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工厂里的几位同事 作者:金马鹿


 

 回忆工厂里的几位同事  

从农村招工回城后,我在工厂里工作了二十年,受到了好几位同事的教育和帮助,有的同事永远也见不到了,非常怀念他们。


  李师傅

我刚进车间时,经常见到一位满头白发的师傅到处忙碌着。他个头不高,屁股后面总是挂着一个电工工具袋,有时肩上还扛着梯子,或是手里提着备件,走路都一串小跑,轻盈的身影和那头白发很不相称。别人告诉我,这就是厂里的电工“把子”(权威)李师傅,有些年纪大的师傅则揶揄地叫他“老白毛”,其实他年纪并不算大,那时也就五十不到。

李师傅是黑龙江宁安人,1946年就参加解放军,当了名电话兵,也打过仗。复员后在牡丹江水泥厂当电工,“大跃进”时来支援边疆,文革前我们厂上马又调过来的。

李师傅的技术真没得说的,但他一生有两大缺点,一是身为电工却不注意安全,二是过不了女人关。很多次都栽在这两件事上。

他刚来支边时,老婆留在老家农村。因为资格老,又有技术,当了电工班长。一次在检修行车时,没按规程断电。结果另一台车的司机不知道,把车开起来了。李师傅的徒弟当场被压死,他自己也断了两根肋骨。令人没想到的是,伤好后他居然和老家的老婆离了婚,把徒弟的老婆娶过来了。婚后过得本来不错,还生了个儿子,谁知这么好的生活又被他的马虎给断送了。一年冬天很冷,李师傅就接了几个大灯泡放在床底下取暖,但是却把开关错接到零线上。半夜老婆起来解手,到床下摸痰盂缸时失手把灯泡打破,触电死了…

一系列的失误换来了沉重的代价,李师傅也被开除党籍,撤销班长职务,工资还降了两级。

李师傅来到我们厂后,遇到文革最火热的时期。特别是1969年革委会成立后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整了不少人。我们厂当时还没投产,一帮老职工都是从外单位调过来的,然后招了一批复转军人,一批中专毕业生和一批社会青年,还有一些是农村原来的“四清工作队”成员。

后面这几批年轻人当然查不出多少“历史问题”,于是矛头就对准了那些老职工。在“革委会”、军代表的带领下,向“黑九类”发起“猛烈进攻”。我一位同事的父亲是老会计,在批斗会上被活活打死。李师傅当过解放军,出身也没问题,但是既然被开除过党籍,当然“不是好人”。于是就抓住他的生活作风大做文章,想来他单身时确实有些风流韵事,也被吊起来打,斗得很厉害,他的头发早白应该也与这段经历有关。

我进厂时,李师傅的原配老婆已经从老家的农村来厂里与他复了婚,并且照料上小学的儿子。他们没分到住房,就住在机修车间外面搭的一个偏厦里,离我们车间也很近,所以晚上电器上要有什么问题,大家都喜欢来找他,他也总是有求必应,手到病除。

我开的行车由李师傅负责维修,也就经常和他打交道。他教了我很多电工技术,后来又帮我调去参加电工值班。遇到过年过节值班,李师傅就拉我到他家吃饭,记得有两次年夜饭都是在他家吃的。师母做东北菜的手艺很不错,我现在都还记得她做的“拔丝苹果”,真香,真甜!

师母没有工作,靠帮人裁衣服打鞋垫挣点小钱。李师傅工资被降过,还有个上学的儿子,他们家生活还是有些拮据的。我曾经给他装过一台晶体管收音机,外壳是他请木工做的,七管两波段,效果还不错。

我也曾经吃过李师傅马虎的亏,那年行车大修,要更换控制电柜。李师傅未做任何保护措施,就指挥我们几个青工把电柜往底座上推,因为用力不均,电柜歪斜了,朝着我倒下来。要不是躲得快,右腿恐怕就完了,现在腿上还有个小伤疤。

就在李师傅退休前不久,他又出了次事故。车间上料的小车出了问题,是限位开关失灵了,上去就下不来。李师傅去检修又没断电,结果爬上去碰到开关,小车下降,把手指给压断了。我扶他坐救护车去医院,做了手术。十指连心,真为他心痛啊!

我调到厂仪表室后,李师傅总算退休了,也在厂生活区里分到一套住房。但他还是经常往厂里跑,主要原因是他儿子也接班当了电工,他可以现场指导。

我从厂里出来后,也就很少和李师傅联系了。只是和爱人同去拜访了师傅和师母一次,他们很高兴。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一位厂里的老同事,说:“李师傅生病住院了,可能是癌症!”我赶忙跑到医院,见到了李师傅,他老多了,也瘦多了。问了情况后,我把身上带的几百元钱硬塞到他口袋里,他老泪纵横,恋恋不舍地送我离开,没想到,这就是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不久听说,李师傅的病确诊不是癌症,住了几天院后就和老伴一起回东北老家去了。

两年后,李师傅的儿子突然跑来找我,告诉了李师傅去世的噩耗。原来老两口回东北后住了一段时间,师母就病故了,李师傅一个人回了到云南。因为儿子婚后住在城里,他寂寞难耐,又搬去和一个单身老太太同居,结果在别人家里发病,送医院已经晚了。

唉!


