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 作者:黎京


 

 偶然

回京已有数日,却被偶然包围。当然今天却是一个意外加偶然,就是缘分吧。这样形容好像更贴切。也是焦世宁很有感慨的最后结论。也真见到了如此孝顺的响铃,和风采依旧的响铃她妈——金雅琴阿姨。

老太太耳朵不灵,我们的交谈都是由响铃传达给老妈的。

老人家的荣耀。当年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和她那只金鸡。像水罐的是在日本获得的奖,没问清是什么构造,估计是最佳罐子奖之类的。


之一

最近我总是把偶然挂在嘴边,好像我被偶然了。再说,偶然太多好像也就不该是偶然,而是必然。不过确实如此,所有的事,不论是好坏——好像在这里用好坏很不准确,可一时想不起哪个词最贴切。因为这次回京不管是见到的任何人,都是被之前的偶然或之后的偶然促成的。这次就更是如此。如果细数估计该是一篇小说的素材。

同学聚会的照片我没时间去拿,也是因去一次比较麻烦。我现在基本是准路盲,外出不管去哪里都是地下面,只要浮出地面就一个字“晕”,尤其上百号的车,始终也没搞清楚该如何应对。记住要去的地名,就忘记要坐的车号,看着站牌上的车号,又想不起该在那里下车。有几次干脆打车。上车后也是稀里糊涂的,幸亏的哥们很有本事,居然非常顺利的把我送到。至于“准路盲”的称号是来自于看到一辆公交车上写着,“xxx路准无人售票车”得到的启发。

还是说现在的事。昨天,也就是2011年的7月9日。我终于鼓起勇气,想到老同学家拷贝相片。顺便再故地重游。那一代是我从小生活的势力范围,也有很久没再回去看看。当然也还是想多些偶然,比如胡同里的巧遇什么的。其实即便是过去的同学从面前掠过,我大概也是根本认不出的。

我进的是内务部街,在灯市口东。同学家也住在那里。快到时打电话,没人接。估计是草原来人带他们消费或娱乐去。反正是没见到。不算失望,拿照片只是此行之一项。还有一项是怀旧,沿着过去上学的路线,寻找往日孩童时代的感觉。

从内务部街西口进,在面目全非的老路上走,被裁掉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后的胡同变短,还没什么感觉就到了宽阔的南小街。熟悉的二中门楼还在,却显得孤单,无依无靠。而我过去上学的校舍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出内务部街东口朝南走,没多远就是史家胡同。我很小就在那里生活,拐进去后却一片陌生。仔细辨认,才闹明白,过去的印象被颠覆。进东罗圈,很多小学同学都住在七拐八绕的胡同里,如今却一个人也没见到。

史家胡同20号(原来的56号)大院门口。我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之二

56号人艺大院,也许对于在北京生活多年的人和关心人艺喜欢人艺的人来说并不陌生。使之出名的可能是与一篇报道有关。当年周恩来总理在人艺看完话剧演出后,与回家的演员一道从首都剧场步行来到这座大院,为的是对人艺演员的生活了解更多,也因此传为佳话。

那年我还小,根本不记得。或也许是总理来时,我早已进入梦乡。小时候演员的孩子经常是两头见不到父亲或母亲。上学该走了,大人们因夜场演出很晚才睡,我们离开家去学校时,他们还都在睡梦中。晚上我们早已睡熟,他们才回到家里。除去中午放学到首都剧场食堂吃饭时能跟大人们在一起外,几乎经常见不到。

我站在大院门口,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以前正对着大门的那棵核桃树没有了,左侧的排演厅被一栋宿舍楼取而代之。离开大院三十多年,里面的老住户现在还有多少人家住在这里,我根本不知道。想进去问,又很犹豫。时值中午,即便是打听到还有我认识的叔叔或阿姨,闯进去会不会影响人家午睡。正在为难,往里走了几步,本想再看一眼就走,却听见传达室传出笑声,很熟悉的笑声,索性进去看看。隔窗看见我非常熟悉的一位老太太。说实话,此行非常想见到的就是这位老人家,还有她的女儿牛响铃。因为在国外关于人艺老人的一些往事,都是通过响铃的博客了解到的。还曾留言,信誓旦旦的说回来后要去看望她们母女。因为没有电话,也加上这次出行前不过是抱着撞大运的心理,其实可以通过子春要来电话,事先联系好再来的。不过看来我还是很有运气的,没想到她老人家居然早在传达室“恭候”着我的到来。

掀帘,室内二人抬头看着我,眼神露出疑问。我蹲在地上,大声问老人家:您还认识我吗?

