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路漫漫之二——新工连 作者:西部老土


 

小城路漫漫之二:

 新工连

工厂的大食堂名副其实,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同时可容纳近千人用餐。中午时分,换班吃饭的工人们像潮水一般从生产区涌出,直奔大食堂而来,每人手中都擎着个白色的铝饭盒,在直射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与黢黑的工作服相映,场景煞为壮观。

大雨站在食堂的门口,抬头看着熙熙攘攘来进餐的人群,心头唤来了一丝欣慰。他想起了招工进厂时的情景。那一天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日子,经过在山村三年的艰苦生活,几经波折,乘上了大卡车,从山村的小道一直来到了城市的大路上,终于驶进了这个坐落在秦岭脚下小城之畔的大型现代化工厂……。

……,夏末秋初,关山山脉峰叠峦嶂,湛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狭长的山谷中穿过阵阵凉风,满山遍野的灌木草丛簇拥着岩石和土地,给大山披上了厚厚的绿装,五彩缤纷的野花点缀在山坡上,远远看去分外的清新妖娆。大雨和丰年兴高采烈地从山弯中走了过来,大雨身着洗得发白的中山服,从领口到下摆都打满了补丁,腰中扎了一条粗粗的麻绳,肩上斜挎着一个黄书包,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大字凸显在书包上,双肩背着一个灰白发黑的四方块形状的被子,每走一步都会和脊背撞击的刷刷作响。丰年的打扮更是离奇,对开双襟的中式大褂,山村农民常穿的大裆裤,一双圆口老布鞋足足裂开了好几个口子,同样的补丁摞补丁,同样的腰系麻绳,也同样挎着黄书包和背着发黑的被子。破破烂烂的打扮并没有影响他们的情绪,丰年双手圈成喇叭状,转过身去朝着一望无际的大山喊道:"我走了!我们走了!",声音远远地回荡在大山之中,演变成无数个声音在重复着"我走了!我们走了!"。大雨也回头相望,大山深处那贫瘠而古老的村庄,养育了他和丰年、还有许多城里来的孩子们,山谷中的黄土地撒满了他和丰年、还有许多知识青年的汗水,茅屋中那点滴的灯火,照亮了他和丰年、还有无数知识青年的心灵,他的心中充满了惆怅。

还是那一天,在公社的集合点,工厂的大卡车来了,大雨和丰年把硬的像石头一样的被包使劲地甩到了大卡车中,然后敏捷地翻身跃上了车厢。车厢里站满了认识的同学和不认识的知青,大家都是被招工去这家工厂的。

"大雨,我们要去的工厂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啊!"。丰年向大雨喊道。大雨说:"听说是个大型工厂,不比我们厂小啊"。他们习惯把省城父母工作的企业亲切地称为"我们厂"。丰年又说道:"听说工作又苦又累,我们得有思想准备啊"。这时一阵狂风吹起了车轮辗动的黄土,大雨感觉脸上撒满了灰尘,嘴巴里也吹进了沙土,他无法再回答丰年的问题,而是想起了前几天秋生告诉他的事情……。

……,那一年大跃进,也是这个名称的工厂来山里招工。秋生的父亲和几个乡亲们被录取了,这在山村里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生产队杀猪宰羊的为他们送行,希望他们出去后能给队里带来外面世界的新鲜事物。这些从未走出过大山的村民们带着乡亲的嘱托,带着玉米面窝头的干粮,带着老棉裤棉袄和家中唯一的棉被,穿越大山而去了。

两年后,秋生的父亲和同行的乡亲又回到了山村,他给村民们讲起了外面的世界……。

大山里的春天到了,黄昏时分的村庄笼罩在黑暗和呛鼻的炊烟之中。那时候山村还没有通电,家家户户都靠煤油灯来点亮。黄昏的时候正在烧柴做汤,当地把晚饭叫喝汤,可能是为了节省粮食吧,一天只在中午吃干饭,贫穷的村民大都不舍得在黄昏时点亮油灯,只有阵阵烧柴的烟味和黑暗伴随着这片村庄。

