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旧信和一次奇遇 作者:胡发云


 

  两封旧信和一次奇遇

【一直在整理撰写一本关于岁月和人的书,希望能尽可能真实地记录往昔的生活。真实,不但是对外部思想控制、历史遮蔽的挑战,也是对自己心狱高墙的冲决。很久很久以来,我们在不知不觉之中,早已变成心口分离的说话机器了。为了安全,为了俸禄,为了迷人的桂冠和声名,为了肉身的舒适和家人的福祉……言说或文字,成为了祸福系之的一件要事。于是,我们变成滔滔不绝的失语者而安之若素。这本书,我想尽可能让原始的资料说话——日记,信件,便条,作品原稿以及历史照片作为一种主要表达方式。】


两封旧信

1、第一封

胡发云先生:

您好!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是在恍惚的状态中度过。

缘自我的一个同事,见面即举着一本“散文”杂志,兴冲冲地递给我:“有篇文章,一定要看。”我瞥了一眼封面,“胡发云”三个字便映入眼帘。

“这上面的胡发云,他太太是我的好朋友。”同事愕然,说:“就是让你看看他的文章。”我抢着说:“先别,听我说说他太太,老有性格啦……”“就是写他太太,她已经……”我顿觉有异:“她怎么啦?”一把抢过书来,翻页,读第一行:“你离去已经数月……”什么?李虹,你离去了?你怎么会离去了?那个有血有肉、才华横溢、却又特立独行的李虹,竟然化灰化烟、绝尘离去了?!

胡先生,我们曾有过一次您肯定不会记得的见面,那是一九八三年,北京火车站,我陪北广进修的同窗好友李虹,去接她的先生和儿子。车门一开,你们便抱在了一起。那可是八三年呀,那可是在大庭广众的北京呀!而你们根本无视一切,只是忘情,只是火热,哪里顾得上周围那些诧异的目光和我那更加火热的脸呀……。

我在网上急切地浏览着关于李虹的各种信息,贪婪地读着你们的旷世恋情,其实许多情节我早已在北广那个燥热的夜晚了然于心……。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俩——班称“南北二李”,和几个同样是外省的无家可归的同学,凑在一起聚餐。就是那次,我见识了李虹曼妙的舞姿,她喜欢了东北人的妙语连珠……。席间,有人规定每人介绍一下自己的家庭。她讲了你,讲了小鹿,讲的好,让人羡艳。

轮到我,我说:“可以不讲吗?”“当然,但要以酒代讲。”二锅头,满满的一牙缸,想了想,心一横,喝了。

醒来时,月上梢头。李虹正在为我擦拭酒后吐出的秽物,并说:“干嘛要这麽喝?”我说:“因为讲不得。”那天,我们都醉,都流泪,都讲了……。

那是我们的闺房私语,是我们的心室秘磕。

后来,她南我北;再后来,我游历海外数年,漂泊成了我生存的主要状态……。

也曾试图联络,未果。总以为生命长长的,笃信终有见面的一天。

李虹,我们之间还有一个未解的谜呢……

好在她皈依了佛门,我也是有宗教情愫的人,那么,在佛陀的国度亦或是上帝的天堂,好人终会见面的。

祝康安!

                                           李丽萍   05.07.082·

 

2、第二封

李丽萍你好:

也是无意间,在小熊的网站上读到你的文字——让人一下就想到八十年代的一幕一幕。真是非常感谢你真切又生动的叙述。我立刻给版主小熊复了贴——“刚刚上来,就读到李丽萍的信,让人又回想起许多……此生算是要与李虹没完没了了。我正在应约写一本李虹的书,希望多多了解一些她青少年时期或不在我身边时候的事情。请将李丽萍女士的邮箱告诉我,一来回谢她的情义,二来想让她多给我说一点什么。如果不便贴在网上,也可以将我的邮箱给她。”感谢网络!它让许多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

接着我从小熊那儿得到了你的邮箱,不知是邮址还是邮局的问题,给你的复信都打了回来。我也就贴在这儿了。

因为写书,我数月来一直在翻检清理我们的各种书信日记及所有文字。其中就有李虹在广院时与我的通信。李虹在广院有两次学习经历,你说的那一次是83年初夏到秋天。另一次是86年至88年。这些期间我去过北京多次,每次李虹都要去接站,记得有一次我的车到站时间很早,大约是清晨4、5点钟。那时从定福庄到城里的公交车都是定时开班收班的,就那一条线,过了时辰就没车了。李虹带了一张棉座垫,头天晚上就来到车站,在站台上坐了一夜。

你说的那个车站上的情节我已没有印象,因为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桩很普通的事了。应该说,是李虹教会了我表达。

在一个男权社会里,坏女人是男人逼出来的,好男人是女人教出来的。比如表达,多少年来,男人是不愿意显出柔情的,不管是封建男人还是革命男人抑或是封建革命男人。我下乡返城进工厂之后,发现许多两口子在一个车间的,如果不知情,根本看不出来。我的师傅和师娘上班时一起出门,然后一前一后拉开十几米距离。在工作上,如果一定要说点什么,互相间都不看对方的。后来想想,不知他们晚上上床是如何转换角色的?

