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秋雨愁煞人(《单身女性独白》序言及之后) 作者:田小野


 

  秋风秋雨愁煞人

        ——《单身女性独白》序言

上古时,民人但知其母不知其父,即以母能养育其子,而父则徙迁不定。但古时重女并非轻男,《说文》言:“男,丈夫也,从田,力,言男子力于田也;妇从女,持帚洒扫也。”洒扫为家务之象,力田为农失征,一家之中,男外女内,轻重略等。然妇女之地位,在上古史之末,已有低降之象,韩非曰:“且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

中古时,轻女之风益著,是女子之被轻,以经济不能独立故,男尊女卑,隐然形成。《女诫》曰:“生男如狼,犹恐如羊,生女如鼠,犹恐如虎。”盖自宋始,中国妇女身罹疾苦,如弓足之摧残体性,守节之戗残人趣,以及无才为德之塞断聪明,节妇兴而才妇少,其足痛矣。

……

负载着艰涩的历史,我们一行人手挽着手,面向现代社会,妇女之自由,男女之平等,是《单身女性独白》关注的焦点。

世界是以男人为中心的,英文MAN(男人)这个词同时表示了全人类,而不同性别的两类人从来没有平等共享过这世界。今天,虽然在政治、理论阐述和抽象的意义上,女性是自由的,男女是平等的,但是在社会、实际生活和具体的实例中,女性是被牢牢束缚着的。

就经济地位来看,男人收入较多的薪水,拥有较好的职业,占有较高的职位。根据我国近年的调查资料,城市妻子的月平均收入约为丈夫的85%,农村妻子的月平均收入约为丈夫的60%;根据联合国的统计资料,妇女在经济决策制订中所占的份额非常低,例如在美国以外的1000个最大企业中,只有1%的高级经理职务由妇女承担;社会为男性的发展提供了较女性优越的环境。

就婚姻形式来说,现代婚姻对于男女双方各有利弊,但双方的利弊,绝不是公平对等的。

考察一下现代家庭,会首先发现,家务劳动在夫妇两性中分布得最不公道。在美国1214户家庭大调查中,发现结婚后的男人比单身时少做一半家务活(婚前9小时/周,婚后4小时/周),女人却增加了一倍(婚前20小时/周,婚后40小时/周)。当无人分担繁重的家务时,妻子对其中的强迫性只能是欲说还休了。

较之男外女内的古代社会,现代社会是男外;女内加外。轻重略等的天平倾斜了,现代社会却反而没有保障女性获得与男性相同的尊严。本书的一位作者庄月结婚后,丈夫“在家什么都不干,连袜子手绢都不曾洗过”,而她每天“在上班的路上奔波近3个小时”,“回家还要面对他永不满足的要求和各种职”。另一位作者袁明的丈夫在婚前“缝纫、烹调、收拾房间、刷碗、洗衣,修理家用物品”,样样都行,婚后这种种才华全失去了不说,且整天不是训斥妻子“葱没剥好”就是吼叫“蒜没切对”,甚至袁明给客人倒茶不小心洒在桌上,他都要当众“大发雷霆”。可怜的男人!婚姻的失败不应责备个人,应从婚姻关系的实质找原因。

肖伯纳说:“美国的白人贬黜黑人到擦皮鞋的地步,然后说,黑人什么事都做不好,天生只会擦皮鞋。”这是一种循环法,男人借婚姻把女人逼到家务琐事堆里,然后理直气壮地宣布:女人做不了大事,天生只配做家务。

根据我国人口学家1980年的计算,若将两亿个家庭妇女在家务和生育中的相应价值转换为货币,一年至少要420亿人民币。&127;联合国《消除对妇女一切形式歧视公约》认识到妇女无偿的家务劳动阻碍了妇女平等地进入社会,它解决这个问题的思路是:1.建议男人与女人分担家务。2.让社会承认并分担妇女的家务。

