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靳之林先生写生》:第四章 行吟在秋天的高原 作者:邢仪


 

《追随靳之林先生写生》:

 第四章  行吟在秋天的高原

 

靳之林先生和乾坤湾小程村

    把窑洞的窗纸去掉了,怎么贴窗花?在什么地方贴?窑面贴上瓷砖还像什么样?明年小程村的“国际艺术节”要接待一百个国家的代表,这下怎么办?

2005年9月6日晚我和向娅、建华(她们二位白领50岁退休后开始学画油画)从北京坐火车奔赴延安写生。

因为靳先生和大家的努力,延川县的乾坤湾和小程艺术村已逐渐在全国范围内知名,成为了一个文化和旅游品牌,目前已被列为文化部“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第二批试点项目。2004年的秋天,靳先生在巴黎与梅耶人类进步基金会商定,将于2006年春节在中国的小程村举办国际农民艺术节,延川县的小程村正在走向世界。

去年的元月底的一天,我的手机响了,靳先生说他正在延川,在县里分配给他的大办公室里给我打电话。说他们正在县里搞剪纸大普查,把全县会剪纸的婆姨都要登记入册,然后挑出三四十人办学习班,再出一批好作品。另外中央电视台也正在跟踪实拍陕北秧歌,节目预计在春节播出,陕北秧歌要向全国人民拜年;向全世界人民拜年。现在小程村民正在热火朝天地排练秧歌。靳先生还兴奋地说,碾盘村的《原生态文化民俗博物馆》已被定为国家级博物馆,文化部准备拨款80万元,美国福特基金会也给了40万元。

老艺术家火热的激情,我们久违了的激情啊。

但老艺术家的激情经常受挫,今年的六月我家的电话筒里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我遇到了两件大难事。我赶忙问:什么事?他说一是接到小程村老乡的电话,上级要给每户5000元,村民自己再出10000元改造窑洞,把窗户镶上绿玻璃,给窑面贴上瓷砖。而有的村民自己出不起这10000元钱,想跟他借钱。靳先生说把窑洞的窗纸去掉了,怎么贴窗花?在什么地方贴?窑面贴上瓷砖还像什么样?明年小程村的“国际艺术节”要接待一百个国家的代表,这下怎么办?第二件是原本文化部要给碾盘村《原生态博物馆》拨款80万元,但因靳先生的人事关系在中央美院,这笔钱走帐就要在中央美院,而美院财务科因无法控制和监管这笔支出,可能无法接受这笔款项。真是焦头烂额!

我给靳先生提不出好的建议,艺术节的请柬已发出是不能取消的啊!话筒那边半晌没声,最后说:明天就去卖机票,马上回小程看看到底弄成什么样了?

为国际艺术节作准备靳先生已俨然成为了延川县委的义工,他一年中的大半时间呆在延川和小程村,此时靳先生本来正在延川县筹备9月底将要举办的红枣节,我们也正是追随他而来的,但靳先生被县长临时派回北京公干-监制红枣节要用的请柬及画册,说可能一周后回来。


八十 雪地 写生

    春节前一场大雪如约而至,靳先生从黄河边的乾坤湾一路画到百里外的高家塬,在零下二十几度的低温里,他以古稀的年龄每天八个小时站在大山里的雪地上写生,

2005年9月7日我们到达延川县后,与几个老朋友:布贴画大师冯山云、摄影师黑建国,由县民政局长李晓存作东一起吃饭,晚上住在了县委大院,就住在那间县政府专为靳先生配备的办公室兼卧室。这是间副县长级别的大办公室,里外间,气派的大皮沙发,大办公桌,独立卫生间。我们正在巡视,突然发现在卧室的墙角堆放着已被胶带封好的一批油画。她二位活像发现了宝藏一样,开始兴奋的在屋里打转,向娅和建华听我多次讲到先生,在我的宣传下早已对靳先生敬仰久之,却从未亲眼见过先生的油画,她们试图从封存好的画的缝隙中窥探,但毫无收获。拆,还是不拆?她俩征求我的意见,我说,靳老师十分在乎自己的画,可能会发脾气。我们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敢轻举妄动。

夜深了我们躺在床上翻腾,建华突然起身说道:我们应该看一看,我不能忍受与大师的画擦肩而过,那样也许会成为永远的遗憾。于是我们将先生的画从里屋搬出来,小心翼翼地揭开胶纸。

哇!拆一幅伴随一阵惊叹,这是先生的五幅雪景。去年冬天,靳先生在延川等雪,他说如果能下雪,就放下一切的事去画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他说只有画雪景,才能充分运用中国大写意的笔法,体现中国画的意境。靳先生酷爱雪景,钟情于那个冰清玉洁的世界。如今他自知年龄已比不得从前也估计到可能会被冻坏,但是他还是无法拒绝雪的诱惑,说不试试怎么能甘心?眼巴巴等着与大雪的约会,直到春节前一场大雪如约而至,靳先生从黄河边的乾坤湾一路画到百里外的高家塬,在零下二十几度的低温里,他以古稀的年龄每天八个小时站在大山里的雪地上写生,上午四小时画一幅,中午半个小时吃点东西,下午又画四小时,直到冻得瑟瑟发抖也不放下手中的画笔。陪同靳先生的冯山云事后说,他和小程村的程文都被冻得躲到汽车里了。一连几天,下雪画,雪停也画,雪滑山路上不去,老乡用铁锨铲雪在前,他们提着画箱在后,莽莽雪原上的一景,那场面!

