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医院 作者:凤栖山人


 

 人在医院
   
    存在一个愿望,就是哪天病了,可以住院,有雪白的床单随便换,有人来看自己,伸手就可以吃到伙食,甚至在床上尿尿,十分的闲暇惬意。殊不知,大器圆了这个梦。

最初是三个小红点,逐步扩大成有化脓点的红包,再然后不知多少天,一切都具备了击倒大器的条件,病痛发作了。脚背上的情况来得迅猛而意外,一夜的发烧以后,输液也不能阻止淋巴的疼痛由小腿向胯间转移。医生诊断为蜂窝组织炎拌有败血症倾向。大器立即住进了普外2床,五天内,他享受到比以前所有的痛的总合还要多的痛苦。简单的手术进行了两次,每次都不用麻药,剪刀硬生生地在大器的脚背上剪洞。第一次的结果第二天就被主任否定了。主任说:外科医生一定要心狠,否则会给病人带来更大的痛苦。第二次主任亲自操刀,手臂脚背的创口重新剪开,这次下刀又狠又彻底,大器狂嚎以后体会到,当年共党受刑也无非如此了。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第六天早上,阳光穿户而入,工作了一夜的空调一旦停止了呻吟,房间又闷热难耐。外科孙主任查房,瞥了一眼大器红得发紫的脚背,轻轻地一挤,一股脓血从五天前剪开的窟窿里冒将出来,孙主任皱了眉头说:“不行,还需要手术。”大器绝望之极反而豁出去了。下午五点,大器进了手术室,一切都很新奇,仰躺着移动,人们纷纷让行,一些人的眼睛里露出畏惧的神色。手术室里清洁又安静,两个医生和一大群护士围着大器转。麻药进入腰椎的感觉不好,一种从未经历过的胀痛从针眼向脊椎上下扩展。随后,医生在大器的脚边工作,剪刀不断发出清脆的声音,大器努力抬起头,看到脚下一大堆血棉纱。大约半个小时,手术结束。大器甚至有心情向护士们告别说:仙女儿们再见。

省略第一天晚上的情形,实在要说,最可怕的是担心不能自己撒尿而惨遭导尿。大约6小时以后大器凭借想象让那个不听话的软家伙撒了那么一点儿尿,随后就好了。大器似梦非梦地站在蒙古包前,眼前是一匹高大的栗色骏马的后臀挡住了他的视线,逆光有些刺眼,他说,我必须撒尿。那马甩着尾巴开始撒出热辣辣的一大泡尿,于是大器也掺和着撒出了关键的一点尿液。

第二天换药,大器看到脚上的真实情形。从脚背到踝关节开凿出了一条如小指粗、小指深的沟渠。医生开始清创口、换纱条,大器于是发出痛苦的吼叫。这样的把戏以后每天都将进行一次,有人惊恐地竖耳聆听,护士会淡淡地说:2床换药。

大器圆了梦,确实有雪白的床单和很多的人来看望他,半夜大器还把尿撒在了床上,他还不习惯使用最让人惬意的白色夜壶。

也不尽是糟糕的回忆。病友们就很好很有趣。那个李中华李法官,刚进门时瞟了一眼,一个老者,恐怕有七十来岁吧,一问,才五十七,好家伙,这么出老像!细看老李是个经得看的人,瘦削精干的身材很好,一点没有发福的迹象,军人一样挺直的腰板,长条型的脸轮廓分明,最重要的鼻子长得无可挑剔。唯一拖累他的是额头多而深的皱纹,这是他出老像的祸根所在。老李来自西藏昌都地区的八宿县,他本是甘肃人,后来在陕西当兵读书,分配到西藏,先在农机站工作,后在民政部门工作,最后做法官。老李的故事绝对精彩。下次吧。

老李当兵回乡又读书,念的农机,到西藏就到农机站工作。给阿罗抽水、修手扶式拖拉机。那二年,西藏控制极为严格,在一座什么桥就宰断了,闲杂人等不得过桥,家属不符合探亲条件哭断长城也没法子过桥,部队全副武装把守着。老李们只好自己过光棍日子。有机会多带东西回去。藏人喜欢老李手里的柴油机油,拿大包的虫草来换,还有麝香、雪娃。老李说:“那时候,多得很,不希奇。雪娃是什么?可能是某种鸟,冻死在雪地里,不知埋了多久,挖出来剩个大略的人形,就叫雪娃,在当时也很珍贵。哦哟,那时候,我收了好多,谁要,我就给谁带一大包回去,那时的虫草这么大一根一根的呢。”老李伸手做成个八字比划虫草的大小。“哪象现在这么小。”老李手上的距离缩了一半,直摇头。“你那脚上的伤,要是用点麝香,一下就好了。”大器问藏民拿机油做甚?“做甚,揉皮子。手工揉皮子要用机油。”大器羡慕起来:“哎呀老李,你在西藏赶上好时候了,肯定还打猎了吧?这下真抠到痒处了,老李的眼睛放光,五官骤然生动起来。啊哟哟,那个时候,我们打盘羊、黄羊、鹿,还有熊。那个盘羊精得很,子弹要从下风去,不然它闻得到,一放枪它就跳开了。熊我们只要熊掌,熊肉都给乡干部了。”说起打猎老李没个完,谗得大器忘了伤痛。“我们借老乡的马去,那马好得很,爬陡坡唰的就上去了。那马好,在悬崖上跑得风快,檫得悬崖泼嗤嗤的响。有次我没注意,连马鞍带人从后面掉下去,差点滚下悬崖。那里的风俗上坡骑马累死马活该!下坡可不准骑。骑了就是对不住马------好多的故事,挖虫草、抢草滩、仇杀,如何筹备打猎,备枪、子弹,每样动物的脾性怎么打,打了要什么,怎么分配处置。还有西藏的婆姨。老李当年过得颇有特色呢。好,到这里,就到这里。

老李在真好,我总能从他嘴里掏出故事来。老李还帮我檫背。早上没人的时候帮我倒掉夜壶里的尿。哎哟,这才是人民的好法官,老哥子。其实老李受了不知多少苦,你看他头上的皱纹就明白。他那个县小得很,两条街,所有的机关加上邮局都在一块吃饭,就一个食堂。他是那种什么苦都能吃的人,是撒在什么石头缝里也能生长的种。可惜老李走了,出院了。他的前列腺大剂量地输了二十一天抗生素已经恢复正常,他要回家带孙子去啦。

老李走了,又来了个年轻的伙子,射洪人,在西藏偏僻的小镇做公务员,他患肾结石,医生要他跳、倒立,喝水。在西藏,他们睡很多觉。有人办事才起床。生活不规律可能因此得病。他给我又讲了好多西藏的故事,不似老李的浪漫,很现实,沉闷。我在他之前离开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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