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说话人的传记 (2) 作者:胡发云



  乡下确实安全,安全到对外面的危险浑然不知的地步。当然这是他后来才体会到的。难怪大革命失败了往乡下跑,日本人来了也往乡下跑,齐齐不无后怕地想。 
  一年后齐齐回城,发现已是肃杀一片。那十月革命攻打冬宫的热闹过去了,代之而来的是“契卡的肃反运动”,跟着朱皇帝造反打天下的辉煌过去了,接下来是“火烧功臣楼”。许多人又被关押,一些人已被正法,还有些人自寻了短见。那一天,齐齐去看一个公判大会,发现念的那些罪状,自己全有,那些没念的,自己也有。当听到最后一声吼――绑赴刑场,执行枪决!齐齐差一点不能自持。 
  这一切,都是在他们前脚走,后脚就来了的。“清查5·16”、“一打三反”、“清理阶级队伍”,几乎是没歇气地一个接一个铺天盖地而来。父母又回到噤若寒蝉的状态。见了齐齐,畏畏缩缩地说,有新形势了,千万千万注意。大约齐齐那些朋友们也都受到了类似告诫,相互间的往来少了许多。偶尔聚头,也偷偷摸摸,行色鬼祟,地下工作一般,说些王顾左右而言他的话,气氛非常压抑。假期未满,便三三两两溜了回去。齐齐的父母也不留他,只说,好好劳动,听贫下中农的话。然后给了齐齐三十块钱,五十斤粮票。齐齐去的那个地方很穷,劳动一年,扣除粮食油料柴草和春节带回家的五斤猪肉钱,还倒欠队里十多块钱。粮票是给齐齐买一点主粮。齐齐已有些胃病了。齐齐的父母还到旧货市场将那厚厚的帆布工作服给齐齐买了两套,乡下费衣服,齐齐上面没有兄长,所以没有旧衣服接续。齐齐近几年个子蹿的很快,高出他父亲半个头。前两年的裤子,如今已吊在膝盖上了。只是依然瘦而弯曲,依然豆芽菜一般。 

