归牧途中,母羊和羔羊相互寻找,大呼小叫,一片喧嚣。

偶尔有牧人经过,便驻马而立,膛目结舌,有的干脆下马观看,“啧啧”赞叹。接着,便有三五成群的牧人前来“观光”,他们连声称赞说,想不到才来三两年的城里学生,把羊群放得如此肥壮,堪称巴音淖尔第一群,实在不可思议。一传十,十传百,牧民和知青纷纷来参观。

知青们暗暗较上了劲儿,也都早出晚归。

据说,文旭和石梅挖空心思,把牛赶到好场子去。文旭放养的牛群,头头硕大无比,肚子撑得滚滚圆,像天安门城楼上的红灯笼。牛肥毛色就鲜亮,晚霞照映下,暮归的牛群,毛色鲜丽,像披了炫目的锦缎一般。

石梅的外貌娇美柔弱,性格却是柔中有刚。她偏爱骏马,像溺爱怀里的小猫小狗一样,宠得坐骑奇懒无比,徒有威武雄壮的仪表,走路慢如老牛,从来都是边走路边吃草,很少抬头。让它赶羊,死拽缰绳也不肯动一动。它太肥胖了,看不见脊骨。有一个马倌儿忍不住骑了上去,不料,无论马棒打得多凶,无奈它屁股向太厚了,特别耐打,依然悠悠地埋头吃草。旁观者无不摇头而去,给它取了一个美名“大少爷”。

美丽的石梅与“大少爷”,能干的文旭和“红灯笼”,都成了巴音淖尔的焦点新闻。余汝明还特意前去观赏“红灯笼”们,结论是放牧方式不谋而合,可见“英雄所见略同”。在这两位知青领袖的带动下,一场自发的劳动竞赛开始了。

巴音淖尔的知青们创下了当年打青草量第一,放羊第一,放牛第一,集体劳动洗羊、灌药、剪羊毛全勤的业绩。从此,巴音淖尔知青勤奋劳动的形象成了一页历史,成了牧民们念念不忘的谈资。

       
二十七

这是一九七O年九月的一个下午。

我和余汝明在一块旧营盘旁支起了蒙古包的骨架,盖上毡顶,然后,他去远处放牧。我解开牛车上的绳索,卸下地毡、箱柜、碗架、铺盖,拖进蒙古包内摆好,很快便收拾得井井有条,然后,用长鬃绳捆围哈那的毡子,挝姬阿娘匆匆赶来帮忙。

这时,有两个身着军装的人,骑马狂奔而来。下马后,干部模样的人自我介绍说,他们是团里派来检查工作的,还询问我的姓名,知青们常去放羊的方位。我注意到这位干部神色紧张,目光躲躲闪闪。与他同来的是一位兵团战士,笑得有些神秘,突然“哗啦”一声,将枪从肩上放下,端在手里,又“啪”地上了刺刀。本来,我一直笑脸相迎,准备热情招待他们,此时立刻觉出一种异常。我也不示弱,换上威严的目光,迎住他的挑战。

两位不速之客走了。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心里冒出一串问号:他们为什么不找牧民了解生产状况?为什么仅仅打听知青的驻地?为什么不询问知青的生活状况……夕阳西沉,余汝明回来了,晚霞映照着他瘦削高大的身躯。他以老牧民的姿势,撑着马杆跳下马背。我迎上去,帮着拴好马,没等他喘口气,便将自己的疑问说了。他显得有点不耐烦,将我揽在他的怀里,拍拍我的脑袋,讥讽说我疑神疑鬼。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放羊去了。与余汝明换班时,他大睁着一双明眸,定定地望住我,双手捧住我的双颊,亲吻我的眼睛。我心里热乎乎的,又带着莫名的不安,为什么,说不清楚,只有一种朦胧不祥的感觉。我把羊群交给了他,一步一回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般恋恋不舍。像往日一样,他挥着手,催我快回去……

喝过早茶,我开始了忙碌,忽然,蒙古包外响起了马达声。响声惊醒了沉寂的草原。

一辆吉普车停在了蒙古包前,车上跳下几个兵团干部,一字儿排开,向蒙古包走来。我微笑着,迎了出去,恭请来宾进蒙古包。这群人刚刚坐下,便有人在包前大声喊叫:“长征,长征,不好啦!不好啦!”是葛温温的声音。她跌跌撞撞地闯进了蒙古包,喊道:“余汝明被抓走啦!”言罢,戛然而止,惊讶地看着满屋子人,呆了片刻,又说:“长征,你还当他们是好人呀!他们把余汝明抓走了!他们还把文旭、王大可也抓走了!”

“什么?为什么?”我愣住了。

“长征,是我亲眼看见的,他们还给余汝明戴上了手铐!”

“戴手铐?!”这句话如五雷轰顶,我顿时僵住了。这怎么可能呢?为了放好集体的羊群,他起早贪黑。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我们离乡背井,不远千里而来……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抓余汝明?他犯了什么法?”我厉声喝问。

“余汝明抗拒无产阶级专政,胆敢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是你们自己人告发了他,我们有证据!现在,我代表党和政府向你们宣布:正式逮捕知青头头余汝明、文旭、王大可。”为首的兵团干部说,神情庄严冷峻。

“你们……你们乱抓人,你们没这个权力!”我气急败坏。

“我们有这个权力!”回答斩钉截铁。

“没事实根据就无权!”

“你激动什么,你是他余汝明什么人!”一个年轻干部怪声怪调地问。

我顾不得害羞,大声说,余汝明是我爱人。他说,没结婚算什么爱人?我说,相爱就是爱人。年长的一位干部插话道,你不要感情用事,你这是小资产阶级爱情至上论,非常危险呀,不要义气用事,忘了严肃的阶级斗争!

什么?阶级斗争?我们知青究竟成了什么?

葛温温更是来了脾气,吼得像发怒的小狮子:“你们乱抓知识青年,大方向错了!全错了!”

