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同学白汉生之死(2) 作者:胡发云



小算盘杨莲燕是个认真人,十一月十八日星期六下午五点不到,就早早地去了白云大酒店。下了车,刚要过马路,远远就看见白云大酒店大门上方挂着一幅红色大横幅,上面印着一排金黄色的美术字:“热烈欢迎文博中学66届初三(二)班的老同学们!”不禁心中一热。走到酒店门前,又看见两块装饰精美的牌匾,一块上面写着:“忆当年,峥嵘岁月稠。看今朝,青春永不老!”另一块上面写着:“想念你,老同学!这些年,还好吗?”正要有眼泪涌出,发现身边有两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也在抒情。一个说,是哪个写的,搞得人心里直发酸。那一个说,还青春永不老呢,老得都认不得了。杨莲燕打量过去,那臃肿的面容上,依然留着一丝往昔的倩影,赶快转动脑子,想把名字记起来。对方却先叫了:“小算盘!”“真的是小算盘!”“丫丫!小梅子!”叫喊间,三个人已经拉扯成了一团。丫丫说:“我们特意早一点来,好和老同学多聊聊天。”接着,又有一些人陆陆续续地到了。那情景,有过此类经历的,都可想而知。结果是,聚会的第一地点,变成了酒店的大门口,人越来越多,还引来一些围观者。去接老师的几批同学,也相继到来。白汉生有话,老师都要去接,打的,别让老师挤公交。班主任秦老师,数学老师,英语老师,化学老师,体育老师,政治老师……都精神抖擞或颤颤巍巍地到了。同学们也都像是忘了自己的年岁,喊的喊,叫的叫,鞠的鞠躬,拥的拥抱,弄得老师们一个个泪眼迷蒙。说有几位老师已经去世,有的已去世好多年,没等到文革结束。

这次聚会的中心人物陈雅红是六点差十分到的。美国人就是有时间观念,老班长林松说。算上进酒店,上电梯,入包房的时间,恰恰整六点。陈雅红的到来,当然又引起了一阵骚动。当时班上,她是最惹人注目的人物,便是在全校,知名度也很高,走在操场上,会有人在背后说,喏,这就是初三(二)的那个“文艺细胞”!陈雅红一身衣着倒很朴素,看不出是从那花花世界来的。只是脸上那一点淡妆,与国内不同,胭脂是轻轻扑在靠耳根处的,一下显出一种洋气。大家涌上去,又是打量又是探问,直到在小算盘的吆喝下,大家才簇拥着老师,簇拥着陈雅红,向电梯间涌去。 

进了那间豪华包房,同学们刚安置好老师们在坐下,衣饰精美的服务小姐就来泡茶了。宽大的包房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和张三的话刚说了一半,就有李四从背后一拳打来,眼睛望着王五,嘴里应着赵六……表演台后面的背景板上,用金色的立体字摆出“1963——1993”的字样,下面是“文博中学66届初三(二)班师生联谊会”几个大字,也是金光灿烂的。于是,这儿就成了大家合影的最佳景点,照相机的闪光灯此起彼伏,这边喊“茄子——”那边叫“南瓜——”把那些服务小姐都弄张惶了,她们还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包间里接待过这样的客人。当大厅里的时钟指到六点一刻的时候,联络组的那几位却开始恐慌起来,在老同学们忘形的说笑声浪里,他们几位焦虑地交换着眼神——关键人物白汉生还没有来。那时在场的尚无一人配有手机,也没有这种即时联络的习惯。只有惶惶不安地傻等。好在那些激动不已的人们的心思根本不在吃饭上面,也没注意时间。所以,当白汉生出现在包房门口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连小算盘都没有看出他是谁。那是一个身材壮硕,身着风衣,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有一点腼腆地打量着这个乱哄哄的场面,好像是走错了地方,又想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实话,当时我也没有认出他来。一直等他走到秦老师跟前喊了一声秦老师,大家依然没有谁认出他,只有人悄声说,这个人有点面熟。 

秦老师笑着掩饰自己的窘迫,说,你看,人一老,就糊涂,你是……

这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说,秦老师,我是白汉生。

小算盘一干人这才看出来人就是白汉生,喜出望外,冲上去就擂他:“大白菜呀!成这样啦?”