人总是记吃不记打。回到乡下,小桥流水,老树昏鸦,鸡鸣蛙鼓,明月清风,浑然是一派世外桃源景象。天地一静,人便想说话,说着说着,便又没个遮拦了。想一想,下乡前,那么多话题塞在肚子里,不说出来,如何消化得了?先是说一些吃的,各种各样城里吃过的零食菜肴瓜果糖点。再就是从小到大看过的各种中外影片,让它们在脑子的银幕上“重放”一遍,像焦裕禄书记说的“过电影”。然后是近两年读过的听过的各类禁书。说着说着又说到革命前途国家命运世界形势,说到一个切近的重大话题――类似于今日的“三农”问题――重要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不懂中国农村,便不懂中国革命。中国革命究竟是无产阶级革命还是农民革命……穷山恶水,衣食无着,却兴致勃勃地说着这一类天大的话题,虽然常常吵得脸红脖子粗,倒也伴随齐齐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疲惫饥饿的夜晚。熄灯以后,看不见各自表情了,就躺在苞谷秸铺就的床上,谈爱情,兼谈一些似是而非的半懂不懂的有关性的问题。五个男生,五个社会主义新农民,由此又变得亲切起来,有一种手足同胞的感觉。 
  下乡后不久,一个同学的母亲生病,回去照顾了一段时间,回队时,带来一架半导体收音机。那收音机本没有短波――那个时候,似乎所有的收音机都没有短波,原来有的,也要拆掉——不知怎么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竟收到了敌台,而且还特别清楚。第一次听到那温柔又有些妖冶的声音,听到里面把中国叫“大陆”,把共产党叫“共匪”,把蒋介石匪帮叫“中华民国”,把美帝国主义叫“美利坚合众国”……大家瞬间都停止了呼吸,几十秒钟后,黑暗中听得“哒”的一声,收音机关掉了。大家依然不说话,好久,有人出了一口粗气说,狗日的,这是哪个台?没人搭腔,但也无人入睡。过了很久,黑暗中有人问,你是不是在被窝里边听?又有人说,干脆开大一点。声音便大了一点。大家屏息静气,心脏怦怦乱跳。收音机的主人说,我可是无意间碰到的啊。大家说,我们也是无意间听到的。收音机主人说,我可不知道是什么台啊。大家说,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台。 
  第二天,大家的精神都有些萎靡。干活时,话少了许多。到了夜里,关门,上床,熄灯,气氛格外诡秘,弄得大家都很难受。只听得有人翻身,咳嗽,拽被子。熬了好长时间,终于有人说,哎,打开听一下吧?开了,吱吱呀呀一阵之后,出来一个中国话说得怪腔怪调四声不分的男声,但意思能听清楚,竟是说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说得极其反动,说中国的青年学生被利用之后,又被流放到偏僻农村,生活艰难,前途无望,哪里哪里,有人在暴风雪中冻死,哪里哪里,有女学生被地方干部强奸……说完之后,是那首熟悉的歌曲“我们的祖国多么辽阔广大,到处都有原野和森林,从来没有见过别的国家,能像这样自由地呼吸……”大家依然是沉寂,但这次的沉寂,不仅仅是紧张,还有戳到痛处的尴尬。说实话,齐齐宁愿相信里面说的事情,甚至也认可里面说的某些道理,但是,他不愿意由别人来说,就好像不愿邻家人来说自家的是非。这本该是由自己人来说的。倒是那一段久违了的音乐,让齐齐怅惘起来,像是遇见一个翻脸多年的恋人,勾起当初青梅竹马的回忆。苏联,老大哥,他们的电影,画报,歌曲,小说,服饰,还有儿时积攒的他们的糖纸,甚至那些阿廖沙呀娜塔莎呀一类的名字,曾是齐齐那一代人多么美丽的梦,至今也挥之不去。同仇敌忾批了这么些年的修正主义社会帝国主义,那心底的丝丝柔情竟还潜藏着。第二天薅苞谷,坡地上,齐齐听见有人在哼哼“假如在节日里,有几位好朋友,让我们欢聚在一起……”唱得不怎么的——这一帮雄辩家们,都是说的比唱的好听——有一句,没一句,害得齐齐不得不在心里把它们唱完整:“……为苏维埃祖国,为哒哒哒哒——哒,干一杯再干一杯!” 
  那架半导体收音机像一包永远也用不完的海洛因,让人恐惧,又让人上瘾。每个夜里,大家都无言地等待那几个敌台开播的时间。一天,时间到了,没听见广播响,有人在床上问,你一个人听?答曰,没有电池了。问者赶忙翻身下床,从自己的手电筒中取出电池摸黑递过去,说,以后的电池,你就不用买了。你出收音机就行了。 
  开始一段时间,大伙儿只听,不说,就像偷吃别人的东西,只是吞咽,不加评议,闷着头。后来,以大批判开路,小心地谨慎议论了起来。 
  暗夜里,有人说,哎,这苏修够反动的啊,它从哪儿知道的? 
  苏修特务呗。前些年抓了那么多,也没抓完。 
  台湾也说我们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了人。说“也说”,显然是指齐齐曾经说过。 
  有人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齐齐问,你是说饿死了人,我们也要拥护? 
  不是,我是指这种说法。 
  如果真的饿死过人呢? 
  要是敌人用这种事来攻击我们,有我们也不能承认。 
  为了革命,可以撒谎? 
  不是撒谎,是战术。那一次攻打五中,我们不是说对方先打死我们三个人? 
  兵不厌诈。 
  也是,那些在国民党牢里写了自首书的,出来以后还不是当共产党? 
  那今天怎么又把他们揪出来了? 
  人家真要叛变,当时就可以叛变,去当国民党的官。 
  小时候,我们班分两派,那一派的人总有吃的,我去要,那一派人说,你跟哪边玩?我说,跟你们这边。吃完了,又不跟他们玩。 
  投机分子嘛! 
  后来他们不给了。 
  你当别人是傻瓜? 
  …… 

  一个又一个夜晚,一群教育畸形思想活跃所知有限的小青年,这样漫无边际地    说着话。让望不到头的农耕生活,多了一些活气。 

  后来,一些相识不相识的知青们开始互相串门,传播着各种见闻各种消息各种农村的黄色笑话,也传播着各种各样的违禁书刊。在这地老天荒的乡下,获取了比城里更多的资讯。这是齐齐未曾想到的。 
  许多人来到齐齐这里,是想听齐夸夸吹牛,或者与齐夸夸聊天。齐齐呢,有时像一个民间鼓书艺人,将《基督山恩仇记》,将《马背上的水手》,将《说唐》或《说岳》讲得丝丝入扣,令人难舍难分。有时候像一个史学家,将共和国的两条路线斗争史内幕讲得惊心动魄,令人扼腕太息。有时候又像一个新闻时评家,对眼下过去的国内外政事分析得头头是道,鞭辟入里。偶尔也将收音机里的消息含含糊糊地透露一点,直到后来知道了利害关系,才管住了嘴。 
  不管怎么说,齐齐在来到广阔天地之后,又一次成为大家欢迎的人,成为大家心向往之的人。这一点,齐齐是很满足的。 