这时,姜志毅来了,见状立刻加入了唇枪舌战。

激战良久,他们起身执行公务,乱翻一气,寻找“反革命罪证”,弄得乱七八糟。

我的自尊心被深深刺痛了。

他们翻乱的柜子车里,放着全组知青的衣物。翻乱的哈马车里,放着知青们的箱子。我眼睁睁地看着,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傍晚,一辆卡车开来了。车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巴音淖尔的知青及其行李。三年前,由首都北京向草原播下的“种子”,如今竟这样相聚在一起,太幽默了。据说,要把我们拉到团部去办“学习班”。“文革”这年头,“学习班”就是受审查、受惩罚的代名词。大家都知道了他们三个人被抓的消息,眼神中流露出沉重和痛苦。此刻,我的心更是像刀子戳透了一般锐痛。

我和姜志毅上了车。石梅坐在我身旁。从前,她总是与文旭相依而坐,高傲得不可接近。今天,文旭不在,她失去了坚实的臂膀,与我坐在一起。葛温温不是巴音淖尔知青,兵团干部禁止她上车,急得她围着卡车乱转,车开了,把她一人甩在蒙古包旁。

天黑了,卡车在冷风中疾驰。

后面,紧随着几辆敞篷车,坐满了荷枪实弹的兵团战士。前面,几辆吉普车在开道。

“好哇,我们怎么像一群俘虏兵了!”

“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

“哥们儿,咱包的羊群可是丢在山上了,狼群来了怎么办?”

“怎么办,你瞧瞧这群大灰狼!”

“什么大灰狼呀,黄鼠狼!”

有人带头唱了起来:“戴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大家纷纷合唱起来:
“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

歌声,似悲似壮,亦庄亦谐,洒了一路。

公元一九七O年九月二十八日,巴音淖尔草原上,遍布着没有人放牧的畜群……


二十八

卡车在一栋土坯屋前停下了。

兵团干部叫我和石梅下车,其余的人暂不下车。我们俩下车后,被一个男战士领进土坯屋的西侧门,又拐入一间小屋。屋内,有土炕,小桌子,煤油灯。我和石梅关了房门,打开行李,铺好铺盖,然后上了炕,盘腿而坐,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因为不隔音,墙那边传来翻动纸页的清晰声响。

有人敲门。一位身材高大的兵团干部进来了,派头十足,身后跟着两个战士。他面部肌肉紧绷,冷峻的目光中透着威严,眼皮一眨不眨地逼视着我们,死勾勾地,阴森森地,长时间地盯着我们的眼睛。

我感受到了一种伤害,也不示弱,迎视他的目光,同样一眨不眨。对视时,屋里安静极了,似乎可以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几分钟过去了,感觉却像过了几年。这种感觉,只有身临其境者才能体验。

终于,他开口说话了,声调低沉,断断续续:“你们……知道为什么来这里?”

“不知道,因为我们没做过坏事。”石梅平静地答道。

“不要嘴硬。有人揭发你们知青,你们做的事,我们全掌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们不是阶级敌人,对阶级敌人才用这种口号。”我立刻反驳。

“不要抵赖。跟无产阶级专政对抗,决无好下场!你们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姓严,是专门为反革命分子发放下地狱通行证的。你们这种人,我见得太多了。”

我依然盯视着他,坚持不眨眼皮,直瞪得眼睛发酸,快流出泪来。原来,使劲瞪眼睛还挺费劲的呢。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收回了目光,然后盯住墙壁说:

“有什么事,跟这两个干部说,以后的活动由我们安排。”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了?”“走了。”“不知怎么了,他一说话我心里就发抖。”石梅坦率地说。

“我也冷得起鸡皮疙瘩。”我说。

石梅说:“看来这个人过去可能是专审犯人的,要不然怎么说话跟常人不一样,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他一定用了一种气功,让对方感到恐惧。他一定会这种功夫,不然,为什么我们两个人都有相同的感觉呢?哪有不说话专看人眼睛的呢?这种人,自称专开下地狱的通行证,说不定搞过多少冤案呢。”

我的头皮有些发麻:“会不会把我们也给错开了去地狱?”

“不会的,咱们阳寿未尽。”石梅说。

我俩相视而笑,心中都有说不出的凄凉。我们都在担心自己的爱人了。余汝明和文旭今夜住在哪里?情况怎么样?会不会实行酷刑,甚至开他俩的斗争会?夜深了,我睡不着,想着明天,如果国庆节开斗争会,余汝明会被押上批斗台吗?如果给他“坐飞机”怎么办?想到这里,我的头像炸了似的,一片混乱。我听见石梅也在轻声叹息,她也一夜未眠。

国庆节清晨。

团部操场上坐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前方临时搭起一座台子,正中摆着办公桌。有人在领着呼喊口号:
“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阶级敌人绝没有好下场!”……

今天是国庆节,喊这种口号,气氛像开公审大会。

有人低声说:“哥们儿,这是拿咱们当国庆献礼的阶级斗争战利品呢!”

一句话提醒了所有的人。

大家立刻摆出大义凛然的架势。

会场正中部分,是留给巴音淖尔知青的位置,两侧排列着虎背熊腰的男兵团战士。知青队伍排成双行,由后面列向台下。这种安排,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口号此起彼伏,喊得声嘶力竭,好像兵团战士与老知青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巴音淖尔的老知青已是地道的老牧民形象,面对气势汹汹的口号,高昂着头,面不改色,与兵团战士们微笑致意,时而扫视整个会场,时而指指点点,好像是来检阅兵团战士似的。兵团战士们开始惊讶了,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你看,他们满不在乎的样子。”“真是顽固不化,反动透顶!”“唉,他们老知青为什么反动呀?”“咱们也不知道,还不是听领导说的。”“我听说他们使劲保一个‘走资派’。”

一个兵团干部宣布:“国庆献礼一一阶级斗争批斗大会”开始。

我立刻紧张起来,如果余汝明被押上台批斗,怎么办?我一夜未眠,早晨又发了低烧,头很痛,眼睛努力地睁大,望着台上。这时,兵团战士手拿发言稿,大踏步走上台,一个接一个,高声朗读批判稿,义愤填膺,时而振臂领呼口号,喊得震耳欲聋,台下更是群情激愤,吼声一片。

但是,发言十分空洞,大同小异,吓人的帽子满天飞,渐渐地,人们感到乏味了。显然,发言者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批判的是什么。于是,大家乱纷纷地聊起天来。我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他们普遍只有十六七岁,还是半大孩子,有的刚上初中就停课闹革命,成了半文盲,才到兵团没多久,还不大懂遵守纪律,看见被批判的老知青在聊天,很快便受了传染,而且聊天聊得哈哈笑。大伙儿都盼着文艺节日快上演,纷纷将目光投向那些涂着红脸蛋儿、红嘴唇的“演员”。当最后一个人发完言时,台下响起了整齐的鼓掌声,集体催促演出开始。就这样,批斗大会走了过场。