“大白菜?你是大白菜吗?”

“要在大街上撞见,打死你我也不敢认哪!” 

于是,同学们一边叨念着大白菜,一边大笑。也有人依然找不到一点印象,私下里与人嘀咕,忘干净了,忘干净了,真该死。

白汉生忙不迭地说:飞机晚点,市区又堵车,刚好是下班时间,我都急死了,给老师赔罪,给同学们赔罪,等下罚酒,罚酒。他一边说,一边放下手里那一款深棕色牛皮公事包,脱下那件面料做工都很考究的风衣,挂在衣帽架上。

白汉生里面是一身质地做工都很考究的毛呢西服,米色细格,挺括的黑色衬衣,规规矩矩打着一条大红领带,领带下半截缀着一枚银色的领带夹。最让人想不通的是,那白汉生好像个儿也长高了,脸儿也漂亮了,一头黑发厚厚实实光光亮亮,连那笑容那眉眼,也不似当年又拘谨又木讷了。当年,他是我们班最矮的几个之一,印象中,初中几年,永远坐第一排,有时候中间,有时候旁边。脸儿小小的,脸颊和耳根两处的皮肤黑白分明,像戴了一副孙悟空的面具。卫生委员几次提醒他,洗脸要洗耳根子,脖梗子。旧衣服新衣服没有一次穿熨贴过。这个有李宗明的老照片为证。 

陈雅红挤过来,与白汉生面对面站着,很夸张地上下端详了一番,问:“你是我们初三(二)班那个大白菜吗?”

面对陈雅红,白汉生突然又有些嗫嚅,只是笑。

陈雅红又说:“人家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男生也会这样变吗?” 

白汉生终于缓过一点气来,自嘲地一笑说:“没办法,生意场上,都是这样,周武正王的。我晓得我这一身蛮腻人,来不及回家换了。下次改下次改。”

白汉生这样一说,更让人觉得他真是今非昔比了。要是回到当年,被陈雅红这样美丽动人又伶牙俐齿的女生如此一抢白,那他还不得臊晕过去?正在这时,一个文静精明的年轻人指挥着几个饭店服务生抬进来几只大纸箱。年轻人对大白菜说:“白总,放什么地方?”白汉生说:“交给小姐,摆盘。”转身,他又小声对小算盘说:“顺便带回来一点新疆水果,库尔勒的香梨和吐鲁番的马奶子葡萄,刚刚摘的,味道不错,绝对天然。过去是贡品呢。上菜之前先给大家尝尝鲜,开开味。” 

白汉生说着,就瞟见了我,大步朝我走来,重重一巴掌压在我肩头说,要不是你,我这辈子那还见得到这么多老同学啊!几不容易,狗杂子。你还没怎么变?
我说,你进来的时候,我根本不敢认。你原来不是比我矮一大截的吗?

白汉生说,你不晓得,文化大革命那几年,我在外面打工,一百斤两百斤的包往身上扛,不但没有压矮,还看着一节节往上长,长得连裤子都没得穿的,都吊在这个地方。说着,白汉生用手指在小腿肚子处划出一道线。

正在这时,李宗明从别人手里抢过他那本旧相册,凑到大白菜跟前,将那语录本大小的旧相册摊开放在手心,一边看上面的一张照片,一边对照着白汉生的模样。那照片是初一过队日的时候,我们班十几个男生在东湖边那头白象雕塑前照的。四寸大小,是李宗明特意带来的。刚才传看了一圈,没有一个人能认出半数以上的人来。当时三年饥荒刚刚过去,上面的人儿都是一个个瘦瘦精精,衣着简陋。还戴着红领巾,天真无邪正经八百地望着镜头。 

王言开指着一个小人儿说,他们说这是你。

白汉生接过相册,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看了半天,很肯定地说,不是。

李宗明说,你敢说不是?你只看看你当时穿的什么,大垮垮汗背心!光颈子戴的红领巾。你当年总是穿汗背心,我们还笑过你,上体育课,一跑,飘带就飞到背上去了,像一根辫子飘呀飘,你不记得了,老师也说过你…… 

照片上大家都穿的白衬衣,起码也是翻领汗衫一类,过队日,对孩子们来说,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节日。红领巾被那白衣领翻过来一压,才能有味道,就像如今穿衬衣打领带一样。

李宗明这一说,白汉生好像是记了起来,脸上终于又有了一点当年的窘迫,憨憨一笑说,怎么这脸面不像?