老人看着我,说:不认识。

难怪。一是老人眼神不好,二是她根本不会想到我会突然出现在面前;还有三,甭说是她老人家,很多以前的好友见到我后,如果不自报家门,他们也都认不出来。

我凑近老人耳根,大声说,我是XX。老人瞪大双眼,那一刻昏花的眼睛居然似闪出亮光,问:你从哪里来?

估计是不相信我的突然出现,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位。

我说:从欧洲来。

接着我问道:小铃在家吗?我们以前都是管响铃叫小铃。

老太太一挥胳膊,大声说:在,走到我家去。然后站起身推着我往外走。屋里坐着的另外一位,被眼前发生的一幕困惑。可能她没想到老太太见到我会如此激动。

难怪。那时我们家还没离开人艺大院,她是我家的常客,经常能够听见她跟我母亲在一起聊天,也时常听到她在开怀大笑。无所顾忌的笑声,在人艺大院早被大家习以为常,众人赐雅号:金嘎嘎。


之三

金阿姨在前,我在后,很怕老太太腿脚不利落一高兴再出点意外,忙紧走几步上前搀住老人家,说:我搀着您吧。

老太太说,我没关系!除了眼神不好,听不见,腿脚好着呢。

马上就应验了,刚一进楼门,老人家几步就跨上楼梯台阶,蹬蹬的爬上楼梯,看样子身手比我还敏捷。楼道里有些黑,不过对眼睛不好的人来说可能并无大碍。她掏出钥匙,打开屋门,随后招呼我进去。

“响铃,你看谁来了?”响铃站在厨房门口,立刻就认出是我。这使我感到奇怪。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看你博客啊。”看来博客也确实是块好地界,真可以把过去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有缘人聚拢在一疙瘩。

响铃跟妈妈很亲。以前在国外看视频时就能感觉到这点。她多是很耐心的凑在妈妈耳根子上,大声把别人说的话及时传达给母亲。看了很让人羡慕。使老人家能够跟来看望的客人交流。

因家里保姆离开,响铃最近搬回来住。顺便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遍。我来时刚刚装修好,屋里地面铺上了绿色的地板。虽然拥挤,但是看上去很有家的温馨。尤其是每当响铃凑在金阿姨耳根子“翻译”我的话时,都使我感动。儿女的孝顺不是体现在一时一事上,而在于坚持。其实坚持,也带有一种勉强,很不确切。我感到响铃跟母亲是一种亲情,是一种爱,对母亲的大爱。也是一种习惯,就是要让母亲过好,过得愉快。

雅琴阿姨天性开朗,心胸很宽。看她脸上的皱纹都是松弛的,那是因为笑所致。一个人心胸狭隘,从脸上的肌肉都可以看出,所谓的横肉也是这么造就的。在他们家的半天里,时常听到的就是阿姨的开怀大笑。无论什么事,阿姨都是以大笑来完满。我从阿姨身上看到的是一位母亲的形象。那张慈善的脸使我看上去就感到有股子温暖,直透过心胸,温暖着这个家。

这娘俩可逗了。不管什么事,最后都要推到响铃身上,由她来负全责。响铃是谁的女儿啊,也只是大笑着说,怎么又回到我这儿了。于是母女一起大笑。我感到现在全都颠倒了,响铃在照看着年迈的雅琴阿姨,又像女儿,又像母亲。女儿的孝顺参杂着母爱。假如现在的儿女都像响铃那样,家庭和谐不是一句空话。

闲话中,阿姨知道我的牙全都没了。很关心的问了很多问题。最后说,今天晚上就在我家吃饭,让响铃给你做面条。响铃说:“得,这就惦记上了。”就是啊,我是阿姨看着长大的,而且又有我母亲这层关系。人艺这群老人,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尤其是56号大院这些老人,这么多年剩下的越来越少,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见一次面能不亲嘛。

