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带我同行(11)徒步第八天:从江巴头到伊赛腊卡 作者:清平


 

谁带我同行(11)

徒步第八天:从江巴头到伊赛腊卡

6月17日,是徒步以来道路最艰险的一天。我们从早8:30走到晚8:30,由海拔2100米攀到4054米,又向下一路小跑,到2000多米处露营。所走路线上下反复,真正的垂直攀登距离远远大于2000米。

早上起来,感觉不发烧了,甚喜!但腹泻仍在继续。只要有机会停下来,我就会非常虔诚地祈祷,我坚信,惟有上苍能够助我。回头想,依然如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婆,能够在营养极度缺乏,发烧加腹泻的情况下,走下来如此艰难的路程,是无法用科学来解释的。

上午,细雨一直在飘。森林里雾蒙蒙的,如诗如画,似梦似幻。然而我的身体状况却与美丽的大自然形成极大的反差。好几次我躺在湿泥地上不想动了,但是--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继续向前。这一天,我一张照片也没拍,连拿相机的劲儿都没有了。我的眼睛和心灵在欣赏和品味着大自然,残存的一丁点儿体力,在意志的支撑下,引导着身体机械地向前走,向上攀。我试着爬行了一小段路,这样比较省力气,但速度太慢,还是得直立起来,继续向前。

中午,雨停了,飘浮在山间的云雾把四周妆点得美轮美奐,存积在叶片上的雨滴像透明的珍珠,沿着叶片慢慢地滚落下来,这珍珠更像是从青翠的叶子里渗出来的,纯净,透明,令人心疼。整个世界都纯净得透明,似乎心也随之变得透明起来。

有一段特别危险的"路"--实际上,这两天基本上都走在无路的"路"上--我们横向走在近似80度的峭壁上,全体人员都走得极慢。背夫在前面开路,我们在后面亦步亦趋。踩在背夫用柴刀砍出的一个个似有似无的脚窝上,精神高度紧张,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为了清理道路,背夫把一根粗壮的朽木推下峭壁。朽木在飞速滑落的过程中荡起烟尘,并发出很响的呼啸声,令人的视觉和听觉同时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不禁胆寒。我用眼睛和心力,全神贯注地盯着每一个下脚点,连眼睛的余光都被我强制性地收敛着,恨不得全身都长出眼睛来,全部盯着脚下。

尽管十二分地小心了,我还是不小心踢落了一块石头,心立马缩紧起来,同时下意识地收住了脚,用双手更紧地撑住山体,不敢动弹。稳住之后,好奇心趋使我回头向下望去--石头滚过陡峭的山崖,跳跃着飞入江中,像一枚飘落的小花般柔弱无助。滚落的时间很短,但心理上的感觉很长。暗想,假如我从这里摔下去,在滚落的这段时间里我会想些什么呢?我能想办法抓住什么而阻止滚落吗?不敢多想,又忍不住不想。强制自己收住念头,集中精力继续向前。

横着缓慢地移动脚步,彼此之间离得很近。我几乎是六点着地,四爪加双膝,爬得满身泥土。这个时候,一点点的杂念都是万万要不得的。尽管如此,仍然免不了失误,途中,我两次脚下打滑,都被跟在后面的岳护住,那是下意识的动作,来不及分析和选择,若是真的出事,两个人都有滚落下去的可能。虽然没达到极端的情况,也是相当危险了。岳的帮助给了我心理上极大的安慰,恐惧指数降低了许多。真险啊!当时,我连害怕的念头都不敢有,拼命地压抑着。

假如徒步的第一天遇到这样的路况,我很有可能就打道回府了。有时候,是需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这段路,令我多少明白一些破釜沉舟的实际意义了。若不是因为没有退路,以我的胆量,无论如何是不敢走这段路的。好在这样的路不是太长,若是这样的路太多太长,对于我来说,承受不了的不是体力,而是精神。这段路程,没有照片,也没有摄像,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头,终生难忘。

后面的路就是不断地踏着石块和溪流向上缓缓地攀登,很消耗体力。虽然不发烧了,但腹泻不止,身体虚弱再虚弱,对向前行进,越来越力不从心了。风景很美,川和岳时而停下来摄像、拍照。我找不到可以躺下来的地方,只能站着休息一会。

但我不敢休息太长时间,那样我将更没有力气向前走了。刚好是沿着峡谷向前,不会迷路,我便趁他俩工作、背夫休息的时候先走一步,不怕慢就怕站嘛!不知什么时候岳在后面为我拍了一张照片--走在峡谷中的我显得格外地渺小,有如天地之间的一只甲虫。

峡谷里到处是长满青苔的巨石,虽然高度差不是很大,却是在不断地向上攀登,每一步都需要全身心的努力付出。在溪流中行走,更得小心再小心,即使这样,仍然免不了摔跤。我一个跟头扑进水里,湿了个精透。爬起来,向峡谷尽头望去,天地悠悠!那一刻,迟钝的大脑里,似乎涌满了各种想法,又似乎是一片空白。

在一处溪流前,碰到一拨儿采药青年与我们相向而行。我的笨拙老迈在他们的年轻灵巧面前相形见绌,年龄差和成长的环境差,造成这天壤之别的现实。天茫茫,路漫漫,腿颤石滑溪流唱--说什么都用,只能向前,向前,再向前!