下工了,村民们各自端着大大的粗瓷碗,蹲在场上,场是当地农民夏收时用的开阔地,四四方方,平时也是村民们闲聊聚集的地方,大家一边呼噜、呼噜地扒着碗中的稀榛子,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秋生父亲讲得故事。

秋生父亲把手中的大碗往地上一撂,背靠在场中央的碾子上,从腰后面的裤带上抽出个硕大的旱烟袋来,不慌不忙地和旁边吸烟的村民对着了火,故意咳了两声,慢悠悠地说道:"山外可不是我们去的地方,让人看花了眼,让人累断了腰,让人惊破了心"。他眉头紧皱地讲着山外的故事。

原来,他们来到了工厂后,被分配去做了炉前工。大跃进号召大炼钢铁,每天用长长的火钳夹住还没有完全凝固的钢水,在成型模具中冷却,炼铁炉里火焰熊熊,炽热扑面而来,有时把眉毛胡子都撩焦了。工作时大汗淋漓、酷热难挡。再加上劳动保护手段简陋,常常会发生工伤事故。这种工作就是山里走出的小伙子也难以承受了。

他们下班后常常结伴去看电影,去国营食堂打牙祭,去城里街上看热闹,一切都和山里不同了。工作辛苦而快乐。

就这样度过了短短的两年,有一天他早早来到了车间,习惯地做班前准备。工段长远远地走过来,大声地喊道:"不用准备了!今后不炼钢了!"。不久,车间生产停止了,工厂领导召开大会宣布生产线下马了。随后他们也被安排回乡务农,说是等上马时再招唤他们回厂。

"幸亏回来了啊,城里人都没有饭吃了!",秋生父亲接着往下说。"我们的粮食定量都减少了,每人每月二两油,市面上看不到肉和蛋,看不到白米细面,公家号召瓜菜代,就是多吃白菜罗卜来替代粮油。常常饿得心慌!听说是自然灾害来了,听说比民国十八年还厉害,听说河南、安徽等地已经饿死了好多人"。

老乡们被这些故事深深地吸引住了,忘记了扒榛子饭,忘记了抽旱烟袋,忘记了初春的寒冷。

秋生把这些都告诉了大雨和丰年,希望他们走出大山后能熬过这些城里的苦难。

大雨怀着坎坷不安的心情跟随着大卡车来到了工厂的大门口,卡车一辆一辆地鱼贯而入。"看啊!这么宽敞的马路"!有人兴奋地说。大雨抬头看去,果然一条笔直宽阔的大路穿过工厂的大门直通生产区,好宽啊,和省城的莲湖大道一样宽阔,马路两旁绿树成荫,离开道路不远就是高大雄伟的办公楼和大礼堂,顺着道路远望可以看到高耸入云的烟囱和宏伟的厂房。丰年这时凑过来说:"看来这个工厂很大,秋生说的故事不对吧,这样漂亮的工厂那能比农村还苦呢"?大雨点点头表示也有同感。

新来的工人都被安排到了工厂的单身宿舍,按照每十人一班,每三十人一排,每九十人一连的编制组成了新工连,一共是六个连队,连长由工厂的老工人担任,总指挥由工厂政治部的一名副主任担任,教导员由工厂安全处的处长担任,各班、排干部由新工们选举产生。

嘀嘀!嘀嘀!一阵悦耳的哨子声把大雨和丰年他们吵醒了,"大家注意了,都去办公楼前的广场集合,十分钟后点名",侯连长粗燥的东北口音在楼道中回荡。

侯连长是一名复转军人,看上去并没有军人的气质,中等身材,油光的大背头发型让人感到不太协调,红红的脸庞仍然不失农民的本色。他十年前从农村入伍,三年前转业到工厂,听说在部队还是个排长呢,还听说由于重工业男多女少至今还未找到对象。

今天,侯连长是值日官,他站在队伍前面大声地喊出队列口令,只有这时大家才能感到那威武的军人风格。

工厂财务处的出纳员来了,按照名单由侯连长大声地命令出列,出纳员把一个个灰纸信封发给出列的新工,并让在一个大表上签字。"大雨出列"!大雨光顾着观看其他人领信封了,心中在想那是什么啊?冷不防叫到自己,没有意识到要站出去,傻傻地立正在队列里。"快出去,快出去"!旁边的人一边推他一边说着。他大步走了出来,嘴里按照要求大声地喊:"到!"。接过信封签完字,朝着侯连长一个不规范的敬礼,然后回到队伍中去了。"下一个,冬梅"!侯连长的声音仍在继续着。