响铃要准备一家子人的晚饭,端着盆子坐在桌前摘豆子。

这才是生活中的响铃。以前大家见到的她多是被包装过的。我在分别多年后,第一次看见响铃是她在接受一个专题采访。严格说是电视台在采访雅琴阿姨。那年阿姨获得两项大奖,一跃成为星星,闪烁的一颗老星星。一时间成为娱乐界冉冉升起的“新星”。也是那一阵,通过视频看到不少专题访谈。每次都是由响铃担任现场同声“翻译”。感觉上她未见老。这次见面后一下子觉得当年的小姑娘变大了,变成熟了。

响铃要做饭,没了“翻译”,不是不想说,没牙的嘴发音含糊,与阿姨交流会有困难。正好响铃找到一本她写的书《人艺往事》,正好可以看看。

以前在响铃的博客里陆续读到几篇。因眼睛不争气,网上看文章太吃力,看几行就不知道串到哪里,有时还找不到行距,所以不是每篇都看。这次有书了,赶紧翻开,于是往事也随响铃的文字浮现在眼前。书中的很多人物我都熟悉,往事如烟,几十年后渐渐模糊。而且有些事情是后来发生的。比如我母亲后来在大院管家属什么的,那时我已在内蒙古草原当牧民,也算是在帮我补充空白。

该下班了。家里人陆续回来。也是我没想到的。四世同堂。阿姨家真是热闹。响铃的女儿也有孩子了。七口人的世界充满欢乐。

老太太不见了。该吃饭时,让孙子去找,我也想顺便到院子里看看。变化太大了。看似熟悉但又陌生的院子里,几乎看不见人影。顺手照了我几张相片,帮助回忆。


之四

老太太没找到,不知道跑谁家去串门。大伙儿猜测是因为电视。装修屋子,电视只有雪花没有图像,下午就开始给那边打电话让派人来修,说好半个小时就到,没想到好几个半小时都过去还没见到人影。五点半电视台有采访他们全家的节目,估计是老太太沉不住气自己先颠儿,找地方瞜电视去了。

在此期间,响铃的老公回来,该是早就回来。用他的话说:“看见一不认识的人,戴付老花镜,抬眼看了我一眼,又继续看书。根本不理我。”这是后话,语气里含着委屈。怎么说也该是一家之主啊。除了金雅琴阿姨,也该是家长的位置。居然这个老头子这么没礼貌。

焦世宁跟响铃成为夫妻我是在响铃的博客上看到的。

开饭了,一家人坐在饭桌上,我居然跟老焦聊得热火朝天。据说全家人不管大小,一律称焦世宁为老焦。老太太也是这个时候回来的。后来澄清,是响铃说朝西的厨房太热,老太太是出去找人来装遮阳帘去,然后顺便在人家里看完了电视。这么一说就不算是把全家抛弃。

响铃很能干,做了红烧排骨。据说是女儿想吃买回来,自己不会做,只得由老妈操刀。还有焖扁豆炸鸡翅等几样。说实话,我吃完了楞是没记住饭桌上都有什么菜,光顾跟老焦聊天了。

吃饭间,阿姨问,今天的炸鸡腿是谁做的?老焦说:是我腌制的。

话音没落,老太太赞声“好吃!”老焦接着说:“是响铃姐炸的。”“不好,只给60分。”得,白费力了。不过引来的是全家大笑。

我跟焦世宁认识,不过当年并不知道他的大名。我去内蒙草原插队走时,他才三岁。印象中不过是一白白胖胖的小小子。时常看到有人推着一藤车,印象是他站在那里,双手抓住藤车两边,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看着我。知道他是著名导演焦菊隐的儿子。以后从草原回来,这是听别人说简单说过焦老先生晚年很悲惨,但是具体情况就不知道了。