婚姻中生育的孩子,应该得到父母双方的照顾和爱护--法律和道德如是说。在理论上这个要求的严格性对于男人和女人是完全一样的,然而实际上,人们对男人采取了更为宽容的态度。本书作者中有18位离异女性育有子女,其中17人离异后继续抚养子女,根据这里的统计,离异后的子女,由男方抚养的约占6%,&127;由女方抚养的占94%。感谢历代的男性文学家尽情讴歌伟大的母爱,他们把灌输这种说教视为己任,一代代的女性习惯于按照男人的这种说教表白自己,就像她们习惯于接受这个男人世界强加于己的所有观念一样,即使是现在,如果哪个女人坦率地说她不喜欢孩子,一定会语惊四座。

父爱与母爱,应当同等伟大才是。

由于男人的优越地位,一些女性走进婚姻去依赖一个更有希望获得成功的丈夫。“作为妻子,最重要的是协助丈夫事业的发展,而不是追求自己的事业。”这种观点在美国,1977年时有55%的人同意;1985年为36%,1991年是29%。婚姻对于男人来说,是生活的一部分,可对于紫丁来说,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但是有一天,丈夫不再回家了,他在外面有了个"扭捏作态的妖艳女人"肖桂荣也是这样,当她为了这个家,为丈夫,为婆婆,为儿女操劳20年后,丈夫被一个"比他小20多岁的女人""勾"走了,婚姻名存实亡,结果是,肖桂荣对她的人生做了第3次重大选择--选择离婚;紫丁则在毅然走进法院后,痛别爱子,只身南下,现在她已是某公司的副总经理了。

走出婚姻的单身女性,首先要独自面对社会经济给女人的压力,家庭的破裂,必然要改原有的居住环境和生活条件,女性单亲家庭大约有38%要被迫搬迁,收入平均要下降30%,为了增加收入,单身母亲往往要改变原来的工作,或设法延长工时。靠一个女人的收入养家,使很多单亲家庭处于贫困状态,美国有50%的女性单亲家庭在贫困线以下生活。

你可以想象关颖为了保证女儿的教育费用,自己每天吃“剩饭”,你却无法想象女画家云婷在一家饭铺了“喝了人家的剩粥,吃了人家的剩烧麦”的窘迫,你更无法想象毕业于明牌大学中文系的副编审星晨,因为是女单身,先住办公室后与人合居多年,为了争取一套一居室的住房,竟“奔波了半年多”。

因经济而贱女,今古大致同也。

走出婚姻的单身女性,同样要独自面对社会道德给女人的压力,她们将面对很多离婚前不需面对的困扰。这一点,方芳感触颇深。她说,离婚后,“大家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各种不加掩饰的议论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说这类话的大多是女人,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都说女人的心是相通的,可为什么当你遭难的时候,女人首先站出来恨不能再推你一把让你快点倒下来。”男人又如何呢?--“缺点儿什么,让我补上怎么样?”这是男人中的地痞流氓,可有一位“冠冕堂皇的领导”,“在大庭广众面前”,他对方芳“不屑一顾”,在“没人时”,竟=着脸对方芳说:“姐们儿,亲一下,行吗?”如果方芳有丈夫,谁敢?!

走出婚姻的单身女性,即使她们的独立性相当坚固,也无法成功地过一种完全自由的个人生活,不仅因为世界是以不同态度来接受她们的,更重要的是,她们无法越过设置在自己内心的重重障碍。虽然我们国家曾以行政力量有效地在制度上消除了性别差异,但作为受到“非性化”教育的一代女性,风严重的事实是,她们从年轻时起,便被有效地阻止了对于异性情感的追求,况且中国传统文化反对一切赤裸的个人感情,认为一个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应保持理智,情理交融,情境交融才是至善至美。……梅子在静夜中徘徊,她走出了那个“家”,那里只有“毫无感情交流的性行为”,她渴望着,思念着一个真正的家--一颗孤独流浪的心的归宿。她应该得到爱!她靠近了她的幸福!然而她缄默着,她失去了。或许这就是一代中国女性的悲剧?!

永远的床前明月光!永远的古道!西风!瘦马!

