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指(悬疑小说连载四):第四部 封狐死兮必首丘(上) 作者:庄生


 

食指  第四部

 封狐死兮必首丘(上)

1、加入重案组

黎明中,列车驶入北京站,云鹏已在站台等候。离京一月,恍若数年;我俩紧紧拥抱,满心重逢的喜悦。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的气色比走时好多了!”云鹏高兴地打量我,“湘西确实神秘,一个月功夫,怎么让你精神焕发了?”“你的气色也不错嘛!”我也高兴地打量云鹏。“我在湘西一直担心封狐又会杀人,现在看来,大概没有。”的确,和千禧夜那个憔悴迷茫的云鹏相比,眼前的他又恢复了沉着和自信,目光重又闪亮睿智的光茫,胡子刮得很干净,腰板挺直,这才像那个叱咤张湾的红卫连连长呀!

“是,看来封狐只与你有缘,你不在,他不做。”云鹏笑嘻嘻地说。他和老董握握手,又拍拍小桃与小河的肩膀,“你俩演了场‘千里救母’呀!怎么样?媭娘有没有治病的妙方?”小桃笑咪咪地拿出那盒忍香,冲云鹏晃晃,“太上老君的仙丹我讨来了,以后有病找我!”说完拉着小河就走。“你们去哪?”我急忙问。小桃挥挥手,“还能去哪?当然是医院啦!”说完与小河汇入出站人流。

“真是个孝子啊!”老董感叹到。“云鹏,咱们回局里吧?”他问。

“你先回家见嫂子去吧,我的手机都快让嫂子打爆了!”云鹏拍拍腰间的手机。

“你不听汇报啦?”老董有些惊讶。

“今天周末,放你一天假。再说有庄老弟呢,他最会讲故事,听他讲湘西行,准比听你啰里啰嗦地汇报强。”云鹏调皮地朝我挤挤眼。
“哪里,老董讲故事也是把好手!他讲九天元女,比田连元的评书还好听,真叫扣人心弦呀!”“哈,老董,你把咱祖师爷这点儿秘密全给抖露了?”云鹏捶了老董一拳,我们都笑了。

和老董分手后,云鹏开车拉我出了北京站,一路西行,来到玉渊潭公园。“怎么?不去办公室?”我问他。“你赶情在湘西逛了一个月,青山绿水,鸟语花香,俺可是天天闷在屋里!今天天气多好,咱也来公园转转,享受享受!”我俩走进玉渊潭。天气的确不错,虽已入夏,太阳并未炙热,空气也还清爽,波光粼粼的湖岸,垂柳绦丝,随风袅娜;湖面野鸭三三两两,嬉戏玩耍。我与云鹏沿东湖漫步,柳荫下点点光影,洒在路面。我讲湘西之行,就像当年讲福尔摩斯,从神秘赶尸,一直讲到咸池遇媭娘,整整围东湖绕了三圈,才把故事讲完。云鹏聚精会神,听完长出一口气。他拉我在湖边长椅坐下,静望湖光山色,沉思许久。

“这么说,凶手确定是霏霏的男友小庄?绝命词中的封狐和庄君都是小庄一人?”“没错,小庄瞒着霏霏用樧汁浸泡忍花,害了秋月和柔荑,那句‘怨封狐,瞒施草艾,忍花飞血’就是说的此事。”
“霏霏和春芳都是自杀?”“这是我们的推测。小庄爱霏霏感情至深,他没有杀害霏霏的动机。从绝命词和《葬》诗看,霏霏是自杀。春芳也应该是自杀,估计三人之中,是她违背誓言,将人体画册的事泄露出去,导致霏霏父亲惨死。霏霏约她在西落坡相见,她切食指以谢罪,霏霏最终原谅了她。霏霏得知她身患绝症,去意已决,便用忍花助她安乐死,所以她死得那样安详,她的心灵终于得到解脱。”“看来这是两个案子,作案人都是小庄;食指案是他为霏霏复仇,封狐案是他为自己复仇。”“对,他学蛊术是在认识霏霏之前。当时他对草蛊婆说,坏人可以用蛊术整好人,好人也可以用蛊术整坏人。现在看来,他杀林霜简狄,是把她们看作坏人,这前因后果,我们还不清楚。”“可以确定他都是用毒花作案吗?”“确定。媭娘看到秋月的忍花,马上断定它被榝汁浸泡过。她说忍花一放花香,必会枯萎;而榝汁浸泡过的忍花却永不凋谢。五朵忍花中,只有春芳那朵枯萎了,其它的都一直鲜艳,可见都被毒汁泡过。忍花只会让背言者发疯,而毒花却会令所有人疯狂。”“怪不得她们死前那样恐惧,秋月和柔荑还咬断手指,她们一定看到当年的暴力场面,那恐怖凶残足以让人发疯。”我点点头,“批斗场面是很凶残,我亲眼目睹。霏霏她爸从高叠的八仙桌跌下时,头重重磕在水泥地面,脑浆迸裂,血流遍地,我吓得捂住眼睛不敢看。如果秋月柔荑眼前重现这场景,不吓疯才怪!”“可是,林霜简狄并非死于发疯,媭娘断定毒花不会使人窒息?”“不会。媭娘说毒花之疯,会跳楼,会自残,甚至心梗猝死,但不会窒息死亡。我在想,小庄除了蛊术,是不是还有其他杀人手段?”“特异功能?隔山打牛?意念杀人?”“谁知道呢?我们对这个世界了解得真是太少!媭娘若不说,你怎会想到湘西的神秘文化,竟缘于屈原投江呢?”“是呀,天人感应竟然会如此强烈!”云鹏感叹到。他看着湖水,沉默许久,喃喃自语:“投江,投江,文人都喜投江?当年老舍投湖,我以为是玉渊潭,谁知投的太平湖,真是悲惨呀!《茶馆》写得多好!是谁杀了他?”他东一郎头西一棒子,让我有些莫名其妙。忽然他摆脱沉思,转头问我:“还有个问题,那四个出律字‘与’、‘重’、‘词’、‘名’,你说是‘与词重名’,是霏霏在提示杀手的姓名。真果如此,那杀手应该是姓贺或姓金呀?怎么会姓庄呢?”我一下给问住了,想了想说:“大概小庄改名了吧?”“好吧,让我们重新给杀手画个像,他本姓庄,现在可能改姓贺或姓金,名字可能与“贺新郎”或“金缕曲”谐音;男性,老三届年龄应该在50岁左右,大本以上学历,曾在溆浦插队,第一届高考上的大学;懂蛊术,独身,或独居,或有多处住宅,有私家车,从事职业可能经常用刀,所以刀法精湛;智商很高且虑事周密;熟悉楚辞,有较深的文学修养;还可能有特异功能。是不是这些?”“我觉得还有一条,他可能有心理疾病,用医学心理学术语说,他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你说他像汉尼拔?”“差不多,他能把心爱的人切碎煮熟,难道不是心理变态?”云鹏点点头,挥了挥拳头说:“我们要对付一个汉尼拔,狡猾而残忍!”说完拍拍我,“老弟,咱一起对付这家伙,是骡子是马,咱拉出来遛遛!”他的话一出口,我马上想起当年在张湾智斗李杀牛。“你又变成红卫连连长啦!还记得当年李杀牛来张湾追查虎子的事吗?那天我妈告诉我消息,我左思右想,想不出办法,忙去找你。你正蹲在大柳树下捧着海碗吃炸酱面,手里攥着两根黄瓜,一口面一口黄瓜,吃得津津有味。我把事情告诉你,你俩眼一瞪,一大口黄瓜咬下去,嘎崩脆地嚼着,满不在乎。我有些急了,对你说:别光吃呀,快想想辙吧!你呸地一口将瓜蒂啐出老远,笑嘻嘻对我说:老弟,把心揣稳了!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老子正想治他呢,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哈,是骡子是马,咱拉出来遛遛!”“有这事?我可全忘了!”“你设局,淋了李杀牛一脑袋大粪,差点没把他吓死,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哈,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咱的对手可不是缺心眼少智慧的李杀牛,封狐诡计多端,没你援手,我还真不一定对付得了他!从明天起,你要时刻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怎么可能?我还得上班呢!”“放心,局里已经和你们单位说好了,将你正式借调到重案组,归我领导,什么时候抓住封狐,你什么时候回单位!”“啊?真的?你别拿我开涮啊!”我惊愕不已。

云鹏点点头,“真的,你不是老想当福尔摩斯吗?这回让你过把瘾。”“不对不对,你才是福尔摩斯,我当个华生还差不多!”我俩都笑了。

真没想到,刚到京,我就成了食指专案组的正式成员。

(注:“封狐死兮必首丘”化用楚辞《九章.哀郢》中的诗句“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首丘”意为“头向山丘”,相传狐狸死时总要把头朝向它所生长的山丘)


2、汝砚扉再析食指义

周一上午先到单位。果然,领导一见我就说交接工作吧,重任在肩,人命关天呀。于是忙忙乱乱地把手头工作交接完,想起该去汝大夫那问候一下。打电话一问,恰好他下午不坐门诊,“三点我查房,你四点过来吧,你骑车,晚点过来太阳不晒。”四点钟我已坐在汝大夫的办公室,办公室在住院部,透过窗户能看到在院子里活动的病号。院子不大,但遍植树木花草,看着挺养眼。只是那些病号不免神情都有些忧郁和焦虑,让人感到压抑。我到时汝大夫还没查完房,他让小护士先领我到他办公室等候。我头次到他办公室,感觉像个书斋。四面挤满了书柜,书柜里挤满了书,除了医学特别是心理学的,还有许多历史和文学书籍。这让我感到亲切,因为自己就是个书虫。

汝大夫查房回来,身后簇拥着一群白大褂,大概是实习生,毕恭毕敬地聆听教诲。他走到门口时让他们散去,只有一位年轻的女大夫随他进来,看上去是他带的实习大夫。

“钟部长的药还不能停,可以减成一片,”他边说那个年轻大夫边记;“阿米替林每晚改为三片吧,还有张老太的路滴美要逐渐减量,老太太严重便秘,张总知道了有些不高兴。两周后改用百忧解试试,要不要加电针理疗我再想想。”精研中心以治疗抑郁焦虑症为主,尤其擅长老年抑郁,有高干门诊和病房,一些大医院常把患抑郁症的高干转到这来,当年我那位老领导就是从协和转来的。所以,当你听医生张口“部长”,闭口“老总”,千万不要奇怪,部长和老总患抑郁症并不新鲜。

女医生记完医嘱走了,汝大夫看见我,满脸惊讶:“你吃了什么神丹妙药?怎么病就好了?”“您连脉都没把,就知道我好了?”我开了句玩笑。

“又不是看中医,还用把脉?只要看笑脸,就知道好了。抑郁病人只会苦笑,可你笑得多灿烂!”汝大夫高兴地和我拥抱一下,拉我坐在长沙发上。他上上下下打量我,急切地问:“是不是讨着什么偏方了?我记得你去湖南了?”“哈,没偏方,用香熏了一晚上,就好了。”“能睡觉了?”“没问题,沾枕就着,一夜不醒。”“没愁事儿了?”“愁事儿倒还有,只不过虱多不咬债多不愁,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想开了就不愁了。”“神了!你竟好得这么快!什么香这么灵验?你有没有带些回来?”“没有,那香的原料太稀罕,比王母娘娘的蟠桃还金贵!就像武夷山大红袍,就那几棵树,特供都不够!”“太可惜了,”汝大夫感叹着,“要是能批量生产,这样神奇的疗效,能挽救多少抑郁症患者呀!”我和汝大夫聊起湘西,聊放蛊,聊赶尸,虽然媭娘的事不能说,但话题还有很多。汝大夫听得津津有味,对草蛊婆很感兴趣。“没想到解放五十年了,竟然还有草蛊婆!当年在湘西巡回医疗,我一直盼着碰上个草蛊婆,问问放蛊到底是咋回事,一直没如愿。看来你与湘西有缘呀!”他对我的奇遇很是羡慕。

天近黄昏,落日余光投射在斑剥的天花板和东墙书柜上。我看到被阳光照亮的一本书,书脊上的名字是《意念可以改变世界》,心里忽然一动,指指那本书问:

“汝大夫,您说人的意念可以影响物质世界吗?或者说,‘天人感应’存在吗?”汝大夫一乐,“这问题很深奥,‘意念科学’是一门新兴的、令人不可思议的学问,它熔现代粒子物理学和古代神秘主义于一炉,其研究成果让人震惊,有可能彻底颠覆传统理论。我们老祖宗的‘天人感应’观念是双向的,‘天’能感应‘人’,‘人’也能感应‘天’;可现在我们只承认天感应人,不认可人也能感应天了。比如对抑郁症的研究,大家都承认天气会影响情绪:春秋两季是抑郁高发期,这是季节影响;夜间比白天痛苦,这是光照影响;阴雨天比晴天抑郁,这是气温和湿度影响。但是郁抑的情绪对天有没有影响呢?”“您说有影响吗?”“有啊,为什么窦娥蒙怨会六月飞雪呢?不就是悲愤抑郁之气感应天了吗?”汝大夫笑着说。“你会说这是文学虚构,咱们从小学马列,物质决定精神,存在决定意识,老师一直是这么教的。不过像美国加利福尼亚的意念科学学会、普林斯顿大学特异功能研究实验室等一些机构,他们进行的实验似乎已经证明:如果正确地集中人的意念,就可以影响和改变物质实体。”“特异功能?意念折弯汤勺?”“当然不是魔术,是严格控制的长期跟踪研究。比如1986年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失事时,美国人民同时沉浸于悲恸中,科学家发现设在不同地点的几十台测量仪器,它们的输出都突然发生变化。也就是说,数以千万计的人脑同时发出悲恸的生物电波,竟然影响了仪器设备,令原本紊乱的信息输出忽然变得有序。科学家得出的结论是:人类意识的大量聚合确实可以作用于物质世界。”“那一个人呢?一个人的意念会改变物质?”“我认为也会。有科学家做过这样的试验:当一杯水结冰时,不断向它发送美好的意念,冰晶会美丽而均匀;如果发送污秽邪恶的意念呢?冰就变得乱七八糟。”“有这样神奇?”我不禁惊叹到。

“不过,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能力,甚至可以说,只有极少数人有。原因很简单,多数人的意念仅仅被开发和使用了一点点,其力量微弱得不足以改变周围的物质。只有极少数人,或者天生、或者经过特殊训练,他们的意念能量,或者说脑电波,比常人强大得多,足以对周围产生影响。”“大概张宝胜严新就是这种人吧?”“气功大师鱼龙混杂,我不敢说。但那些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肯定是。毛泽东是,希特勒也是。我们常说领袖有个人魅力,这种魅力除了外在的表现力,肯定还有超常的脑电波,对旁人产生影响,使其敬畏和服从。领袖不一定都正确,但领袖总能影响和控制他人,让人们以为他都正确。小人物站在大人物身边,马上大脑空白,惟命是从,这除了心理作用,很可能还有意念作用。”“那意念能否杀人呢?比如用意念控制人的呼吸,使人窒息?”“一些秘术,像瑜珈,据说可以用意念控制自己的呼吸,呈假死状;但用意念控制他人的呼吸,使人窒息,似乎没有先例。如果真有,恐怕就要天下大乱。你想,一个人在你身边,什么都没做,就让你憋死,你能说他犯了杀人罪吗?你怎么证明他用意念杀人呢?即使他有百分百的杀人动机,你还是不能定罪,否则全部刑法都要推倒。”“的确荒唐。可是,确实有这样的案例,死者是窒息而死,但她并没上吊或被人掐住脖子,甚至死时身边都没有人,可法医确认她是憋死的。”“真的?这倒是怪事。不过我觉得,朝意念杀人去想,肯定南辕北辙;一定另有合理的解释,只不过需要智慧和灵感。”汝大夫用食指敲敲脑袋。可能是用了食指,他忽然想起上次的谈话,对我说:“对了,上次你说,有个连环杀手,每次作案都切下受害者的食指,你问我从心理学角度,他这样做有什么特殊意义,我记得当时我讲了三个意义。”“是的,您当时讲了三条:惩罚贪欲、惩罚诅咒和惩罚背信。”“其实还有两个含意也很重要,当时我没讲。”“是吗?还有哪两个?”“一个是惩罚夺人‘母爱’。婴儿喜欢吮吸食指,是因为吮吸食指与吮吸母亲的乳头感觉相同,所以食指也象征‘母爱’。一个婴儿如果不停地吮吸食指,表示渴望母爱。”“吮吸食指像在吮吸乳汁?”“对。婴儿都会吮吸食指,这源于吮吸乳汁的天性,婴儿从吮吸中体验到母爱,这对其性格养成必不可少。既然食指有‘母爱’的表意,那切下食指,很可能表示对夺人母爱的惩罚。”“另一个含意是什么?”“还有一个很直观,那就是惩罚‘误导’。”“怎么会是惩罚误导呢?”“食指有个最常用的表意:指引。”“这倒是,人们指路时,肯定用食指。”“由指路引申出指引,引领,引导,引渡,表示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由暗到明;很多神秘教派常常用手指的象形符号,表示进入神秘领域的方向,有的考古学家通过分析符号,甚至发现了古人埋藏的宝藏。”“好像儒勒凡尔纳的《地心游记》有这样的情节,不过不是找到了宝藏,是找到了地心的入口。”“可是,指引也有指错的时候,让人南辕北辙,误入歧途。所以切下食指,有可能表示惩罚误导。”“哈,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食指,竟有这样多的意义!”我对汝大夫渊博的学识感到叹服。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汝大夫看看窗外,对我说:“你该回家了,药还吃吗?”“还在吃,我不敢随便停。”“赛乐特可以逐渐减量,两周后停掉,只在晚睡前服一片罗拉,巩固一段,如果睡眠没问题,再把罗拉也停掉。”我告别汝大夫回家。华灯初上,路旁是密密麻麻的楼宇灯光和排列有序无限延展的路灯,路上有一串串曲折蜿蜒的车灯,将都城映照得五颜六色。我忽然想起回京后还没与婵媛联系,不知她是否有了新的发现,我也该早点将结果告诉她,便飞快地奔回家去。


3.一部未公映的电影

匆忙吃了晚饭,赶紧打开电脑。突然一阵狂风吹进,将案头报纸刮到地上。天空中隐隐雷鸣,由远而近,闪电似金蛇狂舞,劈裂夜色。我刚把窗户关上,暴雨就倏乎而至,打得玻璃噼啪响。电灯骤然熄灭,想必有电线刮断。台式电脑无法再用,我连忙打开笔记本电脑,用无线上网,启动qq,看到婵媛的头像亮着,松了口气,发个振动过去,对话框马上打开了。

“你回来了?”婵媛发来一个笑呵呵的表情。

“是,周六到京,这两天一直忙,没同你联系,抱歉!”我发过去一个害羞的表情。

“算来有个把月了,一路艰辛,不知找到媭娘没有?”“找到了!”我发去一个V字手势,“一切如你所说,放蛊、东君咒、忍花和忍术,全是真的!”我介绍了湘西之旅,重点讲抵达咸池后的情况。我飞速地敲打键盘,足有半小时。打完最后一字,停下来甩甩发酸的手腕,等着婵媛回复,但她一直沉默不语,像在长考。我正猜想她会问啥,一句问话便飘然而出,可问题出乎意料:

“难道媭娘出山必须走天星河水路?那不是很容易让人发现吗?”我愣了愣神,赶紧回话:“是的,出山另有一条暗道,在咸池的南端,我们是从这条暗道出山的。”“这条暗道上千年都无人发现?”婵媛看来对通往咸池的路径很感兴趣。

“这条道极其隐蔽。它在咸池这端的入口被葛藤遮掩,一半淹没在湖水中,必须乘船进入。入洞后沿隧道划上几十米,有一高大溶洞,四通八达,犹如迷宫。其中有两个小洞,一个蜿蜒向上,一个曲折向外,全是天然暗道。向上暗道直达峰顶,出口是块平坦的大石台,媭娘叫它‘穷石’。”“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婵媛马上打出两句诗,“这是《离骚》诗句,‘穷石’是羿居住之地,据说是羿练习射箭之处。”“是的,媭娘也常到此习武。它上摩青天,下临咸池,绝壁千尺,异常险峻。石崖下有飞泉奔涌,直击咸池,搅起巨大旋涡;人若失足,跌落湖中,尸骨难觅。另一暗道曲折向外,走出百米,又有暗河相阻,水面离洞顶不过一尺,人要平躺于舟中,靠双手扒住石缝,交替挪移前行。约二三十米,水流入地,人可上岸,不远即到出口,外面是个峡谷。这峡谷离大路不远,但谷内大树遮天,杂草蔓地,湿气重,毒蛇多,人迹罕至;即便有人发现洞口,也因暗河阻隔,无法深入。”“知道那峡谷的名字吗?”“知道,那峡谷的名字很怪,叫‘彭咸居’,听起来倒像是隐士雅斋。”“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婵媛又飞快地打出两句诗,“‘彭咸居’是化自《离骚》最后两句。殷代大夫彭咸,屡谏其君,君不听,愤而投水。屈原楚辞多引彭咸,以示归宿。”婵媛真把一部楚辞嚼烂了!若非不信魂灵,我简直要认她是霏霏转世!