我们把五幅画依次摆开,两幅大山雪景,两幅窑洞雪景,一幅乾坤湾雪景。为了更完整地表达中国的美学意境,靳先生突破传统西方油画的竖幅或横幅的规定尺寸,借鉴采用了中国画条幅和长卷的形式,使人一看便是:中国的、民族的。这两幅横两米左右以长卷章法去完成整幅画意境的“高原雪景”,是在同一个地方画的,一幅调子暖些,一幅调子冷些,尤其是这幅冷调子的雪景在靳先生的画里还不多见,画的应该是大雪初晴的早晨,亮橘色和深蓝色的冷暖互补色对比,用大号中国狼毫画笔,以泼墨般大写意的手法,大气磅礴的,急就章式的,那层层群山不是静止的,好似大海中的滚滚波涛一波一波向前滚动,看后令人心情震撼。另外两幅画的是俯瞰雪后初晴的窑洞,亮面是加了玫瑰色的温暖的窑面和土捱,一片片未融化的白雪覆盖在树梢和院落的凹处,那阳光在雪地上投下的浅浅的冷色的阴影太精彩了,雪后空气是透明的和清冽的,而阳光明媚又温暖。据说事后靳尚谊先生见到这幅画后赞不绝口。第五幅是“乾坤湾雪景”,有七八十公分大小的画幅,整个画面是混混屯屯深银灰色的调子,“草帽”的形状隐约可辨,左侧一抹银白色的冰河是画面最亮的部分。后来听乾坤湾小程村的郝秀珍说:“那天下大雪,人们冻得不敢出门,只见靳老师却让人套上牛车,出村往乾坤湾去画画了”我们三个人欣赏议论直看到凌晨才意犹未尽地去睡觉。当五天以后我们见到靳先生时,小心翼翼的说出了我们的“偷窥”行为,先生并不以为然,他对我们说画那幅“乾坤湾雪景”时天确实太冷了,所以他画得很快,只用了半个小时。我惊叹说才半个小时就画的这么充分!


行高原 吃红枣 画黄河

    宽大的树冠为我们遮荫,沉甸甸的枝条把鲜脆的果实伸到我们眼前,盛情难却,于是我们边摘吃红枣边画画,煞是惬意。

2005年9月8日从去开始年县政府出资1000多万元修建从县城通往乾坤湾的乡间四级公路。远远就看见小程艺术村的石碑,远远就看见小程村子前在大兴土木,在乾坤湾到小程村的一片开阔的坡地上正修建起一排石窑洞。打问修窑的民工,被骄傲地告诉说这是在建宾馆,为06年的国际农民艺术节接待外国客人的。

进得村来,我们找到了艺术村展室管理员郝秀珍,她把我们安顿在专门接待艺术家的公窑。这五孔公窑是靳先生拉来美国福特基金会的赞助款修建的,三孔做小程村民的展室,另两孔分别接待男女艺术家。

9月初的天气不减盛夏,下午5点太阳偏西,温度刚刚有点下降,我就带她们二位迫不及待地去看乾坤湾。从我们住的公窑到乾坤湾有两里地,少雨的陕北高原又经一个暑天的暴晒,听人们说这年夏天只下过一场雨,干旱和摩擦使得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覆盖了半尺深的土面子,人走在上面,一脚下去一个大土坑,在虚松的土面子里跋涉,扑哧扑哧的。偶尔有拖拉机开过来,那就更惨了,我们抱着头站在路边,屏住呼吸,要过好一阵,等罩住我们的黄土渐渐散去,看清了路才能再继续走。

乾坤湾闻名天下后县里在岸边修建了乾坤亭,站在乾坤亭里,远望对面山西省界内的吕梁山脉,近看黄河就在我们脚下澎湃怒吼,曲曲弯弯穿行在高原的峡谷之中。在这里河水顺着峡谷转了四个360度的大弯,从高处俯瞰像极了一个太极图的阴阳鱼,在乾坤湾的两个大弯里,怀抱着两个村庄,一个名叫河怀,一个名叫伏义河。乾坤湾右侧绵延过去的峭壁形成一座天然屏障,黄河不屈地绕过屏障流向远方的天边。此时夕阳涂红了河水、峭壁和山梁。我们开始坐在遮挡阳光的乾坤亭里画夕阳下的乾坤湾,并计划在第二天早晨赶来画乾坤湾的日出。

2005年9月9日早上5点钟爬起来,三个人提着画箱,背着画布出门。天黑看不清路,深一脚浅一脚赶到乾坤湾。日出前的天光瞬息万变,想学着莫奈画一幅“日出”,但只匆忙把颜色铺满画布,天光已大亮,明天还要接着画。

中午骄阳烈日,只好缩在窑里。

秋天是大红枣收获的季节,陕北延川县的大红枣闻名中外,而延川县的红枣主要产在黄河沿岸,黄河水养育了大红枣。据老乡说就在那个被黄河水怀抱的“土岛”上结的红枣最得黄河水的滋润是最甜的,有一种叫“狗头枣”的,个头大的不可思议,形状也像小梨似的。今年的红枣是大年,今年延川县要办红枣节。每天饭后热情的房东总会端上一大盆煮的烂熟表面上挂着一层白霜的红枣,中医说吃煮枣具有补血暖胃的功效。小程村后是漫山遍野的红枣树林,,我们坐在枣树下画红枣林,宽大的树冠为我们遮荫,沉甸甸的枝条把鲜脆的果实伸到我们眼前,盛情难却,于是我们边摘吃红枣边画画,煞是惬意。

2005年9月10日早饭后房东家来了两个亲戚串门,一位婆姨带着她的女儿,两位客人闲不住,每人端了一个笸箩坐在炕上,帮忙挑拣刚采下的花椒,场面很温馨,我们决定就在窑里画她们了。我坐在后窑掌朝前窑看是逆光,窑洞内暖暖的色彩与窑门、窑窗外冷色天光的对比很有画意。向娅坐在灶台里面,前景是灶台上那两口大黑锅,顺便将坐在炕上穿红裤子的建华也上了画面,我看了她的画马上肯定说:这是一张好画。乐得娅向合不上嘴。建华不满意自己的画,我笑说,“你的人物画得像皮影,但画法很有意思”。

接到靳先生的手机,说他12号的飞机票回延安,太高兴了。

2005年9月11日

这天是周末,房东上四年级的小女儿从学校回来,她在离村四十里地的土岗乡上学。我们想为这个小女孩画张像,但这孩子见生人很腼腆很害羞,不好意思和我们一桌吃饭,端上饭碗跑到窑外头吃。

小女子她妈妈说:不怕,就让你姨姨们画嘛。见小女孩点头又摇头,一掀门帘出去了。我们坐在炕上等她来给我们当模特,两个多小时过去还不见人影,我扭头看见建华下身穿了条大花裤子,是那种红地绿花,以前农村人用来做大怯被面布的,上身着嫩绿T恤衫曲腿侧身坐在炕头上,背景是明亮的窑窗。灵机一动决定由建华当模特,我们来画建华,把她改造成了一位农村新婚的小孕妇。

我们的写生“日出乾坤湾”,“夕阳乾坤湾”已连续画了三天,每天早晚都要经过那条土路的洗礼,前前后后走了不下十趟,总是弄得灰头土脸,睡觉前也只能从快见底的水瓮中舀出点水抹抹脸,刷刷牙,老乡的水是下雨时积攒的窖水,而今年只下了一场雨。