我们从小也是接受的这种教育,从小学开始,哪个男生要是对女生稍好一点,便会受到其他男生的嘲弄与孤立,成为最没有出息的人。(好像各地都有关于这一类男生的蔑称,如“媚气”、“姨娘”等等。)直至发展到以折磨女生为豪杰,以“不近女色”为英雄。我们好了之后,每次上街,李虹便会挽着我的胳膊或牵着我的手,如你所说,这种如今看来极寻常的举止,在七、八十年代是非常另类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有一种向世俗挑衅的意味。许多年后,还会有人说,当年见到你们在大街上拉着手呢!搞得人想打招呼都不好意思,只好躲着走。

所以,再读鲁迅先生的诗句“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就感触特深。

谢谢你为我复述了当年那一幕。

83年那次我是去北戴河参加一个笔会,李虹想儿子,就让我把他带来。我记得当时你们住在广院隔壁的煤炭干部管理学院,很大一间房,住上四五个人。我去了之后,在招待所另开了房间,一家三口刚刚住下,就有人来查结婚证了。没带?不行,儿子作证也不行!李虹气得边骂边跑到学校,开了一张证明,才算有了居住权……二十多年一晃就过去,估计那儿再也不查那两张纸片片了。

给我说说李虹,说说你们,好吗?

                                                              胡发云  05 07 083·


一次奇遇

上面那两封六年前的信,最后都是通过小熊的论坛发出的,我和李丽萍都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读到。也不知道对方身在何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如此奇特,不出家门,你会撞见一个失散多年的友人,一眨眼间,这个人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一晃就过去了几年。

2009年岁末,我赴美加两国讲学,第一站是洛杉矶。

一天,南加知青协会的一位朋友,专门为我举办了一场家庭PARTY,盛情邀我前往,并说,今天有一个神秘嘉宾也要来,是一个你绝对想见的人。

加州有我许多同学、朋友,老乡,还有近年有过神交的老三届插友以及新结识的友人。我追问是一个什么样的嘉宾,弄得神秘兮兮的?主人笑而不答,只说,到时候就知道。

我到达的时候,主人家已经宾朋满座了,一位漂亮活跃的女士正神采飞扬向大家讲述着什么事情,只言片语间,似乎听出和我有点关系。尚未来得及和大家寒暄几句,那位女士便喊了起来:“胡先生,猜猜我是谁?”我细细打量她,一时怎么也记不起来何时何处和她交往过,只好笑笑说,我这个人特别不记人……女士掏出一张卡片,上面是我极其熟悉的字迹——李虹的,卡片也是我熟悉的卡片——李虹做读书摘录用的那种卡片。卡片上是一首半文不白的小诗:题目是《敢复丽萍之小意》。这时我便脱口而出了:“李丽萍!”李丽萍一口带点东北口音的普通话:“我们见过面的,我就知道你早忘了!”我记起那封信中,李丽萍说过这句话,只好一个劲赔不是。

我对她说,看见她那封信,一刻也没耽搁就给她写了回信,但是都打回来了。贴到小熊的论坛上,也始终没有回音。多年来,她找李虹,李虹找她,然后她又找我,我又找她,总是阴差阳错之中失之交臂。她匆匆说了这些年浪迹世界的经历,说在发出那封信之后,又辞掉了国内的工作,来到美国,直到现在,才算是消停一点……大家嚷嚷着,要她将刚才的故事讲下去——原来,李丽萍正在给大家伙儿讲我和李虹的初恋故事。

我听着听着,自己也笑起来。这些故事,她不知道给多少人讲过多少遍了。也许,在一遍又一遍的讲叙中,已经加入了许许多多她自己的想象、创造和期望,宛如一个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言情剧。弄得我只好一处处纠正,一处处补充。但是李丽萍坚持认为,她这些都是从李虹那儿听来的第一手材料。

那个晚上,李丽萍成为那个PARTY的中心主讲人。我和李虹成了她那演义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

众里寻他千百度,不意间,却在异国相逢。

李丽萍说,四海为家,那张小小的卡片,她一直随身带着。

上面写着:

清酌爽叙豪杰。
    自古从来相谐。
    韶华风韵圆缺,
    何须回眸咏嗟?
                             83·6·20

那是我太熟悉的字迹,是我手写稿时代,所有发出去稿子上的字迹,是记录过一个女性无数令人心动的情愫的字迹。

                                                                    写于 2011-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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