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牛先生 作者:老八


 

 卧牛先生

 来访

正是春雨不断的时节,住在高的楼层中,听不到落雨的声音。向外望去,也看不到濛濛烟雨,前面的房子生硬地挡住视线。

觉得无聊取出二胡随意拉着。恰到“幽愁暗恨”“凝绝无声”的时候,“咚,咚,咚!”有人敲门。“咦?”我想:“莫不是他?”开门一看,不禁叫了起来:“卧牛先生!果然是你。”风雨故人来,欣喜与感动自不必说。

客人放下雨伞,径直入座。我便递烟泡茶。

“茶只要能泡出颜色来就可以,烟还是抽我的。”说着他掏出一包“黄鹤楼”,“啪”地往茶几上一摁。

“天赐淡雅香,抽,看么样?”

来人本姓刘,卧牛先生是绰号。与我五十多年的交情。武昌花堤街一起打珠子来洋画的发小。同了十二年的学,后一起到新疆,如今都退休在家。在兵团农场当农工时,爱睡懒觉,班长每天喊他起床,他总是说又叫他去当牛做马。班长也有趣,说他就是做牛也只是头懒牛。有了这段对话,加上刘,牛谐音,从此得“卧牛”雅号。至于以先生称呼,则缘其喜读杂书,常发怪论,一副迂不迂,狂不狂的样子。

“我在门外听你拉琴,像是‘射雕’。先高亢激越,辽阔豪迈,有万马奔腾之势。怎么突然变得缠绵悱恻,转发悲怨之声了呢?”

我笑道:“先是‘铁血丹心’的主题曲,后是穆念慈唱的那段,两支曲子都拉不完整,只好合二而一了。”

“那此曲可定名‘霸王—别姬’了。你从小学开始拉二胡,五十多年一个曲子还拉不完,这些曲子也太长了点吧?”他揶揄道。

“莫笑我。断断续续地,得了琴就拉个一年半载,没了琴就停个十年八年。至今快弓还过不了关。一到音符下划了两道杠的地方,两手就忙乱不堪。只好—暂且略过;胡琴又总不争气,只要音符上打了两个点,就开始‘杀鸡子’,又—暂且略过。于是,就成了这个样子。”

“总有个把拉得完的吧?”

“那要看作曲家发不发善心了。只要不设机关埋伏就可以。”

卧牛大笑,掂了掂胡琴的份量,说:

“这把琴太轻了!据说胡琴越重越好。我几时帮你谋把好的。”

“那你到锻工房去打把铁胡琴来。”两人说笑了一阵。

“上星期老孟家聚会,你怎么没去?都说卧牛忘记老朋友了。”

“同命之人,哪能忘记!其实个个都想见的。只是一次见的多了,忙不过来。”

“也是,每次总是你最忙。”

“七嘴八舌的,谈不入港。搞得主客都累。还是林黛玉说得好,客人匀巧点来才有味。”

电话响了。是子玉兄从广州打来的,说他下周回汉。

我对卧牛说:“这下好了。谈家有了,听家就到。有他在,不愁你谈不入港,就怕到时候他把你问住了。”

“就是要他问,有问才有答。说不出个所以然,总说得出个想当然吧!再把文达,老孟邀上,大家瞎夸起来!”

武汉人把闲聊叫“夸天”,跟北方的“侃大山”,“谝闲传”,四川的“摆龙门阵”一个意思。

在卧牛的催促下,我分别给文达,老孟打电话,二人欣然应诺。

最后,卧牛说,品茗聊天,可算得茶座,是否该起个名字。我说,我们这群人,论学问,专长都谈不上。不过,身逢盛世,一千多块钱的退休金,吃住无虞。闲暇无事时,聚三,五好友,就一杯清茶,来几番谑笑。谈谈生活感悟,互相啓迪勉励。轻松乐事,借以消磨时日而已。无需名目的。