阴阳配偶,天地之义大也。理想的婚姻,是要联结两个完整的独立个人,是两个自足自立的人,基于完全自主的相互爱慕而组成的。爱是一种外向的活动,是对另一个人的冲动,绝不是简单的接受,接受负担,不会产生爱,爱不能等同于责任。

社会学家将人类婚姻功能的演变划分为三个阶段,上古时期:经济第一,子女第二,爱情第三;中古时期:子女第一,经济第二,爱情第三;现代社会:爱情第一,经济第二,子女第三。现代婚姻关系中男女双方的爱,能否地久天长,是因人而异的。地久天长的夫妇之爱,对钟洁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在刘中陆那里却是不容置疑的。

现代婚姻的困境,还在于无视各个人的差异性,忽视了爱是发展的这个问题。囿于婚姻形式而拒绝来自他方的爱,从最理想的角度山,是对人生的价值与美好的摧残--戕贱人趣。让真挚热烈的爱得到它应有的位置,应当成为社会学家的责任,为此我们需要建立一种新的道德观,使自由成为道德,同时规定出自由所包含的职责--男女双方(!)对子女的职责。

今日之婚姻女性,虽然不再是男人的奴隶,但大多是男人的依赖者,由于这种内化了的、普遍的依赖性,最不幸的婚姻妇女在与单身女性相比时也会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至少,我还有个丈夫。是的,她们没有勇气去面对各种强大的压力,宁愿选择安逸平稳的生活,这是一条易行的坦途,没有自由平等却也少有社会的压力和生活的紧张,但走上这条路的女人,一定会迷失自己,这是一条悲惨的路。

单身女性既要独自面对社会经济和道德给女人的压力,又要在个人文化心理积淀的沼泽中挣扎,这是一条难行的夜路,走在这条路上的女人并不都幸福,但绝不悲惨!或许有一点悲壮。请看:刘平沉痛地走来,易乡忧伤地走来,史黎晴匆匆地走来,桂丽芳自信地走来,阿弘忘情地走来,乔微敏庄重地走来,何昕鑫快活地走来……潇洒如风的任任走过来了,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秋风秋雨愁煞人。

离人心上秋,心上秋,合成一个“愁”字。只有孤独的人才懂离愁,只有失意的人才会悲秋。如果个体的人能够年复一年地活下去,如果来日无限长,那么,失意之后终会等来得意,离别之后终会等来相聚,遗憾的是:生命的短暂和时间的有限。

秋风秋雨愁煞人……这是秋瑾女士生前的最后一句独白。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自由!平等!

时不我待!一万年太久!

 


 《单身女性独白》之后

作为《单身女性独白》的主编,我很荣幸能够拥有27位作者朋友,她们都是具有鲜明个性色彩和美好理想追求的勇敢女性。读了她们自述的故事,热心的读者常有电话或写信问我:后来呢?……


(1)钟洁——尴尬的境地

1998年11月22日中央电视台播出的《实话实说》节目,嘉宾席上坐着一位黄衫黑裤的白领丽人,她是钟洁。

钟洁是本书最年轻的作者,她美丽端庄,温柔善良,那天在电视里看到她时,给我的感觉有些异样:言谈话语,矜持中夹带着几分愠怒。

这期节目叫做:“隐私热”是好事还是坏事?”一看到这个题目,大家都会联想到1998年图书市场上,十几种隐私类图书,以相似的格调、版式一轰而上,甚至作者的署名也一律以“安”字辈儿大排行:安静、安顿、安琪、安妮…

《实话实说》这期节目,需要一位披露“隐私”的人物登台亮相——我们完全可以想见编导们良苦的用心。但是在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隐私书里,能够请出一位真实的自述者来吗?很难说其内容不是出于某个人或某几个人的肆意编造。编导只得将目标转向我们这本书,而钟洁,在这里做了替罪羊,这是她事前绝没有想到的。

钟洁一再说:“我们这本书不是“隐私”类的书,我写的那篇故事,也没有披露隐私。”

主持人问现场一位男嘉宾:“隐私热是好事还是坏事?”回答是“好事”,紧接着这位男主持人话锋一转:“钟小姐就做过这样的好事。”

钟洁事后回忆:“当镜头转向我,当我与现场观众好奇、嘲弄甚至鄙薄的目光相对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一切解释都是软弱无力的,而这位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口中说出的话,是多么的具有导向性。”