大雨站在队伍中,仔细地看看信封,只见信封上印着"工资袋"的字样,打开看看,里面果然有钱,都是一元一元的纸币,偷偷地在纸袋中用手捏着数了数,正好九张。大雨是工厂子弟,早就听说学徒工每月十八元钱工资,心想今天发的可能是半个月的薪水。

进厂第二天就发工资,这等事情可是没有听说过。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欣慰,终于进城了!只要能够当一名普通的工人就满足了,不久就能回家看望奶奶、爷爷和妈妈了,可以带弟弟去逛街吃馆子了!大雨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有人在后面捅他的脊梁骨,一个激灵跳出了思绪,向周围看看原来侯连长已经宣布解散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去工厂食堂科买饭票,昨天吃饭还是侯连长去大食堂联系后集体去用餐的。今天发钱了,侯连长告诉大家自行去买饭票,中午饭就得自己去买了。

大雨站在工厂大食堂的门口,看着手中攥着的红红绿绿的饭票,看着身旁匆匆而过的工厂的工人们,心中想着远在省城的亲人们和不知生死的父亲,心中想着今后的生活和工作,百感交集,他有些激动,眼圈都湿了。

一九七一年的秋天气候格外清爽。工厂所在的小城地处祖国的大西北,高大雄伟的秦岭山脉并未阻挡住政治运动的"东风"。新工连每天早晨出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早请示",晚饭后集合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晚汇报"。

这一天晚饭后,集合的哨音响了,全体新工们在办公楼前的广场上排好了队伍。"立正!","稍息!",几个连长们只有侯连长是当过兵的,所以照例是侯连长喊操。政治部的李主任来到队伍前面,手中拿着一本红皮的小册子,满脸严肃地大声说道:"晚请示开始"!

这个李主任比较年轻,大概二十八九的年纪,听说在文革中表现突出,是小城的造反派头目。工厂成立革委会时作为青年干部而当上了领导,别小看政治部副主任的官不大,他与省市领导们可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厂里就是革委会主任也得让他三分。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李主任口中念念有词,把红皮小册子中的领袖语录背的滚瓜烂熟。大雨站在队伍中默默地听着,旁边的新工老大哥黑胜利悄悄地对他说:"哎,你看像不像跳大神的?",大雨没敢回答,只是向他点点头。黑胜利是老三届的高中生,祖宗三代赤贫出身,根正苗红,不怕说错话。大雨就不同了,遇事躲着走,凡事不发言,害怕给自己再添麻烦。后排的白冰剑忍不住说道:"这个狗日的不是好东西,听说在文革武斗中杀过人,他有什么资格领导晚汇报?让他先给伟大领袖汇报怎样作恶吧"。冰剑的父亲听说是个老红军,高干子女更是没有什么顾忌。

大家跟着李主任朗朗地背诵了几段领袖语录,李主任说道:"晚汇报结束!请省委领导给大家讲话!"。大雨傻了,新工们都傻了,省委领导亲临现场,他们还是第一次遇到。

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从队伍后面走了过来,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满脸的胡须衬托着一张方脸,稳健的步伐和潇洒的身形,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这人来到队伍前面,李主任赶忙低头弯腰地介绍:"这是咱们省的省委组织部王部长,过去也在咱们工厂工作过,今天来咱们市里检查工作,百忙之中来给我们做指示,大家欢迎!"。李主任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也鼓起了热烈的掌声。

王部长作了简短的发言,大意是要求工人尤其是新工同志们崩好阶级斗争的弦,充分认识当前大好形势下的两条路线斗争,争当伟大领袖的好学生等等。讲完话便匆匆地钻进吉普车离去了。

新工连在早请示、晚汇报之余,还要去车间参观,还要学习工厂的安全生产制度和规定,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

