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对专制社会的体制性弊端也有感觉 作者:黎烈南


 

 古人对专制社会的体制性弊端也有感觉

                                 ——宋仁宗忍饥挨饿之一例

我国古代对“仁”的境界十分推崇,并认为这是难以长期坚持的一种境界。如孔子就说过:“回(指其弟子颜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就连孔子最得意弟子颜回都只能仅在三个月内完全保持住“仁”,可见仁的思想境界之高。

我们阅读宋史,看到宋代君主,谥号为“仁”的,只有赵祯——即宋仁宗。

赵祯凭着什么事迹与品质得以“仁”之谥呢?

这里摘录一段宋人魏泰《东轩笔录·卷三》中的记录,以窥见一斑:

仁宗圣性仁恕,尤恶深文,狱官有失入人罪者,终身不复进用。至于仁民爱物,孜孜惟恐不及。一日晨兴,语近臣曰:“昨夕因不寐而甚饥,思食烧羊。”侍臣曰:“何不降旨取索?”仁宗曰:“彼闻禁中每有取索,外面遂以为例。诚恐自此逐夜宰杀,以备非时供应,则岁月之久,害物多矣。岂可不忍一夕之馁,而启无穷之杀也?”时左右皆呼万岁,至有感泣者。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宋仁宗是一位仁慈宽恕的圣帝,他最恨那些通过制定或援用法律条文,苛细严峻以入人罪的劣行。有以入人罪的狱官,宋仁宗永远不许他们提拔任用。宋仁宗在仁民爱物方面,孜孜以求,唯恐做不好。有一天早晨起来,他对侍从之臣说:“昨夜我因不寐而特别饥饿,很想吃烧羊。”侍臣问道:“那您为什么不将旨令将烧羊取来呢?”仁宗说:“我听说宫中每当有所取索的时候,外面的人们就形成了惯例。我真怕从此夜夜宰杀,以备我不时之需的供应。这样岁月久了,害物太多。我怎么不能忍受一夜的饥饿,却去开启那无穷的杀羊之举呢?”仁宗话音刚落,左右都高呼吾皇万岁,甚至有人当场感动地流下了泪水。

这段话,并不长,细细玩味,其中奥妙很多。它告诉我们,宋仁宗是个仁慈的皇帝。

作者告诉我们,宋仁宗“仁民爱物”,极其努力,到了“汲汲”的地步。

作者接着举了上述他忍饥挨饿不吃烧羊的例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个皇帝,锦衣玉食,侍臣围绕,举国敬仰,想吃点东西,还成问题么?而宋仁宗在一天夜晚饥饿异常,并特别想吃烧羊时,他竟然咽下口水,忍饥到晓。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不过,其中透露出一位有所顾忌、谨慎为政者的形象。这种形象,在历代皇帝中,十分罕见——他的“孜孜”品质已经隐隐透出。

宋仁宗深知一个奥秘——一旦皇帝有所要求,人们就会按照恰当的时间、地点,形成一种惯例,随时准备为他服务。这次他担忧的就是:如果他今晚吃了烧羊,那么,从今以后,下边的人们都会夜夜为他牵来上等好羊,宰杀待命。一旦等他思念大快朵颐时,御厨便会用最好的技艺,为他及时献上一只新鲜烧羊。

而宋仁宗自己还深知,他并非每天晚上都会思念吃烧羊;可是臣下们却是特别体谅他的,他们会每晚为他准备着一只待烧烤的肥硕羊儿——牵羊者风尘仆仆,拴桩待命;杀羊者磨刀霍霍,及时屠宰;烧烤者精神抖擞,备精致美味。

这样一来,终宋仁宗一生,不管他每夜想不想吃,烧烤羊一定会提到议事日程,有无穷无尽之情,有精益求精之势。

这样,不但要白白浪费、牺牲掉许多羊儿的生命,而且带来人力、财力的浪费。这样的开端,实是不断祸害的肇始。于是,宋仁宗宁可饿着自己,也不让烧羊之盛举成为一道皇宫内的风景线。

其实,弊端远不止此,试想,那些善于钻营之人,借此机会,向皇帝献媚讨好,实现飞黄腾达之志,岂非大好时机?而为了获取绝好之羊,还不知多少养羊之百姓遭受掠夺之苦,敲诈之害;而皇帝本人,由于长期受此待遇,也会更增骄奢霸道之气……这一切,都包含在仁宗的“害物多矣”的判断和“无穷”之叹息之中了。

小中可以见大。一只烧羊,能引起宋仁宗“无穷”的忧患,就不必说其它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了。仁宗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往往是生活的一些小事件,能开启国破家亡的大门。

宋仁宗看到了这一点,朦胧触及到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体制性问题;但他不可能对这种体制性的弊害有更深刻的思考。他没有从个别事件深入到一般性体制性的本质。当时历史条件的限制,与皇帝的至高无上的地位,使得他根本不会意识到体制的根本性弊端。当皇帝需要更多美女入宫时,会有多少官吏会马不停蹄、变本加厉地广为搜罗(如唐玄宗时期的“花鸟使”)?当君主需要奢侈享乐时,又会有多少多少臣下会狐假虎威、一本正经地发民夫、逼贡献(如宋徽宗时期的“生辰纲”)?专制社会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其实都无一不浸染了其专制的特色,只是古人(包括宋仁宗自己)觉察不到罢了。宋仁宗的可圈可点之处,在于他通过一件小事,无意中触及到了更深广的体制性的问题;当然,这种体制性的深广程度,是处于“庐山之中”的宋仁宗所不可能知晓的。然而,他对于一只烧羊所能引起的严重后果的预见与判断,在当时已属难能可贵了。

这个故事以及宋仁宗的一席话,其实已经概括了专制体制的某些基本特征——这种体制是从下到上,由下为上服务的;这种体制,是下边看着上边的眼色服务的;为了上边的利益,下边不惜花费一切代价,甚至以牺牲下边人们的利益为前提。它严重地毒害着社会的空气,积累着阿谀逢迎的恶劣风气,提高者统治者的无限权威。在恶性循环中,形成了一种深厚的民族劣根性与皇权的骄横性。宋仁宗的“害物多矣”的叹息,就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

古代社会皇帝与高官们的享受,往往以天然合理的观念与合法的形式公开进行;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到如今的时代,这些享受被人们所批判谴责后,它们变得隐蔽起来,进入了地下,采用各种障眼法,悄悄地存在。它们在某种体制的保护下,策划于密室,行动于黑暗之中。当然,有时也在光天化日之下,恬不知耻地表演着。

宋仁宗式的君天下时代已经过去,新的普世价值观正逐步建立起来。而这一点,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古老国度来说,需要更多更勤奋的努力。宋仁宗当时抑制自己吃烧羊欲望的故事,虽然对今人来说,并没有包含什么了不起的思想,然而在当时是感动得众臣欢呼万岁与哭泣的,也使我们从中看到古人曾经对带有专制性色彩之事物的抵制与某种思考。

但愿宋仁宗饥饿挨饿那一晚的思考,能给今人些微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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