本主编以为:这个节目的编导和主持人,录制现场的观众及嘉宾,可能没有人读过钟洁的故事,当然也没有读过我们的书。但是他们一定都看过那些无论是绝对还是相对的胡编烂造的所谓“隐私”,进而误认钟洁是无所顾忌暴露自己隐私甚至性经历的当事人。其实,钟洁用真名实姓写的这篇故事叫《无处栖身》,内容是她离婚后居无定所、频繁搬家的生活经历,搬家,是她故事的核心。

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隐私”,隐私都是相对的。我们不妨翻开《现代汉语词典》:“隐私,不原告人的或不愿公开的个人的事。”个人一旦愿意告人或公开。“隐私”即不成立。社会是由个人组成的,有良知的作者和编者公开这些内容的要义在于:这些个人的生活经历和心理历程具有普遍的社会价值和相当的审美容量。

这里,我有必要援引著名评论家岳建一对本书的一段评价:

“相形之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单身女性独白》别具光彩,是一部具有质量判断的图书。主人公们绝大多数是知青,非常的人生与命运,决定了他们精神世界的苍凉、气象万千和极其独特。她们对自己精神世界的剖析、袒露是沉甸甸的,有深度的,表现个人的精神演变和社会演变之间息息相关的内在联系。她们每个人的精神剖析几乎都在努力超越自我,既是最真实和最个人的又是最集中的,属于一个时代更属于这一代人。”

那天从电视台回来,钟洁对我说:《实话实说》把我推到一个尴尬的境地。


(2)张援——巴洛克之光

男人往往因为工作和事业获得名声,获得尊严,获得快乐;女人则靠婚姻。你看,现今女大学生辩论会上的流行辩题竟也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离开了婚姻,女人还会有尊严和幸福吗?

张援工作上号称“拼命三郎”,她在教育部社科中心,用十年时间撑起了一个美育研究室,这是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美育研究机构。今天,美育的重要性日渐为人们所接受,轻视美育会使人素质低下甚至人格缺损。研究室展开了一系列重大课题研究,组织出版了一套《学校艺术教育研究丛书》,被音乐史专家誉为“公德无量”。当下,张援拼命在做的课题是《艺术教育数据库》,这个项目属于高科技前瞻性工程。为尽快完成这个课题,不但负责人张援经常不能按时上下班,而且一年来课题组同仁几乎搭进了所有的星期日,张援说他们都是活雷锋。实在过意不去时,她就掏腰包请大家吃饭。如此革命加拼命,张援却没有高级职称,她的工资收入几乎是本单位研究人员的最低线,因而曾被人当作反面教材来警喻青年后生:“我真怕你们将来混得像张援那样惨!”闻此张援嫣然一笑,那用尽全身解数谋求高级职称的,多是虚荣浅薄的无才之辈,而在张援踏踏实实的内心深处,有一束灿烂的巴洛克之光。

“巴洛克”是张援他们合唱团的名字,这个业余合唱团的全称是“巴洛克室内合唱团”。张援生长在著名的音乐之家,她从小视合唱艺术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合唱团每周两个晚上排练,她下班后疲惫不堪的从城西奔到城东的排练场,为的是追随缪斯进入音乐的天国。对于真正热爱音乐的人,音乐本身就是一个完整无缺的世界,音乐所给予他的,远比世俗世界更丰富更充足。我清晰的记得他们的一段合唱,男声唱“re-qui-em(安息)”,女声似一束圣洁的光从天而降:“Lux a tern Luceateis......(永恒的光芒照耀着他们)”,乐曲中这束光的出现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刚离婚时,张援总是装得高高兴兴的样子,现在,她不用装而是每天都有好心情。

好心情让张援能够冷静的反思自己的婚变,她说,许多朋友说我傻,开始我不以为然,现在认识到,我曾用女性的心理、思维方式和情感去构想和希求一个理想的男人,这的确很傻。

12年前,张援提出离婚时,她的小家庭已置身社会上层,豪华的住宅,私人轿车,六位数的存单,还有丈夫显赫的名声和地位。对于这个婚姻的解体,局外人会以为定是女人遭遇抛弃,实际是张援一意孤行,当了一回勇敢的娜拉。她只带走了自己从小弹到大的一架旧钢琴,本该属于她的那部分家庭财产,她分文不要,比起有形的物质钱财,她更在乎无形的人格情感。

从《诗经》的时代开始,中国历史上演出了层出不穷的弃妇的故事,永远是痴心的女子负心的汉,面对男人的背弃,女人无非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传统社会很难想象女人也会弃夫。

今天在我们这里,不仅是张援,本书共有24件离异婚姻,其中女方提请离婚者为16,占64,一半以上!真是“虎距龙盘今胜昔”!本主编愿意在这里这样预言:展望21世纪,虽然弃妇的时代远未结束,弃夫的时代已经来临!