一天的清晨,火红的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工厂的高音大喇叭播放着"东方红"的乐曲,这天是星期天,大雨还在新工连的宿舍里睡懒觉。迷迷糊糊地听到侯连长的东北腔调,随后就是有女工和他打情骂俏的声音,大雨想到侯连长真是不容易啊,都三十大几了还没有对象,自打新工们来后,他就特别高兴,遇到和女工打交道,侯连长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热情又殷勤,哎!谁让他是农村人呢?!蒙蒙胧胧中好像是父亲来到了身边,大雨高兴地扑了上去,父亲说:"孩子,我回来了,堂堂正正地回来了,今后你也能够找到对象了!"。大雨正在回想新工连里有无自己心仪的女孩,有人在他的背上拍了一巴掌,耳朵中听到一个河南口音在喊:"太阳都出来了,还不起床?!"。啊!这不是山村生产队长经常对知青们说的话吗?他一个鹞子翻身坐了起来,挣开眼一看,哈!原来是好友丰年。"你这个周扒皮!就怕穷人端老碗,睡会觉都不安生!",大雨睡眼朦胧地嘟囔着。

丰年在新工连的其他连队,除了每周的集中训练或者是开大会大雨才能见着他。丰年督促着说:"赶快下床洗脸刷牙,我们今天去城里逛街吧,带你去个好地方"。听到要进城,大雨来了精神,麻利地拾掇完,穿上刚刚买的华达呢中山装,上衣口袋中别上了两只钢笔,裤兜中装上了两元钱就和丰年出门了。

小城坐落在秦岭山麓,涓涓的渭河穿城而过,翻越南面的秦岭主峰就是刘备、诸葛们的领地,莽莽的群山九曲十八盘险峻挺拔,昔日古战场大散关的雄碑屹立在山崖上,揭示着古往今来的秦汉雄风。

"我们顺着铁路桥走过去吧,可以节省一毛五分钱的车票钱",丰年给大雨说。"好的,我们也可一路观赏小城的风貌",大雨答道。这时阳光普照着大地,远处的秦岭沥沥在目,踏上陇海与宝成铁路交汇的大桥,脚下的渭水滚滚而过,大雨不由得情从景生,大声地诵起:"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这首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大雨喜欢的诗词,那豪放的气魄,宽广的胸怀,奔流的热情,无往而不能的精神,正是他崇敬和向往的神化境界。

小城里面的建筑还基本保持着古朴的原貌,声名显赫的第一百货商店也不过是一所大平房,碎石子铺成的大马路凸凹地高低不平,时而会有一辆公共汽车嘎吱、嘎吱地从你面前驶过。更多的是穿着简朴面有菜色的市民们三五成群地来来往往。大雨不由得想起了下乡时第一次路过小城的感受。

那时的大雨刚刚进入十八岁的人生,他和同学们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第一批从省城下乡插队去关山,凌晨坐上了运送学生的大卡车,黎明时分到达了小城,领队大声喊道:"都下车休息,半小时后出发"。他和同学们下了车,从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黄书包中掏出了糖烧饼,拧开军绿色的水壶喝了几口,旁边的丰年也掏出了煎饼和大蒜孜孜有味地吃着。突然有人喊:"看啊!小城的姑娘们来了!"。大雨抬头看去,果然有几个年轻女孩迎着早晨的第一缕阳光轻轻地走过来了,鸭蛋黄的上衣,青蓝色的裤子,红红的脸蛋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最让人震撼的是每人都穿着一双虎头秀花鞋!大雨愣了神,这样的打扮在省城可是难得一见啊。从此,小城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中午时分大雨和丰年来到了城里,丰年说道:"我们先去吃饭吧,然后再去逛街",大雨走的肚子也饿了,点点头表示同意,随着丰年一路走到了车站口。这个名为车站口的地方,其实就是火车站的广场,据说修建于三、四十年代,从一个高高宽宽的台阶下去,便有一个直径数十米的空地,对面有一排刷着绿漆的平房,旁边有一个铁栅栏门,这些建筑组成了古老的小城火车站。台阶的上面两旁各有一所饭馆,西边的是个醪糟店,用砖垒起来的大火炉足有两人的怀抱,熊熊的火焰窜的老高,炉台上十几个小铝锅冒着热气,里面煮着醪糟,只听炉头一边大声地吆喝着:"两碗蛋花!三碗荷包啦!"。,一边熟练地往锅中磕着圆圆的鸡蛋,一会功夫醪糟上桌了,白白的汤、黄黄的蛋、喷香的味,食客们用两手将粗瓷碗端起来,放在嘴边用力地吹着,不时地吸溜两口,甜甜绵绵的蛋花醪糟喝到嘴里,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往日的忧愁全丢到了一边,那才叫个腻意呢!丰年曾带大雨来吃过几次,大雨以为丰年还要去醪糟店吃饭,冲着丰年说:"还去喝醪糟啊?吃不饱的"。丰年一摆手,狡诘地说道:"去东边的面馆"。说到东边的这个面馆,大雨曾经来吃过一次,里面黑黢黢的,几张东倒西歪的木桌椅浸满了油腻,面条做的也不好吃,只是很便宜。"那个面馆很脏,面也不好吃,去那里干吗?",大雨不情愿地朝着丰年说道。丰年不慌不忙地说:"那里的面便宜,进去给你一个惊喜!"。