清水关上的遐想

    他有多忙啊!每次大难不死都是画画救了他,是繁忙丰富的使命救了他,是有意义的生命和有意思的生活使他一次次重生。

2005年9月12日

一早起来由房东小程带路,我们几人去看刘家山的黄河清水关。山村后一条小道通向牛尾寨和刘家山,我们身上挎着照相机,手里拿着矿泉水,脚步轻快地转上了山间小路。秋天的陕北,高原赤橙黄绿,天空青蓝紫,好一个七彩世界!一路风景如画,漫山遍野是挂满了红枣的枣树林,枣子带着清晨的露水脆生生的,我们边走边摘边吃。

那边山坡上好大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接着又是一片紫红色的高粱地、谷子地、玉米地……不时有老乡担着担子,或赶着毛驴车,满装满载着收获的果实擦肩而过。

我们终于站在了清水关的山崖边,遥望对面的山西,近看悬崖绝壁下滔滔的黄河水,抬头追随翱翔的苍鹰,这下面就是我和靳先生几年前来画过“河怀”的清水关了。

五年前在这里与靳先生写生犹如昨日,那时他大病初愈来陕北以画画疗伤,那天他画得忘情说想跳进黄河母亲的怀抱。今年已七十七岁的靳先生是个奇迹,他命运多舛九死一生;他曾数次被推进抢救室,屡患重病身上留有横七竖八的刀口;他曾是那么的苍白和虚弱,整天在说灵魂和升天。但他总能重生,总能精力充沛地继续他的考察,讲课,带博士生,辅导农村婆姨剪纸,出书,写文章,画写生,他有多忙啊!每次大难不死都是画画救了他,是繁忙丰富的使命救了他,是有意义的生命和有意思的生活使他一次次重生。

去年春节延川县因靳先生出色的工作奖励了他一万元,靳先生就用这笔钱作招待费,在大年初一请来邻近两个乡的秧歌队到小程村pk秧歌。这年的秧歌闹得太好了,又欢又跳又对歌,像电影刘三姐那样,外乡的伞头很厉害,小程村差点被外乡的秧歌队打败。靳先生把全家带来在小程过春节,小程村每家都要请靳先生全家吃饭,轮都轮不过来。为了感谢小程村民,靳先生托人从延安买了二锅头酒和糖果,每户一份。过了年初三,靳先生忙着又赶到了安塞县主持剪纸大会,pk剪纸。一整条街摆了两大排桌子,上百个婆姨一起拿起剪刀,一起刷刷地剪纸。那场面煞是壮观:红花绿袄灿烂的笑脸,舞动的剪刀金光闪耀,飞扬的花纸屑迷蒙双眼,疑似天女下凡尘。

剪纸颁奖完毕安塞腰鼓上场,漫山遍野打腰鼓的人们,从山上跑下来,又从山下跑上去,鼓声、吼声震天动地,趟起的黄土遮天蔽日,人们发狂了。刘文西带着西安美院的黄土画派来了,刘文西激动啊,刘文西个头矮,肚子大,平时走路都困难,他不要命了,从山下奔上山去了。

到了晚上还有节目呢。

来自五里八村的乡亲们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转九曲。何为转九曲?——选一块较宽敞的平地,将361根高粱秆(柱头)等距离栽成四方阵形,将柱头与柱头按一定规则用高粱秆连接起来。一排栏栅与另一排栏栅之间留出弯弯曲曲的道路,走过去再返回来,各有九道曲折。每返回一次就向中心前进一步。在柱头上安放由各家各户捐做的361盏油灯,这油灯一般是将白萝卜中间挖空,注满麻籽油,加棉花捻子点燃。中间柱头安放7盏,叫七星灯。九曲像一个很大的城廓,九曲回廊,设有重复路径,逐个看,大城廓内又分9个小城廊,而小城廓的门径、走向各不相同,有人便把九曲称为“九曲黄河阵”。(我们在农村插队时,都跟老乡一起插过高粱杆,做过萝卜灯。)

入夜后主持人大声吆喝:“掌灯!”霎时361盏油灯同时点亮,犹如洒在漆黑大地上的钻石。转九曲开始了,锣鼓家伙敲起来,秧歌队扭起来,靳先生和刘文西等老艺术家夹在人群中,在吹鼓手的带领下,手执黄香依次进城,如入仙境格外欢悦,转过一圈又一圈。陕北人认为,转过九曲,一年四季就会健康平安,百病俱消。只见万盏明灯在人群踏起的尘土中闪耀,疑似银河落人间,这时伞头唱道:

秧歌转入八道城,八洞神仙显灵神,

人间心想事又成,食足衣丰贺太平。

这些都是去年春节发生的。

正在清水上关遐想,靳先生又打来手机,说他已到了延川县城,但晚上要与县长商量工作,明天可以过来。


古窑中的魂魄

    我竟不敢直视这幅画,画中古窑的能量和它所包含的历史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座“古窑”的分量太厚重,太沉重,我甚至感到了“恐怖”。

2005年9月13日知道靳先生今天到小程,我们几个人心情兴奋,不敢走远就在附近村口的路边画写生,耳朵兼听着远处的声音,小山村寂静,只要有一辆汽车远远开来,全村都能听得到。靳先生打来电话说早上就从县城出发了,一路要办无数的公务,直到下午4点,村口开过来一辆吉普车。事后建华形容先生:身穿一件白短袖杉,脸色健康黑里透红,目光充满激情智慧爱意慈祥,周身散发着亲和力。靳先生见我们的第一句话是:太难了,到小程太难了。进到窑里,靳先生一直在说着将要开幕的红枣节工作上的种种不满意,眼睛却没离开我们放在窑里的十几幅写生,逐一看过后说:这里有几幅好画。

机灵的向娅问:老师今天能去写生吗?我刚要阻止,想说老师今天太累了。不料靳先生高兴地说:好,画画去。

这天的下午四点半钟,在陕西延川县土岗乡小程村,我们提着油画箱,随靳之林先生走进一座荒芜了的农家院。推开柴门见到那个场景,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太有画意了,靳先生说这是他早就想画的一幅画了。而且这个古窑给我的感受确如靳先生后来画成的那样:夕阳已下到了窑背后,在窑面的左上角闪着一抹天的亮光,整个院落处在一种暖暖的暗色调子中,一孔破旧的黑洞洞的土窑赫然在眼前,窑洞的窗纸早已剥落,只剩下些发黑的木条,窗户已没有了遮拦,窑门亦是半开着的,古窑向我们敞开着它的秘密,在窑洞的左前方有一盘石磨,院子里荒草丛生。这个古窑带给人的感受太多了:沉重,沧桑,阴暗,甚至是恐怖,这里不知埋藏着多少历史和人生,恍惚间感觉眼前晃动着一个个的男女老少,从出生到谢世,一辈又一辈,到如今窑破了,院荒了,过去的一切都已成为了历史,但是那曾经有过的一切过程和信息,其实都存在了这个院子里和窑洞里,看似无形,却又完全能感觉得到,这可能就是这个院子和这个古窑的气场吧?