徒步以来,川兴奋的时候就旁若无人地吼上几句,深情,专注,虔诚。每当这时,我都是他默默的忠诚听众。岳偶尔也声音适中地哼唱几句,但他更喜欢吹口哨,常吹的是《西游记》的主题曲。每次听到岳的口哨,我便在心里默默地唱和,与在家里哼唱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的感觉。

在经过一段峡谷时,只见巨石嶙峋,溪流当道,极像《西游记》片头的景象。这时,岳又吹起了口哨--骤然间,时空错位--我俨然是去西天取经的师徒中的一员,至于是孙悟空还是唐僧沙僧猪八戒,不清楚。熟悉的歌词,呼啸着从胸间清晰地掠过,对平时曾反复哼唱过的字句,刹那间有了极深刻的体悟,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地敲打在心头,令柔软的心尖震颤,一股强大的"流"在我的脑海中膨胀、爆裂、弥散……说时迟那时快,泪水一下子就涌满了我的眼眶--艰辛,无悔,自豪,神圣--无法言说的体验和情感把胸膛拥塞得满满的,满满的……

在接下来的路上,我想了好久。虽然我们十余天的徒步根本无法与唐僧师徒的艰辛相提并论,但总是有些相通的地方,比如自愿,比如虔诚。我们不是去实践神灵给予的使命,而是实现从心灵深处自发的梦想。能有机会欣赏感悟无人烟之山水的真谛,我的灵魂深深地满足了。

下午3点多了,海拔越来越高,气温越来越低,空气中的水气也越来越重。道路时而泥泞,时而坚硬。泥泞时,踩下去陷得很深,拔脚困难;坚硬时则比较好走。小东和小龙见我走得太艰难,回转来,拉着我的胳膊走。这样,不仅逼着我尽可能地不停步,同时我也借助了他们的力量,弥补了一些体力上的不足。

看见雪了,温度更低了。水气随着我们行走时带起的微风,轻轻地斜飞,像雾,更像毛毛细雨,滑过裸露着的脸和脖子,又湿,又冷,又温柔。我身上的一条薄薄的速干裤早已被溪水浸透,一直没干,腹泻和寒冷使我身体中的热量越来越少,冷风一吹,透心儿地凉,膝关节有些僵硬。停步时,我就赶紧用手指按摩膝关节,生怕把膝关节冻坏而影响继续走路--我这个平日里稀里糊涂的老太婆,有生以来头一次如此珍惜自己的身体器官,此时,腿可是我前进的惟一工具啊!

我们事先不知道会这么冷,没准备衣服,只能穿着湿透的单衣在寒冷中继续行进。运动所产生的热量还没被感觉到,就被寒冷侵吞掉了。一路上,经过了无数个溪流,尽管常常是小东背我过去,但登山鞋里仍然积存了许多溪水,水在鞋里流过来,又流过去。上坡的时候,水流到脚后跟,冰得脚后跟生疼;下坡的时候,水流到脚趾处,冰得脚趾尖儿刺痛。最后,整个脚又木又胀,终于感觉不出疼痛了,但刺骨的寒冷,越来越重,我感觉整个人都快僵透了,嘴已经无法说出连续的词语了。

山坡上开满了各种颜色的杜鹃花,红的,粉的,桔黄的,淡紫的,一大片,一大片,望不到边际。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小花伴随着大片的杜鹃花一起默默地开放。四周格外地宁静,只有水气在轻柔地流动、弥漫,宛若梦中的仙境。多么美妙的地方啊,今生能得几回见!如果不是因为天要黑了必须紧着赶路,多想停下来好好地享受一下这人间天堂啊!

越来越冷,越来越冷!身体发抖,牙齿打颤,嘴僵得无法说话。也许不单单是腹泻引起的虚弱,还有高原反应,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跳过速。我用一只手拄着棍,用另一只手按着胸口,艰难地向前蠕动。情急之中,我往嘴里塞了二粒随身携带的速效救心丸,没有任何作用。我带这种药是在网上的帖子里学的,实际上,速效救心丸只在真正的心脏病发作时管用,对高原反应没什么作用。

这段路,干净又平缓,鲜花盛开,视野开阔,不必担心迷路,本该是非常轻松又舒服的一段里程,只因海拔渐高,寒冷加剧,身体极其虚弱,使这段美丽的路程变得格外地艰难。

离山顶还有一段不近的路!岳陪着我,断断续续地讲着各种小故事,试图减轻我对疲惫的感知。我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似听非听,走不了几步就得停下来喘气,那样子比一只炎热天气时的狗还要狼狈,过后没少被岳嘲笑。

岳突然对我说,这样吧,走10步,休息10秒钟。说完,他就认真地监督起我来。有时走不到10步,我已经要瘫倒了,赶紧弯下腰停住。岳冲我喊,别停,坚持!我无力争辩或解释,拄着棍,弯腰站住,任他去说。若再坚持,我就有瘫倒在地的可能,那将更糟,所以该停步时坚决停。当然,只要能坚持住,我就会尽力地多走几步,走一步,就离山顶近一步,一段可望而难以企及的攀登!