“分别一月,不知你可有新的发现?”我着急地问。

婵媛停顿一下,发来的话一下让我睁大了眼睛:“是的,林、简死因可能与霏霏相似,也涉及多年前的一桩血案;细节虽未弄清,方向应该不错。”“真的?快告我详情!”我敲打键盘的手有些颤抖。

“此案复杂,说来话长。不巧我明天出差,此时不能长谈。我给你个网址,你去看部电影。此片由于特殊原因,未在国内公演,只于网间流传,讲的正是此案,你看后便知端倪。”“你要出差?何时回来?在外地能上网吗?”我焦急地问。

“我去乡间,很难上网,大约周五回来。”婵媛发来一个再见的表情,跟着发了一个网址,随后头像转暗,她飘然而下。

我怅然若失。默默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听窗外风狂雨骤,令人心惊。我看看屏上的网址,不知这是怎样的一部影片,既然事关血案,想必令人恐怖。在电闪雷鸣中看恐怖片,这还是头一次。我用鼠标点击网址,屏幕忽然漆黑一片,屋里本来就黑,失去电脑的光亮,愈加黑暗。闪电不时掠过天空,将张牙舞爪的树影映在墙上,使气氛更加诡异。我盯着屏幕,正在琢磨是不是死机了,忽然耳边传来嗒嗒的钟摆声。我四处看看,不知声音从何而来,待那声音放大,才知是电脑发出的。随着钟摆声,屏幕上渐渐出现了一个大大的钟摆,左右摆动;镜头慢慢拉远,一座黑色时钟显露出来,钟摆声低沉、单调,令人压抑。随着钟摆声的回荡,屏幕上蹦出一个一个滴着血的字:

“从这里走近苦恼之城,从这里走进罪恶之渊,从这里走进幽灵队里。”

我恍惚记得在《神曲》中看到过这段话,写在地狱之门上。定睛往下看,屏幕又闪出一段滴血的字:

“南宋《丙丁龟鉴》书:每逢丙午、丁未之年,社稷必有祸患。‘丙’、‘丁’、‘午’均属火,为红色,‘未’在生肖为羊,故每六十年出现一次的‘丙午丁未之厄’,被称为‘红羊劫’”。

这段话让我莫名其妙,一桩血案,怎么和社稷祸患扯上了?似乎猜到我的疑惑,屏幕上马上又弹出一句话:

“二十世纪中期,我们的国家又遭遇一场红羊劫,此片的主人公,就死于那场劫难。”

“二十世纪中期”,“国家的劫难”,我马上想到十年浩劫。我暂停播放器,飞快地在电脑上打开电子万年历,查到66年,年历赫然显示:“建国十七年,农历丙午年,(马年)”竟有这样的事!南宋的算命先生已经预测到了国家未来劫难的时间!

我向来不相信算命,此刻也不太相信什么红羊劫。看到后来我才明白,作者用心良苦,他是用“红羊劫”来代替那个敏感词。目前在网上,这个敏感词只要在博文出现,立刻会被过滤软件捕捉,扔进“审查”之列,说不定就打入冷宫。

“这个词儿倒也贴切”,我心里想,因为它可谐音为“红洋劫”,即“红海洋之劫”,提到“红海洋”,我这年岁的,恐怕无人不知吧?

我接着往下看。钟摆声渐渐隐去,屏幕上现出一双苍老的手,在摆弄一架老式相机,颤抖的手打开镜头,调整快门,轻轻按动,瞬间出现四个墨笔大字:逝者如斯原来这是一部纪录片,一部记录红羊劫的片子,难怪不能公映。接下来,画面出现一位老人,在一间拥挤而略显杂乱的书屋里,拉开窗帘,让一缕阳光照亮书柜。他消瘦而儒雅,迷茫的目光望着窗外。镜头随之照向窗外,在两楼相夹间,是一条小道,不断有人往来,或悠闲自在,或步履匆匆。

“这是我书房的窗口,在这个窗口,在她早上离家,晚上回家时分,我会经常从窗口张望,看她去上班,看她回来,看到她回来我就会高兴。她遇难后,这个窗口成了我的伤心之地,苦苦地盼望啊!”老人泣不成声。

看来片子反映的是老人妻子在红羊劫遇难之事。我为老人惋惜,但并不太忧伤,我亲历红羊劫,那场浩劫究竟死了多少人?邓大人都说无法统计。连国家主席都没能逃脱厄运,赤身露体死在冰冷的屋里。对于一个小小的知识分子----我相信满屋是书的老人肯是知识分子------的妻子的死,还能引起多少悲哀呢?浩劫已远去,我们对浩劫的反应也早已迟钝。

但是,接下来的画面却让我心惊!那是一个浮肿的脸,仰面朝天,眼睛紧闭,头发零乱;那是一位中年女性的脸,完全没有生命的迹象;那是一张死人的脸!

仿佛是要与死亡的残酷对比,接下来的画面却很温馨。这是一幅标准的五六十年代的家庭照:前排是一个小男孩和两个小女孩,中间一对中年夫妻,身后是一个大女孩;构图像金字塔,给人稳定感。丈夫显然是影片开头那位老人,身穿中山装,左侧衣兜别着一杆钢笔一杆圆珠笔,透着学问,沉稳地微笑;妻子穿件翻领蓝衫,里面白衬衫的领子翻到外衣领上,显得很有层次,笑容爽朗又温柔;小男孩和小女孩都戴着红领巾,大概还在上小学;大女孩花布衫的口袋插着一杆钢笔,应该是个中学生了。四个孩子表情各异:男孩老实,小女孩灵巧,二女孩憨厚,大女孩稳重。这是个甜蜜和美的家庭,人人脸上充满阳光。

可老人的话音却令人心碎:“我没有想到,那年的八月五日,她走出家门后,就再没有回来,我永远失去了她,我的结发妻子,四个孩子的母亲,一路同行的最亲密的伴侣----钟云!这是京师女中永远的耻辱啊!

“钟云”?“京师女中”?似曾相识啊!我赶紧暂停播放,让画面定格在那幅家庭照上。我端详着那位中年妇女,拼命回忆在哪见过她,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和她并不相识。可为何“钟云”二字如此耳熟?此时一声霹雳,闪电穿透窗子,照亮墙壁,我猛然看见墙上挂着的电子钟,恍然大悟,是食指案!

食指案中,霏霏公寓里的钟停了,蒙子上画了一朵云;霏霏《葬》诗里“你要倾听钟的诉说”,其中有个神秘的“钟”字;“当时针指向云的时刻”,其中有个神秘的“云”字。每当思索食指案,“钟”“云”二字常在我脑海回旋,所以会对“钟云”似曾相识。我的天,难道霏霏是在暗示钟云之死?京师女中不就是林霜简狄的母校吗?!

神经一下绷紧,瞪大眼睛看屏幕,重新播放,窗外风狂雨疾,我充耳不闻,耳边只响着老人话音。

歌声响起,《我们是毛主席的XX兵》,听来恍若隔世。

伴随着破四旧的画面,老人继续痛苦地回忆:

“那年6月初,校园里贴出第一张大字报,批评校领导不突出政治。头一句话说:‘外面文化革命风云激荡,校内政治形势死水一潭。’打那起,教学秩序乱了。几天后,工作组来了,校领导靠边站,人人划线,钟云被划到四类,最坏的一类,就因为她出身地主。那个年代,出身就像赫丝黛胸口那个耻辱的红色的A字,是要跟你一辈子的。”黑白画面:年轻人在街头散发传单,行人拥挤着伸手索要;大字报栏,横七竖八贴满大字报和大标语。

老人话音:“6月22日,学校开斗争会。一个管人事和档案的女干部,名叫古水鹗,跳到台上,对钟云大泼污水。她说钟云勾引他前夫,是狐狸精;还说钟云是刘仁线上的人,是假党员。幼稚的女生们最恨女流氓,她们不能容忍自己的校长是个破鞋,古水鹗的揭发点燃了火药桶,让学生们的情绪瞬间爆炸!她们冲到台上把钟云打倒在地,使劲揪她的头发,朝她身上吐口水。事后钟云愤怒地给上级组织写信,反映她受到的污辱和迫害,可是没有人理。第二天,那个古水鹗,竟然还率领一百多学生,跑到我家来贴大字报,我用相机把它们都拍了下来。”黑白画面:一幅幅照片:老人的家,屋内屋外,墙上,窗上,门上,到处贴满大字报。有“严正声明”,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还有漫画,画着一只像狐又像猪的丑八怪,底下写着:狐狸精,母夜叉,你休想回家!我们要彻底砸烂你的安乐窝!”还有更多的污言秽语,不堪入目。

老人话音:“谁知这只是开头。工作组在时,学生打得凶了,还有人出来阻止;7月底工作组撤走,说是让学生们自己解放自己,自己起来革命,结果局面失控,学生想斗就斗,想打就打,钟云每天回家,身上都青一块紫一块,晚上疼得睡不着。”彩色画面:红色海洋,红旗、红幅、红袖章,清华门被学生们推倒,挂钟的滴达声愈显急促。

老人话音:“8月4日晚,钟云很晚才回来,我一直站在窗前眺望,看见她的身影,才放下心来。她脸上的墨汁尚未洗净,衣服几处被扯破,头上肿起一个大包,腿一瘸一拐。她的样子把孩子们都吓哭了。我劝她明天不要去学校了,躲一躲吧;她苦笑着说:‘我不去,其他校领导怎么办?我不去,不正好授人以柄?我不去,又能往哪里躲?就是下地狱,我也要去呀!’”老人又泣不成声,我的眼眶里渐渐湿润,多年没流过泪,此刻眼里却渐渐噙满泪水。

“第二天一早,钟云又去学校,她为保持人格尊严,绝然赴死。那天我俩似乎都有预感,平常上班各走各的,那天我们却一起出了门。分手时,我俩不约而同伸手相握。我看着她走去,走出十几步她又回身对我说,‘小宝的衣服我洗好放在衣柜里了,记得晚上把脏衣服换下。’这是妻子对丈夫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母亲对子女的最后的关爱。”黑白照片:母亲怀中抱着男孩,母子都在微笑,那男孩应该就是钟云的儿子小宝吧?看到幸福的母子,想到那男孩即将失去母亲,我忍不住潸然泪下。

泪眼迷蒙中,但见游斗在校园开始。受难者满面墨汁,敲着簸箕或者脸盆,喊着“我是走X派”,“我是牛XX神”;女学生一律草绿色军装,有的打赤脚,有的却穿着牛皮靴,不断挥舞皮带和棍棒……;受难者挑着沉重的筐子,把沙土从东运到西,又从西运到东……;宿舍楼的白墙上,有一大片血点和一个血手印,受难者晕倒在地,学生们用凉水浇醒……;受难者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躺在女生宿舍台阶上……;夕阳照在一辆平板车上,一堆大字报纸盖在受难者身上……

镜头转到一个医院外景,老人画外音:“那天下班回家,接到学校电话,说钟云死了,我赶到医院,看到钟云赤裸的尸体,扔在空荡的停尸间,浑身血迹已经干涸,脸肿得老大,嘴角有白沫,右臂有个血窟窿。我抱着尸体放声痛哭。

一位年轻医生走过来,告诉我他是急诊室的值班医生。我抓住他的胳膊,大声质问:‘她怎么会死?你为什么不救她?’他无奈地摇摇头,一声不吭。‘告诉我死因!’我怒吼起来。他指指妻子尸体,‘这种死亡,必须由法医做尸解。不过,我想法医能给的死因,无非是心梗或脑溢血,这对她的将来有利吗?’开头我听不懂他的话,死人还有什么将来?他见我迷惑,在我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我忽然醒悟,是啊,钟云将来终有昭雪的一天,倘若眼下开出虚假的死亡鉴定,将来岂不成了害人者的挡箭牌吗?

他见我领悟,默默递过来一张死亡证明,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死因不明’。我明白,‘死因不明’,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急忙跑回家,拿上相机和衣物,带着四个孩子赶回医院。我让三个小的在房间外等着,我先给遗体从不同角度照了相,再和大女儿一起擦净遗体,穿好衣服,然后让四个孩子站在母亲遗体边,给他们照了和母亲的最后一张合影。”黑白画面:痛哭的四个孩子,由小到大,站在钟云遗体旁。

老人话音:“我坚信钟云死于谋杀。斗了她一个多月,天天挨打,她都挺过来了,怎么突然死了?那天晚上,工友永海对我连说了三遍‘谋杀’;三天后我又收到一封匿名信。”画面里,老人戴上老花镜,拿出一张憔悴发黄的信纸,一字一句念到:

“郑光岳先生,钟校长死于谋杀!!!她死得很惨,我是目击者,但我现在不能说。我向上帝发誓,我一定要为钟校长讨回公道!!!我一定要让谋杀者下地狱!!!

我不能写下我的名字,也不能暴露我的笔迹,但请你相信,你不是孤立无援的,你要勇敢地活下去,把孩子抚养大,钟校长在天之灵会看着你,会向你微笑的。”

老人抬起头,默默看着窗外。一行字幕随着哒哒的钟摆声显示出来:

“老人一直坚守着,等待着,盼望着;他终于把四个孩子抚养成人,他终于盼来了妻子平反昭雪的一天;但他至今没有盼来写匿名信的人,他至今还是不知道,谁是谋杀者!”

黑白照片:焚尸炉飘出一缕清烟;家中,老人在书柜里为钟云布置了灵堂,一张遗像,一束黑纱,一副挽联,一支蜡烛,一碟水果,都隐藏在书柜里。

黑白照片:两个女儿向母亲遗相鞠躬。

老人话音:“灵堂整整设了三年。老大老二去北大荒,孩子们走时我都要她们向妈妈告别;我要她们永远记住自己的母亲。她不是黑帮,不是狐狸精;她是一个正直的人,是堂堂正正的校长,是关爱儿女的慈母,是永远不会向恶势力低头的人!”画面里,知青上山下乡的历史镜头:一队队年轻学生,举着红旗,走向广阔天地。

老人外音:“我和妻子都是激进的民主主义者,虽然都出生在富有的家庭,但都背叛家庭投奔革命。在当时之所以往枪口上冲,就是为了争取民主。后来在燕京大学,受到了基督教的影响,虽然不是基督徒,但是常为耶稣的故事感动。喜欢收藏圣经故事的绘画,耶稣受难,非常动人……”。

画面出现一幅圣母圣子的油画。

老人话音:“你看他们的眼睛,眼神表现了人类最深沉的爱;最后的晚餐,揭露了人的背叛……,耶稣扛着十字架,我也扛着,一扛三十多年。因为我是钟云的亲人,弄清钟云死因,是我的责任;九泉之下,她在等我呢……。”画面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书柜上,柜中有个圆磁盘,盘底印着一幅彩画,男女爱神相拥。

老人吃力地从床下拿出一个旧式皮箱,放在床上,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先是一团药棉,那是当年从钟云嘴里掏出来的,棉花被血浸透,缩成一团;然后是粘着粪便的裤子,遮盖尸体的雨衣,血迹斑斑的短袖衫,背后写着“打倒”二字……;最后是一个纸包,纸包里是个小盒,盒中放着一块手表,一个抗战时期“战地服务团”的徽章,一缕长长的头发……。

镜头给了手表一个特写,玻璃蒙子有几道裂纹,指针停在四点零八分。

四点零八分!

我像被雷击中,浑身发抖,紧盯时针,大喜大悲!冥冥之中,似听到霏霏在耳边低语:

“若鲜血不能化解心魔,你就要倾听钟的诉说,当指针停在云的时刻,死神会送上夺命花朵。”

我终于读懂了她!

四点零八分:时针停止的那一刻!钟云遇难的那一刻!

影片响起歌声,“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镜头里一张张照片闪过:夫妻的合影和血衣的叠影,母亲抱着婴儿的照片,郑先生在延安工作的照片,钟云在太行山陕北临时电台播音的照片,钟云看着手表在电台报时的照片,骨灰盒的照片,上面写着“生于梦想,死于梦想”……。

老人话音:“我们最喜欢《在太行山上》,这些年来,我天天听它,听一回,掉一回泪。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和她相聚。到那时,我就不用再苦苦思念她,不用再因苦苦思念她而夜夜梦见她,不用再害怕梦不见她而更加苦苦思念她。我会让儿女将我俩的骨灰放在一起,我们共同实践了相约的誓言:生于梦想,死于梦想!”话音戛然而止,画面一片黑色,一行行人名从黑暗中浮现,都是八月死难者。

忽然灯亮了,灯光射进眼帘,画面骤然消失。

我擦干泪水,看着墙上的电子钟,耳边还回响着钟摆的哒哒声。我望望窗外,雨已经停了。我一把抓起手机,拨通云鹏,“你在哪?”我大声问到。

“我能在哪?组里呀!一惊一乍的,封狐又发短信了?”“等我!”我抱起电脑,冲出门去。


4、谁是谋杀者?

云鹏一个人坐在满是烟味的办公室,身体紧倚着有些歪斜的转椅,圧得椅子吱吱扭扭响。他诧异地看着我,我打开电脑,上网点开那个链接:“看个电影,没公演,和封狐案有关!”随着屏幕转黑,耳边又响起哒哒的钟摆声。

云鹏聚精会神看着,却不动声色,不兴奋,也不悲哀。“这小子什么时候修炼得如此淡定?”我暗暗奇怪。

看完片子,云鹏把身子转向我,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八”字:“算上这次,看过八遍了。”他平静地说。

“你看过?”我不禁有些生气,“你早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先别说我,你呢?你不也一直瞒着我吗?”他反唇相讥。

“我瞒你?天地良心!我刚看到这片子呀!”我更加生气。“没说片子,说婵媛!”云鹏一脸严肃。他眯缝着眼,又将眸子缩得像白昼的老猫瞳孔,目光如刀,穿透人心。

我一下心虚了。“婵媛?婵媛怎么了?”“老董告诉我,在火车上,他讲了九天元女,你很高兴,说与婵媛讲的媭娘很像。他问婵媛是谁,你吱吱唔唔,说她是霏霏网友,霏霏跟她讲过媭娘,讲过忍花忍术,讲过东君咒。这么重要的情况,你居然一个字都没跟我说!”“这个老董嘴真快,五大三粗的人,心还挺细!”我心里暗暗埋怨,知道无法再向云鹏隐瞒,叹口气说:“不是我瞒你,婵媛有约法三章,一不能告诉警察,二不能跟踪IP,三不能调查身份。我答应了,她才参与进来,你说我咋办?”云鹏神色稍缓。他想了想说,“好吧,这三章约法,第一条是你自己破的,你说走了嘴,与我无关;我答应你后两条,不查她的网址和身份,但你要有一说一。我有直觉,破案的事可能就着落在婵媛身上!”“我可以告诉你,可你对我也要有一说一!”我讨价还价。

“我对钟云的调查?”“是呀!既然早就看过片子,肯定查个底儿掉了吧?”“行,我告诉你,”云鹏点点头。

“君子一言,”我伸出手;“驷马难追,”云鹏握握我的手。

我理理思路,从头讲起:“记得吗?有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说霏霏没死。”“记得,那是元旦后,你在网上搜到她的《谢幕》,还有《葬》,都发给我了。”“实际是,我搜到个博客,名叫‘婵媛葬花冢’;里面只有一贴,叫《依依百律》,收了霏霏在网上发的所有古诗词。令我惊讶的是,我和霏霏的诗词居然也照单全收!我想这一定是霏霏开的博客吧?睹诗思友,不免伤感,写了首沁园春贴上。打了个盹,片刻惊醒,发现博主竟回和了一首沁园春。其才思敏捷,文采飘逸,极像霏霏手笔!

“所以你打电话说霏霏没死。”“是,那一刻的感觉就像在和霏霏对诗。”“那个博客还在吗?”我点收藏夹,很快调出“婵媛葬花冢”,《依依百律》和跟贴都在。

庄生沁园春.问依依

惊梦何缘?怀沙何故?示我何妨?恨锦屏不解,依依二字;素笺未识,郁郁绝章。我为诗痴,君痴何为?瞒我依郎是李郎?昆玉水,葬音容笑貌,未许端详?