  陆师傅

我进厂的第二年,车间里分来了三名大学毕业生。这几位都是文革开始前一两年进入大学的,论年龄也就比我大个三五岁。不过终究是接受了完整的中学教育,又在大学环境里熏陶过,素质比我们这些知青还是高出不少。他们从学校出来后到农场锻炼了一段时间,进厂后又去高温的熔制车间锻炼了几个月,才算分到干部岗位。

其中一位是工艺技术员,以后从了政,我后面还要说到他;一位是机械技术员,是我的福建老乡,但是几年后调到他妻子的老家江苏新沂去了;和我关系最密切的是担任电气技术员的陆师傅。

陆师傅是江苏阜宁人,瘦瘦的,穿着很朴实,干活也很踏实,还写得一手好字。他在学校学的是发电专业,和从事的电气自动化有些差距,实际上过的专业课也不多。但是陆师傅钻劲很强,抓住一切机会学习业务,在那个年代里是很难得的。他的宿舍里堆满了书,电工李师傅自然是他经常求教的对象,连我这个半瓶醋的无线电爱好者也不嫌弃。77年我母亲单位办了个电子技术学习班,请云大的老师来讲课,我跑去蹭课听,把他也带进去了。说实话,我那时虽然已经玩了十六、七年的收音机,但对原理完全是不求甚解,调响了为原则,经常被陆师傅的提问难住。在他的带动下,我才开始认真学习理论。

从陆师傅的穿着打扮和举止言行来看,大家都认为他是个苏北农村出来的穷学生。其实他父亲是新四军老干部,当时在省里某局任领导,后来出差时遇车祸去世了。消息传来,厂里的人都很惊奇,原来他是干部子弟,真看不出来,我还代表车间团组织参加了他父亲的追悼会。

改革开放后,厂里开始重视技术,车间也成立了技术革新小组。陆师傅当然是负责电气技术,我也是成员之一,我们一起把车间里陈旧的人工配料线改造成了自动秤。

八十年代初,厂里的上级管理单位由工业公司升格为工业局,陆师傅也被调到局里,在生产处工作,还是经常到厂里来。

我家中出事时,陆师傅已经担任局里的处长了。后来由于要在下属各单位推广计算机控制技术,局里准备成立电子技术推广站。陆师傅极力推荐我,当时我虽然已经是技术员,也拿到了文凭,但还是工人编制。他又设法从局招待所弄来了工人名额,经局里考核后,终于把我调到站里,主要负责热工仪表和工控计算机硬件工作。

不过我也没辜负他的苦心,圆满完成了很多项目,成了站上的技术骨干。在两年后的职称评定时,局中评委一致同意我从技术员直接升为工程师。

但是几年后形势发生了变化,局机关要撤销,改制为公司。机关人员少数留到行业管理委员会,一部分组建集团公司,一部分分流到下属单位。我们推广站是局下属企业化管理的事业单位,自然只有最后一条路。同时在一个援外项目中,站里的同事和陆师傅之间发生了一些矛盾。一边是多年的老领导,另一边是朝夕相处的同事,我在中间左右为难。回国后遇到一个招聘会,我在那里找到一家计算机公司,便跳槽过去了。我也知道尽管推广站的日子不会太多了,但离开还是会给他们造成一些麻烦。可我真是太头疼那些人事纠纷,也只有对不起了。

改制后站上的同事有两位和我一样选择了自谋出路,其他的都去了局下属单位。陆师傅开头在集团公司,后来也被调去学校,不久就退休了。我因为新单位的工作忙,又经常出差,也就很少和他联系,只在街上碰到过两次。

前年一个周末,我去游泳时遇到一位老同事,他告诉我陆师傅的身体不好。问明家里的电话号码后我准备去探望,但打了好多次电话都没有人接,我想趁春节放假时去找找看。但就在新年前两天,突然接到原来站里同事的电话,说陆师傅去世了!原来他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出来后本来情况还可以。一天晚上独自出门,在楼梯上跺脚想点亮声控灯,不想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下去,等到邻居发现时已经没救了。

我得知消息时,原单位的追悼会已经开过了,失去了最后见面的机会,真是万分遗憾。


  许师傅

其实许师傅和我的交往并不太多,时间也不长,但印象很深,也就说几句吧。

进车间后,我被分到和几个小青工住在一起。这是一幢外走廊的家属楼,大部分用作单身宿舍。外面的小厨房大约只有四平方米,用木板隔出来住一个人,里面两间卧室再分别住二至三人,厕所在楼外面。

我和同宿舍的小青工提着行李走进门,许师傅从小厨房里走出来打招呼。他三十来岁,长得很敦实,黑黑的脸上挂着微笑,我也笑着回应他。谁知我们进房间门后,小青工把门关上,神秘兮兮地说:“别理他,他是现反!”我大吃一惊,怎么会呢?和现行反革命住在一起?