(3)紫丁——再婚进行曲

在全书20多位作者中,紫丁是第一个重新走进婚姻的。

她自述的篇名是《往事》,《往事》记述了她得知前夫在外另新欢后,毅然走出无爱的婚姻,只身南下的生活经历。

从深圳回到北京,紫丁的铁饭碗没有了,但经济实力增强了。经人介绍,她与大她8岁的老魏相识。老魏是通县一所美术中专的教员。第一次见面,两人从航天桥顺电视塔绕八一湖,边走边说,不知不觉走了四个小时,天黑了,老魏卖了两份盒饭,坐在马路沿儿吃罢饭,他们双双走回朝内紫丁的家。进了家门,紫丁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呢。分别时,他们互留姓名、地址和联系电话。

在深圳时,紫丁经过两次介绍对象,第一次男方是制药厂的厂长,妻子病逝,儿女都去了美国,按说条件确实很好,但是在他家见面时,那男人一件一件的炫耀客厅里的礼品,是哪个哪个老板或总裁送的,又拿起一张张名片让她看仔细。眼花缭乱,紫丁扭头走了。第二次男方是部队的师长,离异,与紫丁年龄相当,人也长得帅,但那男人张口闭口就说前妻的坏话,这种噪音也是紫丁不能忍受的。

紫丁生性平和,一对大眼睛乌黑闪亮,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要年轻10岁。而老魏是个月收入仅500元的穷教员。与老魏继续交往,紫丁遭到家人的一致反对。

但是紫丁就是和老魏有话说,而且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俩人互相问过:你喜欢我哪儿?我喜欢你哪儿?具体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只好抽象一点,叫做“缘”。

因为投缘,紫丁很想去老魏通县的家去看一看,但每次见面谈及此,老魏总是推三阻四,后来干脆说,他把那套两居室租出去了,自己住学校集体宿舍。从老魏亲戚处,紫丁偶然得知并无此事:老魏在撒谎。

“你为什么对我撒谎?”

“……”老魏脸红了,他答应带紫丁去看看他通县的家。一进门,紫丁就明白了:家徒四壁,四面墙都是黑糊糊的,床上铺着烂棉花套子。穷,太穷了!老魏的亡妻在床上瘫了整整十年,为了给妻子治病,老魏到了砸锅卖铁的地步。不让紫丁去看他的家,因为男人有男人的自尊心。

穷,毕竟是可以原谅的缺点。

紫丁对我说:“不可能是别人了,结婚,非他莫属。以后只要我有一碗粥,就两个人分着喝。”

我对紫丁说:“给你一句老朋友的忠告,结婚前,不妨先试婚,我们这代人,第一次婚姻无知而盲目,再婚,方方面面要审慎再审慎。”

她犹豫的摇摇头。

不过后来,紫丁还是接受了我的劝告。女人有没有权利达到性生命活动的最佳状态?在以男性文化为中心的社会里,这个问题是一个充满罪恶感的禁忌,冲破禁忌,女人需要见识和勇气。

试婚是成功的,它甚至给了紫丁第一次婚姻不曾有的快乐。几个月后,她温馨的居室里传出了《婚礼进行曲》的旋律。紫丁说:“我的第二次婚姻有一种平静的充满爱意的使人想哭的感觉,那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依恋并与之融合的感觉。现在,我一天也离不开老魏了。”


(4)史黎晴——史大侠蒙难记

史黎晴古道热肠,侠肝义胆。

她从小在军队幼儿园,寄宿制学校长大,文革初期参军入伍。要说助人为乐,史黎晴做的好事难计其数,出门坐火车她会抱回家一个发高烧的婴儿,后面跟着那不知所措的年青叔叔,待婴儿退烧后再将素不相识的叔侄俩送上中转的火车;上街乘汽车看到一群男青年围打司机,她一个女人家会孤身奋勇冲进恶斗的男人堆里拉架。别人说她有病,她嗬嗬一乐,说“我挺乐意得这个病的”。