十八院里斜阳。曾记否、幼时笔墨香?叹别君卅载,诗心渐淡;逢君一度,词胆重张。百律吟成,曲终人沓,魂断山旁断水旁?青花冢,剩斯人憔悴,许我心伤?

婵媛沁园春.和五十弦问依依词酒酹红颜,士哭知己,劝得君么?奈网间虚拟,鱼书难寄;屏前幻境,空自折磨。汝为诗痴,诗将人误,焚砚烧书血溅戈。钳恨口,便椎琴裂画,不许长歌。

浮生算亦无多。回眸处、烟寒雨一蓑。且栖身林下,随泉随鹤;放舟湖上,采藕采荷。漫把芙蓉,轻结兰茝,茹蕙香魂在汨罗。敛眉黛,独向君青眼,勉力吟哦。

云鹏盯着婵媛诗,沉吟许久,指着屏幕问:“从‘汝为诗痴’到‘不许长歌’,是什么意思?”“这几句是化用郑板桥的诗。板桥当县令,请开仓赈济,得罪上司,被罢官。他写了一首词,叫《恨》,”我从电脑调出板桥词:

郑燮沁园春.恨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

云鹏认真读了,“原来‘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是板桥诗句。”“‘钳恨口’和‘不许长歌’也是化用。板桥愤世嫉俗,正话反说:砍桃树、煮鹦哥、焚砚台、烧四书、破瑶琴、撕画卷,一切美好全都毁坏,还钳制口舌,连叹气都不许,只能疏窗细雨,细写凄清。这种自我嘲讽,透露了他对权贵的不满。婵媛用板桥诗,说明历来诗人多难;我写‘我为诗痴’,她说‘诗将人误’;要我栖身林下,随泉随鹤、放舟湖上,采藕采荷,劝我不要过分纠结。”“她有出律的地方吗?”云鹏俨然成了半个行家。

“没有,所以我说霏霏没死,我真以为是她写的呢。”“说不定是她死前写好的呢?”“老兄,这是和诗!虽不是步韵(‘步韵’指依原诗韵脚字和诗),但和得丝丝入扣,我打个瞌睡,她一挥而就,多大本事!”“看来婵媛不简单呀?好了,不讨论诗了,你接着往下说。”“后来她把《葬》发给我,我把《金缕曲》发给她。几天后我和她联系,她谈了对绝命词的看法,和咱俩分析的完全一致。恰好头天封狐发来第一封死亡短信,那晚上咱们都在重案组。我把短信告诉她,她一看,说封狐有可能是制造车祸。”云鹏一下坐直身子,盯着我问:“那天晚上,你突然问我十六个女生有没有会开车的,是受了婵媛的启发?”“正是。”“你和她QQ是几点?”“大概八点左右吧。”“第二次封狐短信,那天晚上你忽来灵感,从飞机作案蹦到电梯作案,也是婵媛的提醒?”“是,她说电梯作案要简单得多;而且她对楚辞太熟了,一听‘望瑶台’,就说杀手要杀的人可能叫简狄。”“那是什么时间?”“大概晚上七点多。”“都在杀手动手前不久。”云鹏若有所思。

“林霜简狄遇难,我很受打击,加上抑郁,有了死的念头。我想我要是死了,封狐再发短信,谁能帮你呢?就想到婵媛,如果她能出马,强我百倍。我上QQ和她联系,她看出我的心思,劝我不必过分自责,说杀手可能是用蛊毒。她把霏霏对她说的媭娘的事情告诉我,说不如去找媭娘,找到媭娘就有破案的希望。我才会去湘西。”“看来今晚你又和婵媛QQ了?”“是,回京一直没上网,今晚才和她联系,告诉了她湘西的发现。”“她问了什么吗?”“只是问了问进入咸池路径。”“是她告诉你电影的事?”“是,因为她明天出差,没时间聊,才介绍我看这部片子。我看到那块表,确信霏霏是在暗示钟云之死,才会急着找你。好了,婵媛的事我全说了,该你告诉我了。”云鹏点点头,但没有马上开口。他看着窗外,夜已深,满城灯火渐次熄灭,雨后夜空异常清幽,星辰闪耀,月光如水。他走到窗前,遥望星空,像要看透夜空背后的秘密。我知道他的习惯,每当他目光远眺,其实是在思考。果然,他突然回身问到:

“究竟谁是谋杀者?”“你指钟云的死?”云鹏点点头。

“怎么可能是谋杀?谋杀是有预谋、有计划地杀害,而她是被学生打死的,是群体暴力,不可能说哪一个学生是谋杀者。”“可你怎么解释那封匿名信?”云鹏说着回到电脑旁,再次播放《逝者如斯》,迅速找到匿名信的画面,暂停:

“注意这几句,”他指点着屏幕念到:“钟校长死于谋杀!!!她死得很惨,我是目击者,但我现在不能说。我向上帝发誓,我一定要为钟校长讨回公道!!!我一定要让谋杀者下地狱!!!”“笔迹专家分析,信是用左手写的,所以字歪歪扭扭。但从措辞看,写信者的文化水平不低,言简意赅,表意准确。我想写信人不会不知道‘谋杀’与‘群体暴力’的区别,既然用了‘谋杀’二字,显然是指钟校长并非死于群体暴力,她是死于一个或几个‘谋杀者’。这个推论可以用后面两句话来证明,第一句:‘我是目击者’,如果死于群体暴力,目击者会很多,写信人没必要特别强调自己是目击者;第二句:‘我一定要让谋杀者下地狱’,如果死于群体暴力,参与殴打的人很多,怎么可能让所有参与者都下地狱?只有死于一人或几人之手,写信者才有可能兑现诺言。”我忽然明白了云鹏的意思,大为震惊:“你是说,林霜简狄是谋杀者?”“或者是谋杀者之一!”“天方夜谭!”我差点蹦起来!“她们干嘛杀校长?有仇?”“这也是我想弄明白的,你别激动,听我讲完。”云鹏叹了口气,开始讲述他的调查。

“你走后,我接着查林简。一天,我在网上偶然看到一篇回忆录,名叫《钟云之死》,作者尤勤,芝加哥大学的高级讲师,当年曾在京师女中读书。我一看标题,马上想到霏霏的暗示。回忆录让我知道了钟云,直觉告诉我这是个突破口。我马上让人搜集钟云资料,很快我看到了《逝者如斯》。当屏幕出现那块手表时,我知道中了大奖:霏霏暗示的就是钟云之死;封狐杀人,是为钟云报仇!

我立即召集组员,对他们说,‘我们要找这样一个人:他有为钟云复仇的动机,又与霏霏相识,他就是封狐’。大家日以继夜,,彻查钟云夫妇的亲朋好友。用了十多天,把沾亲带故的人细细筛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不可能是亲属!”我摇着头说,“若是长辈平辈,想杀早就杀了,还能等到七老八十才动手?若是晚辈,那时年龄还小,又不在现场,怎能分辨谋杀?倒是那个写匿名信的人,值得怀疑。”“是,我也知走岔道了。重看影片,越看越觉得匿名信不一般。我琢磨,假设有一位路人,偶然经过,目击了谋杀,他侠肝义胆,替钟云报仇,那么从亲属好友中查找就是白废功夫。可是,钟云真的死于谋杀吗?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可能被谋杀吗?如果是谋杀,那林霜简狄在谋杀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看来,要找封狐,先得弄清‘谋杀’二字。”“这是正道,”我点点头。

“此后,我带人走家串户,遍访8.5血案的当事人。没想到,那场血案扑朔迷离,众口不一。也难怪,时过境迁,当年小姑娘,如今都该退休了,很难记得十分清楚。加上事发突然,那天是高一学生临时动议,揪斗校领导。先在礼堂批斗,后到操场游斗,再劳动改造,有挑土的,有打扫厕所的,人员比较分散,学生也是你来我走,没有统一组织。钟云在厕所昏倒,大约是下午四点多。从一点多到四点多,她挨过多少人打,无法统计;谁打过她,也是一笔胡涂账:张三说李四,李四说王五,王五说张三,都说自己是看热闹,没动手;谋杀更是子虚乌有。”“恐怕不是记不清,是回避,是躲避,甚至是说谎!人命关天,谁也不想背个打死校长的罪名。”我有些悻悻。窗外阵风吹进,轻拂脸庞,刚下过雨,潮气吹在脸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有种流汗的感觉。还没到六月,天气已经很热,想想钟云挨斗是在八月,正是伏天。炎热使人狂燥,8.5血案除了政治狂热,天气炎热大概也有影响?天人感应,可能也是酿成八月惨案的众多原因中的一个吧?

“那天很热吗?”我问云鹏。

“热!许多人都说那天似乎是一生中最热的一天!一丝云彩没有,一丝风没有,阳光下一站,立刻汗如雨下。几位校领导,都已四五十岁,中午时分在操场批斗,烈日曝晒,几个小时没喝一口水,精神压力,皮肉之苦,能挺过来真是不易。”“是,没当场猝死就是万幸!”我叹息着。

“当场猝死就没有谋杀了。”“林霜简狄那天在吗?”“林霜一直在学校,简狄是后到的。说到她俩,也让我困惑。红羊劫暴发前,林霜已是党员,中学生入党,凤毛麟角,绝对是老师眼里的红人儿。可红羊劫一来,她带头贴大字报,工作组进校后,她挺受重用,钟云批斗会她坐在主席台上,8.18还上过天安门,和老人家握过手。但她从没打过人,没有造谣诬陷。8.5那天,她在学校,但不是组织者,也没打人。有人回忆,她当时和几个同学在东楼史地政教研室里闲聊,听说学生打人还出来制止过;还有人记得送钟云去医院的人里有她。”“这么说她不会是谋杀者。”“但毕竟她是最先贴校领导大字报的人,说钟云之死与她有关,也不是一点没道理。”“风起于青萍之末呀!”我感叹到。“那简狄呢?她也是激进人物吗?”“说到简狄,可就太冤枉了!”“她没反校领导?”“岂止没反,她是一直拥护的!都是高干子女,她与林霜却截然不同。她在班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学习成绩门门拔尖儿,就是不关心政治,党团活动不积极。为此班主任还曾经批评她,要她向林霜学习,积极靠近党组织,争取在中学入党。”“哈,李霏霏就有点像她,对政治没兴趣,可学习成绩没得说!”“红羊劫初起,林霜写大字报,猛烈抨击校党委,简狄不以为然。她和林霜争论说,眼看要高考了,要是学校乱轰轰的,大家心思都不在学习上,怎么能考得好呢?”“真是书呆子!”我不禁感到好笑。“那时山雨欲来风满楼,天下就要大乱,还谈什么高考!”“是,她对政治极不敏感。6.22批斗大会,学生们冲上台去打钟云,她很气愤。散会后她当着很多同学的面,指责林霜没有制止过激行为。说良心话,她的指责也不太客观,当时林霜虽然风光,也不过是个学生代表,上面还有工作组,要制止过激行为,也该是工作组的事。”“何况那时打人成风。不是有这种说法吗?好人打好人,误会;好人打坏人,活该!老人家的语录我们背得滚瓜烂熟: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记得老人家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激进学生时,听说学生名字里有‘彬彬’二字,就说了一句‘要武嘛!’你想老人家都这么说,还能不打吗?”“的确,那时觉得打牛鬼蛇神,完全合法,打了白打。可简狄不这样想。在学校,她一看到同学打人,就去制止。她说就算是黑帮,是牛鬼蛇神,也是人,也有人格尊严;批评批判可以,污辱人格不行,老人家还说不虐待俘虏呢,连俘虏都不让虐待,何况我们的校领导和老师们呢?她们都是辛勤的园丁呀!”“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我感叹到。

“8.5那天下午,她陪母亲去北京医院看病,四点多回到家。她家住教育部宿舍,离学校很近,一到家,便有同学跑来告诉她,校园里正批斗校领导,打得很厉害。她马上跑到学校,见钟云躺在学校北门内一辆平板车上,一些低年级女生正往她身上吐口水。简狄大声喝斥,那些女孩子都吓跑了;当时学生不怕老师、不怕校长,但对高年级的师姐却不敢惹。简狄找到林霜,要求送钟云去医院,林霜当时也很紧张,怕钟云有个三长两短,不好交待,忙和简狄推着平板车去了医院。”“这就怪了!如果真是这样,那简狄不但与钟云无仇,反而对钟云有恩,杀她岂不是恩将仇报?”我大惑不解。

“第二天,林霜在广播里说:‘钟云死了,昨晚我们向市领导报告了,市领导说,这么大的运动,难免发生这样那样的问题,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死了。’据简狄同桌回忆,当听到‘死了就死了’时,简狄泪流满面,吓得同桌悄悄直捅她。为一个走资派掉眼泪,传出去可不得了!你说,这样一个好人,怎么成了谋杀者呢?”云鹏问我。

“看来小庄一定搞错了。”“一个智商极高、办事周密的人,策划了几十年,居然会杀错人?”我苦笑,这的确无法解释。

“我们跑了半个多月,基本把8.5事件理清楚了。整个过程中,打人都在明处,都是群殴;没有任何证据显示,钟云是在某个封闭环境里,被某个或几个人偷偷打死的;而且送医院时,她还活着,她是死在医院的。一切证据表明,根本不存在谋杀!”听到这,我愣了。没有谋杀,何来报仇?又向谁报仇?没想到,千禧年的封狐案,扯出一庄尘封多年的钟云案,一切线索早已灰飞烟灭,这案如何能破?

“让我更困惑的是,如果封狐是为钟云报仇,那有个人早该被杀了,可直到现在她还活得好好的!”我马上意识到云鹏在说谁:“你是说古水鹗?”云鹏点点头。“学生打钟云,与她的诬陷有直接关系,她罪责难逃。”“钟云勾引她前夫是怎么回事?”“全是胡说八道!她前夫也在京师女中,教英语的。本来她们夫妻与钟云关系挺好的,两家人还在一块照过相。后来她与前夫感情不和,经常吵架,钟云作为校长、党总支书记,自然要做调解工作。她苦口婆心,劝了多少次,最终两人还是离了。离婚后,儿子判给了古水鹗,古以抚养儿子为由,多次要求钟云,扣前夫的工资补贴她的家用,钟云说法院判决没这条,没答应她,她牵怒钟云,捏造事实,写了上万言的揭发信,,四处投寄,把所有怨恨发泄到钟云身上。”“这女人也太恶毒了!”“6.22批斗大会,她跑上台,拿出一张照片,说是钟云勾引她前夫的证据。那照片粗看是钟云和她前夫的合影,其实那是两家夫妇一起照的。恰好她与郑先生在两边,钟云和她前夫在中间,她剪去两边的人,就成了钟云勾搭她前夫的证据。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女孩子们年幼无知,被她煽动群情激愤,冲上台去,把钟云打倒在地。”“这不完全是捏造嘛!”我气得要命。

“第二天她又率领一百多女孩子,跑到钟云家里,到处刷标语贴大字报,让钟云即使回到家也无法躲避精神折磨。你想想,钟云有四个孩子,都在上学,自己家里,一日之间,铺天盖地全是大字报;满墙污言秽语,恐吓威胁,孩子受多大刺激!还怎么出门?这干的是人事儿吗!”云鹏越说越气愤,忍不住挥动拳头。

“8.5那天她在学校吗?”“她在,很多人证明她参与殴打钟云,虽不能说是她打死了钟云,但她挟嫌报复,必置钟云于死地,表现极恶劣。说她杀人,也不为过!”“红羊劫后,没追究她?”“郑先生将她告到法院,公安局抓了,检察院又放了。检察院说,她确实构成诽谤罪,但追诉时效已过,不能判了。”“无法时犯罪,有法时难判。”我叹了口气。“十年浩劫,诬陷者,打人者,多了去了!要追究,怕是最终全要追到老人家那。老人家说自己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一国之君无法无天,受害的最终还是老百姓呀!我想小庄不走法律,以个人复仇,也是无奈之举。”“可他为何放着元凶不杀,却杀林霜简狄?”我思索片刻,回答说:

“有两点可能。第一,你们的调查有疏漏,一些重要情节还未掌握;第二,封狐总是在受害者的生日作案,至今没杀古水鹗,可能是生日还没到?”云鹏点点头。“如果猜得不错,我想封狐短信又快到了。”“你的意思是古水鹗的生日快到了?”我惊讶地问云鹏。“周五就是。”“你猜我周四会接到封狐短信?”“这是封狐作案的模式。”云鹏话音刚落,我的手机响了,我掏出一看,吓了一跳!

“真是一语成谶呀!”我把手机递给云鹏,上面一条短信冒着凶光:

“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周五晚翰林院”。


5.狙击封狐

我环顾四周,怕隔墙有耳,怎么刚说短信,它就到了?

窗口的风又湿又热,我却打了个冷战,深沉的夜幕中,似乎有双冰冷的眼睛盯着我们。

“翰林院?伤心之地呀!古水鹗也住那?”云鹏点点头。“还记得吗?霏霏失踪那天,汝大夫曾到过翰林院。”“记得,他给一个老太太做心理治疗,好像是抑郁?”“对,老太太就是古水鹗。”“是她?她发财了?能住翰林院?”我惊讶之极。

“她没发,儿子发了,她儿子在纽约,不知倒腾什么发了财,身家上亿了。”“怎么没把她接过去?”“她不去,她不但抑郁,还有自闭,一年到头连屋都不出。”“报应啊”,我心里说。“谁跟她一起住?”“没人,有个小保姆,白天搞卫生,买菜做饭,晚上就走了。”“这回咱们拿下了!”我高兴地说。

“怎么讲?”云鹏瞪着我问。

“你想啊,我们掌握了小庄、不、还是叫他封狐吧,我们掌握了封狐的杀人动机,可封狐不知道,他以为咱们还是俩眼一抹黑呢,要不他干嘛提前发短信?明摆着,他小瞧咱们了!古水鹗偏巧又是个抑郁症,从不出门,车祸杀人呀电梯杀人呀,都没门!他只能到翰林院来,他在明处,咱们在暗处,时间、地点、目标,咱全知道,这还不拿下?”我兴奋地说。

“你别忘了,这时间地点可是他通知咱的,还提前四天,封狐忽然发善心了?”云鹏不以为然。他盯着手机,把短信抄在便签上,“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什么意思?‘郢路’怎么讲?是不是又在提示作案方式?”“郢路是指通往郢都的道路。”我在网上搜了一下,这两句出自楚辞《抽思》。

“屈原流放汉北,感叹悲秋之风,写了《抽思》。这是《抽思》中的两句,意思是‘回乡之路多么遥远,魂魄一夜逝去九遍’。”我给云鹏解释。

“你猜猜作案手法?”“我想,可能是某种恐吓吧?”“恐吓?怎么讲?”“魂一夕而九逝,形容一遍遍地失魂落魄,如果一击至命,不会这样;只有受到惊吓,才会如此吧?”“榝汁忍花?”“很可能,榝汁忍花能把秋月柔荑吓疯,吓死老太太还不容易?”一想到封狐又要用忍花作案,我更信心满满:“你想,古水鹗不出门,封狐怎么把忍花给她?或者快递,或者冒充快递亲自登门。反正生日那天,必有送花之人。他亲自来,是自投罗网;托快递来,咱们也能通过快递,掌握他如今的相貌特征。你们不是有电脑画相吗,画出相来,按图索骥,还怕抓不着他?”“赶快联系婵媛,我要知道她的想法。”“真不凑巧,她出差了,要周五才回来。”“她在外地不上网?”“她说是去乡下,很难上网。”云鹏满脸遗憾。

“这是我们第三次和封狐交手,前两次他得手了,这一次我们一定要赢!”第二天一早,重案组集中在会议室,听云鹏通报案情。旭日初升,雨后的早晨空气清新;由于有女警员,屋内没人抽烟,老董拿着香烟放在鼻前嗅着,眼睛盯着墙上的白板。云鹏把封狐短信写在白板上,用油笔指点着白板说:

“这次不像前两次,我们有四天时间,还知道确切地点和作案对象,没有再输的道理。”“翰--林--院,”老董咂吧这三个字,像要品出其中的滋味。“是古水鹗?”他问。

听到古水鹗这仨字,满屋警员都皱眉头,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我知道大家的心思!”云鹏大声说。“古水鹗作过孽,罪过不小,可罪不当死;罚与不罚,也只有法律说了算。我们保护古水鹗,不是在保护她个人,而是在捍卫法律的尊严!”“王队,道理我们都懂,你说怎么干吧!”老董大声说。

“我们兵分四路,一路由老董率领,从今天起,化装保安,加入翰林院的安保队伍,昼夜看护;你再挑几个女同胞,化装成保洁员,对古水鹗住的第五层严密监视,如果有人找她,立即报告。”“明白!”老董接令。

“第二路由刘芳率领,”云鹏向一个看上去精明干练的女警员点点头,我记得云鹏带我去找郎星河时,做笔录的就是她。“你带几个人摸排一下,看看北京市除了翰林院一号,还有没有叫翰林院的地方?小区、住宅、餐馆、酒吧、娱乐场所,总之你要像过筛子一样把北京过一遍,绝不允许还有第二个翰林院而我们不知道!”“是!”刘芳答应得干巴脆。

“第三路由李工率领”,云鹏的手指向一位戴眼镜的中年警员,一看就是个搞技术的。“你带手下,找翰林院的建筑设计师,弄清古水鹗那套公寓的结构,什么通风口啊,下水道呀,排风扇哪,凡是与外边相通的地方全给我搞清楚,全要采取防控措施,一只蚊子也不能让它飞进去!”“遵命!”李工点点头。

“我带第四路,再对翰林院人员做个普查。这次不单要查公寓住户,还要查商务楼,查翰林院的所有职工,要确保这里除了古水鹗,没有第二个与钟云之死有关的人。周四一早我们到这会合,各组汇报排查结果。行动吧!”警员们纷纷起身,我冲着云鹏喊:“我干啥呀?”“你上网,等着婵媛,我要第一时间知道她的想法!”