有人说,你当年就是这个脸面呀!

众人哄笑。

大白菜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张照片呢?赶快帮我翻拍一张,好让我保存一点从前的形象。 

李宗明收回相册,塞进口袋,说,等下我们谈谈价,这是一件文物呢。

大家又开始显露出了当年的坏来,你言我语,唇枪舌剑,好不热闹。眼见已过了六点半,众人还没有要打住的意思,老班长林松只好要来无线麦克,大声宣布入席。小算盘便忙着排坐。五张大圆桌梅花形排列。挨着表演台的为首席,安排六位老师,陈雅红,老班长和白汉生作陪。其余四桌,由当年的四个小组长分别任席长,成员自由组合。安排一宣布,几个老师立即反对,数学老师说:“好不容易和同学们相聚,还是让我们像当年一样,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吧,每桌一个老师,好不好?”话音刚落,同学们便在一片拥戴声中,将老师们抢了去。班主任秦老师还是留在首席,老班长林松和华籍美人陈雅红一左一右作陪。白汉生已经跑到王言开那一桌坐下了,却被小算盘拖了过来,摁在了陈雅红旁边,白汉生推脱了一下,也就坐下了。小算盘又让我坐到大白菜旁边,说,夫子,你寻人有功,陪大白菜,好说话。坐下没说几句话,白汉生就说起我们当年的事来,说有一次,用一支刚做好的“冲锋枪”,把陈雅红打哭了,枪被秦老师收去,心疼得不行,写了几份检讨,保证不再带到学校,才要了回来。白汉生问陈雅红还记不记得,陈雅红说,我这个人,从来只记吃不记打。 

小算盘清点了一下人数,本地通知四十人,实到三十七人,老师六人,临时从深圳,四川,北京赶来的三人,加上带来的子女四人,总共五十人。每桌十人,刚好圆圆满满五桌。

老班长林松拿了无线话筒,吆喝了好几声,把沸沸扬扬的说笑声压了下去,然后清了清嗓子,作古正经开了腔:“文博中学66届初三(二)班同学聚会暨师生联谊会,现在正式开始!”

话未落音,全场一片掌声,呼喊声,和叮叮咚咚的敲打碗碟声。

老班长林松又喊一声:“同学们起立——”

同学们“哗”地站起来,一下想起了当年老师走进课堂的时候,刚才沸沸扬扬的说笑凝住了,有一种感动从心底升起来,堵塞在胸膛。 

林松说:“让我们向当年精心培育我们的老师们齐声问候——老师好!”

一片已不再年轻的嗓子大声喊道:“老——师——好!”

这一下让六位老师激动得抖抖嗦嗦不知说什么好,也齐齐站了起来,忙不迭地说:“坐下坐下,同学们都坐下。”

林松又喊一声:“坐下——”

大家这才呼呼啦啦坐下。

林松说:“我们进校时,是一九六三年,一晃整整三十年过去了。当年,我们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现在是一起人到中年。我们当年的老师,也都是满头白发。今天我们还能够在这里喊一声老师好,真是幸福哇!在这里,也让我们记住那些已经去世的老师和同学,愿他们永远安宁,永远活在我们的回忆中。”说到这里,大家才感觉到这三十年的份量,气氛有些凝重,刚才一些正在进行的小话题,都中止了。 

林松接着说:“今天,我们都还活着,也是一种福分。今天都是老同学,说一点私房话,我在工会工作,看到了太多人,生活非常艰难,身体非常不好,很多都是我们这一辈的……”林松停下来,换了一个话题,“不容易啊……我们今天能在这里聚会,首先要感谢从遥远的大洋彼岸回到故乡的陈雅红同学,是她提议举行这样的一次聚会,其次,要感谢小算盘,三步,王言开等等联络组的成员,是他们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从茫茫人海中,将各位打捞出水,要不然,我们的相见……弄不好,就是下辈子的事了。最后,我要特别表扬一个同学,那就是我们的大白菜——白汉生同学!” 