会场活跃起来,以方阵为单位唱起了歌,还有人站起来指挥,乱挥乱舞地打拍子,互相拉歌,早把“批斗”忘到了脑后。

会议在唱歌跳舞中结束了,但是,浓浓地笼罩在我心头的不祥之感,却依然没有淡去。

次日,在兵团干部的带领下,全队知青学习毛泽东主席和林彪副主席语录,然后分组讨论。入秋以来,知青们太累了,可以借机休息一下。

宣布自由活动时,我买了日记本、几斤点心和糖果,然后写了长信,用心爱的白纱巾包起来。石梅也和我一样,包好物品和信。我俩一起去交给了兵团干部,托他们转给余汝明和文旭。

信里,我写满了对他的思念,希望他多多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祝愿他早日平安归来……


二十九

我们度过了三天逍遥的日子。

第四天。清晨。我团的汤副政委、保卫股江干事一行人光临土屋。

江干事昂首挺胸,代表团党委宣布:本次学习班,定名为“五不准学习班”,除了严格执行全国“五不准学习班”统一的规定外,还要严禁互相交谈,严禁互通信息,必须背对背互相揭发,江干事称:
“五不准学习班”是在汤副政委的亲自指挥下举办的,是落实“一打三反”和揭发“5.16分子”的伟大政治运动。他严厉地点了我和石梅的名,说抓起来的三个知青头头,有重大“5·16”嫌疑,由于长征和石梅与其中两个头头有特殊关系,因此是本学习班的重点清查对象,必须隔离审查,审查期间,严禁与他人接触,否则,其严重后果自负。

江干事正值壮年,讲话中气十足,跟在汤副政委身后的干部们,个个目光冷峻,有一种威慑力量,他们向“阶级敌人”开战了!

知青们心里明白,严峻的较量开始了。

汤副政委抬手指我,喝道:“你!起来!跟她们走。”

一位眉清目秀的女转业军人和一位便衣女人闪了出来。

汤副政委继续喝道:“石梅,还有你、你、你!”他的手指移向姜志毅、袁宁和雷幼月:“也起来,跟她走。”

我从容地站了起来,与石梅、姜志毅、袁宁、雷幼月一起,跟着女转业军人,步出土屋,心中竟然升起一种生离死别的情感。我禁不住回头望望知青战友们。

“快走!”女转业军人低沉而威严地命令道。

我震怒了,但清楚眼前的处境,强忍着。我们的身后又出现两名男转业军人,带着我们在一片土坯房中拐来弯去,走进一座陋屋后,男转业军人退离,那便衣女人关了门。

两位女领导并排而坐,另有七人分坐南北两炕。

便衣女人自我介绍姓徐,名永红,现年二十四岁,下中农出身,内蒙古大学一年级学生,“文革”时辍学,搞了一年运动后支边。党组织信任她,让她与王同志负责这个学习班,希望我们积极配合,老实坦白,争取宽大处理。

徐永红的语气诚恳,但相貌太丑陋,一张脸像踩扁的柿饼,鼻子与颧骨一样高,两眼相距很近,说话时,细小的眉眼像在挤来弄去。她颇有口才,讲话滔滔不绝,弄得王同志插不上嘴。

王同志长得很美,面容白皙,高高的鼻梁,两道又弯又长的黛眉伸向双鬓,黑密睫毛下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颇显得深邃,那里面蕴含着什么?她紧闭红唇,很久不说一句话。

徐永红讲完话后,便背诵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又背诵马、恩、列、斯以及林彪的语录,思路敏捷,口若悬河,直到中午,还轮不到王同志讲话。

吃午饭时,徐永红命令我们排队。走在村间路上,路人指指点点。进了食堂,徐永红说,这里的大师傅是专给团首长做饭的,手艺好极了,吃他们做的饭,是落实“优待俘虏”政策。大师傅端来了饭菜,“咚”地摔在桌上,汤水四溢。大师傅正色道:“听见了吧,吃了我们做的饭,就要好好交待问题。”食堂门口挤满了人,像在围观珍稀动物。人越聚越多,看得我们如芒在背。

回到“隔离审查”屋,徐永红去上厕所,我们有了享受短暂自由的时间,叽哩呱啦地说话。袁宁说,姓徐的说话一套套的,有那么点水平。雷幼月说,她多读了几年书,受修正主义教育的毒比我们深,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姜志毅表示赞同说,看她咬文嚼字的酸相,一个地道的小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才来两个月,住在团部,根本没有和贫下中牧同吃同住,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们?!

“对!说得对!”

“那个老转(转业军人)王同志为什么不说话?”

“她是幕后指挥?”

“也不像,好像她的眼神中有其他的东西……”

“注意了……”石梅开始咳嗽,示意大家小心。大家立刻转移话题。雷幼月自吹自擂,袁宁表示不服,姜志毅插进来一些笑话,我和石梅哈哈大笑。徐永红踏进门坎,生气地扫视着大家,脸色由白而红,又由红而白。她坐了下来,打开记录本,要求大家谈谈来边疆的目的,是不是有个人野心。

袁宁反应很快,说:我来内蒙古,主要目的是替国民党还债。

徐永红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袁宁不动声色地继续说:“过去,国民党欺压少数民族。现在解放了,各族人民大团结,一律平等,政策虽好,但是落实不够。作为汉人,我们应当感到内疚,所以说我们是抱着管国民党还债的心情来边疆的,要为少数民族说话,替他们办事。”

“你再说一遍,替国民党还债是什么意思?”徐永红咄咄逼人地问。

“国民党欠了少数民族的债,少数民族恨汉人,我们作为汉人,难道不该替国民党来还债吗?”

“替国民党还债?”

“那当然,我们是汉人嘛,理所当然要替汉人还债,当然也就是替国民党还债啦。”

石梅听罢,笑道:“大头!你又造出这么个一鸣惊人的奇谈怪论来,我们还得跟着你替国民党还起债来了。”

徐永红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感动。

她是个蒙古族人,红着脸走出屋去。

袁宁说:“瞧她那德行,丑里八怪的,还管我们!”