两天一晃而过,周四一早,各路人马又齐聚会议室,汇报排查情况。

结果似乎都很乐观。刘芳报告,她们像篦头一样把京城篦了一遍,连京郊的区县都查遍了,不论是居民区、商业区还是娱乐场所,都没发现第二个翰林院。李工报告,他们摸清了公寓的建筑结构。古水鹗那套房,通到屋外的只有自来水管、污水管和油烟机抽风通道,这些管道都包在厚厚的墙壁里,不可能成为投放忍花的渠道。古水鹗住的那个单元是每层两户,户型完全一样,恰好她对面那套房空着,李工他们在那套空房里对照图纸,一处一处地核实,实际情况与图纸完全相符。

“没有暖气管道?”云鹏心很细。

“没有,是在地板下铺的电热丝。”“没有空调的送风口?”我问了一句。

“公寓不是中央空调,没有送风通道。”老董组两天来对公寓严密监视,一切风平浪静,没有异常,假扮保洁员的女警还和古水鹗的小保姆搭上了话。

“根本不是小保姆,比我还大呢”女警说,“她叫赵玲,是北京人,28岁,护士专科毕业,在精研中心工作八年了,已经升到护师了。”“这么说是医院派来的?”“也说不上派,是她儿子要求的,一方面照顾生活,更重要的是防止自杀。”“那晚上为什么不住这?”“古水鹗不干。她说晚上家里有人她睡不着,她怕声、怕光、怕风,有一点动静就紧张,她儿子也说不服她,只好随她了。”“这不和林彪差不多吗?”老董感叹。

“伺候这么个人,小赵也不烦?”我也感叹。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们猜,她儿子给的月薪是多少?”“两千?”老董觉得这数已经很夸张了。

“差多了,八千!”“我的妈呀!”老董叫起来,“我干了一辈子,还挣不到黄毛丫头一半!”“这没法比,你那宝贝闺女拿得更多呢!都国际影星了!”女警笑着说。“不过赵玲说,要不是薪酬高,打死她也不在这干,整天守着个抑郁老太,跟在棺材里和鬼作伴似的,能把人憋屈死!”大家哈哈一笑,接着云鹏谈了对翰林院人员的排查。翰林院既有公寓,又有写字楼和商业服务区,情况比较复杂。公寓住户和翰林院内部职工,食指案发生后反复排查过,情况已经掌握;可写字楼和商业服务区,因与公寓楼是隔开的,其中的白领和从业人员过去没查过,完全从头查起。经两天忙碌,基本排查完毕,从年龄看,大多是年轻人,红羊劫时还未出生;从简历看,五0后左右,无人上过京师女中,也无人家住二龙路一带(京师女中地处二龙路)。结论是:翰林院里,与钟云之死有关者,只有古水鹗一人。

大家都觉得,封狐这次板上钉钉,就是冲着古水鹗来的。警员们磨拳擦牚,只等明晚一搏。可云鹏却显得心神不定,大家汇报完后,他忽然提出一个问题,让我们全都一愣:
“我们能把古家围得像个铁桶,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可这些封狐肯定也预料到了。前两次短信只给一天时间,目标地点还像谜语;可这回他给了我们四天,还明确告诉了地点,这说明什么?”大家看着云鹏,琢磨着他的问话。

“他赌我们查不出他要害谁,”老董说。

云鹏摇摇头,“不可能。林、简案已经一个多月,座钟时间和云彩的提示又很明确,只要调查林、简,必会查到钟云。一个多月时间,寄希望于我们调查不到钟云,那也太一厢情愿了吧?太小看我们了吧?”“您的意思是,封狐知道我们的进展,知道我们已经掌握古水鹗?”我问。

“我们必须假设:我们所知,他全知道;而他居然提前四天通知我们,这说明他有必胜的把握!”云鹏语气很坚定。

“他能怎么着?端着机关枪杀开一条血路?”老董不相信云鹏的推论。

“封狐不用舞刀弄枪,最好的凶器就是忍花。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他周五究竟如何把忍花送进古家呢?他真的会自投罗网吗?刚才我忽然发现,我想错了,我们的想法有个天大的漏洞,而且似乎无法弥补!”“什么漏洞?”大家全瞪着云鹏问。

“漏洞是”,云鹏停顿一下,像在评估自己的想法,然后肯定地说:“我们只想着他会如何做,其实他已经做了!”“已经做了?什么意思?”大家如堕雾里。

我看着云鹏,他也看着我,眼神交汇时,我一下读懂了他的目光:“你是说,封狐已经把忍花放进古家了!”我大声说。

云鹏赞许地点点头,“这就是他必胜的筹码!”我们恍然大悟。忍花靠意念控制,像颗定时炸弹。只要提前放入,封狐周五根本不用来,时间一到,意念催动忍花,就能让古水鹗发疯发狂,恐惧而死。

虽说翰林院安保严密,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封狐诡计多端,肯定会有办法提前把花放进了古家。封狐既然敢提前四天发短信,原因在此,想到这,我惊出一身冷汗。

再往下想,这漏洞真的难以弥补:古水鹗是个精神病人,根本无法沟通;但是不经她许可,我们不能进门,更谈不上入户搜查,也不可能将她转移,或是派警员陪伴她。总之,一切补救之道,对正常人轻而易举,对她却难上加难!

“能不能用气体将她麻醉?”刘芳说。

“五虎断魂香,用吹管吹进去!”老董脱口而出,大概武侠片看多了。

“用麻醉要报批,况且她是个重病缠身的老太太,药量掌握不好,很危险。”云鹏摇摇头。

“那就让赵玲周五晚上陪着姓古的,发现情况赶快通知我们。”老董挠着头说。

“你想害死俩呀!”我马上反对,“媭娘说过,有毒忍花谁闻了都会发疯!”“对,对,我傻了!”老董直拍自己脑袋。

“能不能让小赵帮我们搜索忍花?或是今晚给古水鹗偷偷吃片安定,让她睡死点儿,咱们夜里进屋搜。”刘芳又提出建议。

“这是一策,不过是下策。安眠药不是麻醉剂,不会睡得很死;万一我们正搜着她醒了,没让封狐吓死倒让我们给吓死了!靠小赵搜,一来要向她透露案情,不见得稳妥;二来封狐办事周密,套句老话:‘一个共产党员藏的东西,是一万个人也找不到的!’小赵没有受过训练,没搜索经验,多半找不到;万一她害怕了,不敢干,事情更糟糕。”我前思后想,心头一亮,想到一个人:“看来我们只能求助他了!”我看着云鹏。云鹏心有灵犀,马上说出三个字:“汝砚扉!”“汝砚扉?”老董有些不明白,“找他有什么用?”“汝砚扉是古水鹗的大夫,最清楚她的病情。心理医生都会催眠,如果汝大夫能将古水鹗催眠,咱不就有机会搜查了吗?庄兄,赶紧联系汝大夫,咱们马上去见他!”

很不凑巧,汝砚扉下午有专家门诊,特需号已挂出,有的病号还是提前预约,不可能取消,我和云鹏只能在他办公室苦苦等待。直到五点多,他才满脸倦色回到办公室。

“怎么个情况?翰林院失踪案和古水鹗有关?”他开门见山,边说边递给云鹏一支烟。

“间接有关吧。”云鹏接过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金芙蓉味道不错。”“病号家属给的,不收吧,就像嫌人家礼不重似的,更麻烦。”汝大夫苦笑着,也深深吸了一口。“二位来,想了解什么?”“古水鹗病情如何?”云鹏问。

“很严重。”“她生活有规律吗?晚上都做些什么?”“老年人生活都比较规律,她更刻板。每天晚上,她八点准时与儿子通话,九点作祈祷,十点上床,日复一日,天天如此。”“如果打破规律呢?”“她会生不如死。”云鹏皱皱眉头:“案情不能细说,简单说,古水鹗有生命危险,有人要杀她。”汝砚扉一下坐直了身子,两眼紧盯着云鹏问:“杀她?为什么?”云鹏叹口气,“你了解她的历史,当年她曾诬陷过一个人,那人最后死了。”“京师女中校长钟云?”汝大夫一语中的。

云鹏点点头,“现在有人要为钟云复仇,发来短信,说周五晚上要在翰林院动手。”“这怎么可能?翰林院保安严密,他能在你们眼皮底下杀人?”“我们分析,他已将一件凶器藏在古水鹗家中,这件凶器非常诡异,杀人于无形。目前最紧要的,是要找出凶器,消除隐患。”“你们要入户搜查?”“是,我们能进她家吗?”“绝不可能!”汝大夫说得斩钉截铁。“现在她的心脏比玻璃还脆弱,你们进她家,她马上就会崩溃!”“能不能麻醉?我们入户搜查,有两小时足矣。”“麻醉?很危险,说句不好听的,她就像孤魂野鬼,还剩口人气儿,麻醉稍过,这口气儿就没了。”“能不能发挥您的专长?”“我的专长?”汝大夫看看云鹏,云鹏闭上眼,做出睡觉状。

“你是说催眠?”云鹏点点头。

汝大夫沉默了,他双手手指交叉托在脑后,头仰起看着天花板,又闭上眼睛沉思。我望向窗外,黄昏时分,夕照余辉熨着树木花草,将园子洒满金色。一些病人在院里徘徊,神情呆滞、愁苦。颇有诗意的晚景,与忧郁寡欢的病人相互映衬,给人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

“我也想过催眠,”汝大夫开口了,“两年前,我接手治疗她,她的抑郁表现为严重的恐惧与焦虑,服药、心理治疗,效果都不大。我仔细研究她的经历,了解到她中年时期遭遇婚变,性格变得暴戾、仇恨和和多疑。恰逢十年浩劫,她认准钟云是仇敌,对其极尽诬蔑和陷害,导致钟云死亡。她得抑郁症,极度恐惧和焦虑,正是缘于钟云之死。我对症下药,治疗开始收效,但始终难有突破。我怀疑她幼年受过心灵创伤,想通过谈话诱导她说出来,但一无所获,这使心理治疗难以深入。这时我想到催眠,甚至想到,是不是可以试试前世催眠?”“什么是前世催眠?”我好奇地问。

“催眠能让人回到前世?”云鹏也觉得很玄。

“这是一种争议很大的催眠术,过去看作迷信或是骗术,但近年来逐渐放宽,允许研究和探索。”“您讲讲,”我很感兴趣。

汝大夫从书柜中拿出一本书,递给我,我瞅了一眼,作者叫钱斯,书名叫《人生的轮回》。

“这个作者是一名经受过多年严格训练的心理医生,他开始并不相信前世催眠,直到他治疗了一位女性患者,名叫邦妮,他的观念才发生转变。邦妮患有严重的焦虑和恐惧症,传统心理治疗和药物治疗不起作用,钱斯怀疑她童年受过心理创伤,希望通过催眠找到原因。”“这倒和古水鹗有些相像呢。”我嘀咕着。

“他实施了催眠,没想到,邦妮竟然穿越今生,回到了前世。在前世她是一个印度少妇,死于比哈尔邦科西河洪水。钱斯以为找到了恐惧源头,谁知这才刚开始,以后每次催眠,邦妮都能回到前世,确切说是前世的前世,竟穿越不同时代和国度。在不同的前世,她曾是美国拳击手,死在拳击台上;曾是伦敦的一个小女孩,死于德军轰炸;曾是威尼斯水手,出海时遭遇风暴而死;曾是一个犹太姑娘,目睹父亲被纳粹处死……;总之她的前世有诸多不幸,现在的心理创伤好像是所有经历共同造成的。钱斯根据这些经历,有针对性地对她催眠治疗,经过数月,焦虑和恐惧奇迹般地消失了。”“会不会是瞎猫碰死耗子,蒙上的?”云鹏表示质疑。

“钱斯也这样想。为了验证前世催眠,他有意识地尝试,发现许多病人能在催眠中回到前世。最终钱斯相信了前世催眠。”“您尝试过前世催眠吗?”我问。

“是的,只是摸索。这方面的资料不多,很多方法要自己探索,其真实与否尚不确定。当古水鹗的治疗停滞不前时,我就想尝试催眠,特别是前世催眠,来弄清她心灵的创伤。”“成功了吗?”云鹏十分期待。

汝大夫看看云鹏,没有直接回答。“催眠是一种特殊治疗,必须慎重,事先要对病人进行评估,特别是其受暗示性。接受暗示是催眠的基础。有5%的人没法被催眠,连浅度催眠都不行,我们把这种人叫做‘橡皮人’。”“橡皮人?”“对,这种人对暗示没有任何反应,他们的心灵就像被橡皮紧紧包裹。我对古水鹗作了多种测试,特别是卡特尔十六人格因素测验,结果让人沮丧,她正是个‘橡皮人’。”“这么说您没对她催眠?”云鹏问。

“是的,催眠要病人同意,对老年人催眠还要亲属同意;既然古水鹗不适合催眠,我也就没有往下做”。

云鹏点点头,慢慢吸着烟,考虑了片刻,“您能不能试试?死马当活马医,成了,您立一大功;不成,顶多她没睡着,也没什么严重后果,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人命关天呀!”汝大夫看着云鹏,思索半天,下了决心:“我可以试试,但要向医院报告,还要征得她本人和儿子的同意。”“医院这边我们来沟通,您这回不是普通的治疗,是配合警方破案,医院会同意的;至于她儿子,远在美国,这案情复杂,电话不可能说得清,时间又很紧迫,耽误不得,我看还是不说为好。反正只是一次催眠,睡着睡不着,对她身体不会有啥影响。”“不和她本人说?”“如果催眠成功,您再说不晚;事先绝对不能说,否则她一紧张,八成吃安眠药都催不了眠了!”“你倒像心理医生了,”汝大夫笑起来,“你说的有道理,紧张会影响催眠。不过,要对一个不知情的人催眠,难度同样很大,我有个要求,必须让赵玲配合我。”“为何要她配合?”“其一,对异性催眠必须有助手在场,这是行规;其二,对‘橡皮人’催眠,一般的暗示法都没用,我只能尝试两个催眠师同时引导法,通过相互矛盾的诱导信息,使她产生混淆心理,打乱她的防御意识,引导她进入催眠。”“赵玲稳重吗?可别出去宣扬,影响破案。”“这点你放心,小赵是我们这最出色的护师,办事很稳重,否则也不会让她来照看古水鹗。”“她懂催眠?”“护理专业不学这个,但近朱者赤,她在精研中心工作多年,辅助医师催眠很有经验。”“好,就这么定了!明天上午您正好该去她那,希望您能成功催眠,只要给我们两个小时足矣。”云鹏高兴地握住汝大夫的手。

“慢,还有个问题!”汝大夫忽然抽回手,面露难色。“催眠环境,要安静、昏暗,温度要适中。你们的搜索,不可能没有声音,也不可能在昏暗中进行吧?”云鹏愣了。他眉头紧锁,沉思许久,忽然问:“催眠后,可以轻微移动吗?”“如果进入深度催眠,轻轻移动是可以的。”“明天您打算在哪个房间催眠?”汝大夫想了想,“卧室吧,环境比较合适。”“我有个主意,恰好古家对面那套房空着,户型又一样,我们将对面空房按照古家卧室来布置,摆设、光线、温度,都一样;一旦催眠成功,我们将古水鹗迅速转移到对面公寓,相同房间相同环境,绝对安静;我们可以放心在古家搜索。等古水鹗苏醒前,我们再将其挪回原屋,她醒了也不会发现,您看行吗?”汝大夫想了想,点点头。

我高兴地冲云鹏伸出大姆指,“你真有高招,瞒天过海,乾坤大挪移!”“先别高兴,明天成不成,还要看汝大夫呢!”

催眠请求得到医院的许可,我和云鹏马上赶回翰林院,就在古家对面那套空宅里,云鹏成立了指挥部,将明天的行动命名为“猎狐”。一批刑警精英,在夜色中悄悄潜入,集中到指挥部里。云鹏将人马分成三组:一组老董带领,继续负责大楼的监视;一组刘芳带领,按照汝砚扉画的居室图,马上布置“模仿卧室”;一组李工带领,负责明天入户搜索。古水鹗住的公寓是最小的户型,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客厅居中,南侧连接两间卧室,北侧连接厨房和卫生间。云鹏将搜索组分成四个小组,每组两人,全都是精干的小伙子。

“你们自己分工,一个管‘盲点’,一个管‘难点’;明天用顺时针轮转法,每间屋给20分钟,10分钟机动。你们对房屋结构已经很熟悉,今晚好好想想预案,不能有任何疏漏。”云鹏特别叮嘱搜索组。

“客厅由谁搜?”李工问。

“我和庄生。”“老庄懂搜索?”李工看着我问。

“哪那么多废话?别看不起老庄,他是我师傅!”云鹏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弄得我挺尴尬。

刘芳和几个女警布置好“模仿卧室”,时间已是深夜,她们就在那屋休息了。李工带着搜索组在客厅打地铺,云鹏拉着我占了另一间卧室。屋里空空荡荡,只摆了一张电脑台和几把电脑椅,地上铺了个双人床垫子。我把笔记本连上网,登录QQ,见婵媛头像依然黑着,不禁有些失望。

“还是联系不上?”云鹏躺在床垫上问我。

“是,她一直没上网。我周二在QQ给她留了言,她要上网会回复我的。”“睡吧,看来这次指望不上她了。”我躺在云鹏旁边,问他:“刚才你跟搜索组说什么‘盲点’、‘难点’,指的是什么?”“这是搜索学的术语。”“搜索学?还有这么一门学问?”我感到很新鲜。

“准确说,叫‘隐藏与搜索学’,是刑侦的一门课。”“复杂吗?给我说说?”“还用我说?你都懂呀!”“我哪懂?我头一次听说。”“记得你在张湾给我讲的《波宫秘闻》吗?”我想了想,“记得,一位波希米亚国王,托福尔摩斯搜寻一张照片,对吗?”“对,它讲的就是搜索学。福尔摩斯讲搜索学的很多,像《海军协约》,像《六尊拿破仑塑像》,都是。你对福尔摩斯那么熟悉,虽不知道‘搜索学’这个词,但基本方法你是知道的。”“你给我说说‘盲点’和‘难点’吧?”“简单说,隐藏有两种方式:‘盲点隐藏’和‘难点隐藏’。‘难点隐藏’指尽量将东西藏得隐蔽些,加大搜索难度,这是一般人藏东西的做法;‘盲点隐藏’则是高级方法,把东西放在明处,却让你视而不见,形成盲点。”“啊,想起来了,爱伦.坡有个小说叫《失窃的信函》,讲得就是盲点隐藏!”“哈,那正是这门课的必读书。搜索与隐藏相对应,也有‘盲点搜索’和‘难点搜索’。前者训练克服盲点,后者训练克服难度。当我们搜索一个东西时,先要确定是用盲点搜索呢,还是用难点搜索?两种搜索的思考方式是不同的。比如我们找一件日常用的东西,开头没找着,往往就翻箱倒柜,找犄角旮旯,结果越找越不着;其实是有了盲点。这时只要动动脑筋,想想有可能随手放在哪?想想最后一次用它是什么情况?它是不是和其它东西混在一起,不易分辨?只要发现盲点,马上手到擒来。”“哈,没错!有时候我找东西,怎么找也找不着,干脆不找了。过几天忽然看见它,原来就在眼皮底下!”“这就是盲点。难点搜索,主要考虑东西藏哪‘最难’被找到;而盲点搜索,则要考虑东西藏哪‘最易’被忽视。明天我让他们两人一组,一个人考虑盲点搜索,另一个考虑难点搜索,两种方式两个思路,互不混淆,才能有好效果。”“想不到搜索还有这么大的学问。还有,你说的‘顺时针轮转法’,是什么意思?”“噢,是指循环搜索。他们两人一组,分头搜索两个卧室和一厨一卫,每组给半小时,时间一到,各组顺时针轮换到下一个房间搜索,再给半小时,再轮换,最终每间屋在两小时内都被搜索过四遍,可以尽量降低遗漏。”“那客厅就咱俩搜?我可是纸上谈兵,从没干过呀!”“放心,有我呢,只要藏在客厅,我有把握找到它!”