说到这里,大伙已经笑成一片。

林松也笑了:“说实话,那天我们回忆初三(二)名单的时候,差一点就把他忘了。还是当年他的入团介绍人小算盘想起来的——”

白汉生插了一句嘴:“没有入成。”

大伙又笑成一片。

林松说:“没有入成不要紧,今天咱们团支部的都到了吧?表决一下,追认一个团员,行吧?”

于是,是不是团员的,一起举起手来。

林松说:“好,一致通过。另外,虽然大白菜一直不让说,我还是要说一下——刚才听不少人说,第一次进这么豪华的酒店,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不怕你们笑话,我这个所谓的部长,也是第一次进。今天咱们的聚会,是大白菜一手操办的。人在乌鲁木齐,千里之外遥控。从门口的横幅牌匾,到吃的喝的,全由他一个人包圆。”说到这里,大家鼓起掌来。林松接着说,“确实让我们看到了同学的情谊,我很感动。”大家又一次鼓掌。白汉生顿时脸红了,直在那里向林松摇手,向大家抱拳作揖:“不说了不说了,都是老同学……” 

林松说:“好,不说了,尽在不言中了。下面,请我们的海外来宾——我们的文娱委员陈雅红致词——” 

陈雅红刚刚站起来,眼里已经盈满泪水:“进大门的时候,看见那两块牌子,我就忍不住哭了起来,那上面的几句话,就是我在外面多少年来,心里想的话——同学们,想念你,这些年,还好吗?真是……唉!千言万语,都被这两句话说了出来。”陈雅红转向白汉生,“没想到,大白菜呀,你还有这么多的柔情,当年要是知道这一点的话,我也许不会流落到美国去了,谢谢你——”说着,陈雅红竟俯下身子,很西方地在白汉生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哇——同学们一起大叫起来。这些从禁欲主义年代一步步走过来的男男女女,从来是手都不碰一下的,尽管如今碰上开放时代,但那时留下的痕迹已经如刀劈斧斫,所以陈雅红的这一举动,让大家一下惊讶得不行,也兴奋得不行。只是把那本来就脸红了的白汉生,窘得手足无措。
 
陈雅红又说:“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我们从一个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变成了半个老太太——”

秦老师说:“在我们这些老太太面前,你就别说老太太啦!还是小丫头啊!”

不知是美国的饮食呢,还是美国的化妆品,陈雅红看起来也就三十多的样子,和班上许多操劳女生相比,要少嫩多了。几个女生在下面嘀咕,一个说,人比人,活不成。一个说,站的菩萨站一生,坐的菩萨坐一生。一个说,真的,陈雅红这一辈子,总是这么顺。说话的几个女生,都是近些年下岗待岗的,她们一来,便自然地坐到一起,互相倾倒苦水。 

陈雅红说:“今天又能和我们的老师重逢,真是百感交集。刚才一见到鄢老师,心里就一紧,一下子想起当年给鄢老师写大字报的事,说鄢老师穿奇装异服,还描眉,是资产阶级臭美——”

大家一下笑起来。

鄢老师说:“还说了高跟鞋。那哪是高跟鞋哟,就寸把高,和你们今天脚上的都不能比。害得我回去把跟跟儿劈了,结果呢,鞋跟跟儿劈咯,鞋尖尖儿翘起——”鄢老师是四川人,不说英语的时候,一口地道的四川话。是同学们私下模仿得最多的一个老师。偶尔被她听见,她也不太生气,说,不是这个样子说爹,是这个样子说爹。于是,当同学间有不同意见,便会学鄢老师的口音说,不是这个样子说爹,是这个样子说爹。 

听了鄢老师补充,同学们笑得更是厉害。

陈雅红说:“现在想想,真是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向鄢老师补一个道歉。原谅我们那时小,不懂事。”