恰巧徐永红进屋,闻言脸色一直红到了耳根。

过了一天,徐永红找了一个机会,讲述自己的脸为什么丑,那是因为一次做化学试验,玻璃瓶爆炸,她奋不顾身推开别人,炸伤了她自己……接着,徐永红向我们宣布,袁宁的问题已经基本清楚,准予离开“重点审查”班。显然,徐永红不仅对袁宁的“还债”说有好感,而且并不介意他的攻击。

袁宁第一个从这里毕业了。

此后,我们一个个轮流谈“目的”。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白:大多数知青来内蒙古的目的是纯洁高尚的,如果真有野心,干嘛跑到这人烟稀少的大草原上放羊?

徐永红无言以对,转向了我,说有人揭发我曾经是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的“联动分子”,让我交待。我根本没参加过,不以为然,她若不信可以派人去北京调查嘛!

徐永红上厕所去了,我就叽咕根本没参加联动,干嘛乱揭发。石梅说,不要紧,没一定身份想参加还不行呢。咱们巴音淖尔的知青什么派都有:造反派、保守派、老兵、四三、四四、红代会……其实,什么派不派的,现在都是“保朝派”,谁计较过去的事,管它什么“联动”的,你大可不必介意。雷幼月也说:我们谁也没有怪你是“联动”嘛。大家纷纷用宽容的口气安慰我,说不在意我是“联动”,好像我是撒谎的孩子。可是我在意。我不赞成“联动”。据说,他们按父母职位的高低排等级。

这几天,学习的内容是《毛泽东选集》,讨论党的“坦白从宽”政策。徐永红整天板着脸,一丝不苟地背诵最高指示。王同志依然一言不发。徐永红上厕所频繁,每当这时,便是我们最快活的时光。

一次,徐永红和王同志不在,我们四个进行了危险的串供活动。

通过分析,大家心里有了点底,明白自己为什么成了“重点”,精神上相互依靠。怕什么就真的来什么——小木门突然推开了,汤副政委背着双手,挺着发福的肚子,气宇轩昂地立在门口,表情严厉,目光灼灼,威严地扫视着我们。我们全都呆住了。他回身点头示意,徐永红进来了。

这个汇报大王!

我憎恶地望着徐永红。

这一刻,我明白了人们为什么憎恨爱打小报告者。她真聪明,搬来大人物压我们,打掉我们的锐气。她办到了。

汤副政委宣布,从今天起,姜志毅、雷幼月回学习班,我和石梅留下继续隔离审查。从前在学校,如果我被单独留下,一定是我又取得了什么好成绩,或者有好消息等着我,现在留下来,却成了重点审查对象中的重点,心中的疼痛和万千感慨难以言喻。

汤副政委语气凝重地宣布了时下“一打三反”的战果,知青们纷纷反戈一击,无产阶级专政的巨大威力得以空前显示,一切反动分子正在遭到毁灭性打击,一切负隅顽抗者,下场都将是很惨的,剩下的机会不多了,各位好自为之。以巴音淖尔队三个坏头头为首的知青反革命小集团,恶毒攻击以林副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保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反对新生的无产阶级政权——巴音宝力格牧场革命委员会,并且有“5·16’分子重大嫌疑。在“五不准学习班”里,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革自己的命,革一切反动分子的命,向党和人民,向组织老实坦白,写了大量揭发材料,三个知青坏头头已经被孤立了,他们确有大量的反革命言论,反对“以林副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恶毒攻击中央“文革”小组的首长们。讲到这里,他的语气更加威严,说:

“你们是审查的重点,在政策的感召力下,无动于衷,不闭门思过,公开嘻嘻哈哈,特别是长征和石梅,今后不许再给余汝明和文旭送东西!我正告你们,你们送的东西,都到不了他们手里。至今,你们还与两个坏头头划不清界限。我再正告你们,写信不要再卿卿我我,那么肉麻,要敦促他们老老实实交待问题,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我警告你们,必须向党和人民彻底坦白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是一句空话,即使你们不揭发,只要有三人揭发,你不承认也会立案,三人为证就是证据,就可以定案。到那时,后悔莫及。其实,现在让你们交待,就是给予你们最后的宽大机会。你们的态度决定了对你们处理的轻重……”

徐永红的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在一旁敲边鼓。她要求牢记汤副政委的重要指示,争取宽大处理,是否对坏头头判刑,要看他们态度的好坏,对我们也是如此,否则,绝没有好下场!

我真想对准她的柿饼脸给一拳,但是,我忍住了,为了余汝明,我必须要忍,忍!

我使劲咬住嘴唇,脸颊灼烫,耳朵嗡嗡作响,他们还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记得姜志毅和雷幼月就要离去了。

他们俩走了,跟在汤副政委的身后。

徐永红送汤副政委出门,恭敬地尾随了几步,目送着他们远去。

我与石梅无奈地相视一笑。

此刻,石梅美丽的脸颊上,透着沉郁和矜持。她一向清高,气质不凡。记得在北京第一次见到她时,她高昂着头,神情高傲,只跟文旭说话,十二小队人员中只有我是个女生,她却不看我一眼。我的自尊心被刺伤了。有人说她看了很多很多资产阶级的书,像一团谜,难猜。如今,我与她朝夕相处,发现她其实很随和。

自从只剩下我和石梅,便不再议论什么。

小炕桌上,摆着纸和笔,还有满瓶的蓝墨水,显然,徐永红指望我们写完这瓶墨水,交待得越多越好。我和石梅整天坐在桌前犯傻,天天听徐永红训话。写这种揭发材料,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厌烦,绞尽脑汁也憋不出什么词句来,比放羊累多了。

石梅出门去小解,我悄悄看了一眼石梅桌上的“检查检举”材料,上面写道:

我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最大缺点是爱虚荣,爱漂亮,喜欢小花手绢。每次到了商店门口,我都控制不住自己,想去柜台看看,凡是好看的花手绢,我都买,像集邮票一样。我保存了很多花手绢,常常独自观赏。文旭知道了我的爱好,便常常买各种各样的花手绢送给我。现在,我深刻地认识到这种行为完全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结果。

文旭送给我花手绢,实际是纵容了我的资产阶级思想作风,是丧失无产阶级立场和革命原则的表现,作为资产阶级出身的我,不应当用自己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去影响无产阶级出身的文旭。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谆谆教导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商店里卖出的商品,是为人民服务的,是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我买了那么多手绢不用,人民就买不到了,也给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带来不应有的损失,这是自私自利的表现,是利用合法手段的浪费,浪费就是犯罪。因此,买花手绢用于收藏,就是变相的犯罪行为。我的这种犯罪行为还影响和腐蚀了文旭,这是我的罪过。文旭买手绢送给我,实际是我的罪过。我忠诚老实地向党和革命人民认真交待,坦白自己的罪过,绝不隐瞒自己的资产阶级世界观,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使自己做的每件事情,每个行为都要符合无产阶级的标准和要求,在艰苦的劳动中努力改造思想,最终成为光荣的无产阶级队伍中的一分子……