黎明很快到了。临近小满节气,京城的气温已窜升到可用“炎热”来形容,只因湿度不太大,晨风还算凉爽。为了和古家相似,我们把各房间都挂上了厚厚的窗帘,将晨辉和凉风挡在窗外,屋里异常憋闷。我瞅了眼模仿古家的卧室,里面一片黑暗。全体人员都在客厅等待,不敢出声;抑郁症病人对声音非常敏感,云鹏不许大家说话,怕古水鹗察觉。黑暗和闷热,让人烦燥,我无所事事,站在大门内透过猫眼向外张望。

8点钟,赵玲到了。她穿一身藕荷色长裙,人长得漂亮又机灵。她向我们的屋门瞟了一眼,微微一笑,敲了敲门,门应声开了,她闪身而入。“奇怪,这么高级的公寓,没有门玲?”我小声嘟囔着。“古水鹗不让装,她怕听玲声。”假扮保洁员的那个女警小声解释。

9点钟,汝砚扉从电梯里走出。他衣装笔挺,脸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得很光亮,与他平常在医院总是一身白大褂、总是神情疲惫的形象迥然不同。我这才发现,他年轻时,应该是很英俊的。他也瞅了这边一眼,也微微一笑,随后进入了古家。

公寓隔音很好,我们一点听不见古家的动静,不知道催眠顺利与否。时间似乎停滞,每一分钟都是一个漫长的等待,云鹏将大门开启一条缝隙,紧盯着对面。半小时过去,没有动静;我感到不安。我在网上看了些催眠的介绍,有的资料说,如果十分钟内不能将人催眠,就要放弃。

当时针指向9点50,我几乎已经绝望时,门忽然轻轻推开,赵玲探出头,伸手做出个“V”字。我们长出一口气,立即打开大门,四个壮小伙跟赵玲进入古家,其他人从指挥部撤出,站在楼道边。很快,四个小伙子稳稳地抬着一个单人沙发走出来,古水鹗半靠半躺在沙发上,人已经睡着。她穿着黑色丝绸唐装,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眼罩。第一眼看到她,我马上理解汝大夫说她是孤魂野鬼,只剩一只人气儿,是多么贴切!她瘦得只有一把骨头,虽然隔着衣服,你几乎可以数出她的一根根肋骨;她的脸颊深深凹陷,腮帮子没有一点肉,犹如骷髅。祼露的脸部和双手,皮肤呈现出恐怖的死白,枯草般的稀疏头发垂在脑后,似零乱的蛛丝。

汝大夫紧跟着古水鹗,他满头大汗,白色衬衫像水湿一般。他边走边对古水鹗耳语:“你像一片树叶,自由地漂浮在空中,周围很安静,没有光,没有声音……。”很快,古水鹗被抬进那间模仿卧室,四个刑警轻手轻脚退出,仅留下汝砚扉和赵玲在屋内守护。随着寓门悄然关闭,我们马上进入古家。

我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公寓到处都是黑色,天花板是黑色吊顶,墙壁是黑色壁纸,地面是黑色地毯,原本宽敞明亮的玻璃飘窗,也被双层黑色丝绒褶皱窗帘完全覆盖,而且窗帘环被锁死,无法拉开。屋内的光线,是靠镶嵌在顶棚下的一排装饰板内的小灯泡发出,昏暗得犹如萤火虫的微光。我体会到赵玲说的在棺材里与鬼做伴的感觉;的确,如果让我在这屋里陪着古水鹗,用不了一天,我就会疯掉!

搜索组的小伙子们分头进行。多亏汝大夫昨天提醒我们古家光线昏暗,每人都配备了一个手持式强光灯,探照灯般的光束在各个屋里闪亮,将每个角落都照得一清二楚。我和云鹏站在客厅,云鹏用强光灯将客厅细细照了一遍。客厅大概有四十平米,被一个百宝阁隔成大小两个厅。大厅靠南侧,东墙是一排组合沙发,一个茶几;按习惯,对面西墙应该放置电视,可实际却是一个基督教的神龛。沙发旁边有个很小的电脑桌,桌上有台电脑,这让我很惊讶,我不太相信古水鹗会使电脑。小厅有个椭圆形红木餐桌,四把红木椅子,一个冰箱。客厅摆设如此简单,以至我觉得如果忍花真藏在这,用不了十分钟云鹏就能找到。

云鹏递给我一盏灯,指指电脑,“那是你的专业,去检查它,确保里面没有忍花。”由于工作性质,我曾学过电脑组装和维修,算是半个电脑硬件专家,有时云鹏电脑有毛病,局里的技师又不在,就找我帮忙。所以他说拆电脑是我的专业。我也觉得这比什么盲点搜索难点搜索要容易些,欣然领命。

我坐到电脑前,先开机看看电脑里存了些什么。果然不出我所料,电脑除了Win98,只装了个超级影霸,连office都没装,桌面只有Win98自带的那几个图标,没有其它快捷键;硬盘也是空空荡荡,既没有word文件,也没有图片文件,可见就是个摆设。我用杀毒软件查了查,系统很干净。我关闭电脑,拆卸主机外壳。这是一台IBM电脑,挡板有些特殊,研究了一会才打开。我用强光灯照射机箱内,主板、硬盘、光驱、电源,全都妥帖地各在各位,没有一件不該出现的东西,更没有忍花。为了万无一失,我把所有部件一一拆下,检查有没有夹层,有没有把忍花藏在某个角落,这大概花费了半个多小时,没发现异常。我装好主机,接着拆显示器,又花了半个小时。最终确定电脑肯定没有问题,已经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我抬头看看云鹏,他眉头紧锁,坐在沙发上。

“你搜完了?”我问他。云鹏点点头,“绝对没藏在客厅,”他肯定地说。

“你是盲点搜索还是难点搜索?”“都用了,昨晚我想了一夜,不应该有什么遗漏。”他说完一跃而起,到其他四个房间巡视。我看看表,已经11点10分,时间过去大约1小时20分。我也起身到每个房间探看,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除了一点:古宅只有一部电话,既不在客厅,也不在卧室,而是放在厨房里。不过我马上想明白了:抑郁症病人最讨厌电话,在厨房搁一个,大概是白天给赵玲用的。由于房间隔音很好,晚上即便有电话,厨房门一关,也听不见。这时四个搜索组都集中到客厅,他们已经轮转了一圈,却没有任何发现。云鹏有些焦躁,他下令再搜一遍,“你们要拿脑袋担保,搜过的房间绝对干净!绝对没有忍花!”若不是怕惊动古水鹗,他几乎要吼起来。

又过了半小时,小伙子们把每寸空间都筛了一遍,个个汗流浃背,还是一无所获,每个人都确信:古家没有忍花!

云鹏茫然了,他苦苦思索,不知问题出在哪。赵玲忽然进来告知,古水鹗已从深睡眠转为浅睡眠,汝大夫要求立即将其转回。

我们无奈地撤了出来。沉睡着的古水鹗被抬回卧室,云鹏拉着刘芳跟了进去。

“抱歉,为了避嫌,对二位也要搜一下,不介意吧?”云鹏轻声对汝大夫说。

“理解万岁,”汝大夫苦笑着对赵玲示意,赵玲跟刘芳去了隔壁。

“对不起,我不能离开,”汝大夫指指古水鹗,“她随时可能醒来。”说着他平平地抬起胳膊。

云鹏尴尬地笑笑,像机场安检一样,上下摸索一遍,除了车钥匙和一包烟,别无它物。

“真是抱歉,”他又颔首致意,这时刘芳和赵玲也回来了,刘芳向云鹏点点头,示意没问题。

古家厚重的大门轻轻关上,我们回到对面公寓,楼道重又一片寂静。半小时后,汝大夫从古家出来,云鹏开门将他让进来。

“还算顺利,她醒后没有不适,今后可以尝试催眠治疗了。你们进展的怎样?”汝大夫看上去心情很好。

云鹏摇摇头,“没找到。”“是吗?真是遗憾。我和赵玲说了,如果你们需要她,一定全力配合。下午我还要查房,我得赶回医院了。”“谢谢!”云鹏握握汝大夫的手,目送他走进电梯。

“可能一,另有个翰林院,”云鹏飞快地板书。

草草吃了盒饭,云鹏把三位组长和我叫到一起,商讨行动对策。搜索落空,大家难免有些沮丧;午后天气愈加闷热,乌云渐厚,阳光渐失,更让人心情压抑。云鹏表面平静,内心却焦急,字写得龙飞凤舞,笔尖吱吱呀呀地呻吟。

“不太可能!”刘芳心直口快。“有关的数据库,咱们局里的,市规划、工商、税务的,都查了。不管是新建小区和楼盘,还是写字楼或餐饮娱乐,只要它进了市规划,或在工商注了册,在税务纳过税,都能查出来。除非是私人老宅,可老宅谁敢叫‘翰林院’?搁在皇帝那会儿是要杀头的!”“是这样。”我连连点头。“京城王府多,翰林院独此一家,出了这地界儿,谁敢称自己是翰林院?”“就算另有个翰林院,没有谋杀钟云的人,也白搭。另有个翰林院还另有谋杀者,概率有多大?比中大奖还要难吧?”刘芳言之有理。

云鹏点点头。攥着油笔写到:“可能二,搜索有遗漏,有盲点。”“不可能!”李工喊起来。“每个房间搜了四回,一个组可能有遗漏、有盲点,难道四个组都有?都遗漏同一个地方?都发生同一个盲点?真要是这样,干脆卷铺盖回家,还干什么刑警!”云鹏又点点头。接着写到:“可能三,封狐这次不用忍花,改用其他手段作案。”我们瞪着白板发愣,这个有可能,可会是什么手段呢?

“定时炸弹?”老董抛砖引玉。

李工马上质疑:“那和忍花一样,也要事先放入。我打保票,没有定时炸弹。”“你们又没搜定时炸弹,”老董反驳。

“你以为?昨晚我们想了一夜,除了忍花,还有爆炸物、麻醉物、有毒物、腐蚀物……,从药剂到胶囊,从蜂虿到蛇蝎,凡能至人死亡的,我们列了十多类,几十种,统统搜索;连油盐酱醋,药水药片,我都一一尝过。我敢担保,古家绝对干净!”“哈,你小子是神农尝百草呀,小心毒死你!”老董捶了李工一拳。

“毒死我一个,解救古水鹗,咱还混个烈士不是?”“别耍贫嘴,说案子,”云鹏说。

“会不会从远处打黑枪?”刘芳猜测。

老董乐了,“附近没有高楼,从哪打黑枪?”“还有窗帘挡着,根本看不见屋里。”我说。云鹏接着往下写:“可能四,封狐仍用忍花,会在天黑前送到古家。”对我们来说,这个最有利,老董马上投了赞成票:“还是这个靠谱,我的组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只要他踏进翰林院,立马拿下!”“你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拿什么下呀?”刘芳反唇相讥。

“还有一种可能,”我拿笔写了四个字:“特异功能!”“林、简之死,至今未解,如果是特异功能,我们不能不防呀!”“如果是特异功能,我们是防不胜防呀!”李工叹口气。

“咳,我猜呀,他就是虚张声势,吓唬人,根本没打算在今晚杀人!”老董大声说。

云鹏摇摇头。“他肯定动手,就在今晚,就在翰林院,我敢拿脑袋担保!如果寄希望他不动手,你就等着给古水鹗收尸吧!”“那我们该怎么办?”刘芳焦急地问。

“要有信心。既然屋内干净,只要把住门,他进不了屋,也未必有办法。”云鹏给大家鼓劲。

“我建议,”刘芳说,“今晚让赵玲留在指挥部,万一有事,她能用上;况且……。”刘芳话说了一半,可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赵玲是最后离开古家的人,如果门外一夜无事,古水鹗却死在屋里,赵玲难脱嫌疑。

“老董,天黑后你要严密监视所有窗户,防止封狐利用夜色翻窗入室。”云鹏叮嘱到。

“没问题!翰林院灯火辉煌,照明非常好,哪怕有个蜘蛛爬到窗户上,我们都能一枪揍下来!”老董拍着胸脯。

“小李,屋外能控制室内电源吗?”“能,公寓有两套电闸,一套在室内客厅,一套在室外大门旁边,哪头拉闸都可断电。”“好的,搜索组的同志们下午抓紧时间休息,准备夜战。刘芳你安排一下,‘保洁员’要轮流值勤,要从下到上不断巡视,密切注意楼内动向。”“明白!”刘芳答应到。

“老弟你辛苦一下,”云鹏对我说,“你守在网上,等着婵媛,今天她该回京,但愿她及时上网!”“放心,我眼都不眨!”我承诺。

等待异常漫长。小伙子们在客厅睡了一地,我和云鹏在卧室里,我上网,他不停地踱步。他习惯用踱步克服焦躁,只要他不停地转圈,就知他心里火烧火燎。随着天色渐暗,送花人迟迟未现,他的步子越踱越快。

“我们漏掉了什么?哪想错了?”他一边踱步,一边喃喃自语。“老弟,你有什么感觉?”他突然停下脚步问我。

“感觉?说真的,我一直觉得不对劲,可哪不对劲?总没想明白。”“我也是,”云鹏叹口气,“直觉告诉我,有些不对劲,可就是没灵感。我知道他在这,不,应该是他的幽灵在这;我们做的他全知道,全在他预料之中,可他要怎么做,我们一点不知道!所有猜测都牵强,牵强的猜测都不会成为现实。那正确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呢?”狂风扑进窗户,西天的乌云似脱缰野马,一排排奔腾而来,瞬间天昏地暗。

“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低声沉吟。

“吃饭啦!”刘芳送来盒饭,“赵玲下班了,我已留下她,她说古水鹗情况正常,家里也没有异样。”刘芳向云鹏报告。

我看看表,7点多了。一个下午不知不觉过去,黑夜已经降临,封狐随时可能动手。此刻雷声隐隐,暴雨将至。

我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米饭,眼睛盯着电脑。突然,婵媛的头像亮了!她上网了!

我喜出望外,迅速发去一个笑脸:“一路辛苦”,我向她问候。

“我刚到家,看到留言了,真抱歉,乡下没法上网。你周一就接到封狐短信了?”“对,说周二凌晨也行,大概夜里12点多。”“提前了好几天呀?”“是,我们很困惑,猜他提前把忍花藏进了古家,可对古家彻底搜索,却没发现忍花。”“说说她家的摆设,你们怎么搜索的?”我大致介绍了古家房间布局和家具陈设,对搜索方法也大概说了说。

“客厅里有台电脑?”她对这个细节很关注。

“是,但我怀疑那只是个摆设,七十多岁老太太会使电脑?我检查了,只有操作系统,没应用软件,没储存文件,整个一裸机;机箱内也查了,没东西。”“可我觉得很可疑。”“为什么?”“因为那条短信,封狐每条短信,不都是在提示作案手法吗?”“前两条是,但这条我看不出。‘魂一夕而九逝’似是惊吓状,可如何惊吓,并未提示呀?”“‘惟郢路之辽远兮’难道不是提示?”“这是提示?怎么讲?”“‘郢路’指通向家乡之路,可引申为通向亲人之路;‘郢路之辽远’可理解为通往亲人之路很遥远。亲人在哪?在美国;通向亲人最方便快捷的路是什么?”“飞机?”“错,是网络。互联网不但可以在瞬间传递电子邮件,还可以传递声音和图像,古水鹗天天和儿子联系,网络难道不是最便捷的?”我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你说她不是用电话?”“电话也有可能。不过,你说她家只有厨房有电话?”“是的。”“她每天和儿子打一小时电话,会在厨房?从诗义看,我认为电脑最可疑,你们要防范它。抱歉,我有个急事,只能下线了。”婵媛发来一个握手表情,头像又黑了。

我抬头寻找云鹏,发现他就站在我旁边,婵媛的话他全看见了。

“我知道哪不对劲了,”我对他说。

“我也知道了,”他指指桌上临时架设的电话座机。

我拿起电话,打到汝砚扉家里,恰好是汝大夫接的。

“汝大夫,我有个问题,”我冲着电话大声喊到,云鹏立即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小声。

“是小庄啊,什么问题?”汝大夫问。

“记得昨天您说,古水鹗每晚8点和儿子通话。今天搜索时我看到,客厅和卧室都没装电话,只有厨房有一部。难道她每天晚上,会在厨房和儿子聊天?”“噢,她不用电话,她用电脑。”我的汗水忽地浸透了衣衫。

“她会用电脑?网络聊天?可我并没发现聊天软件呀?像MSN?”“哈,她不会用MSN,不会汉字输入,不会操作键盘,但她只需会开机、插上耳迈、点击IE浏览器,再点击收藏夹中的网址就行了;当然,岁数大的人学起来慢些;赵玲大概教了半个月吧。不过,每天重复这几个动作,只要不傻,再科盲也能学会。”“您是说她用IP电话?”“对,但只是在周末;她儿子忙得很,只有周末早上(美国时间)有空和她聊会儿天,其它时间她是上网看视频。”“看视频?什么视频?”“她小孙子的视频,那是她的心肝宝贝,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她儿子雇了一个摄影师,每天给小孙子录相,在家的,在学校的,编成视频,放到一个播客网站里,她只需点击收藏夹里的网址就可以观看。这个主意还是我给她儿子出的呢,如果没有这点儿精神慰藉,她恐怕早自杀了。”“那就是说,每晚8点,她会打开电脑,登录播客网站?”“对,周一到周五。”“谢谢!谢谢!您提供的情况太重要了!”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客气,有事您言语!”汝大夫幽默了一句,挂断电话。

我抬头对云鹏说:“我知道封狐的诡计了!”窗外一声惊雷,大地颤抖,暴雨突降!

“快说!”云鹏催促。

“电脑杀人!”“解释一下!”“汝大夫说,她每晚上网看视频。假如她打开电脑,没看到小孙子,却蹦出一幅钟云惨死的画面,她会怎样?还记得汝大夫对她的形容吗?”“心脏脆弱得像玻璃?”“对,一碰就碎!”“封狐能偷梁换柱?”“知道登录口令就行,我打赌,他破解了口令,所以有恃无恐!”“能不能控制网站?”“不可能,网站在美国,无法控制!”“她每晚8点上网?”“是。”我俩不约而同看看表,时针正好指向8点。

霹雳一个连着一个,闪电不断划破长空。

云鹏冲到客厅,对李工喊到:“立即切断客厅电源!”转头对赵玲说:“你赶紧去敲门,就说公寓电路故障,电工要入户检修;你带古水鹗去卧室,我们走了再出来!”说完抄起两件物业的工作服,扔给我一件:“咱俩进去!”李工拉了闸,赵玲快步走到古家门口,稳定一下情绪,轻轻敲门,我和云鹏换上工作服,站在她身后。赵玲敲了一阵,屋内寂静无声,难道古水鹗已出事了?我心急火燎,刚想砸门,被云鹏一把拉住,他努嘴示意赵玲再敲一次。赵玲又轻轻敲了敲。

“谁呀”,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从门内飘来。

“奶奶,是我,赵玲。”门内沉默了一阵,“你怎么来了?”“物业叫我来的,公寓电路故障,物业要到家里检查。”又沉默了一会,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里面黑黢黢的,借着楼道的光线,隐约看见一张死人般苍白枯瘦的脸。赵玲闪身进去,搀扶古水鹗走进卧室,关上门。

“小李,合闸!”云鹏和我急速奔向客厅,客厅一片寂静,顶棚上的小灯泡发着惨淡的萤光;电脑桌上搁着一副老花镜,一个耳迈;看见耳迈还在桌上,我松了一口气。

我戴上耳迈,打开电脑,正担心上网需要口令,电脑已自动登录了。打开浏览器、收藏夹,正如汝大夫所说,只有两个网址,一个是IP电话,一个是视频播放。我轻轻点击视频,屏幕陷入黑暗。

黑暗片刻,屏幕中心出现一个亮点,飞速旋转、扩大,接着炸裂开,碎屑飞溅,一片血光。血光中,一个人的面孔由小到大,填满屏幕,正是钟云!