绘画虽然是画形画色,画面的景物是形而下的,但它所要表达的却是形而上的,借助形和色表现出画家的感受和意境。靳先生一上来就用中国的长毫毛笔蘸上极稀薄的深褐色(用大量的松节油稀释),极快地抓住了第一感觉,他把亮色的窑面,黑色的窑洞,地上的荒草等等都在最短的时间里铺上了颜色。而我却在构图之后,陷入了局部的观察和局部的处理,忙于找亮面的颜色,为了一块颜色反复涂抹。靳先生看了我的画一眼,说:画画别的地方。

写生画的开局就是要尽快的把大关系确定下来,也就是尽快抓住自己的第一感觉,像一首乐曲首先把最高音和最低音以及中间调子确定下来,这幅画主要传递给人的信息也就有了,否则就会开局不顺,这幅画也很难成功。

西方油画的构图,包括诸如“黄金格律”在内的构图模式,说到底都是数字化的数学模式,落笔之前要先对整幅画的构成摆好数学模式的构图。中国画则不然,中国画讲究落笔后在笔墨运行的过程中随势完成整幅作品,笔断气不断,讲究气的流动运行,不能漏气。

靳先生说他重视外光色彩的意境,重视大自然赋予他的丰富多彩的情感色彩语言,这是西方印象主义油画的灵魂。但是他更看重宇宙万物之气的流动运行,这是中国本原哲学与艺术体系的灵魂。靳先生在画印象派的光、色的同时,着重表现的是中国哲学里的“气”。靳先生说他一生都在室外作画,在大自然和黄土地中作画,曾执着于黄土高原的一草一木,执着于它们的质朴和憨厚,但从97年后他的美学观升华为中国的本原哲学的创作主题,陶醉于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的境界之中,已不执着于具象的形和色,而是用形和色表现中国哲学的“气”,这气即是生命之气,是精神,是气质,是挥洒,是奔放,是一种生命的放逐。

靳先生用长毫毛笔蘸上油画色在画布上拉出长长的线,让“气”在画布上流动,游走,升腾。你看:也许先生用一笔重颜色(可能原本对象上并没有)是要接上气,也许又用一笔灰颜色把本来连接的线断掉,这是要“破形接气”,让“气”流过去,让“气”流动起来。靳先生说写生的开始阶段还不是关键,关键是最后一个小时到半个小时,是出效果,是成画的关键,把开始的感受,感觉,保持到最后或者说恢复一开始的感受,调整画面,以气领形,以气领势,该接的地方接,该破的地方破,如果有的地方形画的太实,就要用线或色去破掉,让这个地方活起来,最后使整个画面“气韵生动”。靳先生画的“古窑”看似写实,但他的写实已不是一般的写实,他是在画意,是在表现“气”,那画上的窑洞,院落处处游走着“气”。这个气也不仅仅是印象派所表现的空气,更是一种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魂魄之气。他将中国本原哲学宇宙观带入绘画之中,使他的创作进入到一个无比宏大的空间,达到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近年来,他在展览中用了“油画山水花鸟画写生”,而没有用“油画风景与静物画”的提法。靳先生说,“这样更符合中国人的中国本原哲学观。花鸟竹石即我,是具有独立人格的、活的、生生不息的自我”。“画笔之意不在画,在于山水之间,在于寄情、示气”。

什么叫出神入化?靳先生把这个古窑画神了。

以至于后来靳先生的画摆放在窑洞内,我竟不敢直视这幅画,画中古窑的能量和它所包含的历史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座“古窑”的分量太厚重,太沉重,我甚至感到了“恐怖”。

我们开画是在下午将近五点的时候,只一个多小时天已完全黑了,靳先生画得飞快,此时画面已十分充分了。可我还在找补,画布上很多地方还空着。靳先生说:邢仪不能画了,一笔也不能画了。

我很不满意自己的画,我的第一感觉完全没有画出来,而靳先生的画真的是我对这座古窑的第一感受啊。

晚上吃过饭,靳先生又召集小程村艺术骨干开会,给大家布置工作,直到我们在隔壁窑里快进入梦乡时才散会。


画祖母河

    靳先生指着黄河对我们说黄河是母亲河,而这里的古河道是祖母河。

2005年9月14日秋高气爽,天上跑着白云,我们随靳先生来到了乾坤湾西岸,一片郁郁葱茏的松林出现在面前。这里确实神奇:举目四望黄色一片,而这个山峁上却突然冒出墨绿色的松树,每天早晨朝阳从乾坤湾的东山顶上升起,这里会迎来第一缕阳光;每天黄昏日落,桔红色的晚霞余晖又是从这里抹去她最后的一笔。这里就是当年靳先生梦见自己化为一缕轻烟升天的地方,于是先生决定把这里作为他百年之后的茔地。“好地方!”“好风水!”我们感叹着,又分头与靳先生以松树林为背景合影,心头却思绪万千。

靳先生要去牛尾寨,说要去画那里百万年的古河床。正好前一天县上来送他的汽车还没走,司机小魏开车拉着我们绕山路来到了牛尾寨。居高临下看那深深的山涧中的几乎干枯了的河床,千百万年来汹涌的波涛在山涧中冲刷出一条河道,那层层的岩石断面就是数不清的时间年轮,据地理专家考证这里的河床极其古老,这里的地貌少说也有上百万年的历史。靳先生指着黄河对我们说黄河是母亲河,而这里的古河道是祖母河。他钟情于祖母河,他已画过许多幅祖母河,现在他将画箱支在不到一米宽的崖边小路上,又来画祖母河了。本来靳先生是要下到山涧去,从下朝上看,画那一圈一圈的转着到天上去。但无法做到,不是下不去,而是下去了恐靳先生年龄大爬不上来。程文安慰靳先生说,下次我准备好驴车带你从山下绕过去画。

