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北大荒:(1)抹不去的青春记忆 (2)年年苦夏,岁岁冬忙 作者:震亚


 

  忆旧北大荒

(1)抹不去的青春记忆

人过中年,难免忆旧,萦绕于怀的,总是我在北大荒度过的那段知青岁月。

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四师某团的七年里,我先后待过三个连队。一首一尾的11连和20连,都只待了三四个月。其余时光,均是在武装连——19连(轮训队)度过的。

19连北距(偏西)团部50里,依山(名曰老黑背)临水(一条小河沟)面对草甸而建。

1970年初,刚从二龙山修路回来时,条件差。所以,众多的男知青分别栖身于临时搭建的几个帐篷里;而几十名女知青则是集中住在与马号相连的棚屋内。尽管棚屋内气味不佳,而且好几十号人都挤在一个大通铺上,却已算是享受优待了。因为大,全连开会也在这里。无论多脏的衣服都在炕上滚着、挤着,害得会后的女知青们又得清理一番,忙个不迭。

以后,盖起了穿鞋戴帽的土坯房(青石垒墙基,红瓦盖屋顶),大家便有了安居的场所。这些房,都集中建在路(通往远在山里的21连)北侧的山坡上。坡顶,有两栋房。西边一栋的一半做了后勤班的宿舍,另一半与东边一栋都是小学校的教室。坡上,则有好几栋房。自西向东,分别是师三线的办公室与连部,以及男知青宿舍、女知青宿舍和代销店、卫生所等。

夏日,绿树掩映着红瓦,从远处山口看过来,别是一番美景。只是当年,好像少有这种雅兴。冬天,冰雪覆盖了坡道,上山下坡,免不了滑倒。好在年轻,滚一身雪,磕破了皮,全不在意,反而咧嘴大笑。

从坡下路南的水井到宿舍,约有三十来米,挑水上坡,自是男女知青日常必做的功课。有时,找不到扁担,一手一个铁桶,也能把水提上坡顶(包括少数女知青)。想那《少林寺》里的小和尚,也不过如此吧!

白天,知青们出工了,各宿舍一片空寂。但坡顶的小学校里,会传出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学校虽小,却很规范。每到课间,老师会组织学生挤在教室前的小空场上做操、跳绳、或游戏。

傍晚,知青们收工了,坡上坡下,顿时热闹起来。尤其是饭后,好动的男知青便聚在坡脚开出来的一小块平地上打篮球。其实,一天的山野、田间劳作是很累的,但毕竟年轻,有宣泄不完的精力。何况,除了打球,没有太多的文娱活动可供大家选择的。有时,女知青们梳洗完毕,也来凑热闹。看到她们在一旁观战,场上打球的男同胞们自然是更加兴奋。跑篮、跳投、盖帽、断球,赢来一片喝彩。

夜幕降临,各归各的宿舍。脸盆放在炉台上,很快就飘逸出葵花子的香味。一宿舍的人,散坐在炕沿上嗑瓜子。第二天,你看吧,满地都是瓜子壳。其动静,那场景,从入秋可以延续到年后。

自然,也有开会的时候,但不是常态。也想看点什么,可全宿舍只配发一盏油灯,还限定了煤油的数量。再说,有什么可看的呢?时值“文革”中期,想看的,已被列为了禁书;能看的,偏又引不起翻阅的兴趣。

开初几年,战备紧张,夜里还得轮流站岗。北疆之冬,本来就冷,赶上雪后风紧,再厚的棉大衣也难抵夜寒。好容易熬到换岗,进屋时已经冻得哆哆嗦嗦。交接班时按规定要退子弹,一不小心,也曾有人因此走火。好在子弹有眼,只是将炕头的水桶打穿,未酿成伤人夺命的悲剧。后来几年,倒是不再站岗了,但运动、号召一来,有时也得早起积肥、挖沟、修水利,以示响应。然而,轮圆的镐头只在冰冻的粪堆与硬地上留下若干浅痕,溅起少许碎片。借用今天的话来说,仅是“重在参与”,至于成效如何,无从计较。

伐木、开荒、春播、夏锄,迎来满山红遍的秋收季节。是的,我们的劳作是有收获的。麦台上小麦、大豆,一片金黄。但不是所有的土地都适合种庄稼,所以这收获与付出便不成比例,亏损的帽子一戴几年。其实,何止是19连呢?整个兵团的多数连队,都在亏损。

亏损让金黄的收成减色,亏损使青春的激情消退,亏损把180余人的武装连缩编成了只有二三十个知青的轮训队。兵团的出路在那里?知青的未来是什么?这问号,穿插在边嗑瓜子边聊天的过程中;这问号出现在冬闲长夜的梦境里。

2004年5月,我和当年我们连队小学校的另外两个老师(当年,我们分别是来自北京、上海、哈尔滨的知青)一起,相约回到了阔别已久的19连——轮训队。天还冷,树已绿。老远,就放眼眺望山坡,坡顶上应该有我们的小学校。然而,红瓦没有了,土墙没有了,连墙基的踪影都没有了。视线下移,左右梭巡,山坡上一连几栋的知青宿舍呢?也不见了——还好,尚有一栋的房架子没有完全垮塌。

左手一间,是当年师三线的办公室,后来也住知青,其中就包括我。右手相连的曾是连部——到底当过连部,几根房梁还算坚挺。只是岁月无情,再坚挺的房屋也架不住雨雪风霜的日夜侵袭。近前,需要拨开没人的衰草;进入,则受困于垂悬的檩条、倒塌的坯墙。才不到40年啊,就已如此。无法想象,几年后再来,还能看到什么?