  那一架收音机后来传出的消息中,有两次,对他们的震动最大,直到今天还能记起当初那种被魔法定住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感觉。一次是听见美国阿波罗宇宙飞船登上月球,一次是林副统帅叛逃苏修在蒙古温都尔汗摔死。第一次,动摇了他们对帝国主义一天天烂下去的信念。第二次,动摇了他们对我们的党坚强如盘石团结如钢铁的信念。刚刚听到美国人登月的新闻,齐齐第一个反应就是,狗日的真敢吹牛,还跑到月亮上去,当你是个嫦娥吧?过了几天,台湾,苏修也都播了,还播了宇航员的姓名和对他们家人的采访。大家反反复复考证这条消息,最后以三比二认同,并以五瓶啤酒打了赌。有人说,这比原子弹还狠,你看那月亮有几远!神话中的事,他们都做出来了。有人说,我们队的牛车,还是秦始皇车同轮时候的车子呢!不久后,我们自己的一份参考报纸证实了这个消息。那两个不信的同学跑了十几里山路买回五瓶啤酒,一人一瓶,谈了大半夜这件事。第二次呢,当听见那个不动声色的美国播音员说,据传,中国第二号人物林彪已经死了。有消息说,林彪乘坐一架三叉戟飞机逃往苏俄途中,在蒙古境内坠机身亡,相信飞机上无人生还。北京当局已经取消了原定的国庆活动,而且,近一段时间,也没有发现林彪露面……可以说,即便是在场五个人的父母一起长出犄角,也没有听到这个消息让他们目瞪口呆。他们就这样怔住,直到半个小时以后,将这条消息重又听了一遍。收听敌台的一段时间以来,特别是收听美国之音以来,他们宁愿相信里边的大部分说法。有人不无忧虑地说,这事不能说,要杀头的。(果然,不久之后,另一个公社有知青为此被抓。)有人紧接着说,万万不能说,说了我们五个一个也活不成。五个人从此不再提林彪林副统帅一个字,每天夜里胆颤心惊听广播,听完依然什么话也不说。那一段时间,每个人都像挨了打的。有村民猜测他们是不是在策划着干什么坏事,或者已经干下了什么坏事。直到数月后,上面来了文件,他们才松了一口气,但依然不敢说出他们已经事先知道。那个被抓的知青也依然被判了刑。 
  文件传达之后,齐齐他们开始整夜整夜地讨论这件事。数月间,人都见老了。眼神中,那种年轻明澈的目光不复再见。 
  那架收音机后来不小心摔了一下,没声音了。没人提出来去修,也没有合适的地方修。从此,夜里便消停下来。大家难受了几天,竟感到某种轻松,像戒除了毒瘾。 

  到乡下后,经常刺激着齐齐和他的伙伴们的,还有农村的苦难和愚昧。原来在新闻片故事片中看到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在这儿是一点影子都没有的,像《青松岭》、《李双双》、《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中那样朝气蓬勃的社会主义新农民,一个也没见着。甚至连电影中那样的地主富农落后分子,这儿都没有。村子里两户地主一户富农,连人带房都叫化子一般,猥琐,破败。没有瓜皮帽,没有长袍马褂,也没有一根手杖杵着,两个狗腿子跟着。那房屋跟贫下中农的也差不多,山石垒的墙,茅草铺的顶,又暗又脏,要不是队里介绍,完全可以当作电影中苦难人家的场景。齐齐先以为是解放后被专政了,才赶到这样的房里来,人也变得鼠头獐目的。一问,房也是原来的房,人也是原来的人,只是房旧了一点,人老了一点。队里说,攒了几个钱,多买了几亩地,超过政策了。齐齐问,剥削过人没有?队里说,当然,农忙时,要请短工,当然是剥削了。后来,和地主富农们混熟了,私下也问,那时候,天天鸡鸭鱼肉吧?地主富农说,哪敢?鸡蛋都舍不得吃呢,有几个钱,就想买地。就是想吃,这个地方,吃的水都没有,哪来的鱼?哪来的鸭?鸡要生蛋呢,猪要过年杀……这儿的贫下中农和地主富农大多是亲戚,除了开批斗会,其余时候,该喊叔喊叔,该喊爷喊爷。碰到农活上的难题,还向他们请教。这些家伙们都是庄稼好手,又能吃苦,又会省钱。所以,许多年后,齐齐和他的插友们重返山村的时候,原来的那几户老地主老富农家,都先富了起来。贫下中农都说,要说搞钱,还是他们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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