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妈 作者:老笨


我妈有个特别让我烦的习惯:对钱分外在意。比如我在写一个剧本,她就会问:“给你多少钱啊?给你了吗?”如果我去外地讲学,她也会问:“这次给你多少钱啊?”尽管我知道她并不会向我要一分钱,而且她经常会为我花很多钱,比如经常会给我买些衣服什么的。但她却习惯于把钱看得特别的重。她和我爸都是七十多奔八十的人了,可每次我这儿来总要先骑自行车然后再挤公共汽车,我爸已经瘸了一条腿,走路的时候都打晃,汽车该有多悬!我就说:“打车吧二老,一共再十来块钱,留着它干吗呀?”可说什么也不听。你想啊,如果我老爸真的摔上一跤,那该是多少钱?还有,我妈吃饭,那饭桌上总是有很多不知道是哪一顿吃剩下的菜,已经来回热得发了黑,可她还是舍不得扔。只要有一盘那样的东西在餐桌上,保证你的食欲就没了。我们如果请我二老到外边下饭馆,我妈根本就吃不好。因为她一边吃一边就用筷子指点着一道道菜问:“这个多少钱啊?”当你如实报价后,她就心疼得不再下筷子,好象在吃儿女们的肉似的。所以我妹妹就老骗她,一盘红闷海参她说是只有11元钱。害的我妈到别的馆子吃饭的时候总要批评人家的海参太宰人,“我吃的那个馆子,比你这盘大多了,才11块!叫你们经理来!”
    我小弟弟在深圳开了商店,出钱请二老到深圳玩儿。在参观家俱店的时候我妈坐到是一个真皮沙发上试了试,太舒服了,她半天就舍不得起来。等她和老爸回到北京家中不久,突然接到一个提货单,竟然就是那套沙发!是小儿子看在眼里,决定孝敬老妈的。老妈那着那单子眼泪就下来了,她为了省点钱,就自己找人把沙发拉回了家。那天,她就在沙发上起来坐下,坐下起来,最后竟然在沙发上睡着了。小弟弟知道了这事非常生气,他就给妈寄了两万块钱,可他没想到,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我妈买的菜还是菜摊上“搓堆儿”的那种。小弟弟的脾气不好,对我妈下了命令:“妈,你必须把这钱在一个月花光,要不以后别想让我再给你了!”这可就把我妈难坏了。你想啊,她这一辈子才花过多少钱?这可是两万啊!我给她出了个主意:到外地旅游一次!可妈说,那里的宾馆太贵,一张床一夜就是一百多,她想着就睡不着。最后她努力花了一个月,总共才用了四千块,其中还有两千都是为孙子花了。弟弟长叹一声说:“妈这‘扣门儿病’算是没治了!”
    前几年的一天,我重新翻看了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看到后来,一个细节深深地震动了我:那个从饥饿中死里逃生的人后来养成了一个怪毛病——每回吃东西都要多拿一点,然后偷偷地藏在床低下,哪怕它们腐烂发霉……我立刻想到了我娘,我明白了娘为什么会那样在意钱。
    她这一生怕是让钱给吓怕了。
    我妈的老家在山东。还是在我妈出生之前,那年家乡大旱,旱得家里几亩地打下的粮食只烙了几张大饼。实在活不下去了,我姥爷就用一根扁担桃了所有的家当,带着姥姥和我大姨、二姨闯了关东。东北的日子也不好过,种人家的二八田(收成给地主八成,我姥爷家只剩二成),勉强糊弄肚子。好在那时山东人扎堆儿,大家也齐心,就穷帮穷,活了下来。为了补贴家用,姥爷就上山采野花到集市上卖。那时虽然中日还没开战,但东北已经用了很多日本人,他们特别喜欢花。真正的好花在陡峭的悬崖上,要冒很大的危险。姥爷胆子大,用根绳子往腰间一系就下到半空。可俗话说:“上得山多必遇虎。”一天,天已经漆黑姥爷还是没回来。姥姥急了,就叫山东乡亲们去山里找,结果发现姥爷系在悬崖上的绳子断了,下面却没了动静。直到第二天,天亮以后,人们才发现姥爷命大,他被悬崖上伸出来的一棵小树接住了,昏死在那上面。人们把他想办法弄了上来,发现树杈在他肚子上扎进去,穿了个洞,肠子都流了出来。姥爷醒来后,没让姥姥送医院,只让个日本大夫来看了看,麻药也没打就缝合上,日本大夫认为这样会感染致死的。可姥爷命硬,过没多久就又爬悬崖去了。再后来,他们山东的老乡就自己起了个会,叫什么会我忘记了,类似于什么“拳”,经常在一起练拳练棒。山东人嘛,没有几个是不会两下子的。他们还凑份子,开了个小小的榨油的作坊。带到我妈出生,家里生活总算松宽了点儿(这也成了我妈在文革期间被认为是“隐瞒资本家成份”之罪行的原因)。姥爷知道让孩子上学是重要的,就勒紧了裤腰带供妈妈和我小姨上了学,抗战爆发时上到了高中。可怜那时吃的是搀了石粉的混合面,小姨闹了个肠结节,死在了家里。
    解放后,照理说我妈和我爸都是干部,两人工资近二百元,在左邻右舍里应该算是很高的了。可你知道那点钱养活了多少口人?我太太、我爷爷和奶奶(二爷爷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工作)、我姥姥(姥爷解放后干蹬三轮,可没多久当年被树杈戳穿的地方长出了癌,死了)和小舅、我们兄弟姊妹六人、再加上他们俩!在我对童年的记忆里,“穷”,这个字是记忆最深的了。有时候,家里会买来半斤水果糖,所有的孩子就都围在了桌子旁边,象小狼一样地等着。这时妈妈就你一块他一块地分。我们得到了自己的那一份后舍不得一下子吃光,就添一添再用糖纸包上,过一会儿再添一添,(现在对诸位说起这些来我脸上还很挂着住哩)。我大弟弟特鬼,他把自己的糖吃完了,就用糖纸包了块石头骗对妹妹说:“我的糖和你的味可不一样。不信让我添添你的,你再尝尝我的!”妹妹上当,给他添了。可他却一下子吞到肚子里。妹妹一看他的那块是石头,就大哭着找妈妈告状。直到现在,每次家庭聚会上,妹妹还总会提起她二哥当年这点“德行”!