此事约定,卧牛起身告辞。回看窗外,雨霁云销,天色已经明朗起来。


 同学少年

我站在阳台上,目送卧牛。

他走着,还是那样的脚步。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稚弱的带着草帽的少年,担着一担莲蓬,沿着三镇的街巷,默默地走。他还只是一个小学生,害怕,害羞的年龄,使得他不敢像别的小贩那样,大胆地叫卖一声:“荷花哟——老莲蓬!”唯有帽沿下的眼睛,闪露着期待的目光。

卧牛的童年,饱含艰辛。

每到暑假,这个叫正寰的孩子,凌晨四点钟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挑起一对竹筐,赶到白沙洲江边,等候乡下的採莲船划来,上一担新鲜的莲蓬。然后挑到汉阳门,乘轮船过江,到汉口去卖。一个莲蓬赚几厘钱,假期内,能挣够他和弟弟的学费。

卖莲蓬的事,他只告诉了我。我跟他去过一次。那天,他轻轻地叫我出门,街上黑黢黢的,只有稀疏的路灯发着惨淡的光。虽是暑天,风吹得人直发凉,脚步不由得加快了。我们赶到白沙洲,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等候。人都望着朦胧的江面,波浪拍着岸。船终于来了,十多个木划子,每个挑着一盏马灯。船还没停稳,人就往上跳,险些把我挤下水。再看正寰,已不见人。人们在船舱中抓莲蓬,十个指头张得开开的。一会儿听到正寰的叫声,叫我把已装好的一筐拖上岸……

我没跟正寰一样去卖莲蓬,一是家里没要求我去挣钱;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怕被同学发现,怕被瞧不起。我不知道正寰是否也这么想,但他没有选择。因为他姊弟六人,五个上学。父亲是菜场的三轮车夫,母亲在码头上挑砖,拉沙打临工。每到开学,全家发愁。

我常去他家,他家的房子是花堤街最低矮最简陋的。没用灰浆粘合粉刷,只是各种残砖断瓦孤独的垒在路边。大人进门都得低头,树皮钉成的窗子白天用木棍支起,屋子里才有一点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得出主人怎样无奈地利用着空间,并将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

正寰是玩伴中最矮小又最机灵的一个。他还是有时间玩耍的。下午他从汉口乘轮渡回来,路过我家,总要玩好一阵。无论下什么棋,都是对手;而抓籽,打毽兜谁也比不过他。他能把毽子打得很高,舞着木拍,玩出一套套花样。

初中时,他和我同班,还有另一个叫昭明的同学,上学同路。我们都是小说迷。上学路上边走边看;放学时,大家绘声绘色地讲着书中情节,争先恐后地补充,纠正。自然也常常争论不休。初中生爱作弄人。一次,有个家伙趁正寰看书不注意,从背后用书包罩住他的头,挖他“栗壳”(即斫栗爆)。当天下午,我和昭明就以牙还牙,报了“仇”,雪了“恨”。

他的学习成绩好,爱钻研。高中时与我不同班。有一年大年三十,我正在家里裱糊房子,他拉我到他同学家玩。到了地方,发现他们班的数学尖子全在。桌子上放着一碟水果糖,还有一张油印的数学题。游戏规则是:谁做出一道,谁吃一颗糖。真没想到他拉我来参加数学竞赛!最后,那盘糖逐渐被分食光。

高考后,他和昭明几乎每天来我家下象棋。我们心照不宣,从不提上大学的事,落榜早在意料之中。当消息确认后,三人同时报名支边,轻意却又坚决。可能他的家庭情况更差一点,竟未录取。离家的前一天,三人到《显真楼》合影时,他没有穿军装。可他笑着,露着两颗小虎牙。

第二天,当赴疆列车即将开动的时候,月台上的亲友早已泣不成声,我们却笑着同他们挥别。我在人群中寻找正寰,不见他的身影。正寰!你在哪里?为什么这么多的门把你关在外面?这么多的筛把你剔出?

四天后,他也穿上了同样的那薄薄的军装。他是用血写了决心书的。而这些,当时我远在万里,是不知道的。

几个月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他从拖拉机上跳下,向我走来。我认出了他,心头一酸:“……我的同学,我的兄弟!”

                                                                           2011-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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