哎呀,她太聪明了,我暗暗叫好。

我一副鬼鬼祟祟的嘴脸,被石梅回屋后撞见了。她朝我诡秘地一笑。这一笑,包含了许多复杂的寓意。嘿!找到样板了,可以模仿一番。于是,我便抓住个人私字一闪念,无限上纲——这是目前最时髦的思想斗争方法。我搜肠刮肚,大笔一挥,洋洋万言,将我从小到大犯的缺点错误—一罗列,连上小学时与小朋友们闹别扭也亮亮相,狠斗私字一闪念,将芝麻小事无限批判,直至骇人听闻。写毕,我冷静地审读了一遍,天哪,这些极端的语言,连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我扪心自问,这是怎么了?为了应付“交待检查”,就心甘情愿地给自己涂成大花脸吗?本来清清白白的人,为什么要把自己说得这么坏!我怎么了,有何过错,又妨碍了谁?这么罪恶累累,这么十恶不赦,我是谁?我活成了什么?除了真心地爱余汝明,我从未触犯任何禁忌。

一股辛酸,涌上心头。

抬眼看徐永红和王同志,她俩正闲坐在南炕上,百无聊赖,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焦急。

我将写好的厚厚一摞材料,交给了王同志。她看都不看,便转给了徐永红。徐永红匆匆浏览了一遍,脸色一沉,将材料摔在小炕桌上,厉声喝道:

“言之无物,避重就轻,想蒙混过关,这办不到!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的对象余汝明已经落人无产阶级专政的法网,铁证如山,国法难逃!你不老实交待,反而为他涂脂抹粉,歌功颂德,将他描写成一个英雄,欲盖弥彰,放烟雾弹。告诉你,罪加一等。我代表组织,给你一个忠告:将功赎罪,重新做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何去何从,你可以选择的机会不多了。”

好让人恼火——我连穿开裆裤时的过错都披露了出来,难道还不老实?我明白了,她让我写的不是检查,而是“反革命分子认罪书”!只有自我栽赃,直至升级到“反革命破坏”,才算做“老实”。那就说实话吧,我从小就是好学生,是少先队大队主席,后来是共青团支部书记,一直受到老师和家长的表扬,从未写过什么“检查”,更没有搞过反革命破坏,真是岂有此理!难道她就不想一想吗,我一旦承认了“反革命”,意味着什么,后果是什么——我的一生将被彻底毁灭。

是谁一一使她变得这么残酷!

是谁——使她变得这么没有人性!

徐永红又递来一摞空白纸,让我重写。我扭头看看石梅,她正伏在桌上,眉头紧皱,一脸苦相,显然也没过关。

我苦思苦想,头都想疼了,也想不起自己有过什么反革命罪恶。我根本不认为保朝鲁书记是反革命行为,做人要光明正大,我不会通过检举别人以解脱自己,更不会按照他们的命令去揭发自己的爱人。一横心,干脆不写了!

我开始在纸上画圆圈儿,从早到晚,画满了大大小小的圆圈。

夜里,徐永红怒气冲冲,说我对抗检查,态度极不老实,并且威胁道:
“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我不理睬,依然画圆圈,大圆圈套小圆圈,一直画下去。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已经很多夜晚没睡着觉了……


三十

小木门开了,一位穿军服的瘦老头儿喊我的名字,叫我跟他出去走走。我很高兴,如获大赦,闭门思过这么多天,差点被憋死。走出小屋,在蓝天白云下,我深深地呼吸着大自然的清新空气,跟在老军人身后慢慢行走。

瘦老头儿带我来到一座坍塌的土坯墙旁。我们开始相互打量。这位军人有一张饱经风霜的黑脸膛,浓眉下闪烁着一双诚实的眼睛,厚嘴唇,宽下巴,紧扣着风纪扣,态度和蔼,平易近人。他自我介绍姓田,让我叫他“田叔”。他说,组织上知道我是革命军人的后代,便派他找我谈话,为了挽救我,他才硬着头皮接受这个任务,希望我悬崖勒马。他知道我在部队中长大,认为我对党有感情,也有改邪归正的希望。渐渐地,我听明白了,他是在拿我当敌人的堡垒来攻克了。他还说,你是在咱们部队长大的孩子,再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要信任组织,认真交待,揭发你们知青中反革命集团的内幕和罪行。

听到“反革命集团”、“内幕”、“罪行”,我睁大了眼睛,怀疑是不是听错了。田叔依然在诚恳地讲着,动之以情,讲了很久,也真的使我深受感动。可是,田叔阿,您说得再多,我也不是反革命啊!知青里没有反革命集团,我不能编了瞎话骗您啊!

田叔启发我说,巴音淖尔知青都有外号,都带个“头儿”,什么“韦头儿”、“王头儿”、“张头儿”……解放前,青、洪帮的头目就叫“头儿”,显然,知青反革命集团有好几个头儿。还有,知青们的名字也取得有严重问题。例如袁宁——“宁”字是列宁的宁,经过分析研究,他取这个名宇别有用心,是想当列宁,有政治野心。他的外号叫“大头”,是不是妄想当袁世凯?袁世凯的外号就叫大头。田叔说,他讲这些,是为了点拨一下,启发我自觉揭发。

我哭笑不得,劝田叔别误解知青。

田叔说知青的外号有“匪气”,要进行阶级分析,很可疑嘛,一定是知青反革命集团的组织形式。“头儿”的下层组织是什么称呼?你们这个集团进行了哪些反动活动?

天啊!外号也成了“罪证”了。

显然,情况非常严重。兵团领导已经认定知青里有一个反革命集团,有组织,有纲领。只要我点一下头,那么必定会牵连那么多有过“头儿”外号的同学。田叔说得很清楚,只要我承认知青中有“反革命集团”,就会对我宽大处理。他亲切地望着我,语气动人,目光里饱含着无限的期望,那神情真是感人。

我摇了摇头,告诉他,巴音淖尔知青中的确没有反革命集团,被抓走的三个知青也不是反革命,接着,一五一十地陈述知青的所作所为。田叔听着听着,脸色变红,变白,又变紫,恨恨地说:你不承认没关系,只要有一个人作证,我们都可以给你们定罪!你一定要好好反省,回去吧!