    还记得,每年天快冷的时候,妈都会犯愁。这么多孩子,光过冬的棉鞋就得花多少钱啊!他就找我商量:“你看,今年妈妈给你织双厚厚的毛袜子,你就穿单鞋过冬好不好?”那时虽然我才是个小学生,但已经知道了妈妈的难处,就连连点头。可是,到了天一冷,我依然会有新棉鞋穿,而妈妈却穿了厚毛袜子过冬……
    最清楚记得的是 “自然灾害”的那三年。虽然北京比外地强多了,但家里孩子都在长身体的时候,粮食还是不够。妈妈家带了我和弟弟到远郊去挖野菜,当然,我们必须走着去走着回来。不然那成本家太高了。这本是为国家解决困难的态度吧?没想到到了文革时期又成了妈妈的一条罪状:在国家困难的时候存心给国家抹黑。做饭的时候,不管该用多少米,妈妈总会再从锅里抓回一小把,说是在她的老家,有个老婆婆就是这样。不管她的儿媳用多少米做饭,她总会抓回一小把。儿媳很不理解她的这一行为。可等到闹灾的时候,只有那老婆婆家没有死人。当然,我妈说的那是万恶的旧社会的故事。然而靠了我妈的这种勤俭,我们这些孩子总算都长大成人了。
    我是老大。我下面有个妹妹,她两岁那年得了大脑炎。当时正赶上抗美援朝,药品奇缺,妹妹就得了脑膜炎后遗症,人傻了,也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记得一天,我放学回家,妈妈正在筒子楼的楼道里炒菜,我推门进屋,竟然看到躺在床上的傻妹妹自己顺着墙爬了起来!我跑到楼道里大叫。妈妈扔了锅铲就冲进屋子,她立刻就大哭起来。妹妹一害怕就摔倒了。可我们就叫:“起来呀,再起来一个!”妹妹就傻笑着又往起爬。那一天,全家充满了笑声,成了我们全家的节日。
    文革的时候,妈妈和爸爸都不得不到五七干校去。我和弟弟也插队到了内蒙。只好把妹妹送进了安定医院。当时的医院已经闹革命,医护人员不是在忙着造反就是被造了反,反正没什么人管病人了。妹妹和精神病人关在一起,最后被那些病人打死了。这些事,不说也罢,不说也罢啊……
    1967那一年,我报名到内蒙去插队。妈妈那时虽然从关押中放回了家,可还没解放。她不敢阻拦我“干革命”。就说要带我下一回馆子。我和妈穿过满街的大字报和红海洋,来到了大栅栏的一家清真小馆(不知道谁知道那馆子叫什么?反正当年那里只有这样一家羊肉馆),为我要了一碗羊杂碎汤。我平日是一点点羊肉都不吃的,怕膻。可我知道妈这回的用意:如果你连羊肉都不吃,还是别去的好。我硬是闭着眼睛,低着头,把那碗东西吞了下去。抬头看时,妈妈眼里闪着泪光,只轻声说:“走吧,回家收拾东西……”
    我在草原上生活得比我自己想象的可得意多了,有吃有喝,干活也不累。最重要的是没人管,十分的自由。蒙古人真的太好太好,对我们一视同仁,分给的工分特高。我头一年竟然分得了好几百块钱啊!我记得把零头的七十块钱给妈寄去了,爸后来对我说,可糟糕了!妈收到那钱后就哭啊哭啊,说:“你看这孩子,这钱不定是怎么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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