什么也不会看到了,连同这最后的残破坯墙与零落的檩条。不过,还是应当欣喜。因为,我们可以看到:当年从草甸子、榛柴棵里开出的田地已经部分地退还给了山林、湿地,如今葱绿一片;老职工们及其子女正在逐渐地聚居团部(现称场部),住进了与城市无异的楼房。不要说自然无情,而是历史在进步,国人终于懂得尊重自然与客观规律了。

细想,鬼斧神工的山川形胜,也有天翻地覆的时候,何况是人工建造的几栋土屋呢?坍塌乃至消泯于无形,都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无论用什么样的词语概括我们的知青岁月,那岁月都已定格为历史的一个瞬间。但我们,还是要回忆,因为这是一代知青郁结于心的情结。它构成了如秋日黄昏的晚霞,虽短暂,却灿烂,能够温润已然历经沧桑却还不肯服老的心田。

这,就够了。


(2)年年苦夏,岁岁冬忙

北大荒的天地是广阔的。一望无边的田野延伸开去,仿佛要与远处的天际相接。夏收时节,微风轻拂,蔚蓝的天空下,滚动着一片片金黄的麦浪,火红的拖拉机,牵引着一台台康拜因,在这迷人的麦海中环行遨游。然而这一幅绝妙的图画,却会在一夜之间被大自然全部改变。连续半个月的大雨滂沱,拖拉机与康拜因只好趴窝,在它们刚刚大显身手的时候,就被泥水死死地粘在了地里。

于是,一人一把镰刀,从黎明到天黑,从田头到地尾,淌着水,踩着泥,一干就是10天、20天……不敢直腰,本来就慢,再一直腰,会被甩下几米的。可又不能不直腰,腰像不是自己的,已经酸疼得不听使唤。左手划满血道;握镰刀的右手蜷曲着,想要再伸开都十分费劲儿。人说,身大力不亏。可我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在羡慕个儿矮的同学,他们弯腰的幅度,起码比我要小得多。

就这样,年年苦夏,拿起的镰刀再也没有扔掉过,而且“小镰刀战胜机械化”的口号越叫越响。说实在的,为了建设好祖国的北大仓,我们知青与老职工们,真没有少流血少流汗。可是甩开膀子大干、苦干、拼命干的结果是什么呢?是年复一年的经济亏损。

赶上雨后的休息天,男青年们,便是打牌、喝酒。酒,是兵团自产的“边疆”牌65度老白干;菜,是可能在连队代销店买到的随便什么罐头,偶尔还有自己烹制的盐煮狍子肉,外加咸菜蘸白糖。酒喝多了,难免话多,平时不敢讲、不便讲,郁积心中的烦闷、欲望也就倾泻而出。几年里,我们的境遇不尽相同,但生活的道路,坎坷多于平直却是共同的。在面临的诸多矛盾中,随着年龄的增长,咬牙扎根还是设法返城,成为最令知青心烦、心焦,偏又无法回避、不好解决的现实问题。遥望南天,关山重重,醉眼朦胧中能否看见两鬓渐白的双亲呢?于是大呼小叫之后常有难堪的沉寂。

在北大荒生活过几年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冬天,因为天寒地冻而盼望夏天的早日来临;真要到了夏天,又往往因为蚊虫、小咬的无情袭击而念叨起冬天的好处。

先是微风吹来轻雾,当轻雾变得厚重时,已是梨花花瓣大小的雪花在空中漫舞了。此时,远眺雪中连绵的群山,其壮观的景象是在关里见不到的。当你凝神注目时,竟会不知是雪在飘飞,还是山在起舞。到了雪花更密,雪片更大,密密层层,重重叠叠,铺天盖地,充满宇宙时,几步开外,对面已经不辨人影了。

这就是北大荒的冬雪。早起,往往雪住;日出,却推不开屋门。所谓“大雪封门”在这里有了亲身的体验。

因为冷,北国的冬天从来都是名副其实的冬闲。但对于兵团战士来说,冬闲早已变成冬忙。其中,伐木、采石,主要是男青年的活计。比较而言,我更喜欢伐木。

就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里,我们两个人一组,配备一把一米长的大锯。先看清树形、地势,预定好树倒的方向,然后就在树的两侧,选好各自的位置,脸对脸,单腿跪在雪地上,双手握住锯把,一推一送,往来拉锯。只听“刺啦刺啦”的声响,眼瞅着锯口在一寸一寸地深入。一旦上下茬口快要接近时,神经便高度紧张。喘口气,卯住劲儿,姿势也改为弯腰屈腿,推送的频率大大加快。于是,大树发出“嘎嘎”的声响中,锯口合拢。立刻,我们迅速向各自的侧后方撤离。眼看着参天大树的梢头向着预定的方向倾斜,再斜,轰然倒下。顿时,枝杈掀起厚厚的雪雾,纷纷扬扬,巨响回荡在山谷,轰轰隆隆。

也有的时候,判断不准,大树倾斜后,树冠搭挂在旁边的一棵树上。于是就得“摘挂”,把旁边的那棵树伐倒。这是最要命的事儿了。仍是我们两人,一边拉锯,一边还得时不时地仰头观察,防备搭挂的倒树万一滑落下来。由于倒树的倾压力,往往锯口还没有完全合拢,这棵树就在锯口处劈裂、倾倒。生死就在这刹那之间:锯,是来不及撤的——事先都已约定好;两人同时向两边蹿出。身后是两树倒地的巨响。喘息未定,回头再看,前一棵树的巨大树冠,正好压在大锯与我们的脚印上。

这时,望着一个个显示年轮的树墩,望着滑下山去的一根根原木,一种自豪感就会油然而生——我们看到了自身的力量。

也许,得益于那段严酷生活的磨砺吧?就我所认识的北大荒知青而言,都在尔后的人生长途中,显示了直面人生的勇气和韧性。

   
    2004年5月,我曾住过的宿舍仅剩下一个破房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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