这是一个寂寥的傍晚。

徐永红和王同志到团部开会去了,布置我和石梅好好反省。我们认为机会难得,应该回队去看看同学。

走在土路上,我们老远听到了男声在合唱样板戏,循声来到了仓库,里面空空荡荡的,没有家具,没有炕,草垫上摆着十几个人的铺盖,巴音淖尔的知青们横七竖八地坐、卧在上面。这群小子们,谁也不看谁,只顾使劲地嚎唱。

大门被推开了,田叔和汤副政委走了进来。但是,没人瞧他们一眼,知青们唱罢一曲,又唱一曲。田叔干咳着提醒大家,团首长大驾光临,仍然无人理会。知青们公然忽略他们的到来,令他们难堪之极,站了十几分钟,竟没有人溜他们一眼。汤副政委十分无奈而又十分严厉地转向我们,大声喝道:“你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回去!”

没有人理睬我们,我知道,我们与大家之间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冰缝,我像掉进了冰缝里,连心都冻结了。短短的一个月,知青们的变化多大呀。曾几何时,知青间有过的亲密友谊和深刻信任,已经不复存在了,彼此之间都感到陌生。我恨,恨这种“背对背揭发”,恨无端地整人,恨无休无止的斗争。他们还要毁掉什么?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我和石梅默默地走出库房大门,没有反抗。一路上,我心里很难过,我看见石梅也在难过、伤心……

起风了,内蒙古十月的天气已经寒冷。

苍穹中,几颗星星闪着幽光。

夜深了,睡在炕上,我和石梅各自想着心事。我知道她在想文旭,因为我在想余汝明了,很想很想。一想到他在被抓时戴了手铐,我的心就像针扎那么痛。我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对他的感情变得很深了,深得一想起他就心口疼痛。我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不是犯法。我正在被审查,应当尽量不去想他,可是,我做不到。我觉得心口被撕开了,流着殷红的血。我恨自己猜疑过他,猜疑他以前跟别的女人也有性关系,不然,他为什么会那么懂得避孕?现在,他被抓走了,我的胡思乱想也消失了,脑子里只剩下他的影子,他的微笑,他的热吻,他不停地叫我的“傻丫头”,他干活时卖力的样子……我忘记了他做过的一切错事,只记住了他的好处。

我想他,想他!想得心都痛了啊。

我和石梅想起看同学的事,都为同学们的冷漠而难过。石梅倚着炕桌,说:“咱俩现在是众叛亲离,四面楚歌了。”我说:“该上演霸王别姬吧?”石梅叹道:“霸王落入虎口,谈何别姬,连自杀都来不及了,该演出的是孟姜女哭长城呀。”

将心比心,我知道她很难过,便硬着头皮安慰她。

石梅哑着嗓子说,她出身不好,压力更重。田叔找我谈话而不找她谈话,说明田叔根本认为她不可救药了。她说她历来有自知之明,处处小心谨慎。文旭这次遭遇大祸,正应验了一位算命先生十年前讲的话,说他二十出头要有一个坎儿,果然,这个坎没过好,惹了大祸。她痛心疾首,认为是她害了文旭,是她鼓动他报名来边疆的,不然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徐永红外出回来,拿着两张表格让我们填写,强调家庭出身栏要写详细,不得隐瞒,说完便又出门去了。我一看,表格要求很怪,家庭出身要填写祖宗三代。我下笔一挥而就,写下了三代人的光荣,心里洋洋得意,早忘了父亲正在遥远的地方遭受着人生磨难……

填完了表,我扭头看石梅,见她正握着笔发呆,便拿过她的表格观看,大惊,原来她父亲担任过国民党政权的要职,其母亲也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我愣住了。石梅夺过表格,面颊涨得通红。

不知什么时候,徐永红已经站在了我们旁边,嘴角流露出嘲弄的笑意。

就在这一瞬间,我终于理解了石梅的清高、冷漠、谨慎与矜持,也明白了她为什么一直回避我。

我们相对无言,沉默。

整整两天,我都在沉默中思考。

徐永红乘石梅外出买东西,抓紧时机,进行离间,并且劝我反戈一击,尽早回到人民的怀抱。

她滔滔不绝,每一句话都令我厌恶。我扭过头去,不想看她。

石梅已经选择了支边,这需要多么大的献身精神,为什么要怀疑她自我革命的真诚?仅仅出身不好,就永远不给出路吗,就否认她的一切美好与善良并把她往死路上逼吗?

我终于想通了,决定与石梅风雨同舟。两天来,石梅的表情变化也很复杂。她不再难堪,不再回避我,主动与我说话了。我知道,她不会向命运低头,她是那种柔中有刚的优秀女性。

石梅介绍了自己的父亲,说他是国民党中的左派,支持共产党,说国民党最初是孙中山先生创立的,国家副主席宋庆龄就是国民党。尽管如此,她父母一直有清醒的认识,从小教她要靠自己的真才实学,不要指望父母,因此,她很争气,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成绩始终保持班级第一,由于品学兼优,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选为班长,还任过少先队大队长。到了中学,她更加感到了出身的压力。“文革”开始后,她自觉地成了逍遥派。

她诉说着,目光那么诚挚。谈到文旭,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知道她在为文旭心痛。她讲述了她与文旭相爱的过程。

初中时,文旭是班里最淘气的学生,课堂上,无时无刻不在做小动作。他不是多嘴多舌地打断老师讲课,就是玩弹弓,给前面的同学背上画小王八,弄得同学哄堂大笑。老师只好让他与班长石梅同桌,指望品学兼优的班长管住他。文旭便在课桌上划了“三八线”,不许她越界。他像患了多动症似的,不停地动。女班长对他颇不客气,管来管去,他就真的老实了。石梅学习成绩拔尖,相貌也是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不自量力的文旭竟然向她提出来交朋友。石梅说,只要他不再淘气了,就同意跟他好。文旭果然真的不再淘气,听她的话。于是,她就真的跟他好上了。“文革”开始了,出身不好的同学靠边站,出身好的同学大多数都加入了红卫兵。但是,出身好的文旭却始终陪着出身不好的石梅当逍遥派。别人打派仗,她就将他带到图书馆,两个人整天泡在那里,读遍世界名著。她称这是替他“扫盲”。她说文旭是个大孩子,很聪明,记忆力超常的好。后来,他的学习成绩也在班上很拔尖了。文旭对家庭的依赖性太强,于是,石梅动员他远离父母,去艰苦的地方锻炼。来内蒙古便是石梅的主意。当时,文旭依然做着上大学的梦,是石梅的行动影响了他的选择。