其实照我看这里没有什么好画的,面对灰紫色的沟壑,呈灰绿色的层层的岩石断面,靳先生有多少感受,我一时无法理解。上画不着天,下画没有水,天色阴乎乎的,没有光影。我把画布横过来竖过去不知如何构图,嘴里念叨着不会画。靳先生回头看了我一眼,“每次都说不会画,每次都画得不错。”但这次我是真的不会画。看坐在前面的靳先生胸有成竹地在画布上挥洒,飞扬的笔触下是抽象的彩色的线和点,我想他一定是来与祖母河对话与祖母河神交的,他意不在画。

天空多云,太阳时时钻出来,直接晒着我们。

我扭头看建华的画,只见她把靳先生画在画布的右下脚,白头发一飘一飘的,直身举臂面对大山,太有意思了。!我不禁笑出声来,建华慌忙想用刮刀刮去,她怕把握不好造型,对先生不恭。我连忙阻止,真诚地说,不要刮,很好!应该放成一幅大画。

说真的,还没有谁为靳先生画过这样的画:在大山里坐着一位白发的老艺术家,面对大山挥笔作画,这是他一生的写照,他就是这样画了一辈子。

两个小时过去,大概是中午一点多钟,靳先生说:“不画了。”我们走近去看靳先生的画,满篇的颜色和线条,而退远看什么都有。我这时的画布上有的地方还没有填满,也早无画意。靳先生看了说:山没有形,为什么你画人能画准,画山却没有形呢?

我强词夺理说,是您的气场太大,让我没感觉了。

吃罢晚饭,我们坐在房东家炕上聊天,房东小程端来满满一盆红枣,靳先生爱极了吃枣,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是饱是饥,不论是鲜枣还是干枣,只要是见到了枣,他就会马上抓起来送进嘴里。据他自己说,多年前他徒步考察陕北,一天没饭吃,买了十斤枣装在书包里,一路走一路吃,一天下来十斤枣也下了肚。枣是好东西,但一般人吃多了会不消化,而靳先生的胃是专为消化枣的,也许他强健的身体素质顽强的生命力就得益于大红枣,也许这更是他与陕北的缘分吧。一个人从小到老对吃食的好恶是会随着时光而变化的,靳先生却吃红枣痴心不改,他总是这样说别让我喜欢上,我喜欢的东西一辈子不会变。

这时小程的婆姨从箱子里翻出了一叠布贴画,小心翼翼放到我们面前。靳先生一幅幅的翻看,一幅幅的评论,听到靳先生的称赞,小程婆姨变得兴奋又羞涩,她举起一幅湛蓝底色,画面是盘腿坐着老两口,老汉举烟袋欲抽,老婆划着火柴为老汉点火的布堆画说:这幅叫“白头到老”。又拿出另一幅翠绿底子,画面是婆姨骑着毛驴怀抱小儿,小儿脚上拴着个葫芦,男人手捧一个大鲜桃跟在后面。靳先生说,拿寿桃可能是去送给丈母娘吧,这个创意很新,如果让他举着鞭子就雷同了。小程婆姨高兴的对靳先生报告说,她今年的剪纸和布堆画卖了两千多块钱呢。靳先生对我们笑说,当时村里办剪纸学习班,小程不让自己的婆姨剪那个烂纸纸,怕误了窑里的营生,把婆姨买的铅笔都抉折了,但这个婆姨倔强,又去买了一把铅笔,小程做梦也没想到婆姨的剪纸还能卖钱。小程婆姨对我们说:“我当时想着要给娃娃们做饭,要干农活,没闲时间坐着剪纸。靳老师为了鼓励我剪纸,一天就来了我家八趟,现在自己做的剪纸和布堆画一年的收入比枣树都多。靳老师呀,这可要感谢你,这都是你给我们带来的呀”。


健美的模特儿

    我们的模特儿有着黑里透红的脸庞,一条粗辫子搭在胸前,一对笑眼,满口洁白的牙齿,身穿红色的短袖衫。

2005年9月15日小程村的贺彩红民歌唱得好,人也长得健美。靳先生说早就想画画贺彩红了,正合我意。

头天晚上贺彩虹在靳先生窑里呆到很久,我们住在隔壁窑里听得清楚,贺彩虹一直在说她的困难,孩子送到县城上学要花钱,就指望收枣卖钱,但打下的枣没地方晾,因为只有一孔窑还要住人,枣晾在外面怕下雨,枣淋雨烂了卖不出去,就没钱供孩子上学….总之需要钱再打一孔窑。

靳先生一早起来对我说,他准备给贺彩虹8000元钱箍窑。我问,带着这么多钱吗?靳先生说,在延安向朋友借的,以后卖了画还人家。

小程村除了行政村还有艺术村,艺术村长叫程文,程文经常套上牛车,装上画具再坐上靳先生到各处山上去画画。从我们住的公窑到贺彩红家要过一个山坳。早饭后,程文又套上牛车,将我们的画箱都放在牛车上,随后靳先生也爬了上去,我们一路追赶着牛车来到贺彩虹家。贺彩红笑盈盈的坐在窑前的一个小凳子上,背景是亮白色的土墙,我们的模特儿有着黑里透红的脸庞,一条粗辫子搭在胸前,一对笑眼,满口洁白的牙齿,身穿红色的短袖衫。

靳先生边画边感叹:太漂亮了!太美了!又说他画漂亮的女性就紧张,就有负担,怕给人家画不漂亮。我说画不好又怎样?他说画不好说明没本事,就要去跳黄河。靳先生边说玩笑边把模特儿画得神采奕奕。我说靳老师,还记得您那年追着一个婆姨画像,直追到人家窑里吗?此话一出挑起了向娅和建华的好奇心,非要我讲下去。

那还是七十年代靳先生刚到延安,一次在安塞县城的集上碰见一位头上盘着发簪儿的婆姨,他高兴坏了,这正是他在画的一幅创作中寻找已久的形像。靳先生上前搭话,那婆姨腾地红了脸,扭身便走。靳先生提着画箱紧跟,那婆姨出了县城,向山上爬去,人家走得快,靳先生也跟得紧,可把那婆姨吓坏了,十几里山路一路小跑回到窑里,砰!关上大门,插紧门栓,靳先生上前敲门,恭恭敬敬地说:“大嫂,我想给你画张像。”围上来许多老乡和小孩,一位老汉打老远就高声叫道:“像!画得真像。”“靳老师呵,一满(从来)没见过你画人呢,你不是光画景吗?”小程村的老乡真是见多识广,连油画都能评论。借着画人物靳先生对我说,与风景画不同的是,人物画的成功要靠表情,靠心理,靠形像。

