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夕阳红 作者:EE


从麻省居家,开车到北边一州的赛林,不过半小时。车中有于姓伉俪。是老伉俪。于伯是世交,华南某学府退休教授,现居波城。于夫人是他第二任妻子。

既是世交,据说早年还经常到我不久前发现的出生故宅造访,目睹了我穿开裆裤时的雅相,是以熟稔至极,可以语无拘束。

车上于夫人发言,“咱们这么熟,有些话想跟您说说。我和你于伯结合这些年了,但我们好多地方合不来。”随后便一一陈述诉说甲种思想不合,乙种行为不合,丙种习惯不合,等等,等等。

好家伙,我是个晚辈,本身又是这方面的彻底失败者,居然给强人为难地推上和事佬的席位了。

这天风和日丽,心情好;何况素材现成实在,不须无中生有,或舌下生花。于是我开腔:“每人都有自己的背景,个性,习惯。于伯和你有种种不同,我相信。但有一点,是绝对相同,那就是,你们俩都有颗正直的心,是正直的人,这就让你们走在一块了。”
“这倒是对的……”于夫人语气突然温柔下来。

受到鼓励,我继续:”当年抗日救亡,中大的学生有执枪投戎,也有象于伯的,执笔抗敌。看过于伯年轻的照片,好英俊潇洒;他文笔锋利如刀枪,正气凛然,才气横溢,唤醒了多少青年爱国热血的心,让汉奸日寇又恨又畏。”

老于伉俪默默听着。

“今天,于伯当年这些老同学,那些从武的,多徐徐老矣,不少已不在人世了吧?”
“嗯,如老周,老李……还有,老严,瘫在床上。”于伯念道,不胜感慨。

“但于伯还在,还活得好好的。嗨,这个从文的,胜过那些从武的呢!”
“他今年老人运动会里,还捧回一面金牌呢!”于夫人不无自豪的说。从倒后镜看到,不知何时,她挪近了身子,稍稍靠向那位背躬体萎的老人的身旁。
“但每逢我说什么,或批评他,他都只是哼哼,也不反驳,真拿他没办法!”话锋一转,她似乎还要抱怨。

“唉,这要记住于伯的背景呢!他是经济学专家,权威,名教授,臭老九,老运动员,老右派……那年头,于伯的刀笔给缴了,他剩下的武器是什么?沉默。沉默。但沉默,就是反抗。这点红卫兵说对了。然而,谁笑得最后啊?是红卫兵吗?工作队吗?哈哈,是于伯呢!于伯见证了大半世纪,好多铿锵伟人不是都成了“俱往矣”吗?看,蒋介石倒了,毛泽东去了,邓小平也不在了。嘿,咱们老于还硬朗呢!”

这可把老夫妇逗乐了,笑了。
我以布衣之心,搬事实,没带任何政治意向。

“老于有他的看法的,只是过去的日子让他造就了这般沉默的德性,于太太,您就将就点吧。”
于太太噗嗤一声笑了,“您嘴甜,但这些话倒说到我心里来……当年就是因他的正直性格,我才……”
“这是物以类聚,或臭味相投吧……哈哈,于太太,你的确也是不简单。”

这是我肺腑之语。

于太太是华侨富商千金,建国期间回归参加革命,后在对外单位任要职。某次运动被派到老于学校“帮助”整风。老于是受整重点。

老于给整得很惨。原配与他划清界线,弃老于和孩子而去。反之,这位原华侨千金小姐的资产阶级根子竟然复萌,对老于精辟的学术见解和耿直个性,佩服之余,更暗许芳心。只是不露声色,暗里与于伯联系。

其实她在单位也吃不开,因她也是耿直不苛,不懂不齿新时代官场伎俩。

终于,太阳啊出来,乌云啊消散,四人帮啊倒那个倒了台。于伯出国,于太出国,有情人啊终成了眷属。

大时代的波涛,小百姓的漪涟,“最苦的日子过去了,不是吗?”

我还想说,“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呢?”不见后座有反应,从倒后镜看看,老于在轻轻打着鼻鼾,于太肩靠着老于,她的手握着老于的手。她的眸子反映着晚霞的晖泽,还有,老于风流倜傥的年轻身影。

这是赤诚之交,之爱。
有时布衣之志,能让伟人黯然褪色。

车往28号公路西行,夕阳斑斓,何惧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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