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肿似桃花·知青、文革及其他 作者:wenjunq


 

 红肿似桃花

有下过乡的朋友递过来一个消息,说是《人民日报》要出知青下乡40周年大庆纪念册,正征稿。按照他的指点,上新华网查得此告示,内中明言:“在新中国的历史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作为史无前例的壮举,占有重要的历史地位。/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数以千万计的知识青年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上山下乡,在广阔天地里同广大农民群众一道,战天斗地,用热血和忠诚谱写了一曲曲可歌可泣的青春之歌……”

读到此,脑子里忽然想起鲁迅先生说过的一句话:“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循着记忆,找出《鲁迅全集》来翻,知道此乃《随感录三十九》里说的,写作时间当在1918年冬。搭上前言后语,那句话是:“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你不能不佩服这老夫子的睿智与尖刻,说完此语三十多年,中国大地上此风便刮得昏天黑地,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义和拳”,这个杨梅大疮不但“艳若桃花、美如乳酪”,而且还“异香扑鼻、提神益气”哩!

时过境迁,又是几十年过去了,朝风依旧。前些时,曾经作为“文艺恐怖主义”符号的“革命样板戏”,既不“红肿”也不“溃烂”,编入中小学教材里去给孩子们当“乳酪”了。眼前又看见《人民日报》这份征稿公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作为史无前例的壮举,占有重要的历史地位”,何止“艳若桃花”,又何止“美如乳酪”,居然威风成“史无前例的壮举”!

照此逻辑,当年李庆霖先生那封“诉苦信”,还有成千上万“知青大逃亡”事件、东北、云南“知青返城运动”是否该算破坏此“壮举”的逆流?有报道称邓小平发话:“我们花了三百亿,买了三个不满意:知青不满意,家长不满意,农民也不满意。”这“三个不满意”是否也该算贬损了“史无前例的壮举”?

知识青年大规模上山下乡,分明就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反动,是一个狂人玩弄历史的悲剧!教育学校化、生活城镇化是人类近代文明的成果,它的完善与发展又反过来促进了人类文明的发展。老毛废止学校教育,把数以千万计城市知识青年驱赶到原始农耕社会里去,借用马克思在抨击太平天国的《中国纪事》里的一句话来描述:“只有在中国才能有这类魔鬼,这类魔鬼是停滞的社会生活的产物。”我倒是想问问《人民日报》的编辑先生们,数以千万计知识青年以及他们的家长们的痛苦、烦恼、荒废;还有众多被把持公权力者迫害甚至奸污的知青们,是否都算作“可歌可泣的青春之歌”?你们是否也准备把那些悲惨的经历也编辑入册?倘若真如此,也算还有勇气与良知,缺点仅仅在于分不清哪是杨梅大疮哪是“桃花、乳酪”而已。

鲁迅先生还说过:“中国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们又变成洁净人物的。”(《我要骗人》,六卷,P395)这论点,大约鲁老夫子有误,此话似乎可以这样说:“中国的御用文人,是常用人民的血和泪,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们又变成洁净人物的。”捎带着,他们自己也挣些荣华富贵回来以资消遣。

 

 知青、文革及其他

说起知青,一些人哀怨,一些人怀念,一些人赞美,还有一些人愤懑。

这原本就不奇怪。共和国的整一个时代,基本上属于这一批人,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任何一个十年,都会有一代青年,却没有一个专门的称谓。恰如抗日战争几乎与知青存在时间同样长,却没有一个被称为“抗青”的人群。因为他们不具有基本雷同的命运。

知青是文革的产物,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特定人群。他们整齐划一地遭遇大学停止招生,企业不得招工,几乎无一例外地“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结果成了非工、非农、非商、非学、非兵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群体。