不料,文旭遇到了如此的不幸。石梅深深地陷入了自责的深渊里,非常痛苦……

这时,一个兵团战士进了屋,说是汤副政委有请。我和石梅去了他的办公室。他依然是哼着老调子训人。我和石梅回屋后发现铺盖变了形。我再看自己的枕头,明显地被人翻过。石梅说,她的东西也被翻过。看来,我们已经被更加严密地监视起来了。石梅提醒我,赶快将《杰克·伦敦中短篇小说集》处理掉,尽管是新华书店公开发行的,也会被他们利用,作为一种证据。

我慌忙将书藏在衣服里,逃难似地进了厕所里,匆匆将书处理了。一回到屋里,我立刻就后悔了。太可惜了。

夜里,我坐在煤油灯前,黯然神伤。石梅劝我别伤心,并且告诉我,她带到内蒙古的一本爱情诗集,是郭沫若编辑的世界名人的爱情诗,里面还有精美的插图,是她最心爱的一本诗集,被汤副政委拿走了。汤副政委说,只要是资产阶级的就要批判!他把书装进了自己的挎包,说要带回家去批判。就这样,他抢走了石梅心爱的书。

石梅的话音充满后悔,怪自己太大意了。其实,这本书最不该被汤副政委拿走,别说批判,他能读懂就不错了。

“五不准学习班”终于结束了。

石梅被通知与巴音淖尔的知青一齐回巴音宝力格牧业队。有关负责人称,由于我态度极不老实,故留下来,继续办我一个人的学习班。

石梅走了,我为她高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恋恋不舍,像失落了什么。以后,我再也没有人可以交流了。

现在,只剩了我自己,我知道,这是诚实的代价,正如徐永红所言,“知青反革命集团”的下场。我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小屋里显得很冷清。徐永红常去团部开会,只剩下王同志看守着我。石梅临走时,一再叮咛,千万要提防王珏这个人。

王珏的容貌非常完美,像一尊古希腊女神雕像。她天天盯着我,不放过一举一动,我也盯着看她。当我们的目光相撞时,她便移开视线。其实,我常常将她作为艺术品观赏,她真的太漂亮了,有着典型的东方美人相貌,乌亮的黑发梳成长辫盘在脑后,皮肤洁白如玉,一对亮眸似盈盈秋波,目光温柔,只是少了些纯真,眼角隐约可见的细纹显示了她的年龄,不然,真的会倾倒无数俊男。她总是穿一身褪色军装,然而,依然遮不住她身段的柔美曲线。她一举手,一投足,一回眸,都像一种风景,十分有韵味儿。我猜想,她一定是来自部队歌舞团,曾经是舞台上的宠儿。她怎么会来到这个人迹稀少的穷乡僻野?其中必有特别的原因。她的沉默寡言和眼神中的忧郁像团谜。她名为重点学习班的领导,却更像是一个受审查者。

王珏格外注意我的生活小事,漫不经心地问我想吃酸的还是辣的。当我洗身子时,她就睁大了眼睛看,让我很难堪。虽然都是女性,这样做毕竟不好。我隐约地意识到其中必有原因。

一次,我在炕上摆弄卫生纸,又钻进被窝里换下染血的内裤,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匆匆收拾自己的行李,沉着脸跑出门去。

我洗好内裤,晾在铁丝上,门被推开了,汤副政委和王珏一同进来了,糟啦!我来不及取下内裤,被这么一个男人看见了。汤副政委愣在那里,表情极为尴尬,一脸的失望。王珏埋怨地斜睨了汤副政委一眼。他明显地感到了她的不满,讪笑着,眼神变得非常复杂难懂。我也僵在炕上,望着他们难以言喻的表情,再望望高挂在头顶上的内裤,它似乎正在接受瞻仰。啊!我突然明白了——堂堂的汤副政委究竟派给了王珏什么任务。

我脸色绯红,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侮辱,更明白了我和余汝明的“结婚申请”为什么被驳回,也知道了他们为什么将我单独留下。原来,他们在期待上演一场批判斗争“未婚大肚子”的好戏,在男女关系上大做文章。这正是文化大革命的特色,因此而使多少男男女女命丧黄泉。原来不批准我和余汝明结婚的企图,竟是如此险恶与龌龊,这是正派人干的事吗?这是在以无产阶级专政的名义公开杀人!

然而,当一条血污的裤权高高挂在他们高昂的头颅上空时,他们便惨败下来。我难以掩饰自己——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女知青——对他们的蔑视。

我想起初来学习班头一个月没来例假,那是因为情绪波动引起的,他们便以为我怀了余汝明的种,将此事视作是余汝明的罪状之一,于是派王珏监视我,意在证实。

王珏沉着脸,收拾自己的行李。一名男兵团战士进来帮忙。汤副政委亲自动手,与战士一起将行李搬出去。王珏出门时,向我送来同情的一瞥,低声说“再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永红称:为了“优待俘虏”,带我去看革命电影受受教育。她的口气里充满了鄙夷,我听了,像吃了苍蝇似的难受。

团部篮球场上,早已挤满了人,人声鼎沸。电影尚未开始,放映机前亮着灯,照着几张空藤椅,椅前条桌上整齐排列着茶杯、暖水瓶。这是团首长的宝座。主人不来,电影是不会开场的。他们常常自称“人民公仆”,却一直处处享受人民主人的特权。