鄢老师忙说:“原谅原谅,早就原谅了,和后来的工宣队军宣队比,你那还是和风细雨呢。算了,不说这些,今天是高兴的日子。”

鄢老师是那种心气高傲的女性,敢说敢为,这一辈子,为此吃了不少亏。其实,那时我们许多男生,私下里都很喜欢她,特别是那个叫憨坨的,常在下面给女老师打分,在他那儿,鄢老师的分最高。他还说过,鄢老师长得像那个电影演员王丹凤。不知怎么,后来批斗老师的时候,他对鄢老师最狠,还扇过鄢老师一个耳光。他这次没来,不知道和当年那件事有没有关系。
 
鄢老师本原还笑着,脸上突然就有点僵了。

陈雅红忙说:“本来,我也不想说起这些难堪的话题,但是一想,再不说,以后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尽管老师们原谅了我们,我想,我们这些当年伤害了老师的学生,还是一起向老师鞠个躬,说声对不起——”陈雅红说完,向全体老师深深鞠了一躬。 

林松见气氛过于伤感,接过陈雅红的话说:“陈雅红说出了我们大家的心里话。鄢老师说得好,今天是一个高兴的日子,我们请老师们都给说几句,好不好?”
同学们热烈鼓掌。

从班主任秦老师起,老师们一个个说下去。老师们都很动情,笑着笑着,就说出泪花花来。六个老师全部都退了休。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能听出他们现在的日子也不太好过。收入,住房,身体,各有各的困窘。但是老师们都说,看见往日的同学们今天这个样子,还是蛮安慰的。

鄢老师说:“我是当年被你们批得最多的,也是斗得最凶的,但是,如果有人问我,下辈子你想做什么,我说,还是当要一个老师。”话如果仅仅说到这里,也可以只当一个套话听,可是鄢老师又说,“我们这一代老师啊,也都没有当好,当年你们那些极左的东西,哪一点不是我们苦口婆心地教给你们的?连我这个教外语的,都一天到晚对你们念revolution ! class struggle! Long live Chairmanmao!Long long live Chairmanmao!你们说,伟大领袖一发号令,战斗啊,革命啊,说着就来了,你们怎么会不响应?没有想到的是,教给你们的那一套,最先用到我们自己身上……所以我说,下辈子还要当老师,是想当一个教你们说真话能思考的合格的老师。”

老师们的讲话,在同学们一次次掌声笑声中结束。最后,林松让白汉生说几句。白汉生一个劲摇手:“不说不说……”林松说:“现在的时间是七点差一刻,咱们七点整正式开饭,你要不说,咱们就不吃了。”见白汉生还在那儿苦笑,林松又说,“你知道,当年威虎山上百鸡宴,小炉匠栾平为什么被抢毙了?就是因为他耽误了土匪们开饭。” 

在大家的吆喝声和掌声中,白汉生不得不站了起来。
白汉生想了想说:“说是不说不说啊,其实,真是有很多话想说……今天见到大家,见到当年辛辛苦苦教我们的老师,见到那么多老同学,让人想起了许多过去的日子。这些天,我在外地,天天都睡不好觉。从前的事,一股劲往脑子里跑。我知道,在我们初三(二),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但是我一直都很钦佩那些功课好的,有特长的,聪明的,会说话的,甚至家庭条件好的同学,有的时候甚至很忌妒……我知道,我是一个丑小鸭——”

下面有人喊:“你现在是白天鹅呀——”

几个女生又嘀咕:“真是怪,这个大白菜连人都变帅气了,是不是一有钱人就会漂亮?”

一个说:“反正女人都是这样的,人靠衣妆马靠鞍。”

一个说:“气质也蛮好,原来总是怏鸡子一样。”

一个说:“到现在我都没有想起他原来的样子。”

白汉生笑笑:“别的没有什么说的,以后大家多联系,多来往,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小算盘喊:“大家都很关心哦,你是怎么先富起来的?给我们介绍介绍经验,让我们也一起共同进步嘛!”