天空一直阴着,画画时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快中午时下起了毛毛细雨,我们都赶紧作最后的润色。把画提进窑里,我还在改,靳先生很生气:改什么改?画完了就完了,你太在乎一张画的好坏,一张画画不好就不高兴,就改个没完,眼睛只看到一张张小画的得失,没有大的目标,有了大的目标就不会在乎一张画的好坏。我心里不服,趁靳先生在炕上午休的机会,我又悄悄的修改了这幅肖像。靳先生的眼睛是何等的厉害,他睡醒后睁眼瞄了一下我的画说,“嗬,还挺会改!”声音里透着更大的不满。


谆谆师教

    画画是人生观的问题。人生观不解决进步不了,送你一个字:“憨”。就是笨,拙。

2005年9月16日按事先的约定靳先生今天要赶到西安美院去,他在那里将有一场讲座,有电话来说西安美院派来接他的小车马上就到。靳先生坐在公窑里的沙发上,面色凝重地把我们招呼到跟前坐下,我很少见到靳先生如此严肃的样子,他说昨晚想了很久,今天要给我们临别赠言,建华赶忙拿笔来记——

先生首先是针对我说的:邢仪带两个学生来画画,是个好导师。

邢仪什么都有什么都会,她什么都会画都能画,风景、人物、静物,什么风格都尝试,但希望更早有她自己,要及早的有自己的风格和自己的追求。另外带了两个学生也是你的老师,教学相长。邢仪要强烈学习,学习什么?学文化。要渴望知识面的广博,什么是文化?文化首先是历史、考古和中医,文化是民族历史和知识的积累。考古学最重要,考古全是美术,不是独立的学科。美术是可以看到的形象,看不到的是音乐。考古是占空间的东西,纸片的记录,文字写在书上占了空间,生产农具全是美术。只局限于小的方面不全面,视觉所见全是美术。美术学院研究生的论文应该论兵马俑、论彩陶,中医毕不了业,当中国人都不合格。钱学森是大科学家也是大艺术家大评论家,科学艺术在最高境界上是相通的。过去的权威是郭沫若、闻一多。没有一个大师不懂得考古,文化就是传承,是考古,不踩在巨人肩膀上不行。

画画是人生观的问题。人生观不解决进步不了,送你一个字:“憨”。就是笨,拙。你太聪明了,一会儿莫奈,一会赛尚,风景、人物都会画,都能画,什么画展都看,什么人说的话都听,一会学这个,一会学那个,如果再没有确立你自己,就来不及了。你太在乎一张画的好坏,一张画画不好就不高兴,就改个没完,改什么改?画完了就完了,眼睛只看到一张张小画的得失,没有大的目标,有了大的目标就不会在乎一张画的好坏,患得患失就是你的毛病。憨憨的,苯苯的好,大拙大憨就解决了。不要到处看,要闭目塞听,要有自己,憨起来就没有欲望了,患得患失是富裕中农的思想,要不看不听不说,心中就萌生生命之路。你对信息太重视了,自己的听觉视觉都没有了,反之就会都出来了。要一条道走到黑。

我问:您是否对我这些天的写生不满?

靳先生说:本来你对陕北已经很熟悉了,像回自己家一样,应该多去感受,多思考,画非常想画的东西。可你还是像美院的学生似的,不管值得不值得画的都匆匆忙忙的画,赶着涂画布,很幼稚的,还在画技术。

我希望你成为你自己,一个有主见,有个性,有特色的画家。要甩得开不计得失,要有大目标,人生观决定艺术观。放弃一件事,一张画的得失,憨得像老牛一样不看深浅,要把耳朵塞住,不断否定自己,画过画就否定自己。少听别人的,少看别人的,自信,自己怎么画怎么有理,谁的话都不要听。

我说:那您的话也不听了?

靳先生说:如果你谁的话都听,就不如听我的。

我不识时务地告诉他:最近看了夏卡尔的传记很有收获,来陕北之前还去美术馆看了双年展。

靳先生说:不该去看。你不能到处看,东学一下,西学一下,把眼睛都看坏了。

我说:您希望我成为一个风景画家吗?

靳先生说:从你的风景画上看不出多少才华,但肖像画极有才华。我对你的批评已超出了对学生的限度,有时老师对学生也很客气的,我认为是该说的时候了。30岁时就要了解自己,50岁时就要有自己的造型语言,20年一个阶段,你如再不觉悟就来不及了。

作为靳先生的学生我们都知道,他的批评褒贬之激烈让你一辈子也忘不了。先生批评我的这席话,语重心长、肺腑之言都不足以形容它的份量,只能说普天下作为学生我是幸运的。“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先生对我的期望让我深感压力。

靳先生接着说:西方现代艺术表面上是装饰、变形,是点、线、面的组合。中国的吴冠中抓住了点、线、面。毕加索也是立体派,他早期的画有立体的厚重,后来又有将立体分解成三角,平面的组合。从具象抽象出来的东西是点线面,点的运动是线,线的运动是面,点线面是米罗,米罗有东方阴阳的东西。现代抽象艺术之父-康定斯基的色彩情调有非对象的美,音乐的美和视觉的美。中国现代年轻人继承了这套东西,中国现代高校拒绝自己的文化传承,只是西方现在的好。其实文化不分东方西方,文化是全人类的,中国人要建立人类学体系,要去巴比伦,去印度,去墨西哥,去埃及研究全人类的文化。

历史上每当大的转变,如北魏高峰到唐到隋,文化转变时期没有好画,是低谷。现在中国处于大转变时期,所以不会有好画,不会有好的艺术,不会出大师。唐代的画比例舒服,但隋代什么也没有,大头小身子。中国画是中国文化的代表,没有文化底蕴怎么画?不懂中医不懂考古不能成为画家。不会鉴定国画的真假怎能成为国画家?

作为画家人人都是考古学家才能到位。

我问:您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恶补一下考古知识吗?