这次跟焦世宁见面真算是巧缘,一说起当年的事,很多都对上号。

用老焦的话,其实咱们该差着一辈。这个一辈不是指年龄,应该是经历。我所经历的跟他的经历看似很远。可实际上是紧紧相关联的。

如果当年他妈妈不跟焦菊隐离婚,估计娘俩现在早已成孤魂野鬼,飘荡在阴间。连一个为他们祭奠的人都没有。当年传出来的是他妈妈带着孩子,抛弃了焦菊隐。要真是这样,后来为焦老先生平凡后,这娘俩会遭人唾弃。人往往会轻信,按照常规去轻信。也给某些干坏事的人机会造谣。文革期间,很多权威落魄后妻离子散,为了划清界限夫妻反目,子女宣布与父母脱离关系。现在想起来很可笑。血缘如何靠一张纸就能割断。

焦先生的离异,是为了保住焦世宁这唯一焦家的根。保住焦先生唯一的儿子。

焦世宁在离开大院后的一段日子的经历很惨。有些在响铃的《人艺往事》里面提到。

焦世宁在跟我讲道这些往事时,两眼饱含热泪。我能看出,他的心酸、辛酸,他所经历的苦难也是很多从那段时日过来的人也没经历过的。要背负多少冤屈,忍受多少屈辱。在一位伟大母亲的呵护下闯过了这一道道难关,坚强的活过来。这是一段历史,是一段老艺术家的历史。

在我的印象中,老焦的母亲非常漂亮,个子不高,身材苗条。很难想象就是这位母亲,用她看似寒蝉的身躯,塑造着伟大母亲的奇迹。奇迹之一就是有了现在的焦世宁。

很晚才离开。我们相约,等我从草原回来再相聚。老焦要亲手为我操刀,尝尝他的在金雅琴阿姨那里能得百分的佳肴。

几天来,时而想起那天在雅琴阿姨家的事,断续的画面会在不经意间闯进脑海。阿姨的开怀大笑,和焦世宁饱含热泪的双眼。笑未必就没有心酸,泪眼也未必就没有幸福。

阿姨跟我讲过这么一件事。当听到焦菊隐病重的消息后,她不畏当时的形势,只身一人去医院看望。这是要担当很多风险的。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告上一刁状,等待的将会是什么,那时的人谁心里都非常清楚。虽然焦老先生在老人艺前辈们的心中早已被奉为人艺的魂,但是真敢去医院的唯独只有金雅琴阿姨一人。

焦先生看见金雅琴阿姨非常高兴,还说自己会好起来的,还要跟大家一起演戏。就在雅琴阿姨离开没多久,焦先生就永远离开人艺,离开喜欢人艺的观众。那年我应该已经回京参加工作,竟全然不知道这些事。也许是我的淡漠,也许是我确实害怕政治,只是想安静平淡的度过。早就厌倦的整人和被整的日子。还有就是人艺给我家庭带来的灾难。虽然喜欢老人艺的戏,可对人艺却怀有一种恨,莫名的恨。却不知道其实这很并不应该记在人艺。

焦世宁的故事其实该由他来讲出。一代戏剧大师是如何离开人世的。他给自己的孩子起名世宁,是希望整个世界能够得到和平和宁静,是一种寄托,是一种向往。在奔波劳累中,如果这个世界能够安宁,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人们才会有机会去追求真正的艺术,也才能在劳累之余,静下心来去欣赏那些为美好创造的艺术。为戏剧献出一生的焦老先生,在晚年就这样独自离开。我想,他的离开并不孤独。正直的人们心里无时不装着他,怀念着他。尤其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那些当年的导演、编剧、演员、工人和行政人员,还有我们这些人艺的孩子们。因为我们都很清楚,老人艺的精神是焦菊隐先生精心培育的结果,演员好,剧本好,如果不是遇到焦老先生这样的导演,也就没有后来人么怀念的《龙须沟》《茶馆》《骆驼祥子》……

焦世宁后来跟我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在外面(日本)奔波了26年,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家。回到人艺大院后,才感到了温暖。

因为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凡是知道他就是焦菊隐的遗孤,都在无时无刻的给他以真心的帮助。就因为他是我们尊敬的焦先生的后代。我也能感觉到,金雅琴阿姨把这个女婿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是对两代人情感的集合。我想,焦世宁会幸福的,老牛家人会给他幸福的,给他一个温馨的家。

愿这四世同堂的欢乐家庭,就这么一直欢乐下去。大家为他们祝福吧!

                                                                              2011-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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