    一干人就跟着起哄。
    白汉生说:“不敢不敢,只是碰到一个好时候,好运气。你们晓得,这些年,赚了一点钱的,大多数是一些撇撇歪歪的人。没有想头,就没有负担,胆子就大,反正做垮了,了不起还是个还……和你们比……我其实是走投无路,不小心成了这样。”
    有人喊:“我现在也走投无路啊,让我们这些老同学也不小心一下,变成你这样才好啊——”
    白汉生说:“说来话长,现在联系上了,以后慢慢说,好不好?我看大家肚子都说饿了——”白汉生对林松说,“先开饭,好不好?” 
    林松站起来喊道:“现在开饭!”
    有人就吆喝:“厅里点灯,山外点明子——”

    开始上菜的时候,林松又宣布说:“同学们,咱们今天聚齐不容易,三十多年了,人生有许多变化,等下吃饭的时候,咱们同学,每个人花个三两分钟,说说自己的经历,说说自己的现状,大家之间,好有个新的了解,好不好?”
同学们都鼓掌,表示赞同。

    说话间,一溜婷婷玉立的服务小姐,便摇摇曳曳鱼贯而入,每一桌围圈站五个,每个都有一米七以上的个子,穿着那种喜气洋洋的大红旗袍,锲开得很高,让人如芒在背很不自在。紧接着,传菜员送餐员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眨眼功夫,头几道菜已经将桌面摆得花花绿绿了。服务小姐立刻开始为大家开餐具,围餐巾,倒佐料,斟酒水,分汤夹菜……手脚又轻盈又麻利。每人面前,盘子碟子大碗小碗摆了一片,你刚往里面放进一小根骨头,小姐就来给你换新碟了。这些吃惯了苦的同学们和老师们,这辈子,哪消受过如此体贴入微的伺候?有的喃喃说,自己来,我们自己来。有的说不换不换,麻烦。服务小姐只是一笑,依然做着自己的本份工作。 
    白云大酒店以正宗粤菜为主,厨子都是来自香港澳门。配料做工都很讲究。上来的汤和菜,同学们大多第一次见,也叫不上名字,有些海鲜的吃法,须服务小姐讲解演示。 
    此等奢华,几乎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第一次。那年月,即便是班上的成功人士,月薪也就千把块钱。就算人们眼里油水最厚的税官柯小龙,他说,也就是白抽几条烟,白吃几顿饭,过年过节,有人送些补品,还没有胆子拿现钱。哪敢进这样的酒店?所以,用法学教授姚一平的话说,这样的消费,给人以一种震撼感。
    我悄悄对白汉生说,你这样太破费了。
    白汉生说,难得难得。
    我开玩笑地问,你如今到底有多少钱?敢这样花?
    白汉生笑笑,答非所问地说,钱这个东西,是个贱命,你用它,它才是钱,你不用它,它就是纸。 
    酒宴终于正式开始。
    第一杯酒,全体同学敬全体老师。
    第二杯酒,祭奠那些故世的老师和同学。
    第三杯,献给我们深深怀念的文博中学。
    然后大家自由进餐了。自由进餐的过程中,按原来的小组,一个个作简短发言。发言的内容,大体都是离开学校后,到哪里插队,哪一年招工,哪一年上大学,毕业后干什么工作,现在干什么工作,什么时候结婚,有个儿子还是女儿,多大,等等等等。最后几句话,大体都和自己的职业相关,比如林松,在工会生活保障部,他就说,老同学们如果在解困再就业方面有什么困难,我当鼎力相助。法学教授姚一平说,凡老同学或老同学直系亲属打官司,我一定免费当律师。外科大夫沈志秉说,我做腹外手术,就是腰部以下,妇科的手术做的最多,现在正吃饭,就不细说了。女生到了年纪,一定要注意,发现问题来找我。不过,最好不找我。也有的说,在学校任了个一官半职,老同学的孩子考试差几分,十几分,我尽量帮忙,不花钱,少花钱。此话一说,引来一片掌声。轮到当年的团支部书记方秀珍说的时候,林松特意先介绍了一下,说方秀珍曾当过市劳模,市优秀党员。方秀珍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纺织行业,受冲击最大,我这个劳模也一样下岗几年了。小算盘那天找我的时候看见的,我现在摆了一个缝纫摊子,附近的同学,哪个有点缝缝补补的事,尽管到我这里来,咱们还是像当年一样,学雷锋,不收钱。” 
    一些男生已经往肚子里灌下不少酒。一来兴奋,二来酒好,一瓶一瓶,全是茅台。我们这一拨人,不管原来是文静还是粗放,凡去了农村的,都练出了一副好酒量。既便是如今当了老师当了教授,喝起酒来,依旧显出当年插队时留下的功底。
    一个男生端了酒杯走到方秀珍跟前,带着一点酒意说:“方秀珍,你原来是我的团支部书记,现在我还是叫你方书记,我佩服你,自强不息!来,我敬你一杯!”说罢,也不管方秀珍喝不喝,就一仰脖子,倒了个干净。见他喝了,方秀珍也一口喝了。这个男生又将自己的酒斟满,走到白汉生面前:“大白菜,我也佩服你,如今你有了钱,钱有铜臭味,但是你这个人还没有铜臭味。还是我们的老同学,我也敬你一杯!”说完又是一仰脖子,喝了。白汉生笑笑说,这话说得蛮中听,谢谢。说罢也喝了。于是,各桌之间,开始了川流不息地敬酒与祝福,先是敬老师,后来互相敬,豪包里一片嗡嗡嗡,脑子里一片嗡嗡嗡,众人渐渐进入半醺状态。于是,原来划分的座席,渐渐乱了套。