以后在车间里看到他的表现,完全推翻了“现反”这个印象。许师傅干工作非常卖力,他本来只负责管粉碎机,但遇到别的岗位上有困难,他总是跑过去帮忙。料斗上下不来料,他就拎着大锤和撬杠爬上去捅;提升机堵住了,他又提着铲子下到地坑里去清理。但就是那张嘴不饶人,有个外号叫“许大炮”。正是因为说话不注意,惹恼了革委会里的一些人,又被抓住了把柄,就变成了“反革命”。

我上班后的第二个月,有天加班弄了满身灰尘和汗水,去洗澡时澡堂的热水已经没了,咬牙洗了次凉水。那时身子骨单薄,第二天就感冒了。更麻烦的是下乡是潜伏在身体里的疟原虫乘机作怪,我打起摆子来了。那时我父母都在工地上,弟弟也住在厂里,只有同住的小青工帮我打水打饭。有天烧得厉害,实在支撑不住了。许师傅见状立即背着我,往山下的厂医院跑。医生给我推了针葡萄糖,还开了些药,许师傅又把我背回宿舍。这以后病才慢慢好起来。

后来许师傅那顶“帽子”当然摘了,他干活还是照样那么欢。一次行车操作室里的控制箱要更换,这玩意儿两个人抬着都费劲,而且上去的楼梯太窄,没法转身。许师傅自告奋勇一个人背着箱子,硬是爬着陡峭的梯子送进操作室,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惊叹。

再后来厂里不景气,许师傅和很多同事一样提前退休,回农村老家了。现在想必早已是儿孙满堂,安享晚年了。


  王师傅

这位就是工艺技术员,正儿八经的北京人。此君身材算是魁梧,脸方肩宽,一副当官的模样,后来也确实有官运。

王师傅的宿舍就在我楼上,我常常去他那里玩。有时他女朋友来,晚上回不去,他就跑到我们这边借宿。因为我也在北京呆过,彼此共同语言还不少。他家住在羊坊店铁道部宿舍,而我也有亲戚在那边,说起一些旧事感到很亲切。

王师傅刚到车间时,确实是雄心勃勃,想干出一番事业。他的宿舍里也堆满了书,还订了不少杂志,看到新技术就想在车间里实践。技术革新小组里他也是主要成员。当然,限于条件和环境,搞的项目既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王师傅对文体活动也很有兴趣,担任了车间工会的干事,经常组织年轻人搞游泳比赛,歌咏比赛之类的活动,黑板报也办得红红火火。

车间主任出身农村,思想比较保守,自然和王师傅的行为格格不入。他们俩经常为一些事情顶牛,有两次王师傅都被骂哭了。最后王师傅还是被排挤出车间,不过厂领导还是看重他的,让他当了一个科室的头儿。

有一年分厂的领导到了年龄该退休了,这个单位当时是烂摊子,生产不正常,人心涣散。厂里找了几个人都不愿意去接,王师傅毛遂自荐,走马上任了。说来也奇,他到分厂后,工作渐渐就有了起色,加上市场形势也起了好的变化,分厂逐步上了正轨。后来独立出去,变成一个厂了,王师傅也就成了厂级领导。

王师傅的政绩被上级看中了,不久被调到局里。我到机关时,他被挂职到省内一个贫困地区担任副专员。我和几位同事出差到那里时,专门去看望他。他刚刚处理完一起翻船事件回来,跟我们描述起到那个村子的路十分难走,下车后还有步行几小时的山路,当地农民非常穷。这段经历也让他对社会基层的情况有了深入的了解。

就在王师傅完成挂职任务时,局里又出了大事。原来的局长退休了,而早已内定接班的那位副局长在出差到虎跳峡调研矿山时,为了救人以身殉职。这样,王师傅便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局长。老局长虽然工作不错,但脾气比较大,王师傅就能和下级友好相处。

在局机关改制前,王师傅又被省里看上,调去当了某厅厅长,在省人大也兼有职务。从此,王师傅的形象就经常出现在省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里,甚至到京城开会,和国家领导在同一画面里亮相。

传说王师傅和省里一位被“双规”的领导关系密切,但是那领导下台后王师傅还是照旧当他的厅长,并没有受到牵连,看来那传说不实。他退下来后还担任了一段时间省人大下属的某委员会主任,善始善终,平安着陆,算是当官的最好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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