惨死的钟云!死亡的面孔!

瞬间屏中射出一排子弹,化作一行血淋淋的大字:

活着,我是你的梦魇!死时,我是你的丧钟!

耳迈里突然响起轰鸣的钟声,震得我蹦了起来!我一把扯下耳迈,捂着胸口,阻止咚咚的心跳出来。

云鹏将我按下,“怎么了?”他奇怪地问。

“万幸!我要是古水鹗,你真要收尸了!”我稳定一下情绪,重新戴上耳迈。

耳迈里传来熟悉的歌声:《我们是毛主席的xx兵》,伴着歌声,一张张老照片雪片般落下,全是郑先生拍的、《逝者如斯》披露的、钟云惨死的遗照:满墙大字报,停尸间的尸体,浮肿的脸,焚尸炉的轻烟,书柜中的灵堂,跪在灵前的孩子……;照片越落越快,目不睱接,冲击视觉,令人窒息!

突然画面静止了。矗立在屏幕中央的,是一尊钟云的铜像,微笑着看着我们。一行大字从屏幕下方走出:

诬她者,已在地狱第八圈忍受寒热;杀她者,将在地狱第七圈遭受神矢!

这行字停留片刻,另一行字又冒了出来:

当一切可能都不存在时,那看来最不可能的,必定是事实!

我和云鹏全愣了,世上没有哪段话,能让我俩如此目瞪口呆:福尔摩斯第一定理,三十年前就耳熟能详;显然,封狐知道谁坐在电脑前!

这行字停留了片刻,忽地破碎,碎片组合成一枝鲜艳的花朵:忍花!

我呆呆盯着屏幕,感觉屏幕也盯着我;不,是屏幕背后有双眼睛,死死盯着我。他看透我的心,我的脑;我想什么,他一清二楚。我失魂落魄,胸闷气短,心悸不已。我很少害怕,可现在,我怕了!

“庄生!庄生!”云鹏轻声呼唤,将我出窍的魂魄召回。“再放一遍,”他拍拍我。我才发现屏幕上的画面已经消失,只剩播放器的黑框。我点击播放键,几秒钟后,屏幕上出现一张孩子的笑脸,是一个小男孩,在一块草坪上冲着镜头做鬼脸,身后是一栋豪华别墅,显然这孩子是古水鹗的小孙子。

“怎么回事?”云鹏焦急地问。

我关闭浏览器,重新打开,再点播放,依然是男孩的画面。

“他删除了,”我叹口气,“他恢复了原本要播的视频。”“那几段话你记住没有?”“最后一段咱俩都熟。开头那两句话,我记得是:‘活着,我是你的梦魇;死时,我是你的丧钟。’刚才我一下蹦起来,就因为看到这句时,耳迈里突然响起钟声,吓了我一跳!”“结尾第一段话呢?”“太长,我没记住;好像是‘诬她者’怎样,‘杀她者’怎样?”“我说,你打,”云鹏很自信。

电脑没装office,我只好打开windows自带的记事本,云鹏一字一顿地背诵到:“诬她者,已在地狱第八圈忍受寒热;杀她者,将在地狱第七圈遭受神矢。”我飞快地打出这两句,存到自己的U盘上。

“这两句什么意思?”“好像是《神曲》里的,我得回去查查书。”“再检查一次,确认视频恢复正常。”云鹏命令到。

我关机,一分钟后重新开机,打开浏览器,点击网址,还是男孩的画面。“没问题,肯定恢复正常了。”“撤,”云鹏示意。我关机,拔出耳迈放在桌上。我俩走到门口,云鹏冲卧室大声说:“小赵,告诉大妈,电路修好了,没事了,让大妈早点休息,你也可以回家了。”“好的,”赵玲在屋内答到。

我和云鹏走出大门,云鹏轻轻关上大门后,对焦急等待的警员们说:“警报解除,打道回府!”“古水鹗没事吧?”老董问。

“没事,活得好好的。”云鹏笑笑。

按照云鹏吩咐,除李工组留下收拾房间,其余人马趁着夜色全都撤离。走出公寓,我才发现雨已经停了,繁星闪烁,皓月垂轮,空气十分清新。我坐进云鹏的车,车驶上长安街,一路向西飞奔。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对云鹏说:“应该赶快通知古水鹗的儿子,让他更换口令。”“不用,封狐不会再找古水鹗的麻烦了。”云鹏手把方向盘,目视前方,自信地说。

“你怎么知道?”“有人告诉我了。”“谁?”“封狐!”云鹏看看我,神秘地笑了。


6.缺失的一环

虽然猎狐行动并未捕获封狐,但保住了古水鹗的性命,也足以让重案组长出一口闷气。云鹏开恩让警员们休息两天,这是专案组成立以来,大家头一回踏踏实实地和家人一起度过周末。周一上班,当大家聚集在一起开会时,会议室里一扫往日的沉闷和压抑,气氛十分活跃。当云鹏宣布,他向局领导汇报猎狐行动后,局领导很高兴,表示对重案组全体人员给予嘉奖时,大家忍不住欢呼起来。自食指案发,整整半年,警员们日夜辛劳,却屡遭挫折;林霜简狄相继惨死,云鹏险些罢官,案情云遮雾罩,山重水复,大家心里都压着块大石头。如今柳暗花明,第一次在与封狐较量中占得上风,谁不兴高采烈?

“不要高兴得太早!”云鹏两手向下按按,示意安静。“虽然赢了一仗,但也有些侥幸。多亏庄生同志,关键时刻破解短信,才阻止了封狐,大家给他鼓鼓掌。”会议室响起热烈掌声,警员们都用佩服的目光看着我,老董笑着冲我竖起大拇指。我脸羞得通红,急忙摇手连说:“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刚想说“是婵媛,”,话未出口,就被云鹏打断:“是的,大家还不知道,那天封狐究竟搞了什么鬼把戏,古家究竟有没有藏进忍花?下面我讲讲情况。”云鹏开始讲述。他隐瞒了婵媛,说是我猜到封狐会用电脑作案,接下来的陈述都是事实:我们及时阻止古水鹗上网,当我们打开电脑时,不出所料,播客网站的视频已被更换,我们听到骇人的钟声,看到恐怖的照片,以及最后的留言和忍花。

老董听得出了神,“真是老天爷保佑啊!要没发现,古水鹗肯定嗝儿屁!”他感叹到。

“没错,我们白搜了半天,没想到他会瞒天过海,从网络上送一朵电子忍花!”李工也有些后怕。

云鹏抄起油笔在白板上写下视频中的那段话:

“诬她者,已在地狱第八圈忍受寒热;杀她者,将在地狱第七圈遭受神矢!”他指着白板说:“视频共有三段话。开头那段是针对古水鹗说的,我们不用讨论;最后那段话是引福尔摩斯小说,我们也先不用管它;重要的是这一段,大家从这段话中能看出什么?”会议室安静下来,警员们都盯着这行字开动脑筋。

“庄生,这段话的出处你查的怎样?”云鹏问我。“查了,是但丁的《神曲》。《神曲》中,地狱第七圈专收强暴者;强暴又分为施于上帝、施于他人和施于自己。向他人施暴、使他人丧命的,是在地狱第七圈第一环,遭受半人半马的怪物用弓箭攒射。而地狱第八圈共有十沟,第十沟收容伪造者。伪造者又分假装者、诬告者和伪誓者。诬告者中有个女人,欲与管家私通;管家欲逃,她扯下管家衣服,反告管家强奸她。她在地狱中遭受的刑罚是永远躺在污水中,忍受寒热病的煎熬。封狐的话,应该是根据《神曲》中的描述写的。”“好的,大家看看,这段话能告诉我们什么?”“‘诬她者’是指古水鹗,”刘芳说。“‘已在地狱第八圈忍受寒热’,是说她现在生不如死。”“没错,”云鹏用油笔重重敲打一下“已”字。

“古水鹗当年诬告钟云与她前夫私通,诬告钟云是假党员,她正是‘诬她者’。古水鹗现在饱受抑郁症折磨,怕风、怕光、怕声音,就像发寒热病,天天在地狱中受罪。”云鹏说。

我恍然大悟,对云鹏说:“难怪你那天告诉我,封狐不会再杀古水鹗,就因为这个‘已’字;一个‘已经’在地狱中受罪的人,杀她干吗?”“还有,古水鹗只是‘诬她者’,‘杀她者’另有其人,而且这人还活着。”李工也做了一个推理。

“没错,”云鹏又用油笔重重敲打一下“将”字。

“‘将’字说明谋杀者还活着,这点很重要,对我们很有帮助。”他把两个“很”字说得重重的。我顺着他的话往下想,马上推出一个结论,我兴奋地喊出来:“这说明,林霜简狄不是谋杀钟云的人!”警员们都一愣,一个年轻的警员大声问:“不是谋杀者,封狐为何杀她们?”云鹏点点头,“这还是个谜,但庄生的推论肯定是对的,既然谋杀者还活着,那林霜简狄就不会是谋杀者。”我受到鼓舞,进一步推论说:“这句话还告诉我们,封狐下一个目标就是‘杀她者’。而且,对‘杀她者’,封狐绝不会心慈手软,必欲杀之!”此言一出,满屋肃静。老董紧张地问:“你有什么根据?”“你忘了媭娘说过,东君咒中,只有两句是必杀令?”“你是说‘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对呀!‘遭受神矢’和‘举长矢兮射天狼’不是一码事吗?我打赌,下一条封狐短信,肯定是这两句。”我的推论,让会议室的气氛转为凝重,一想到封狐还要杀人,大家都有些忐忑不安。

“下一步怎么办?”老董问云鹏。

云鹏看看警员们,问到:“上周四分析案子,我对封狐短信提了个问题,谁还记得?”一个姑娘马上回答:“你说,我们能把古家围得像个铁桶,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可这些封狐肯定也预料到了。前两次短信只给一天时间,目标地点还像谜语;可这回他给了我们四天,还明确告诉了地点,这说明什么?”云鹏赞许地点点头。“现在我想问大家同样的问题:封狐提前四天发短信,还明确告诉了地点,这说明什么?当时我以为是他把忍花提前藏进古家,才有恃无恐,其实根本不是。如果说是他赌我们发现不了电脑作案,那他为何会在视频中加入结尾这两段话?”我马上反应过来,“他播放视频就是要给我们看的!”“对!他根本没打算让古水鹗看,没打算害古水鹗!他给了我们充分的时间,明确的地点,就是要确保,那天晚上坐在电脑前的,不是古水鹗,是我们!他放视频是给警方看的!”云鹏自己给出了答案。

我心里暗暗惭愧,要不是婵媛提醒,上周五坐在电脑前的,仍会是古水鹗呀!

“他为何这样做?”一个警员问。

“他用电脑向我们传达了一个信息:钟云死于谋杀!”“当一切可能都不存在时,那看来最不可能的,必定是事实!难道他引用这段话是指钟云之死?”我猜测。

“可是,从我们的调查看,钟云的确死于群体暴力呀?”刘芳问。

“这说明调查有遗漏处。我现在越来越相信,谋杀案并非子虚乌有,封狐也并非烂杀无辜。我们的调查,肯定缺失了一个重要的环节,搞清楚这个环节,就会真相大白。”我忽然想到《逝者如斯》中,郑先生关于谋杀的那段话。我问云鹏:“郑先生说,知道谋杀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写匿名信的人,还有个叫永海的工友。写匿名信的人至今不露面,可那个工友有名有姓,你们难道没去找他调查?”云鹏遗憾地说:“非常可惜,他在钟云死后自杀了。”我愣了,“自杀了?他为什么要自杀?钟云之死和他有关?”“不知道。据了解,这位工友原是北师大医务室的校医,反右时划了右派,发配到京师女中烧开水。听说,钟云死后第二天晚上,他到家里找郑先生,两人关上门不知说了些什么。‘工友永海连说三遍谋杀’,应该就是那天晚上的事。第二天永海就在家中上吊了。那天晚上他说些什么,只有郑先生知道,不过可以肯定,他没有说出谁是谋杀者。”“这有点不合情理呀?既然告诉是谋杀,为何不告诉谁是谋杀者?把谜底带进棺材?”我很不理解。

“我也不明白。”云鹏看着白板,陷入沉思。

“那下一步我们怎么办?”老董再次问。

云鹏拿起笔,在白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半圆,“重新调查8.5事件,从中午揪斗开始,到郑先生赶到医院,见到尸体为止,其间一切经过全都要重新核实,每个情节至少要找到三个以上的人证,我们要梳理整个过程,每个环节都要精确到几点几分,只要找出那个缺失的环节,把圆圈画完整,这层窗户纸就会捅破!”说完,他重重地画出另半个圆圈。

接下来,所有警员都铺在8.5事件上,重新核实每个情节。我参与其中,发现恰如云鹏所说,取证很难。不单因为年头久远而记忆模糊,还因为许多参与者不愿再谈往事。警员们锲而不舍,在日渐炎热的天气里,奔走于大街小巷,寻访一个个见证人。忙了半月,一份更为精确的8.5事件时间表,摆在了云鹏面前。

虽然看过《逝者如斯》,对钟云之死有所了解,但是当我亲身参与调查,一遍一遍听当事人的讲述,我仍然屡屡被那残暴的场面所震撼。当我在电脑上敲完最后一个字,用打印机打出《8.5事件时间表》时,透过纸面,我似乎闻得见刺鼻的血腥,听得见痛苦的呻吟!以下是8.5事件的全过程:

8.5事件时间表中午1点半左右,高一.三班学生受古水鹗怂恿,发起揪斗校领导;带头者为几个部队大院学生,被揪斗者有校长钟云,副校长胡涛、刘芝萍,教导主任梅舒明,副主任王晶莹五人。学生将五位领导从办公室揪到小礼堂,在那批斗约半小时。

证人:原高一.三班多名学生(以下姓名均略)。

中午2点左右,学生将校领导从小礼堂押到操场,在操场北侧水泥高台上再次批斗。校领导被迫一字排开跪下,胡涛因有不满言语,被当头浇了一瓶墨汁。此时在校学生纷纷聚集台下,一些学生从木工房拿来带钉的桌椅腿、垒球棒、跨栏上的木杠和包着铁头的木枪,开始殴打校领导。

证人:从初一到高三的学生数十人。

中午2点半左右,学生将校领导从高台上拖下,围操场“游街”。被斗者手拿簸箕或脸盆,边走边喊“我是牛鬼蛇神”等污辱性语言,很多学生在后边挥舞棍棒殴打。

证人:从初一到高三的学生数十人。

下午3点左右,学生将校领导从学校西侧大操场押至东侧小操场,强迫校领导“劳改”。小操场上有堆沙土,学生要校领导用大筐将沙土从这头挑到那头,再从那头挑回这头。钟云的大筐被堆得冒尖,挑不动,又被殴打。

证人:从初一到高三学生数十人。

下午3点半左右,“革命师生代表会”的学生代表林霜与刘某来到操场,制止殴打行为,殴打遂止;但两人离开后,殴打又继续。

证人:三位高二学生。

下午4点左右,学生将被斗者分开,胡涛和刘芝萍继续在小操场“劳改”,梅舒明与王晶莹被带回大操场用大扫帚扫地;钟云被带至大操场南侧女生宿舍楼,在一楼打扫厕所。学生强迫她用手去抠小便池中的尿碱,她想喝水,学生强迫她喝痰盂里的脏水,古水鹗一直在场怂恿学生。

证人:高一和初二数名学生。

下午5点左右,钟云体力不支,一手扶墙,在墙上留下一个血手印。学生命令工友给她笤帚扫楼道,她接过笤帚后昏厥于地。一学生端来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将她浇醒,命令她继续扫地。钟云挣扎着爬起来,扫了没几下,再次昏倒,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证人:高一和初二数名学生。

下午5点多,学生命工友永海将钟云抬上一辆运送垃圾的手推车,推至学校东北侧小门内。将她身上盖满大字报,上面压了一把大竹扫帚,多名学生围着吐口水。

证人:从初一到高三的十多名学生。

下午5点半左右,简狄赶到学校,驱散围观学生,要求古水鹗去找林霜。

证人:从初一到高三的十多名学生。

下午6点左右,林霜与古水鹗来到北门。林霜、古水鹗、简狄及若干学生将钟云送往马路对面的医院,当时钟云昏迷不醒,不断呻吟。有人回忆推车者似乎是工友永海,但不确定。

证人:从初一到高三的十多名学生。

晚7点,郑光岳先生接到学校一位老师电话,告知钟云在医院死亡。

证人:郑光岳先生。

晚7点15分,郑先生赶到医院,在停尸间看到钟云的尸体,赤身露体,血迹斑斑。

证人:郑光岳先生。

晚7点20分,医生向郑先生出具“死因不明”的死亡证明。

证人:郑光岳先生。

晚8点左右:郑先生回家取照相机,带着四个孩子返回医院,给遗体拍照。

证人:郑光岳先生及儿女。

晚9点左右,林霜与刘某到市委报告钟云死亡情况,市委领导说:“这么大的运动,难免发生这样那样的问题,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死了。”第二天林霜在学校广播中宣布了此事,至此8.5事件结束。

证人:全校收听广播的师生。

补记:8月6日上午,钟云遗体火化;当晚,工友永海到郑先生家,对郑先生说钟云死于谋杀;8月7日,永海于家中自缢死亡。

我翻过来掉过去,推敲又推敲,琢磨又琢磨,还是看不出谋杀可能发生在哪个环节:8.5事件纯粹是一起学生群体暴力,它始终处于开放的环境,始终有众人围观;如果众目睽睽之下,有人以非常手段谋杀钟云,绝不会只有两个目击者。这缺失的一环究竟在哪呢?

云鹏审视了调查结果,他叹了口气,“没办法,还是得找郑先生问问,那晚上永海究竟和他说了些什么?”“你们没找他了解过情况?”我有些诧异。

“早就想找,可是老先生一直住院,心梗,女儿不让见。也难怪,八十七了,心脏不好,怕激动,怕受刺激。可是,提出谋杀的,只有那封匿名信,和工友永海。写匿名信的至今不露面,永海又早已自杀,永海死前和他说了啥,不抓紧问,说句难听话,恐怕这谜底也要带进棺材了。”云鹏再次与郑先生的大女儿联系,大女儿仍婉拒。云鹏软磨硬泡,最终她抱歉地说:“爸爸身体确实经不起刺激,还是我和你们谈谈吧。”郑先生四个子女,现在只有大女儿郑惠芬在身边,其余都在国外。六月初的一天傍晚,云鹏、刘芳和我一起去郑家登门拜访。郑家在京师女中北边不远的云梯胡同,是条幽深曲折的小巷,小巷中有个不大的院落,三栋六层红砖楼,前二后一,一律是六十年代的老楼。我们从两楼中间穿过,我一下想起《逝者如斯》开头,郑家书房的窗口;当年郑先生不就是通过窗口眺望这条小路,看着妻子早出晚归吗?

一进郑家,便闻到一股棕香,这才想起今天是端午节。大女儿将我们迎进门,微笑着说:“刚从医院回来,给爸爸送了些棕子,他最爱吃棕子呢。”说着招呼我们坐下,转身端来一盘热腾腾的棕子,“来,尝尝我的手艺!”她热情地说。

“大姐您坐您坐!”云鹏连忙起身接过棕子,给我和刘芳各递了一个。他剥开棕叶大口吃下,“香!大姐您手艺不错呀!”他连声称赞。

我端详着郑惠芬,感觉与钟云很像,心里算算,她年纪当有五十出头,与钟云去世时的年龄相仿。岁月蹉跎,鬓间早生华发,但眉宇之间,英气犹存,恰有母亲当年倩影。

“你们想了解什么?”她为我们沏上茶,关切地问。云鹏简要介绍了案情,告知有人以为钟云复仇的名义在作案,此人认为钟云死于谋杀,他要惩罚谋杀者。警方需要了解,工友永海那晚到郑家,与郑先生究竟说了些什么?