终于离山顶不算远了,却干着急走不动。同样累坏了冻透了的川从山顶上跑下来,不由分说地用他的右手抓住我的左腕,连拖带拽地拉着我向上走。我尽全力跟上他,实在坚持不了的时候,我便拼尽全力喊停。他不理我,仍然拉着我继续向上走。我的腿软得失去了控制,眼看就要瘫倒了,我只好死死地站住。我站住了,川就拉不动我了,他也极虚弱了。我稍做喘息,再继续被他拉着向上攀。走完这段路时,我只剩下一丝游走的气息了,川也累得有气无力。第二天,我发现自己的手腕上有一圈青紫。

在他们五个人不同程度的帮助以及我自己的全力拼搏下,我终于到达了海拔4054米的伊赛腊卡山山顶!这时已经是晚上7:40了,云遮雾迷,可见度很低。岳临时教会小东使用数码相机,我们在山顶的一个牌子旁边,留下了惟一的一张三人合影--生死与共。

搂在一起的三个人都在不同程度地发抖,我和川抖的幅度比较大,岳稍微从容一些。回到北京整理照片时,一看到这张,我的热泪就盈满了眼眶。当时没有眼泪,没有痛苦,只有死而复生的轻快和自豪以及生死与共的信心和力量。在北京的宴会上,川对他的朋友们说,在那种时刻,只有超越性别的友情。是的,我深深地认同川所说的,没经过这种体验的人是无法体会我们三个人之间的深厚情谊的。如今,我像惦念亲人一样地惦念着我的两位伙伴,他俩也同样惦念着我。

拍完照,队长让我们马上往山下走,因为天就要黑了。背夫看我实在走不动了,就与队长商量,准备住在山顶上。就地势来说,山顶上开阔又平坦,搭帐篷是比较容易的。但是川坚决不同意,他说,不能住在这儿,必须往下走,否则我们会被冻死的。的确,背夫们只有薄薄的毯子,我们的睡袋也耐不了太低的温度,队长的决定是英明的。

下山的路同上山的路一样美丽,平缓的坡地上到处是盛开着的各色杜鹃花,虽然因为天色渐晚看不太清楚,也来不及细看,依然被它们的美丽感动并陶醉。一路小跑着向下,腿脚灵活,身体轻飘,疲惫、虚脱和心动过速都消失了,爽!四周依然是静悄悄的,暮色四合,细雾蒙蒙,温馨,祥和,有如在母亲的子宫里一般安全,无忧,恬静,愉悦……美妙的感觉,难以言说……

我们跑下去近2000米的垂直高度,天已经完全黑了,路又变得艰难起来,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稍微平整些的缓斜坡安营扎寨。我到达时,背夫已经把饭做好,他们仨很是辛苦,一路上往返接我们不说,还得砍柴烧饭。背夫先砍来几棵小树,搭起了防雨棚,然后他们五个人开始挖坡地,整理出搭帐篷的平面,草根树根重重,极难挖,军用铲负了重伤,川和岳也累得直喘。最后,总算弄出一块可以支帐篷的地方,小东又去割了些高高的草,铺在地上防潮。

菜汤极油腻难咽,我只喝了一小点儿。草籽般的米饭更是又难吃又扎嗓子,吃饭变成了挣扎。吃过晚饭,天更黑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大家借着火光和川的自制灯光做些必须的事情。江水在高崖下面,别说是天黑,就是天亮时我也不敢下去,无法刷牙洗脸,带着一脸一身的泥水,我最先爬到帐篷里,换上干衣服就钻进了睡袋。见他俩还在外面烤鞋,我把他俩的睡袋压在我的睡袋之上,身体依然抖个不停,寒气已浸透心底。小时候就学过,棉花保暖并非它本身有热量,它的作用只是护住人身体内的热量不外流。我自身没有热量,压再多睡袋也无济于事。

我又累又困,却无法入睡,身体抖个不停,我没有办法让颤抖停止。感觉过了很久很久(手表就在身上,却无力看它一眼),他俩终于把我们的鞋烤干了,钻进帐篷。这回我不再觉得帐篷拥挤了,增加了两个男人的帐篷里渐渐地温暖起来,我也渐渐地停止了发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又是一夜无梦。

这是我们睡得最艰苦的一个晚上。地十二分地不平,虽然把他们五个人都累得够呛,但是没有合适的工具和足够的时间,根本无法把盘根错节的地铲平。早上醒来时,我感觉身体随着坡向外倾斜着,好在有帐篷挡着,没滚出去,但硌得非常厉害,如同睡在凸凹不平的石块上一般。川说,他睡的地方有一块大树根,硌得他一夜没睡好。唉!瘦瘦的队长啊,比我们承受了更多的艰难。

       
    站着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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