靳先生回答说:考古、历史的知识只要留神就行了,不需要单独补。我6岁学写生,我首先看到的是色彩,没有形。我的学习是跳跃式前进。我的老师是高大娘的剪纸,是徐悲鸿的油画,古元的版画把引我到黄河,引到黄土高原,陕北窑洞老大娘教给我两把金钥匙,打开民族文化本源的宝藏,世界文化本源的宝藏。要懂皮影,懂年画,懂文化的根,从“抓髻娃娃”,从大娘的剪纸的思路(人面含鱼),发现中国文化没有断裂。我不怕别人抄袭,别人曾大段大段抄袭我的文章,我不怕,我最不会因为这个打官司了,耽误时间。我是与时俱进的,别人抄我的,我又研究别的了,所以别人永远也赶不上。

老师已进入倒计时,脑子不好使了,三天内的事还可以。书要抓紧写,不写不成了,但越写越薄,只剩下结论,只形成抽象的几个字的结论,没有推理过程了怎么行?在室外画画能与大自然共呼吸,必须信手挥毫,在室内作画太痛苦了,没有激情,不知如何下笔。以前之所以没多办展览,就是我拿出来的东西只能是第一没有第二。生命的威胁已经感到了,油画的路还没走完。


裤衩上的破洞

    不承想短裤破了一个大窟窿,足有巴掌大小,圆圆的破洞露出一团圆圆的屁股,这下可笑倒了一窑人。

来接靳先生的汽车开进了院子,他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从黑色的旧挎包里捯出几件衣服,说是去西安美院讲课要换换衣裤,其实包里的几件衣服也不比身上穿的强,只是洗过干净些而已。建华说:老师您无论穿什么都有气质!村里人听说靳先生要走,来了一窑人相送,陕北窑洞没有里外间,也不便让人家避出去,靳先生从包里挑出一条裤子,转身背对大家,面对炕沿脱下身上穿的长裤,大概他心想反正里面还有裤衩呢,不承想短裤破了一个大窟窿,足有巴掌大小,圆圆的破洞露出一团圆圆的屁股,这下可笑倒了一窑人。我凑上去贴着他耳朵小声说:“您的裤衩破了一个大窟窿”。靳先生说:“是吗?我不知道”。
这个“破洞”让我感慨颇多,正像靳先生自己说的他的眼睛从来不会落在这些小事上,我印象中以前靳先生在延安时,乱七八糟的房间,邋邋遢遢的穿着,裤子从口袋处开了线,一只裂到漆盖,露出了里面的绒裤,裤袋里放的钱币经常哗啦啦往外掉,他用一枚大别针别住。多少年来春夏秋冬他有几件衣服我们全清楚,靳先生对自己的物质生活要求极低。可是就在这些天,我们亲眼见他从挎包里拿出数千元钱,送给不止一个对他哭穷的村民,靳先生该不该把钱送给那些个村民姑且不论,就说在这物欲横流的当今,先生能如此看淡物质,看淡钱财,他就已经站到了一般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他只活在精神上,只活在他的绘画创作上,他的破裤衩让我们心酸,他高尚的人品又让我们仰止令我们起敬。这也印证了他的理论:画的高度是世界观的高度所决定的。

2005年9月17日程江是村里的土秀才民歌手闹秧歌的伞头,编个顺口溜,张嘴就来。他五十多岁,黑瘦的脸庞,络腮胡子,吃枣落下的黄板牙,眼大而亮,眼神却是直勾勾的,让你弄不清他是精明还是憨厚。在村里程江编了许多靳先生的唱词,把陕北民歌的老调子填成歌颂靳先生的词。那天我们已在贺彩红家吃饱了饭,程江又非拉我们去他家,说专门为靳先生买了个猪头。靳先生闻听高兴地随他走,我们也只好相跟,程江胖胖的婆姨端上炕来两碗肉,一碗是猪耳朵和猪舌头,一碗是猪肉,炒得黑乎乎的。靳先生笑眯眯的盘腿坐在炕上,举着筷子让我们几个都来尝尝。这时程江的婆姨免不了又开始哭穷,程江呵斥住婆姨站在土炕前引吭高歌,他自己的填词“十唱咱靳老”。靳先生仰在炕上听完歌后左看右看,在自己身边找了一圈,然后对我说,快去贺彩红家把我的提包拿来。我一路小跑取来靳先生的包,靳先生从中拿出一叠钱送给程江,再看程江没有推辞的意思笑纳了。

今天我们请程江来当模特儿,他姗姗来迟等得我们心焦。我让他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又给他头上系了块白毛巾。我们边画边聊天,我不客气地数说程江:你不该把靳老师资助你钱的事告诉其他村民。本想他会尴尬,不想程江打着哈哈把这事推到了婆姨身上,然后他给我们讲村里的轶事,又情不自禁小声深情地唱起了自编的“十唱咱靳老”。待他唱罢,我突然发问:“你唱靳老师,夸靳老师是真的发自内心吗?”程江憨憨地回答说:“是哩”。这一问一答可把旁边的建华和向娅乐坏了。


用生命画画 画画赞美生命

    我不追求完美,我回来后从不改画,我不参加画展,更不获奖,只为与大自然对话,意在山水之间。

晚上开始打理我们这些天的创作成果,按照靳先生的方法,打捆、缠胶带。突然停电了,摸出蜡烛点燃,又赶忙奔出窑去锁院门。天光很亮,月亮还没有上升来,有星星在天空闪耀,银河十分的醒目,小山村已经睡着了。这时手机声突兀地打破了这万籁俱静,是靳先生从西安打来的。我们三个人围坐在炕头的蜡烛旁,听着靳先生从手机中传出来的熟悉的兴奋的声音。靳先生打电话有个特点,把要说的每件事桩桩件件都讲得极详细,他说昨天下午到了西安美院,贺丹(现在是西安的美院教务主任)为他安排住进了高级宾馆,太奢侈了于心不安。晚上被西安美院院长杨晓阳请去看他收集的文物,非常多,非常好。又与杨院长聊艺术思想非常投机,杨院长是一个非常有气魄有干劲的人。说西安美院决定以他的名字成立靳之林油画工作室,他表态不带学生油画技术,他只带写生,他要把学生带到小程来写生,他还要开理论课,讲剪纸,讲考古,讲书法,讲中医,不懂中医就不配做中国人,不懂中医大学就不能毕业…..这时我的耳朵开始走神,心想,靳先生又在做加法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事就已经干不完了吗?他要管理扶持小程艺术村的“原生态博物馆”,要在这里举办国际艺术节,他考察的秦直道要拍电视,他答应出版社的《延安石窟考察》迟迟不能还账,他的两本巨著还没开写,他还要画没完没了的画…..如今又答应亲自带本科生写生,他有几个人生可以利用?看看我们周围八十岁的人都在干什么吧:人家在公园养生,在街头下棋,在家里养宠物,在阳光底下晒太阳。而靳先生即使他可以活到一百岁,他也会给自己再加上两百岁的事情来做。