“我记得这件事。”惠芬点点头。“妈妈死后的第二天晚上,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家里断了电,一片漆黑,我们都很害怕。这时,永海叔冒着瓢泼大雨跑到我家,对爸爸讲述妈妈被打死的经过。他俩在书房,关着门,怕我们听见,可我一直悄悄站在门外偷听。他从中午学生揪斗讲起,一直讲到送妈妈去医院,中间几度失声痛哭。讲到送妈妈到医院时,他更是嚎啕大哭,边哭边说‘谋杀!’连说了三遍,最后实在说不下去,推开门跑了出去。爸爸让我给他拿把伞,可等我拿伞出门,他已没了踪影。没想到,他回去就自杀了。”惠芬说到这,眼圈不禁红了。

“他没说是谁谋杀?”云鹏焦急地问。

惠芬摇摇头,“没有。当时我以为,永海叔说的谋杀,就是指学生们的暴行,也没太在意。可没两天收到一封匿名信,里面也提到谋杀,看那口吻,似乎妈妈不是学生们打死的,是被某个人杀害的。我感觉有些蹊跷,追问爸爸,永海叔有没有提到谋杀者是谁?他说没有。他非常后悔,那天晚上没拦住永海叔,问个明白。那些日子,爸爸夜夜睡不着觉,夜夜痛哭,又不敢出声,使劲咬住凉席,把席子都啃烂了。”“为什么不报案呢?”刘芳问。

“那个年代,打死黑帮像碾死蚂蚁,不要说没有谋杀证据,就是有,公安也不会管的。”“您说匿名信会不会是永海写的?”我提出一个假设,惠芬马上予以否定:“绝不可能!永海叔要是写了这封信,就不会自杀!而且口吻也不像,永海叔从不说‘向上帝发誓’这样的话。”“您家和永海很熟?”云鹏注意到惠芬对永海以叔相称。

“很熟,我们两家原本住一个院。永海叔原是北师大校医,我们生了病,妈妈都是请永海叔给看病开药,两家关系很好。永海叔57年划了右派,本来要发配北大荒,京师女中是北师大的附属中学,妈妈去找师大领导说情,把他留在女中当工友,烧开水,虽不能跟校医比,好歹能照顾家呀。永海叔命很苦的,打成右派没多久,爱人就病逝了,儿子又小,他又当爹又当娘,很不容易呀!”“永海有几个儿子?”云鹏问。

“只有一个独生子,母亲去世那年才七岁,刚上小学。”“叫什么名字?”“庄云龙,我们都叫他小庄。”“小庄?”我们全愣了一下。

“是呀,永海叔姓庄,他儿子当然也姓庄。”惠芬不明白我们为何对这个名字感到惊讶。“从名字说,本来该叫小龙,可是他天生一个小大人儿,特早熟,爸妈都喜欢叫他小庄,我们也就跟着叫起来。”云鹏原本暗淡的眸子忽地亮了:“大姐,快给我们讲讲小庄!”惠芬的目光飘向窗外,夜色降临,星星在夜空闪耀,照亮了遥远的往事。

“我们两家原住在西养马营。小院不大,但很美。院中间有十字砖路,砖路边有棵枣树,有棵海棠树;树下有花池,种着草茉莉、美人蕉、月季和芍药……;墙边有野花,死不了,喇叭花,野菊花,还有蒲公英。海棠开时满院清香,脆枣熟时果实累累。

两家五个孩子,我最大,小庄小我一岁;人聪明,胆子大,又淘气,是个孩子头。他学习也好,在家做功课,我们刚做一半,他就做完了,所以他有大把的时间用在各种爱好上。集邮、攒烟盒、打克郎棋、下军棋、玩扑克,不论玩什么,都比别人强。下军棋,他试探几下,就看透我们的阵势,哪是军长,哪是地雷,军旗在哪,一猜一准儿。他还特会使诈,会用表情迷惑人。明明设了陷阱,我们要往里跳时,他却装得一脸痛苦,等我们撞上炸弹,他又哈哈大笑。”“他很会揣摩人的心理。”我说。

“没错,这是他的天赋。那时常玩‘锤子剪子布’,三局两胜,输的给赢的一个弹球或一根皮筋,他总能把我们席卷一空。有一次我问他,你怎么老能猜对呢?他说很简单,看人下菜碟儿,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招儿。”“这么神?”刘芳惊叹到,“他有什么招儿?”“比如和小宝猜。小宝是我弟弟,年龄最小,人也最老实。小庄说,假如我第一次出锤子小宝出了布,我输了,我会这样想:‘小宝人老实,他的思路一定是,第一局我出锤子他出布,第二局我就会出剪子;对付剪子,他应该出锤子’;可我猜出他的想法,偏偏出了布,结果第二局我赢了;第三局小宝又会想,我已经出过锤子和布,这次该出剪子了,那么他还应该出锤子,可我又猜到他的想法,我偏偏又出了布,三局两胜,我肯定赢。如果对手是二妹,二妺比小宝狡猾,她的想法会比小宝多绕个弯弯,那我的应对也要多绕个弯弯,只要把握住这一条,我对二妺同样能够三局两胜。”“逆向思考,不容易!”云鹏赞叹到。

“还有更神的呢,他和不认识的孩子玩‘锤子剪子布’,他也总能赢。我问他,你怎么知道对方人老实还是狡猾呢?他说他会观察表情,老实人和狡猾的人,笑的不一样,一看就知道;如果对方不动声色,面无表情,他就知道碰上了高手;遇到这样的对手,他会异常兴奋,一比再比,不赢不散。”“简直是神童!”我也赞叹到。

“的确是神童,爸妈都说,小庄这孩子不得了,将来有大出息!”“看来小庄的童年还是蛮阳光的。”云鹏说。

“可是自从他爸被打成右派,母亲又病逝,他的性格就变了,孤言寡语,不再和胡同里的孩子们玩耍,也没了那么多爱好,每天除了上学做作业,就是闷在屋里看书。他家的书不算少,我家的书也很多,两家的书他几乎全看遍了。那时我们看的还是《小布头奇遇记》呀,《安徒生童话选》呀,他却在读巴尔扎克、雨果、托尔斯泰了,像《神曲》那样艰涩难懂的书,他都看得津津有味。”听到《神曲》,我和云鹏不禁对视一眼。“你妈妈对小庄一定很好吧?”云鹏问。

“何止是很好,就当亲儿子一样!妈妈非常喜欢他,说他懂事,孝顺。永海叔烧锅炉,收入少;给爱人治病又欠了一屁股债,乡下还有个老母,需要月月寄钱;永海叔捉襟见肘,日子过得很紧巴,有时午饭只给小庄一毛钱。”“一毛钱能吃饭?”刘芳很惊讶。

“小庄能!他花三分钱买豆芽,二分钱买辣椒,湖南人喜欢吃辣的,五分钱就炒一个菜,剩下钱买俩馒头,就是一顿饭。我妈看着可怜,常拉他到家来和我们一起吃。他入队时,没有白衬衫,永海叔向我借,妈笑着说,女孩子的衬衫和男孩子的不一样,我给他做件新的吧。永海叔挺惶恐,说哪能麻烦领导呢?妈把小庄搂在怀里说,我就喜欢他,比我哪个孩子都强,就作我干儿子吧!永海叔更惶恐不安,连声说不敢,我是右派!妈说这和孩子有什么关系?这干妈我当定了!从那以后,小庄就管我母亲叫妈了。没想到,这事后来竟成了妈的一条罪状:和右派划不清界限”。

听到这,我心里酸酸的,不禁想起张湾,想到黄毛;那时候“划不清界限”,可是很严重的罪过。

“永海是湖南人?”云鹏问。

“是。”“你们两家什么时候分开的?”“63年分的这套房。说实话,全家都舍不得离开那个小院。那时妈妈是副校长,校长做她工作,说和右派住一个院,影响不好,我们只得搬走。”“小庄常到家来吗?”“大概校长的话传到永海叔耳朵里了,他不让小庄来;我上初中后又住校,即使他偶尔来家我也碰不到。”“你家离京师女中这么近,怎么会住校?”我有些奇怪。

“妈不让我报考京师女中。她说她是学校领导,我上女中不合适,结果我上的清华附。”我们愕然。京师女中号称贵族学校,教学水平很高;放着全市最好的、离家又最近的女子中学不让上,非让女儿跑去海淀上学,这样的母亲太少了!

“这么说,63年后,你再没见过小庄?”云鹏问。

“应该是吧。就连永海叔,我也是几年没见,直到那天晚上才见了一面。过了个把月,听说永海叔死了,我挺惦记小庄,跑到西养马营去看他,已是人去屋空。听邻居说办完丧事,小庄就走了。那时正兴大串联,我以为他上哪串联去了。过了几个月再去看看,仍未回来。到街道去打听,才知他投奔了亲戚家,连户口都迁走了,此后再没见过他。”“知道他亲戚家在哪吗?”“不知道,他老家在长沙,也可能亲戚在长沙?”听到长沙二字,我和云鹏不禁又对视了一眼,长沙离溆浦很近了。

“大姐,您说小庄会不会是作案者?”云鹏单刀直入。

“你说他杀人?”惠芬对云鹏的问题感到惊讶。她沉思片刻,摇摇头,“我不知道,算起来,我们已经三十七年没见过面;我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不知道他现在的思想是怎样的。不过,他小时心地善良,我不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嗜血的杀手。你说为给妈妈报仇,杀手已经杀了两个人?”云鹏点点头,“如果算上古水鹗,应该是三个,只不过古水鹗没死。”“我很难相信是他干的,如果只针对古水鹗,还有可能;可杀林霜她们没道理,参与打人的学生很多,难道都要杀?”“不,他只要杀谋害钟校长的人,所以我们要搞清谁是谋害者。”惠芬思索一会儿,又摇头说“没有谋杀者。即使是古水鹗,也只是个诬陷者,说她泄私愤图报复还行,说她杀人不妥。至于林霜,和那些打人的女生,她们只是受了蛊惑,要批斗黑帮,并没有哪个人真想杀害妈妈。”听了她的话,我们都沉默了。绕了一圈,又回到起点:没有谋杀,没有凶手。

“大姐,对林霜,对那些打人的学生,您现在还恨她们吗?”我打破沉默,冒昧地问了一句。

“你说呢?”惠芬反问我。“不管是林霜还是那些打人的人,都是妈妈的学生,老师死在学生手里,是学生的错呢,还是老师的错?”“您是说老师也有责任?”我愣了。

“我也是教师,这些年我一直在反思,当年爸妈对我们的教育,老师对我们的教育,社会对我们的教育,是不是讲爱太少,讲恨太多?‘对敌人要像寒冬一样冷酷无情’,‘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把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这样的话充满我们的脑海,占据我们的心灵。忽然有一天,妈妈成了‘敌人’,校领导成了‘敌人’,她们怎么能奢望学生对她们心慈手软呢?她们怎么能苛求学生不把她们打翻在地呢?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如果学生的心里种满了仇恨,老师迟早要倒霉,这或者也可以说是报应?”说到这,惠芬大姐抬头望着窗外的夜空,停顿片刻,看着我们说:“最近,我在给学生讲一篇课文,史铁生的《奶奶的星》。奶奶爱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多了一颗星星。干嘛变成星星?是给走夜道儿的人照个亮。奶奶嫁到史家,史家是地主成份,奶奶就成了地主婆,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出身的阴影,可奶奶从不恨这个社会,她一直努力想证明自己是个好人,是个勤劳、俭朴和正直的人;小说里有个姑娘和我同名,也叫惠芬,和奶奶住一个院。66年刚上大学,破四旧时带学生来院里,对那些黑五类挨家挨户抄家。她一身军装,扎条武装带,长辫子剪成短发,很神气。可后来呢?二十七八还没个对象,她初恋的人在武斗中死了,此后她再没有可以爱的人,也再没人敢爱她。再后来,粉碎了四人帮,她因为当年造反做了错事,很苦恼,很多事都受到影响。相比较,倒是奶奶活得更好些。为什么?因为奶奶懂得爱,爱人,爱社会,爱国家。小说有句话:一个好的社会,是会被几乎所有的人爱的;结尾还说:有种蚂蚁,遇到火就抱成一个球,滚过去,总有一些被烧死,也总有一些活过来,继续往前爬。人类的路本来就很艰难,……历史要用许多不幸和错误去铺路,人类才变得比那些蚂蚁更聪明。人类浩荡前行,在这条路上,不是靠的恨,而是靠的爱……”我们告别惠芬大姐,走出郑家。万家灯火辉映,夜色有些朦胧,空气中弥漫着棕子的清香。

我抬头仰望隐约的星辰,喃喃自语:“过去听说天上掉颗星,地上死个人;奶奶说的正好相反:地上死个人,天上就多颗星;这想法挺伟大呀……”刘芳也看看天空,也喃喃自语:“人类浩荡前行,在这条路上,不是靠的恨,而是靠的爱……”云鹏忽然站住脚,语气坚定地对我和刘芳说:“我知道在哪缺失了一环了!”


7、找到黑点

云鹏打哑谜,让我回家自己想。“提示:盲点搜索,”他神秘地说。

回家打开电脑,挂上QQ,等待婵媛;半个月来她似乎一直没上线,不知忙些什么。我一边等待,一边调出《8.5事件时间表》,从头到处尾细看,总也看不出盲点在哪。正在困惑,忽见婵媛头像亮了,接着对话框弹了出来:

“庄生你好!”“婵媛你好!”我很高兴来了指点迷津之人。

“古水鹗情况如何?”“平安无事!多亏有你,那天再晚片刻,古水鹗已成死鬼!”我把那晚的情况简要介绍,又谈了这些天的调查,和对惠芬的询问。“惠芬大姐也认为不存在谋杀,可云鹏说,他已知道缺失的一环在哪,让我自己想,我正为此困惑呢!”“可否把时间表发给我看看?”“没问题,”我马上发了过去。

过一会,婵媛回话了:“从这张表看,只有一个环节,可能发生谋杀。”“哪个环节?”我迫不及待地问。

“医院。”“医院?”“对,钟云六点被送到医院,郑先生七点接到钟云死亡的电话,其间一小时,你们的调查是空白!”我恍然大悟:按常理,人送到医院,马上会有医生护士进行抢救,谋杀难以进行,所以我主观上就把医院排除在外;可那是个非常时期,医院也可能发生混乱;万一有段时间钟云身边没人,谋杀是有可能的!我的盲点正在于此呀!

“搞清这一小时,或许就会水落石出了!”“哈,谢谢指点迷津。明天会上,我和云鹏大概会不谋而合了。”我猜得没错,第二天专案讨论会上,当我说出缺失环节是医院的一小时,云鹏立刻乐了,“昨晚又得了高人指点吧?”他狡黠地向我眨眨眼,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和你想的一样,”云鹏说着,在白板写下两个时间点:

晚6点,学生将钟云送往医院,推车者似乎是工友永海。

晚7点,郑先生接到电话,告知钟云在医院死亡。

“根据惠芬的回忆,推车人肯定是永海。他向郑先生讲述那天发生的事情,当讲到送钟云去医院时,他嚎啕大哭,边哭边说‘谋杀!’连说了三遍,推开门跑了出去。显然,谋杀发生在医院。永海不说出来,或是害怕,或是有隐情;但可以肯定,他自杀前,把医院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小庄;小庄的报仇,正基于此。”“难道那天送钟云去医院的人,都记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我对此有些疑惑。

“问题就在这!”云胸在“医院”二字下重重划了一道,“那天去医院的都有谁?有林霜和简狄,已死了;有古水鹗,抑郁了;有永海,自杀了,还有谁?说不清。所以医院这一小时成了空白。”“不对呀,还应该有医院的人呀?”我立刻喊起来:“起码那个参加抢救的大夫应该能提供情况呀!”云鹏点点头,“非常可惜,据医院的老人回忆,当天在急诊室值班,有可能参与抢救钟云的人有两个,一人是个老护士,96年已去世;一人是位外科医生,78年死于车祸。你知道他是谁?”“是谁?”“他是常小河的父亲,名叫常静江,给郑先生开死亡证明的就是他。”我惊呆了!我没想到送钟云去医院的人,除了古水鹗,竟都死了!更没想到,那位古道热肠,以‘死因不明’的证明、为钟云留下昭雪之机的医生,竟会是常小河的父亲!

我忽然心头一亮,兴奋地大声说:“怪不得那个写匿名信的人迟迟不露面,这个人一定就是常静江呀!”“你有什么根据?”云鹏问。

“还记得那封匿名信的话吗?”我拿起笔,飞快地在白板上写下匿名信中的几句话:

我向上帝发誓,我一定要为钟校长讨回公道!我一定要让谋杀者下地狱!

你要勇敢地活下去,把孩子抚养大,钟校长在天之灵会看着你,会向你微笑的。

“看《逝者如斯》时,看到匿名信中这几句话,我总感觉有些异样。那时年轻人发誓都说‘我向毛主席保证’;岁数大的,会说‘我向老天发誓’,很少有人会说‘向上旁发誓’。还有‘让谋杀者下地狱’、‘钟校长在天之灵’,都不像常人用语。小河在湘西说对我说过,他爸爸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你们看,这些词句不是很像一个基督徒说的话吗?他对郑先生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与匿名信不也十分吻合吗?”云鹏对我的分析连连点头,他接着我的话茬儿说:“看来他一直在等待时机,76年粉碎四人帮,事情有了转机,但那时还在讲两个凡是;真正拨乱返正是到78年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可惜常大夫那时已经去世,他再也不能兑现自己的承诺了。”“中锋在黎明前死去,”我无限惋惜,脱口说了个话剧的名字,这出剧在六十年代风行一时。

“唉,庄生,你还记得吗?在去响水洞的路上,小河说过他爸死时有个古怪的遗言?”老董忽然想起小河的话。

“是不是‘找到黑点?’”我问老董。

“没错,找到黑点!”老董兴奋地说。

会议室里的人都让我俩说得摸不着头脑。

“什么找到黑点?”云鹏问我。

“是小河对我们说的。78年他爸被车撞了,送到医院抢救。他妈赶到医院时,他爸已经咽了气。恰好另有个急救病人,在隔壁抢救,常大夫这屋就没人了。小河妈也以为常大夫已经死了,趴在他爸身上痛哭。没想到他爸忽然迴光返照,拉住他妈手,伸出食指,晃晃,又伸出一根指头,竭力想说什么。他妈把耳朵贴在他爸嘴旁边,使劲听,就听清楚四个字:‘找--到--黑--点’,说完就真的咽气了。办完丧事,他妈就一直琢磨这四个字。他妈想,是不是他爸有存折藏在哪了?结果他爸的东西都不敢扔,有空就翻翻,可一直没发现什么。去年他妈病重,才把这事告诉他。他妈说都过去二十年了,即使有啥存折,钱也不会多,叫小河该处理的就处理了。情况就是这样。”老董接着说:“当时我们还帮小河分析了半天。他爸死于车祸,那肇事司机送他爸到医院后,就去西城分局投案了。所以他伸出食指,不会是指明凶手,应该是托付什么事情。可是这先伸一指再伸一指,和‘找到黑点’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呢?我们都没想明白。”“对,当时省社科院的老刘还就谐音探讨一番。他说‘找’的同音字较多,但能与‘到’组合的,只有‘照’字。‘黑’的同音字只有‘嘿’和‘嗨’,都是感叹词,不用考虑;‘点’的同音字比较多,‘黑典’、‘黑碘’、‘黑店’、‘黑殿’、‘黑簟’,都有可能。当时我对老刘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是搞文的,肚里装了本《现汉》!不过我们反复推敲,感觉只有‘找到黑点’顺口,其它句子都很牵强。”“一个手指,两个手指,‘找到黑点’,常大夫究竟要表达什么?”云鹏自言自语。

“会不会是用手指表示数字?”刘芳猜测到。“一个手指是‘1’,又伸一个是‘2’,存折密码?”云鹏摇摇头,“密码至少应该有三位数吧?我的直觉,常大夫先伸食指,应该是在指什么东西;但小河妈悲恸之中,没有查看;再伸一指,倒有可能表示‘2’,关键还是‘找到黑点’这句话;弥留之际,断不会虚言妄语;我猜测,他是要小河妈从他手指之物上‘找到黑点’,‘找到黑点’做什么?我们不知,但显然事关重大,不托付给亲人,他不肯咽气。那么,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对郑先生的承诺!看来常大夫临终遗言很可能与钟云之死有关!”老董兴奋地说。

“食指最常用的表意就是‘指引’”,我想起汝砚扉的话,也兴奋地说:“看来,常大夫临终一指,会告诉我们破案的方向呢!”“这真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云鹏也高兴地说:“我们马上调查这‘临终一指’。大家分三组,我带一组,再到医院了解当年情况;老董带一组,再找京师女中的知情人,了解去医院的还有没有别人;李工带一组,马上去小河家,对所有物品仔细勘察,特别是他爸的东西,要全部登记造册,严加保管,哪怕一张废纸屑,也不准扔,不能丢!我们要分秒必争,一定赶在封狐对‘谋杀者’下手前,捅破这层窗户纸,让钟云之死真相大白!”当天下午云鹏、我和刘芳一起来到鸿翔医院。我们找到保卫处,向李处长说明来意。