    往后说下去,才知道像方秀珍这样的还有几个,有的还是夫妻双双把家还。话一经说开,老同学间,便不讲那些面子了。相互之间,吐完苦水便讨论起种种生财之道。当时同学们也就四十出头,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年龄。当然,三四十个同学中,大多数还算小康,文博中学的人,还是读书坯子多,许多人——大概超过一半,陆陆续续都完成了高等教育,因此,还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
    大家吃喝说笑的时候,小算盘拿出来一个硬皮本子,一个个让大家留言,留下通讯方式。说等日后打印成册,每人一份,算是第一次同学聚会的纪念。在此之前,一些人已经在你递过来,我递过去地交换名片了。小算盘说,就这么急不可耐啦?到时候,我给你们的都在上面了。

    酒宴闹到快九点,已经有人醉了。有人酒醉,有人心醉。
    白汉生说,他已经定好一个舞厅,大家去坐坐,喝喝茶,跳跳舞,唱唱歌,醒醒酒,住得远的同学,都不要担心回家的问题。这样一说,大家就一起涌向舞厅。
    没想到,一个个男生女生,都还能跳。先是大伙抢着请老师跳,老师们一个个也能跳。秦老师说,我们是六十年代初期,饿着肚子扫的舞盲。姚一平说,我们是八十年代初期,听着邓丽君扫的舞盲。许多男生请鄢老师跳,鄢老师跳得很好,跳得很年轻。然后,一个个不再年轻的男生请了一个个不再年轻的女生跳。同学多年,不曾拉过手,甚至不曾说过话,现在轻轻相拥,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新鲜又温暖。这一代人在性的启蒙上,几乎是白纸一张。许多人长久地在黑暗中摸索,懵懵懂懂才会了一些。有人说,至今和老婆没有手挽手逛过街。咱们老师那一代,年轻时还握过女生的手跳过舞,还唱了几年“让我们的心上人儿自己去猜想”,唱过“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唱过“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到了我们,只好唱“跟着我的战友上战场”了。再往上看,那些革命先驱,有几个不是有过两个老婆,三个老婆?革命革着,就革出了爱情。如今这新一代就不用说了,初中《生理卫生》课本拿着就笑了,说上面画的什么呀,一点不像。我们那个时候,课本倒是发了,一堂课也没上,自己看,也不得要领。如今到了中年,捏着出汗的手,抚着粗壮的腰,竟会生出些许激越与感动。
    善解人意的乐队为这些中老年人演奏怀旧乐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星星索》,《红莓花儿开》……“可是我不能向他表白,满怀的知心话儿不能说出来……”一个女中音歌手忧郁地唱着。这些曲子,近些年来也常听,可是到了今天晚上,里边那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如此强烈的撞击着大家的心扉。