80年代初她曾在北京办起一家分文不取的婚姻介绍所,身边聚集了近3000名单身男女,促成了400桩婚姻,不但跨省,而且波及新加坡马来西亚。史黎晴因之被当时的女性报刊誉为“京城第一红娘”。风风火火可闹腾了一阵,可是史黎晴个人在经历了三次婚变后,也成了女光棍了,于是感到自己不再适合该项工作。

她去闯荡影视圈去了!居然当起了导演!北京万众集团公司看中史大俠的为人和才干,出资由史黎晴自编自导自任制片,仅用三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一部16集的电视连剧——《人海方舟》,此举着实令圈内的专业人士吃惊.

正当史大俠在影视圈首战告捷并打开了进一步发展的通道时,王某——某电视导演,在离异、穷困、个人功业无成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向史黎晴求助。侠义的女人接受了落魄的男人,黎晴决定与王某共同筹拍一部张骞出使西域的历史巨片,史黎晴写出剧本,王某出任导演并担纲主演。剧组即将开机之际,投资方因故撤资,功名心切的王某急得要自杀。关键时刻,史大俠亮出她的英雄本色,以史黎晴个人名义四方借款,并押出个人的住房、户口、邮票等几乎所有值钱的东西,凑集了三百多万元!剧组踏上了漫漫的丝绸之路。

当时为爱所惑的史黎晴并未认识到王某是个急功近利的庸才,拍片过程极不顺利,两次停机,经济损失惨重。怎么办?王某痛哭流涕跪在史黎晴脚下,她俠义的老病又犯了!她决定舍掉一切个人名利,将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的影片转让。王某则在与新的投资方签约的第二天,将史黎晴一脚踢出了剧组。无情的情人分手了!

最后王某的无能与重利轻义导致新的投资方也血本无归。他逃之夭夭!而白纸黑字上王某所欠史黎晴个人贷款300万元,却泥牛入海,无有消息。

300万!这决不是一个小小的数目!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史黎晴无处可躲!她必须直面这极其严重的现实!

也许史大俠不属于这个风险难测、人心不古的商品经济时代,也许处在爱情中的女人智商最低。她曾宽容并善待了每一个伤害过她的男人,写出《为了真爱的离别》,受到读者最热情的赞赏和和最严厉的非难。不管怎么说,那毁誉参半的故事已成为过去,今天,当她的生活积累了更多更深的苦难时,史黎晴自己却什么也写不出来了。


(5)詹志芳——轮椅上的还乡梦

山西省运城地区的西寺后村是詹志芳当年插队的地方,多少年来她一直想回去看一看,但真正实现这个愿望,詹志芳却比一般人要困难得多。

1994年她因骶骨瘤第一次手术,1995年第二次手术,1997年第三次手术后她领到了残疾人证,上面写着“肢体残疾”。

这5年她的腿没有一天不疼,她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好觉,但她也从不呻吟或者哭泣。继《单身女性独白》的自述后,詹志芳又加入了20位残疾人的自述,那本书叫做《对命运说不》。1998年4月间作为策划者之一,詹志芳参与了《生命之路》大型音乐会的举办工作,架着双拐穿梭在北京音乐厅,那时她刚做完第三次手术,脚面已经完全抬不起来。音乐会为迎接肿瘤防治宣传周而办,是一次向癌症患者献爱心的活动,正因为詹志芳自己有病,所以她深知癌症病人更需要有人关心。

写文章或者为音乐会敲文件,都是詹志芳力所能及的,可是回村,行吗?

1998年12月是北京知青赴山西30周年,詹志芳决定召集人起他们西寺后村的知青一起回去,她用internet网与各地同学联系,让他们从美国洛杉矶、从美国底特律、从广州聚集北京,他们买了600册图书,还有从美国带回来的彩电、VCD,一支由十几名知青及其子女组成的还乡团,从北京启程了,还乡团长是坐在轮椅上的詹志芳。

此行对詹志芳来说,真不容易!她在火车上躺了16个小时,到山西的一个小站换乘长途汽车,轮椅搬上搬下,还有上厕所等种种难言的困难。村里老乡见到詹志芳落了泪:“

走的时候好好的一个娃儿!回来咋成了这样?!”