大雨思量了一下,不知道会是什么惊喜?跟着丰年就进到了面馆里。他们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丰年去售票窗口买了两碗素面,每碗才八分钱,然后去后厨的窗口把面端了过来,大雨已经在柜台上拿来了两双筷子等着吃面。

面条带有浓浓的碱味,机器压出来的,酱油汤中漂了两根青菜叶子,真的不好吃。大雨胡乱扒了几口,想向丰年说点什么,抬头看看丰年,只见丰年并未动碗中的面条,而是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一个穿蓝大褂的服务员。大雨顺着丰年的眼光看去,只见那个服务员是个女孩,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瓜子脸、柳叶眉,头上青丝如云,一条大辫子直垂到腰际,纤细的腰、修长的腿,白里透红的小嘴巴似乎有话欲吐又罢,活脱脱的一个天仙女!哈哈,怪不得丰年非要来这个饭馆吃面呢?!怨不得丰年说要给我一个惊喜呢!

大雨用胳膊肘捅捅丰年,丰年浑身一个颤抖从凝视中惊醒,不好意思地说:"兄弟,不瞒你说,我为了看这个女孩,每天下班后都步行来吃面,你说我是不是没出息啊?"。大雨比丰年小的多,对男女之情知之甚少,爱情故事都是从书上看来的,随口说道:"丰年大哥,你真行啊!如果你喜欢她,那就大胆地去表白吧!"。丰年听后摇摇头说:"岂敢、岂敢,刚刚从农村出来那能娶得起媳妇啊"。

从那次吃面后大雨还是常常看见丰年往来于城里的身影,丰年也再也没有邀请他去那个面馆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国庆节快到了,全厂上下笼罩在浓厚的政治气氛中。工厂的大门上悬挂着五星红旗,红旗下面是一幅巨型标语,上面用粗粗地黑体字写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由于刚刚参加工作,训练和学习都很紧张,除了吃饭也没有多余的钱去买回家的火车票,大雨和丰年他们打算国庆节就在小城里过了。

大约是午夜时分,宿舍的门框当一声被推开了,大雨睁开眼,看见是住在隔壁的白冰剑。"弟兄们赶快起来,有爆炸性新闻!",他有点兴奋地说。大雨的宿舍是里外间,都是双层床,住了十多个人,他这么一喊,大家呼啦一声都从被窝里头钻了出来,拉亮了灯,七嘴八舌地问道:"什么事情啊?是世界大战开始了?还是勃列日涅夫下台了?"。冰剑脸上沉重,缓缓地说道:"这件事情比勃列日涅夫还重要,是绝对可靠的消息,国家还没有公开,我也是刚刚听说的"。白冰剑是高干子弟,据说其父位居高官,但谁也不知道是那一级的干部。只是平日里神情骄傲,手头宽绰,工厂的领导们看见他都很客气,大家隐约感到他来头不小。

冰剑娓娓道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震撼着大家的心房。原来这个爆炸性新闻说的是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全党的副统帅林彪同志出事了。

过了几天才有了公开的报道,林彪和妻子叶群在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号仓惶出逃,飞机油料耗干后坠毁,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

这个事件的发生,深深地震撼着全国人民的心,深深地震撼了全体新工连工人的心!