我们来晚了,挤不进去,只好站在外围的土墙旁,伸长脖子观望。最近身体不大好,站一会儿就累了,我便蹲在地上等着电影放映。

正蹲得无聊,徐永红走到我面前,叉开双脚站定,用戏剧般的腔调大声喝道:“长征!站起来!’语气里充满了侮辱。

我抬头望她,见她双手叉腰,摆足了威风,俯视着我。我冷笑了一下,不予理会。她转了一下眼睛,忽然亮开哑嗓子唱起了样板戏,惹得人们全都扭过头来看。她头戴军帽,军用皮带将肥胖的躯体拦腰一勒,像只细腰大马蜂,高耸的胸脯上别着一枚碗口大的毛泽东像章,肩上斜挎军用书包,这是当今最时髦的革命扮相。从她的装束,我看到了自己“文革”初期时的影子。那时,自以为这种装束是最革命的,如今,又看见这副模样,心里只有苦笑着。看样子,徐永红是精心打扮了自己的,为了不遮住皮带勒细的马蜂腰,她披着棉衣,敞开胸襟。她演唱的是杨子荣审问小炉匠的一段对唱,边唱边斜视着我,意在告诉观众,她是杨子荣,我是那个猥琐的小炉匠。我不能容忍她的浅薄和对我的人格侮辱,待她唱完,我站起来,也含沙射影地唱起了“阿庆嫂智斗刁德一”。我愤怒地指着她,拖长了腔,高声唱道:“刁德一,又耍什么鬼心肠……”这一下子,我把自己唱成了阿庆嫂,徐永红便成了汉奸刁德一。我不仅气势盖过了她,而且居高临下,多少日子来的忿懑、不平、厌恶、蔑视,全都凝聚在我亮亮的唱腔里,我觉出了声音的颤抖与高山流水般的奔泻,更觉出了自己目光中喷出的怒火。观众一片叫好,有人叫道:“这个蒙古老乡嗓子真不错呀。”老乡们见我穿着蒙袍,以为我是牧民呢。徐永红脸涨得通红,正要发作,电影开始了,因为主人们已经入座。

第二天清晨,徐永红早早出了门,我猜她是告状去了。

果然。傍晚,汤副政委光临,双手叉腰,—一数落我的现行罪恶,并说:“长征,你竟敢看帝国主义的反动小说!美帝作家写的东西,怎么能看?!铁证如山,你有什么可狡辩的?你以为自己把书藏起来了,我们就不知道了吗?自作聪明!”我没有兴趣回答,把脸转向别处。

汤副政委又说:“还有,这次填写阶级成份表,你该看清石梅的真面目了吧?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出身!她干活儿的时候,居然敢看黄色的资产阶级恋爱诗,下流到什么程度?你怎么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石梅心痛她的诗集。我心疼我的小说集。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这样一部不朽的杰作,居然是“帝国主义的反动小说”,而且再也看不成了。我暗自可惜,一抬眼,看见了一旁的徐永红。她面有得意之色。汤副政委依然在喋喋不休,“你要清楚自己正在受审查,老实做人,接受徐永红的监督。你竟然骂徐永红是刁德一?她是组织上派来的人,你骂她就是骂党组织!”

我沉默不语。

徐永红说:“你看帝国主义的反动书籍,就是向无产阶级专政挑战的现行反革命行为!”

“呸,放屁!”我含泪顶撞道。

这一下子可不得了,徐永红瞪圆眼睛,跺脚尖叫道:“反了反了,好哇你!我是代表党对你说话!你敢顶撞党,绝没有好下场!”

我知道,她还不是党员,只是拼命申请入党的积极分子,怎么能代表党?我当过团支部书记,知道不少,干脆一顶到底,说:“你连党员都不是,就自称代表党,你照照镜子,你配代表什么?”

徐永红的脸憋成了猪肝色,气得语无伦次。

“住嘴!长征!徐永红是组织上派的,她的话就是代表组织。她本人的入党问题,党正在考虑。你必须接受她的批判,组织上给了她这个权力!”

说完,汤副政委走了,徐永红赶紧去送他。

我获准去团部小卖部。徐永红跟在后面,不断地大声喝道:“快走快走!”就像舞台上民兵押着坏蛋的样子。她很得意,神情也很夸张,却深深地伤害了我。路人纷纷注视着我。走到小卖部门口,遇见一位北京知青,他亲热地与我打招呼,我故作轻松地应答。徐永红立刻瞪圆双眼,双手叉腰高声呵斥道:“走!快走!不准跟任何人说话!”

人们围拢过来,对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知青见状,目瞪口呆地退到一边,目送我进了小卖部。

小卖部很小。柜台后,几个穿黄兵团服的女孩在窃窃私语,斜睨着我。一群兵团姑娘尾随着我拥进了小卖部。一会儿,里里外外围满了人群,鄙视地看着我。徐永红向人们介绍我是什么人,四周一片嗡嗡哇哇的议论声。我买东西,喊了半天,一个小女孩才懒洋洋地走过来,紧绷着脸,动作夸张地将我要买的东西摔过来。我咬着牙,忍了又忍,掏钱给她。她用更加夸张的动作,抢去钱,然后将找还的零钱扔在地上,说:“呸!反党分子,臭德行!”

屋子很小,几乎是人贴人。一群女兵团战士七嘴八舌地说:
“哦?她原来长得这模样呀,我还以为她有多漂亮呢。”“哼!瞧她这德行,听说跟十几个男人睡过觉呢!”“啊!啧啧,破鞋,啧啧……”“呸!臭不要脸!”

人们同仇敌忾。人们争先显示对我的愤恨。人们比赛似地寻找着最肮脏的字眼。人们啊……我低着头,犹如万箭穿心。我想解释,除了余汝明,我没有与任何男人有关系,而且已经订了婚。我想辩白,我不是反革命,从来没有反党。可是,此时此刻,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我像被淹没在人们的唾沫汇成的河流里。我是响应毛主席号召,千里迢迢来草原奉献青春和生命的呀。我的委屈难以言喻。我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好好哭一场。突然我看见了徐永红,正在得意地冷笑着。我的心像刀剜似地锐痛,淌血,但是,我强忍着,昂起头,挺直了腰板,任凭一批批黄衣服在眼前晃动,拥挤。她们轮流挤进来,观赏我这个“困兽”……我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小卖部,又是如何回到小土屋里。

翌日清晨,徐永红叫我去为团部机关食堂放羊。

我很奇怪,怎么忽然放松了对我的监管。

我赶着十几只羊,上了霍斯乌拉的后山。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望着蓝天白云,我心里充满悲伤。我感到心都要碎了!我将羊鞭丢在一旁,将脸颊深深地埋进积雪,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一点痛苦。

我的心在呐喊,“我不是反革命,不是反党分子,不是破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牧羊姑娘,一个北京知青,不信就请剖开我的胸膛吧,我会毫不犹豫地用双手把我的心捧给大家看,这颗心是鲜红鲜红的,不是黑的!”

北风凛冽地掠过大地。

我的帽子滚落在雪地上,任凭寒风吹散我的长发。

我将灼热的面颊埋进雪里,很久很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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