手机里靳先生滔滔不绝中的一句话把我雷了回来,他说今天上午给学生们讲课,开头第一句话是:

我不追求完美,
    我回来后从不改画,
    我不参加画展,更不获奖,
    只为与大自然对话意在山水之间。

几句话把学生们说得如雷贯耳,从未听到过这样的讲课。一堂课下来,学生们送先生一句话:

用生命画画,画画赞美生命。

我对着手机大声说:太对了,学生们给您总结的真经典!您就是为大自然而生的画家。

靳先生问我们今天画得如何?我告诉他我们画了程江,还画了小程村的日出,早上五点猛然睁眼,我们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提着画箱就奔出了院门,坐在院前的土路上,望东方支好画架。天还是黑漆漆的,只在山与天接触的地方有一线白光。我们像打仗一样,抢时间,抢光线,赶在日出之前只有二十分钟左右,这时候天上的光和色千变万化,无一秒钟相同,云彩一时是黄色的,一时是玫瑰色的,一时又是亮兰色的,漂亮极了,我们抓住一霎那,抓住什么颜色就画上什么颜色,再不能改动,待该画天下面的山峦时,天光已大亮,原本深重暗色的山形全然不见了,只能凭印象主观地画了。我告诉靳先生我们作画的过程太美妙了,坐在天地之间,与天光与大地交流,体会到一种通天的感觉。

靳先生在电话那头高兴得大声叫好,太好了,就是这种感觉。并且说趁着有这种感觉,叫我们回到北京后再接着画几幅,说目前正是好时候,叶子落没了,灰灰的树干都出来了,中国的笔意也出来了,秋天的萧瑟也出来了。还嘱咐我们最好在两个小时内把握好大关系,把握一开始的意境,不要追着光线的变化反复修改画面……

放下手机,我们激情难抑,不知如何表达和发泄,炕头上放着为红枣节印好的画册,那画册上有靳先生的文章《乾坤湾感怀》。我们就说,咱们三人每人诵读一遍吧。


《乾坤湾感怀》 靳之林

君不见,
    民族魂,
    黄土群峦,
    旸阳出照,
    大河九曲十八弯。

1997年初冬,我背着画箱初到乾坤湾,被巨大的宇宙能量所震撼,以狂草急就完成两仪交感、混沌濛鸿的油画《乾坤湾》、俯瞰群峦,大河云腾,傲迎朝阳,高歌行吟,纵情宣泄。

我深情地挚爱着哺育我一生的黄河和陕北黄土高原,1985年离开陕北之后的10多年来,我由民族本原文化进入人类本原文化的考察,由作为人类发明发祥地的四大文明古国的尼罗何流域、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流域、印度河与恒河流域,到美国西部印第安大峡谷,最后还是回归哺育我的母亲河和陕北黄土地。在我的心灵里没有哪一条河流像万里黄河那样的气势磅礴、博大雄浑和汹涌澎湃,不可征服的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而在万里黄河中最能代表中华民族民族精神的就是黄河中游转向由北向南的秦晋大峡谷这一段。在这里,黄河以雷霆万钧之势,如千军万马,奔腾呼啸、决不回头,辗转前进于千山万坠之中,形成俗称“乾坤湾”的乾坤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不息的天文与人文的混沌宇宙之象。立天之道日阴与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不息的中国本原哲学天道之象的大象与大美。

伏羲的故乡在西部的天水,这里是女娲的故乡,但是我们无需去考证这里是否真的是伏羲作卦之地,我们也无需去考证多少万年前人类遭遇大洪水中是否真的有伏羲、女娲兄妹二人繁衍人类的神话故事。本来有女娲就有伏羲,有阴就有阳,有阳就有阴。天道阴阳,人道阴阳。天道生生,人道生生。我们也无需去考证、去辨认多少万年前大洪水冲刷形成的文字天书密码,人类的文字本来就是一部天书密码,天人感应,万物与我归一。天文有黄河九曲十八弯,人文有黄河畔的陕北一年一度的转九曲转灯的狂欢上元节。

乾坤湾孕育出远古时代中华民族文化基因密码的太极八卦与河图、洛书,乾坤湾孕育出陕北民间九宫八卦的转九曲与秧歌阳图,乾坤湾孕育出气势高亢的陕北唢呐与延川民歌道情,乾坤湾精神孕育出高凤莲大娘50张大红纸组成的气势磅礴的民俗剪纸,在世界艺术家云集的“国际艺术双年展”中央大厅独占熬头。乾坤湾精神孕育出人民领袖毛泽东的“山舞银蛇,原弛蜡像”的天人合一高山仰止的《沁原春》,乾坤湾精神在民族危亡时刻孕育出人民艺术家冼星海的“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的中华民族同仇敌忾怒吼的最强音。

我一生很少在画室作画,大自然、黄土地是我的画室。直接面对大自然,在与大自然的情感交融中,陶醉于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的境界之中,是我一生最大的满足和最高的艺术享受。几十年来,我曾憨实的执着于黄土高原一草一木小幅作品的质朴憨厚,并由此确立自我的美学观。97年重回陕北发现乾坤湾之后,美学观的改变,迅速升华为中国本原哲学的创作主题,乾坤湾成为中国本原哲学观物取象之象。我狂热地把四米的油画布长卷搬到山上,东望吕梁,山舞银蛇,俯瞰黄河黄土群峦,原驰腊象。由日出画到日落,纵情于山水之间。忽然,远方山峦深处一缕轻烟升起,我的灵魂也随着一缕青烟直上重霄九。这里叫“河怀”,我把这里作为我永生的莹地,在母亲河的怀抱中永生。


    十几天的写生结束了,汽车开出小程村,路过乾坤湾,看着车窗外靳先生为自己选的那片茔地,我和建华对视了一下,都红了眼睛。


 邢仪文集:http://hxzq05.d68.zgsj.net/showcorpus.asp?id=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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