新工连在国庆节后开始了深入批判林彪反革命集团的运动,中共中央公布了林彪暗杀伟大领袖的罪证,公布了林彪之子林立果的军事行动计划,还公布了未遂后仓惶出逃的过程。

"这个林彪,这么点本事也敢暗杀主席?精心策划的军事行动看起来怎么有点像小孩的把戏,他从东北打到海南岛的神话都是假的?什么军事家啊?他身边的什么黄永胜、邱会作、李作鹏们怎么看起来都像是跳梁小丑什么本领也没有啊?!"。声讨会上白冰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旁边的冬梅下意识地用手堵住了他的嘴,小声说道:"不要胡说,小心领导听见了",然后用清脆的嗓音大声说道:"林彪本事再大,也逃不出毛主席这个如来佛的手掌心,大家说对不对?!"。有人表示赞同,大雨在旁边听着,沉思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共和国发生的巨大事件并未影响到新工连的正常工作,不久,分配工种和选择单位的工作开始了。

大雨和丰年都有着一身的本领,常言道艺不压身,丰年是扳金的好手,从小便跟着父亲学习砸洋铁壶和换钢精锅底,下乡时还亲自动手制作了个煤油炉子,大铁锅也是他砸出来的。大雨从小爱好无线电,学习过木匠,在水库工地上当过有线广播电工,把方圆数里的高音大喇叭调教的震耳欲聋,是一把弱电好手,他们都希望能够分配到相应的工种岗位上去。

同屋的十几个新工陆续分配了,就剩下大雨和杨树还没有分配,丰年的宿舍也分配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有三四个人了。这一天,大雨接到了通知,让他去生产车间报到,工种是钢铁搬运,他去车间参观时看到过这个工种岗位,就是指挥行车把硕大的钢卷吊到机器坑中,然后用一米多长的断线钳把钢卷的禁锢钢带剪开,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哗的一声巨响,满天飞舞的都是黑红色的铁锈末,工人用双手把钢卷的板头抬起,用力地喂进机器里去,这样的动作从上班重复到下班,工人们浑身上下铺满了铁锈和灰尘,工人们两耳左右充遍了噪音和巨响,这个工作是生产车间最脏最累的活。

大雨的理想破灭了,他原以为可以分配到电器车间当维修电工,因为在自愿表上他填上了技能可以达到四级电工。他拿着通知书在宿舍中静静地待了一个上午,他苦苦地思考后决定去找主管分配的政治部李主任。

李主任的办公室在那座雄伟的办公楼上,他是第一次来到办公楼里。在二楼的中间部位看到了挂有政治部主任牌子的房门,鼓起勇气敲了敲门,只听见里面有人不耐烦地说:"等一会!"。他站在门口等了大约半个小时,房门吱扭一声打开了,里面出来了一个女孩,大雨瞅了一眼好像是另一个连队的新工,这时听到屋里有人说:"进来吧"。

大雨战战兢兢地推门进到屋中,只看到李主任坐在宽绰的大沙发中,看看进来的大雨,扯着官腔说:"有什么事情啊?你是那个连队的?"。大雨赶紧说:"李主任好,我是三连的新工,名叫大雨,是为分配工种的事情来找您反映情况的"。"有什么情况要反映啊"?李主任不太高兴地问到。大雨原原本本地把想法和结果向李主任作了汇报,然后等待着主任的指示。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在自愿栏上填了要当电工的那个吧",李主任终于有印象了。"我们研究过你的档案,你父亲是右派兼反革命,工厂能够招你就不错了,那里还有你挑选的余地?",李主任声色严厉起来。大雨好像如梦初醒,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那里放了,对李主任说道:"主任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我的自愿,我去当电工不用学徒,直接就能上岗顶班"。

李主任的脸色不好看了,大声地训斥:"不给你说实话你不甘心,让你去电器车间当电工害怕你搞破坏!"。大雨愣在了当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天下午,大雨告别了新工连的生活,去生产车间报到了。

                                                                       2007-9-11    北京


 西部老土文集:http://hxzq05.d68.zgsj.net/showcorpus.asp?id=59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