    那种舞厅的乐队是很殷勤的,只要客人唱歌,他们都会卖力地伴奏。歌手也会热情地与你合唱,帮你唱过去那些你不熟的段落。所以,当陈雅红要过麦克的时候,他们的伴奏更来劲了。陈雅红唱了一首《红河谷》。“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离开可爱的故乡。为什么不让她与你同去?为什么把她留在村庄上……”陈雅红的声音,已经不似当年那样清亮甜美,变得有些沙哑,有些苍凉,有一种经历了人生的厚重。她一边唱,一边用手势让大家跳舞,“你可会想到你的故乡,多么寂寞多么凄凉。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或许是她这种异国他乡的身份,大家听出了许多惆怅。陈雅红唱了以后,勾起了许多人的情绪,也一个个唱起那些老歌来。
    当《蓝色的多瑙河》响起的时候,白汉生走向陈雅红,大大方方地将她从座椅上轻轻拉起来,说,我请你跳个舞。一时间,其他人都不再动作。于是,舞池里只有白汉生和陈雅红一对在跳了。开始,两人的表情都有一丝丝不自然,随着舞步的和谐,两人很快进入舞者的角色。舞池空旷,这华尔兹就跳得很洒脱。到得后来,白汉生简直把陈雅红抡得飞旋起来,陈雅红也干脆放开,动作做得热烈又大胆,甚至洋溢出一种拉丁女性的挑逗风采。一时间让众人看得热血沸腾。白汉生倒还儒雅,微微笑着,很有分寸。陈雅红的一切,大家都不奇怪,小丫头的时候,便看过她用肢体表达了。只是这白汉生,让大家耳目一新。在舞曲最后打住的那一拍上,他们两人心领神会地做了一个漂亮的造型。大家鼓起掌来。而后,白汉生又一个个地请了班上的许多女生跳,看得出来,她们被这样一个又有钱又有情意的男人轻轻搂着,随他手部的暗示,做出种种动作的时候,有一些羞涩,有一些满足,有一些青春的快乐。
    那天晚上,白汉生成了一个真正的明星。丑小鸭也好,青蛙王子也好,这一类命运变幻的故事,总是最能吸引人的。白汉生没有多说自己,反倒引起大家的许多猜想。

舞间休息的时候,秦老师说了一件事。秦老师说:“明年九月,是文博中学建校九十年大庆,我希望同学们都能回来一下,再看一眼我们的母校。”同学们当即热烈应允,说刚才还在商量,什么时候回母校怀旧去呢。

夜深,大家在一片道别声中,依依不舍地离去。大伙很久没有抒情了,那个晚上,都拼命地抒情。一个个说,真是感慨万千啊。真是如在梦中啊。真是难以忘怀啊。说那种纯洁无暇的岁月今生今世也没有了。喝醉的一位现在被凉风一吹,醒了过来,说,狗日的,今天晚上要失眠。
    大家一个劲谢谢联络组,谢谢陈雅红,谢谢大白菜。
    酒店门前,候着一长溜出租车,小算盘先让接老师的同学仍旧送老师返回,剩下的同学,按居住方位,几个一组,依次安排上车,她交给最后到达的人一份车钱:“你是车长,辛苦一下,把你的人确确实实送到家门口。”这一点,也是白汉生的事先安排。
    小算盘安排车的时候,白汉生走到我跟前,轻声说:“明天,陈雅红想回母校看看,她说,明年九月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我们一起陪她去?”
我笑笑:“有我什么事啊?去给你们做电灯泡?”
    白汉生说:“想哪儿去了?又没有什么私情,只是聊一聊,走一走,说一说过去的事情。三人为公嘛!就算你帮我的忙,行吧?明天早上十点,我先来接你。”看来,这家伙已经和陈雅红说好了。
    我说:“好吧,你们什么时候觉得我碍事了,就放我走啊!”
    那天陈雅红是白汉生亲自驾车护送回家的。他后来说,那一夜的感觉真好。我问,如何好?他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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