这一个群体恰恰是文革的主体之一,可以这样说,没有这个群体的行动,文革是热闹不起来的。至少不会像实际发生的那样。可悲的是,他们并非文革的始作俑者,甚至连主力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一群被利用的角色,利用完便被一脚踢开了。其实在文革进行之中就已经明确了:革命小将打先锋,工农兵当主力。恰如我儿子上初二时说的:“冲啊!冲在前边当烈士,冲在后边当英雄。”当时,他正在看电视,播放的是一部关于解放战争的片子。文革中,革命小将恰好是冲在前边的。

问题在于,这些人连烈士都算不上。整个就是一群替罪羊!“红卫兵”已经臭不可闻,似乎文革的全部灾难都是他们制造的,全部都是江青的打手。没错,当年这些个“小将”确实傻乎乎地尊崇过她,但除了瞎子,谁都知道那崇敬是冲着谁来的。“红卫兵”没有娶她做老婆;“红卫兵”没有任命她当文革副组长;“红卫兵”没有提拔她进政治局。恰好相反,最先喊出:“打倒江青!”的,正是这些“红卫兵”。最先召开“炮打张春桥誓师大会”的,还是这些“红卫兵”。那些“久经考验”的老战士们,何以不见露面?

历史总是被打扮的小丫头,后来的屎盆子,全都扣在“红卫兵”头上了。我并不想说这些“红卫兵”就没干坏事,其实真正干坏事的,多是那些“八旗子弟”!又是谁指使他们干的?早在1968年本人就有言:“利用涉世未深的青少年搞政治斗争,其险恶与卑鄙并不亚于强奸幼女!”假如被强奸之后再被诬为娼妓,那悲哀就更不可言谕了。

但历史毕竟已经流过去快四十年了,当年风华正茂的青少年,如今已经进入老年的行列。那天,当我在公共汽车上,被人尊敬地招呼:“老人家,请坐。”的时候,我终于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廉颇老矣,尚能饭否?”那么“知天命”之年自己如何看待?没必要看见批评就无法忍受,该反思的不含糊,说过头了也别计较,想反驳的便开口就是了。

被许多文章批评了的“伤痕文学”,始作俑者,知青是也。伤痕并非不该写,问题只是缺了深度。如同祥林嫂的唠叨,不用说别人,我们自己烦不烦?于是又有人高呼“忏悔”,那呼声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别人来的。我不会去“忏悔”,因为我并没有值得忏悔的理由;也不反对忏悔,因为那是任何人自己选择的权利。

“一样饭养百样人”,任何群体都有数不清的个体,也同样有数不清的差异。在同一个被称作“知青”的人群中,就有为数不多的“红五类”,也有为数同样不多的“黑五类”,更多的是不伦不类的“灰五类”或者“红战友”。最奇妙的是,在“红五类”的队伍里,昨天还是“根正苗红”的最彻底的革命接班人;夜里回家,发现老爹已经成了“黑帮”,第二天就变成“狗崽子”,就必须“脱胎换骨”,力争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荒唐并非这些乳臭未干的娃娃们自作聪明,而是权力在支配的。有人指责道:“红卫兵打倒一切。”即使是老红卫兵们,他们谁也打不倒,只有权力需要打倒的才会被打倒。举个例子吧:我们早在1967年“三支两军”开始时,就喊出“打倒黄永胜”的口号,无他,只因为他派出来的军管会下车伊始就对我们发难。我们甚至把自己养的狗也取名“黄永胜”,但并不妨碍他青云直上。直到“9.13”以后,权力需要他倒了。有人后来夸道:你们真行,那么早就打对了。我笑道:“死猫碰上了瞎老鼠!不是我们打对了,而是他自己眼瞎,钻进死猫嘴里去了。不过死猫终究是死猫,钻进嘴里的也与它无关,更没有什么功劳。”整个文革,我们早在1968年春便认定它是“堂.吉柯德向风车宣战”,所有后来的举动,完全是为了自卫,以免被杀掉。口号便是“求生存!”权力是无情的,更何况它还“以革命的名义”。你向权力发动挑衅,尽管这种挑衅是权力指使的,你却挑衅到它头上!找死!至于打倒,恰如如今买彩票,除非你作弊,有人把中奖号码先告诉你。即使那样,最终倒霉的还是你,作弊者是不会负责任的。

指责“伤痕”的人们,却看不见:那些蹲过牛棚的“老干部”更“伤痕”。他们哪个不在声泪俱下地、喋喋不休地控诉受到“迫害”的惨痛,可又有谁不是迫害过更多人的老手?难道胡风集团、右派……,也是红卫兵或者革命小将们整的?何以这些“思痛”者们不敢要他们“忏悔”呢?