“要看急诊室?78年抢救常大夫那间?”李处长挠挠头,“那事我有印象,常大夫让车撞得好惨!不过,急诊室没地儿找去了,三年前已经拆了。”“拆了?”我们大失所望。

“现在的门诊大楼,就是拆了老楼建的,急诊室还在一楼西侧,位置没变,可格局不一样了。”“老楼的平面图还有吗?”“我问问基建处。”李科长抄起电话打到基建处,说明情况,那边答应帮助找找。

“当时抢救常大夫的医护人员有谁呀?”云鹏问。李处长想了半天,拿不太准,又打电话问了医务处,“外科有位刘主任,在急诊室年头不短,熟悉情况,”他告诉我们。这时基建处送来了图纸复印件,李处长便领我们去外科找到刘主任。听说我们要了解常大夫急救时的情况,他有些诧异,“二十多年了,怎么现在还要调查?常大夫肯定是死于车祸呀?”“我们不是调查死因,只是想了解急诊室的一些情况。您还记得当时是在哪个房间里抢救的吗?”云鹏递上平面图。刘主任戴上老花镜,接过图纸看看,思索片刻,很有把握地指着图上一个房间说:“就是这间。”我们三人探头细看,刘主任指的这个房间位于急诊室东头,图上标注了“会议室”三个字。“怎么是会议室?”我们三人异口同声地问。

“咳,那天真邪门,病号特多,光车祸受伤的,下午就送来六个,急诊室全满了。常大夫做了两台手术,大概太疲劳,精神不集中,一出医院也让车撞上了。送到急诊室时,实在没床位,只能在急诊室的会议室临时支张床,输液吸氧,做些紧急处理,等着动手术;可没等腾出手术台,人已经没气了。”“他去世时您在旁边吗?”云鹏问。

“没有,我在隔壁。那天急诊室全乱套了,常大夫送来没一会儿,又送来一位邮电部的老部长,是个老红军,心肌梗死,院长都跑来指挥抢救,人全扑在老部长那了。”“当时会议室里有什么摆设,您还有印象吗?”我问。

“摆设?”刘主任仰着头想了一会儿,“好像就是两张长条桌,一些椅子,会议室嘛,不会摆太多家具的;我记得当时就是把桌椅往墙边一推,腾出地方来支了张病床。”“病床怎么个方向?东西还是南北?”云鹏问。

刘主任又想了一会儿,“应该是东西放的,头朝东,面向西。”“请您想想,西墙是否放着什么家具?像柜子什么的;墙上有没有贴着什么画呀标语呀?”云鹏满怀期望地问。

刘主任想了半天,苦笑着摇摇头,“我真想不起来了,要是老楼在,没准还能有点儿印象;如今老楼拆了三年,老急诊室的模样都快忘了,更别说二十年前的摆设了。”云鹏点点头,“理解理解。当时急诊室的医护人员,您还记得有谁吗?能给我们拉个名单吗?”刘主任随手拿过一张处方纸,边想边写,拉了十多个人的名单。“我就记得这几个人,医生很多都退休了,还有调走的,就连十七八岁的小护士,如今也四十出头了,光阴似箭呀!”他不禁感叹。

我们离开医院,云鹏把名单交给刘芳,“明天你带人,照名单一个一个了解情况,不管上班的、退休的还是调离的,一个不能落下!”刘芳走了,云鹏指指马路对面,问我:“去过京师女中吗?”我抬头看看对面,正是京师女中;“没进去过,”我回答。

“走,我带你看看,你这个福尔摩斯,不到案发现场,怎么可能破案呢?”日暮之中我俩走进校园,夕阳正由金黄转向赤红,将校园涂抹成一片红色。操场上一些孩子在玩耍,沉静的暮光与青春的笑语交相映衬,让我有些怀旧,不禁想起一位作家的话:“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校园不算大,院墙采用了栅栏,给人以通透的视觉。以操场为中心,东、南两面是教学楼,北面是游泳馆。东、南楼前有高大的白杨树,还有银杏和雪松;东楼后面有个小操场,北墙有个小门,正对着鸿翔医院。云鹏边走边给我指点:“当年这是女生宿舍楼,8.5那天,钟云就在这打扫厕所;这是小礼堂,8.5那天的批斗就是从这开始的;那天这个小操场有一大堆沙子,学生们强迫校领导用大土筐将沙子挑来挑去;看到北边那个小门了吗?8.5那天,手推车就停放在那里,上面覆盖着大字报……”我在宿舍楼前停下脚步,想从墙上找到那个血手印,但我知道这是徒劳,无数次的粉刷,早将那片血迹掩盖在层层白灰之下了。

“开批斗会的那个主席台呢?”我望着操场问。

“早拆了,前几年联合国教科文给了一笔钱,在北面盖了个新楼,带游泳馆的;原来的北楼和操场北侧的主席台全拆了。”我静静地看着校园,看着操场上欢蹦乱跳的孩子们,眼前却总有一片血光。我难以想象,当年的那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们,是以怎样的心态,在这座本该充满浪漫情怀的校园里,制造出骇人听闻的事端?圣坛变为祭坛,圣子化作魔鬼,老师成了祭品,鲜血酿造酒浆。当年疯狂残忍的八月,与眼下祥和平静的园景,反差何其巨大!不知今天的学生,是否了解当年的惨剧?当年读《纪念刘和珍君》,知道了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在段祺瑞执政府前喋血;如今,是否也该有篇《纪念钟云》,让孩子们知道当年的校长,惨死在京师女中呢?

“以革命的名义,想想过去,”我脱口说出一句老话,云鹏马上接了下句:“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小时看儿童剧《以革命的名义》,这句台词几乎家喻户晓。我一直以为是列宁说的,长大了才知道这是编剧写的。我俩看着校园,看着孩子们,心中无限怅惘,不知那段红羊劫的历史,究竟应不应该忘记?

忽然云鹏捅捅我,“你看”,他向操场那边指了一下。我顺他手指望去,见个老外,鬓发斑白,西服革履,低头背手,作沉思状,在草坪边漫步。一个中学校园,冒出个老外,无人陪同,也不像来办事,独自在暮色中溜达,很是怪异。恰好有位中年妇女从我们面前走过,看到云鹏便笑着打招呼:“王队,又来‘校访’了?这回访谁呀?”“哟,罗姐!”云鹏看来和她挺熟;“正好,我就访您,那边那个老外,干啥的?”云鹏问。

罗姐看看远处的老外,小声说:“他呀,是您同行。”“也是刑警?国际刑警组织的?”云鹏有些惊讶。

“那倒不是,他好像是美国的一个检察官,也在调查钟云被打死的事儿,来过好几次了。校领导跟我们传达室的都说了,他来了不要拦,随他进。”“美国人调查钟云案?这案子和美国人有什么关系?”云鹏越发诧异。

“那咱不知道,肯定是有关系呗,要不大老远的他跑来干吗?”“知道他的名字吗?”“老外名字长,我就记住个‘哈里森’,和《哈里森敢死队》一个名。”罗姐笑笑,“我得去传达室值班了,您们忙!”“哈里森?这是哪个林里的鸟?”云鹏拉我匆匆出了校门,开车回到专案组,进屋就让我上网,“赶紧查查,网上有没有这个哈里森!”我打开百度,输入“钟云哈里森”两个关键字,点击搜索,一篇文章赫然在目:《一个人的追捕------记本杰明.哈里森》;帖子是去年的,开头一段是:

今年三月,一位名叫本杰明.哈里森的美国检察官,在自己的博客里贴出了一组文章,探寻三十三年前北京京师女中校长钟云被殴打致死的过程,追查谋杀这位四个孩子的母亲的元凶。哈里森并不认识钟云,也不谙汉语,但是凭着多年办案的经验和执著的精神,他寻找蛛丝马迹,逐步锁定凶嫌。

“哼!”云鹏一脸不屑。“咱们本乡本土,忙了这么久,还没落停,他一个美国佬,千里之外,就能逐步锁定凶嫌?吹吧!”“他怎么知道钟云的事呢?”我很奇怪,急忙往下看:

哈里森是看了一部纪录片《晨日》之后,开始调查钟云案的。这部电影是由美国国家人文基金会等组织投资拍摄的,但是一经公映就引起了不少华人学者的批评。很多学者认为,拍摄者美化那场民族浩劫,将惨痛过于诗化。尽管影片流于浮浅,但哈里森却从中得知,三十多年前在地球的另一端,一位校长被自己的学生活活打死。几十年过去,究竟死于谁手?不甚了了。哈里森先生实在看不下去,拍案而起,发誓全球追踪,要把行凶打人者,暴露在阳光之下。他在自己的博客中,披露了搜索到的资料。他从细节入手,通过逻辑推理和语言分析,找到诸多疑点。哈里森的结论是:《晨日》是为谋杀钟云的重要嫌疑人遮掩,而嫌犯本人也利用影片为自己开脱。虽然她后来并未从政,而是选择了生物学,还去英国拿了博士,回国后成为一位成功的企业家,但这一切都不能免去她应负的罪责,她应该面对钟云忏悔!

“原来是个单干户,不是政府行为,”我松了口气,不再担心这案子会国际化。

“他认为凶犯是林霜?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云鹏反而一脸轻松了。

1968年,美国俄亥俄州,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被强奸并被杀害了。不久前,哈里森的一个在华盛顿特区的侦探朋友,接到俄亥俄警方的电话,问他是否愿意跟踪一个有可能是强奸并杀害那个女孩的嫌疑人,目前只知他无家可归,正在华盛顿特区一带流窜。无家可归但在华盛顿特区流窜,线索太少,追查这样的人实在是一件非常辛苦、很可能费力不讨好的事,但他接受了任务,通过不懈的努力,找到了嫌犯,逮捕了他,押送到俄亥俄州去接受审判。哈里森说,这就是美国,即使一个小女孩在一个华盛顿侦探没有管辖权的州被强奸杀害三十年之后,他也会还她正义。肯尼迪总统说过:一个人的正义得不到伸张,所有人的正义也得不到伸张。这也就是我,一个美国老头,看到钟云之死,想要在一个我没有管辖权的国家,为她伸张正义的原因。

看完这段,云鹏给出这样的评价:“精神可嘉,傻得可爱!”我们接着往下看,下面一段很发人深省:

这位“白求恩”在追查凶手过程中处境艰难,屡受冷眼。他像许多看不懂中国人的老外一样,不理解当年那场浩劫为何能发生?不明白那时的校领导为何会逆来顺受?不明白那些围观者为何会容忍暴行?不明白那些知情者为何对他的调查如此冷漠?因此,当他披露对钟云案的分析,在网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时,他给自己的这组文章命名为《沉寂长城》,以慨叹那个泱泱古国,居然可以容忍无辜者含冤而死,作恶者逍遥法外。他在网上留下了自己的邮箱地址,希望知情者与他联系,提供线索。为了破案,他已几次自费前往北京调查。

“看来对于钟云的死,他比我们更愤怒、更悲哀,这个老头啊!”云鹏一声叹惜。

“其实事情没他说的那么糟糕,很多知情者对调查还是很配合的;大概因为他是老外,谈话多有不便吧。”下面是最后一段,是作者的发问,说真的,看到这段话,倒让我有些热血沸腾,像听到了冲锋的号声:

当年外国漂流队要对黄河长江进行处女漂,中国勇士听说后义愤填膺,急忙组织漂流队,豁出性命也要保住首漂。不知这样的“骠悍”还在否?倘还在,听到哈里森的故事,会不会拍案而起,利用比哈里森好百倍千倍的条件,赶在他破案之前抓出元凶?

“云鹏,这是在向你叫板呢!”我喊起来。

“我倒是喜欢上这个白求恩了!”云鹏笑眯眯地说。“老人家是怎么说的?‘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每一个中国共产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我一口气把语录背诵出来。

“对,就冲这个白老头,咱们也得好好干!让美国人看看,在中国,像钟云这样的沉冤几十年的案子,一样能昭雪!”一晃四天过去,三路人马都未奏功。李工组在小河家安营扎寨,全方位搜索。这次不像在翰林院,有大把时间。他们像剔牙一样,把小河家从头到脚剔了N遍,一切疑似“黑点”的痕迹全被标记;所有书籍和笔记本都一页一页翻看,凡是可疑之处也都做了记录。结果他们陷入了“黑点”泥沼,满屋看上去全是黑点!老董组同样沮丧,他们寻访了几十位当事人,没有谁对送钟云去医院的人有清晰的记忆;除了林霜简狄,另外几个人名经过核实都被排除。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们组,可我们也毫无进展。按照刘主任拉的名单,我们访遍当年在急诊室工作的人,但无人能想起来,常医生去世那天,被临时当作急诊室的会议室里,除了桌椅还有什么。人脑就像硬盘,容量有限,要存储新的记忆,必然会删除旧的记忆;若不是刻骨铭心的事情,谁会对二十年前一间会议室的陈设留意呢?

云鹏不言放弃,他把寻访范围扩大到78年在医院工作的人员。这天我们找到原来的工会主席、现已退休的老田了解情况。

“急诊室的会议室?我想想,”他托着腮帮子想了一会儿,“对,除了桌椅,墙上好像有张宣传画。”他说。

“肯定?”云鹏喜出望外,“这么多年您还记得清楚?”他生怕老人记错,又追问一句。

“那年评先进,急诊室评上了。先进科室要上橱窗,院里把照相的活派给我,我给每个先进科室都照了。我记得照急诊室时,有工作照,也有活动照,有几张反映他们学习的,就是在会议室拍的,当时墙上好像有张宣传画,我还用它作背景呢。”“还记得在哪面墙上吗?”老田想了想,“是西墙吧?上午照的,光从东窗进来,西侧比较亮,那张画正好作背景。”“能想起那是张什么画吗?”云鹏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

老田冥思苦想,最终摇摇头,“想不起来了,那时的宣传画都是工农兵学毛选呀、抓革命促生产呀,大同小异。不过,那些照片展完后我都收在工会档案了,你们可以去工会问问,如果档案没销毁,应该能找到。”我们立即去了鸿翔医院。工会一位中年妇女听我们说明来意后,把管文件的小姑娘叫来询问。

“咱们的文档,二十年前的,还保留着吗?”她问。

小姑娘摇摇头:“咱哪有那么大地方?一般的十年以后就送销了,特别重要的才会长期保存。”“78年田主席给先进科室照了一批照片,销毁了吗?”云鹏焦急地问。

“78年?照片我们一般会留几张照得好的,大拨肯定送销了。先进科室年年评,年年都照一大堆,要不销,光照片就没地儿搁了。”姑娘找出78年的照片相册,我们从头翻到尾,没有老田说的那几张。

云鹏很失望,他想想了又问:“你说的‘送销’是什么意思?”“噢,医院各科室要销毁档案都是送到院办,由院办统一销毁。”“每年送每年销?”“机要文件是,文书档案隔些年送一次,照片保留的时间更长些。78年以前的照片我记得是98年送销的。”我们马上来到院办,查问工会98年送销的档案是否已经销毁?

“机要文件肯定销毁了,至于文书档案,好像还没销,都在仓库堆着呢。”管销毁档案的工作人员带我们来到一间库房,大约四五十平米,里面堆满麻袋。

“知道哪袋是工会的吗?”云鹏皱着眉头问。

“不知道,全院的都在这,一年几十麻袋,谁记得住?”工作人员摇摇头。

“我的天,这不是大海捞针吗!”刘芳也皱头眉头叹息。

云鹏咬咬牙,“别说捞针,就是捞颗沙子也得捞!”接下来,三路人马都被调来搜索照片,鸿翔医院出现奇特景象:仓库内外,一群年轻小伙和姑娘,穿着蓝大褂,捂着白口罩,在爆土扬灰中忙碌着。麻袋被一包包抬出仓库,细细翻检,再被一包包抬回去。云鹏身先士卒,一边抬麻袋,一边叮嘱大家看仔细。从日出干到日落,晚上还挑灯夜战。

“这让我想起在沈丘夏收,夜战麦场了!”我气喘吁吁的对云鹏说。

“那会儿年轻,一周连轴转都不怕,现在不行喽!”云鹏抹了把汗水,弄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

翻到第二天中午,一阵欢呼,照片找到了!云鹏接过细看,正如老田所说,有几张是在会议室拍的。医护人员围坐读报,墙上果然有幅宣传画,虽然在焦点后边,显得有些模糊,但那画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实在太熟悉了:雷锋坐在驾驶室,手捧毛选,认真阅读。以现在的眼光看,雷锋的神情姿态有些“做秀”,但在当时,这幅画可是很具感染力的。

“小李,常大夫有毛选吗?”云鹏大声问。

“有,四卷全有。”“老董你带人收摊!”云鹏说完,与我、刘芳和李工直奔小河家。小河家离鸿翔医院不远,十分钟就到了。正睡午觉的小河被我们喊起来,“快,把毛选找出来!”云鹏对他喊到。“毛选?什么毛选?”小河睡眼朦胧看着我们,当年家喻户晓的词儿,对现在的年轻人已有些生疏。

“我知道在哪!”李工飞快地打开书柜,从中拿出毛选四卷。每人一本,逐页查看,翻了几遍,哪一本也没看出有黑点。

“常大夫伸出两个手指,会不会是指第二卷?”刘芳说。

“也可能是第一卷第二篇?”云鹏翻到第二篇,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他一页页细看,并没有黑点。他想了想,问小河,“有电吹风吗?”“有,”小河马上拿来一个。云鹏打开吹风机,用热风对书轻轻吹,突然奇迹出现了,一些字下面,出现了黑色墨迹!

药水涂抹,干后无色,遇热显现,这种寻宝小说中用在羊皮纸上的招法,竟被常大夫用在毛选上!

通篇看过,有黑点的句子,共有17句:

1、从一月四日起至二月五日止
    2、则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3、都将被他们葬入坟墓
    4、都立在农会领导之下
    5、富农耳里听得的是所谓江西一败如水
    6、衡山县乡农民协会职员
    7、他们自己在那里努力禁牌赌
    8、如下所记
    9、延时四日
    10、以前土豪劣绅的残忍
    11、土豪劣绅造成的农村白色恐怖是这样
    12、信八字望走好运
    13、今年几个月光景
    14、土匪无处藏踪
    15、绅富方面也同情于农会
    16、说蒋介石、张静江诸位先生的意见
    17、但旧时有人常用这句话去拘束人们的活动

刘芳将带黑点的字抄在纸上,它们是:

五日 见闻 墓 之下 西 山 牌 记 日 残忍 恐怖 八 月 藏 于 静江 常
   
字意很杂乱,但稍加条理,就成了一句话,刘芳将它写出来:

八月五日,残忍恐怖见闻日记,藏于西山墓牌之下,常静江

看着这句话,我们像远航的水手看到了海岸,禁不住想欢呼雀跃!从食指案发到现在,多少不眠之夜,多少艰难困苦,终于有了回报!常大夫,一个亲眼目睹谋杀案的医生,以他的勇气和良知,记录下8.5罪行。在那个抄家盛行的年代,他只能将其藏在墓地。他选择毛选留下暗语,毛选在那时犹如圣经,神圣而又普及,不会引人怀疑;遇有不测,可以代他传递信息。车祸后他与死神苦苦相拒,就是为了向爱人托付重任,可惜弥留之际,仅仅说出四个字,让遗言成为谜语。苍天有眼,二十二年后,谜语终被破解,他终于可以兑现对郑先生的承诺了!

“西山很大呀,墓在哪呢?墓牌又是什么呢?”云鹏盯着这几个字自言自语。

“‘墓牌’应该是‘墓碑’吧?《考察报告》里没有‘碑’字,他只好用近似的‘牌’字代替。”我猜测到。

“我爷爷的墓在西山!每年清明我妈都带我去扫墓呢!”小河兴奋地喊起来。

一小时后我们已赶到西山。顶着烈日,小河带我们走进一片陵园,园里寂静无声,只有树林中的新蝉此起彼伏地唱歌。我们来到小河爷爷的墓前,云鹏很快就发现墓碑下有块砖是活的,抽出砖,里面有个小洞。李工伸手进去,掏出个油纸包,再摸摸洞里,已经空了。我们找棵大树,坐在树阴下。云鹏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层层油纸,最后露出几页信纸和一个小纸包。那信纸憔悴枯黄,墨色有些洇,字迹也有些模糊。云鹏看了一眼,便递给刘芳,“眼神儿不行了,还是你念念吧。”刘芳接过信纸,清清嗓子,朗朗念诵。随着她清脆的声音,我们的思绪穿越群山,穿越岁月,又回到那个惊心动魄的日子。那桩神秘的谋杀案,终于浮出水面,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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