其实插队时她已经开始腰疼腿疼,只不过咬住牙关不说罢了。她从北京一个优越的家庭来到山西的穷乡僻壤,虽然理想失落但朴实的老乡毕竟教会了她怎样笑对困苦和逆境。如今重新坐上炕头,摇起古老的纺车纺线,詹志芳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

詹志芳出生那天,父亲看了话剧《保尔.柯察金》,回来便给自己的头生女儿取名“保尔”,也许是小名叫“保尔”叫坏了,后来她虽然没像保尔.柯察金那样瘫在床上还瞎了眼睛,却也变成了一个残疾人。她从小心高气盛,这几年命运与疾病的折磨深化了她的内心,她逐渐明白,我们每个人在茫茫宇宙间不过是一粒小小的尘埃,个人的生命都是很轻微而不足道的,因此不要把自己当个人物,同时又不要不把自己当个人物。我们活着,就是要尽力去实现自己一个又一个哪怕微不足道的心愿。

詹志芳想5年以后再回村去看一看。


(6)任任——且乐生前一杯酒

任任的故事可能有点惊世骇俗,我把它排在全书最后一篇,作为压轴之作,是因为她的故事表达了我的理想。

《单身女性独白》自1997年出版以后,一直是本默默无闻的书,它只是在熟人中有一个小小的读者圈。一年后这本书被广州《希望》杂志发现,附加照片转载了几篇故事,其中最有影响的当数任任这篇。

任任突然意识到应该尽快将此事告知她的前夫,她与前夫的关系虽然是丈夫先有婚外情后负心离去,但任任痛定思痛后,认为失败的婚姻自己亦应承担一半责任,所以他们不但友好分手而且在离婚后继续做朋友。这样的内容,如果被前夫的现任妻子看到了,会不会影响他们的婚姻?

电话打过去,前夫读到后未表示任何异议。

任任是中国桥牌界的国手,朋友不少,真正沟通的并不多。《希望》的转载,造成一个声势,将她个人生活在桥牌界彻底曝光。万里委员长听说此事后,也通过秘书找到《单身女性独白》这本书,对于任任的故事,万里委员长评价说:“好离好散,这是离婚的最高境界》”

更多的读者对任任在离婚后与一个比自己小14岁的男朋友同居颇感兴趣,任任写道:“年轻的情人对我来说有不少好处,从年龄分类学来说,我们几乎属于两代人,文革带给我们的心灵创伤他们根本无从知晓,现代商品社会培养了他的朝气和活力,不仅从心理上他使我年轻,即使是从生理上,我亦受益匪浅。无可讳言,他在给了我性生活乐趣的同时,对我的精神身体起着良好的影响。”

相处了四年之后,任任与她的小男朋友现在已经分手。正因为他们的交往不以婚姻为目的,所以相处得轻松愉快,分手分得也轻松友好。这个经商的东北小伙儿,或许最终能接受一个年长他14岁的妻子,他却无法说服他的传统家庭接受没有后代的事实——任任选择的是“不要孩子”的人生。

“女人不是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现今许多人肯定的只是这句话,他们否定任任的选择。

现在,网上漫游已经成为任任生活中的新内容。在互联网上,一位朋友自作主张替任任发布了一则征婚,寥寥数语,却引来不少回信,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居然有一半以上是20多岁的男青年,但是任任本人不准备再走进婚姻了。她一一回信告诉他们这中间的误会,并表示愿意和他们做网上的普通朋友

什么样的女人是好女人?男性社会的文化给我们出示过许多好女人的样板:不事二夫的节妇!英勇跳楼的烈女!还有贤妻良母!以此衡量,难怪有人对任任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不过,让他们去说他们的!在这世纪之交,我们可要去与大诗人李白同醉:

且乐生前一杯酒,

何须身后千载名。


                                               原载于《中国妇女报》1999年3月27日

 

  田小野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51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