把整个一代人看成一个人,原来就很荒唐。知青们为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呼唤,本来就无可厚非;也有不呼唤的,本人即其中之一。但并不意味着装哑巴。恰恰相反,我强烈地希望每一个过来人,都应该把自己的经历与感受,告诉下一代,以免谬误流传,继续让人家任意涂抹历史丫头。

并非没有人犯罪,比如我的同班同学,就有两位“根正苗红”的、在工宣队的纵容下,用军用皮带打死了一个“地主婆”,而且啥事没有。象征性地插队不久便招工了,有一个当了中学教师。后来过了许久,我见了这位教师。刚开始有点尴尬,他是整我的那一派的,而更早时他还是我的“培养对象”,我奉命要帮助他入团的。谈话没多久,我就问到那个“地主婆”的事情,他矢口否认,而班上其他在场的同学都告诉我确有其事。

我的不忏悔自有理由。从文革开始,本人即风云人物。在“篡权”的日子里,严禁任何虐待行为,更别提打人了。本人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功劳”,这只不过是做人的基本要求,尽管我的老师们至今还感激不尽。这是否中国传统的悲哀?你没让他受本不该受的罪,他还要感激你!然后“破四旧”,领着全校走一通大街、喊一阵口号、撒一路传单便“凯旋”回来睡觉!很快就被上级党组织发觉这里的革命领导权被“灰五类”篡夺了,于是挨整。人家奉命再去“补充”破“四旧”,于是抄了一些属于人民行列的人,主要是资本家的家。还强收了商店里的香水之类商品,砸了一些招牌、改了一些路名。

说这些,目的并非摆谱,而是试图说明,至少在我们这个城市里,那些“过火”行动是被指使的,而不是这些“红卫兵”的发明创造!本人挨整后便溜之乎也,出去串联,回来又煽动全体学生、老师都去大串联。大串联过后就被选举为“总勤务员”,那时我还在昆明,赖在“闻一多遇难处”旁边的接待站里。

回来掌权后也严禁虐待或者打人,即使是在武斗最激烈的时候。后来工宣队和军宣队费尽气力,甚至不乏“非常手段”,也没有查出我们打过谁甚至碰过谁。因此,以某些地方的某些人来一概而论,显然不符合历史真实。即使在那些有行动的地方,也只是少数人在违法罢了,决不可能是大多数。而且,在最严重的地方,例如北京,也是官方指使的行为多的地方。像大兴的惨案。

当然我们也有错误,连党和毛主席都犯错误的时候,难道叫我们“英明”?我对于错误的最深刻认识,就是不该参加文革。既然身不由己卷了进去,那只能怪自己瞎了眼。那么反过来用辩证的观念看问题,坏事变好事就自我安慰说是长了见识受到了锻炼。

记得我还被关在黑屋子里,偷偷从专案组厕所的便纸篓里,拿回房间沾着大便的“参考消息”,看见上边有杨振宁教授的回国观感。其中说,停止高校招生的严重后果,将在十年内显现出来。这就是说知青的命运并非只是知青的命运,它同样也是国家和人民的命运。知青的存在本身就是祖国的灾难!知青们应该略感欣慰的是:当祖国蒙难的时候,我们和祖国一起蒙难!更应该忏悔的是那些当祖国蒙难时飞黄腾达的人!遗憾的是他们中并不乏至今还在训导老百姓的角色。

如果给自己撰写墓志铭,我也许会写:这家伙没发国难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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