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子爸爸 作者:田小野


 

 桔子爸爸

(一)

小学的时候,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芭蕾舞演员。

那时在大女孩的指导下,我刻苦练过一个独舞——《天鹅之死》,每天放学后,下腰、压腿,钩脚尖,反复琢磨、推敲每一个动作,也常会招来周围其他小伙伴的观望和模仿。一直到小学毕业,每逢班级联欢会或是大家聚在一起相互献艺,都会有人说:“小野,跳个《天鹅之死》!”我即刻就会翩翩起舞,陶醉在浪漫的旋律中。

那时候我最好的朋友叫桔子,她是诗人闻捷的女儿。我们既在和平里住同一栋楼又是同班同学。记得她从兰州搬来并转到我们班后,第一次邀请我去她家,她给我唱歌,并跳了几个舞蹈,很简陋,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我终于没有耐心了,打断了她:

“你会跳〈天鹅之死〉吗?”

“不会。”她脸一红,就势坐下了。

……

桔子脾气极好,回想我小学时代的许多朋友,唯一没吵过架的,也就是她了。

以后我就每天都去她家做功课,她秀丽的母亲过来时,只是温柔地看我们一眼,从不多说什么;而她豪爽的父亲过来时,就要把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从爸爸妈妈问到老师同学,没完没了。

有一年暑假,妈妈下班从文联大楼带回家一位年轻的女士。女士从上海来北京写批判文章,因原以为这批从全国调来写作的都是男士,公家没有做好准备,热情的妈妈就把她带回我家暂住几天。妈妈说,这是戴厚英阿姨。

戴厚英一见面就亲热的拉着我的手,她戴着一副深框眼睛,牙齿向外凸,长得虽然不漂亮,但文雅而有朝气,她说:“不要叫阿姨,叫我大姐姐好了,我刚刚大学毕业。”她又问我是不是自己洗手绢、洗袜子?会唱什么歌?我临走时她一再说:“你到我这里来玩啊!你到我这里来玩啊!”

第二天我就带了两个小伙伴去戴厚英住的房间找她玩,一进屋我就对戴厚英说:“我会跳《天鹅之死》。”没想到她板着面孔冷冷地说:“以后你们不要进到我的房间里来。”

……

不进就不进!有什么了不起!不过这一前一后,一热一冷,特别是出尔反尔,很伤了我的自尊心。我决定专挑戴厚英在家的时间,带人在属于我的那间屋里折腾。那天来了八九个小伙伴,我们捉迷藏,演双簧,朗诵李尔王的独白,唱《夜半歌声》,压轴戏自然是我的芭蕾舞《天鹅之死》。

戴厚英敲门进来,一脸的惊诧。

“你们干什么呢?”

“跳《天鹅之死》呗!”

“天鹅之死?”

她不再说什么就出去了。

妈妈下班回来对我大发雷霆,严令在戴厚英住宿期间不许带人进家,不许在屋里唱歌跳舞,不许高声讲话。我从此牢牢记住了这个普通女人的名字,直到她后来成为一个不普通的女人。

小学毕业前,桔子举家迁往上海,我们通信保持友谊。我至今还能准确记得她家的地址:上海南京西路587号204室。小学升中学,我写信告诉她我考上了女一中,她写信告诉我她考上了育才中学,并在信附了照片,桔子的样子大变,她咧嘴笑着,只有这笑容是桔子的。

文化大革命期间,大串联的第一站我到了上海。上海是我的出生地,走在上海街头,我怎样也无法将朦胧记忆中和童年照片上的那个温馨的摇篮与眼前这个城市重叠起来,心里充满迷失和怅惘。

徘徊了一个星期后,我决定去找桔子。

这是一座相当豪华气派的旧式大洋楼,里面是宽大的厅式走廊。我敲开了204室的门,站在我面前的是诗人闻捷,桔子的爸爸。虽然时过境迁,但在当年的孩子眼中,大人又能有多少变化呢!看到他一点也不认识我的样子,我只好装作也不认识他。

四目相持。

“你找谁?”

“我找桔子。”

“桔子去外地串联了,不在家。”

我转身就走,忽听背后一声:

“你回来!”

我不情愿地停转过身。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田小野。”

“小野?小黑丫头?你变漂亮了!你长高了!我都认不出你了?你也不认识我了吗?刚才为什么不叫我?”

闻捷几乎是冲过来,高大又热情,拍着我的头,把我拉进了他的家。还是小时候的那个桔子爸爸!

“没吃饭吧?我马上给你煮面条。”

他把我领进一间大屋子,三张单人床靠墙摆了一圈,我想这是桔子三姐妹的卧室。打蜡的地板能照得见人,屋里端坐着一个小姑娘。

“小妹在家。你认识小妹吗?”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

桔子爸爸转身去厨房了。这时候他家里恰好还有一个客人,是个瘦高秃顶的男人,那人进来看一下就走开了,满脸的阴云。

面条很快就端上来了。

“怎么样?”

“很好吃。”

桔子爸爸接连问几个了似乎不等回答的问题:

北京怎么样?李季怎么样?你爸爸怎么样?……

看我只顾吃面条,他转身对小妹说:

“小妹你陪小野,我们那边还有事。”

小妹友好而无言的坐在床边,她离开北京到上海时还不到5岁,我印象中的小妹,不过是个会睁眼闭眼的洋娃娃,平日寄宿在幼儿园,所以我们不熟识。

“小妹,你还记得我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还会说北京话吗?”

她摇摇头。语言不通,这个上海小丫头!

隔壁房间断断续续传过来紧张亢奋的嘀咕声,瞬间将我从遥远的过去拉回到眼下这个混乱的世界中,在动荡的波涛之上,我们各自的家庭之舟,随时都可能翻沉,想着自己的心思,我们默默无言相对。

不久我终于在北京见到桔子。

那天我正午睡得迷迷糊糊,有人推门进来,一个高高的女孩,眼睛又大又圆,皮肤白里透红娃娃头,厚厚的刘海儿。

“都不认识我了?!”她喃喃地说着,脸上绽开羞涩的笑容。

“都不认识我了?!”她不断重复这句话。

……

“桔子!”我从床上蹦起来,这笑容我太熟悉了!

后来我们一起去找了住同楼的李甜甜,这年是1967年,此后我与桔子一别三十年至今不曾见面。


(二)

戴厚英的《人啊!人!》我硬着头皮也没能把它读下来,可她的《诗人之死》却让我泪流满面,彻夜难眠,因为它太贴近我所熟悉的现实生活了。

桔子!桔子!

先是桔子妈妈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自杀身亡。

后来,也是在文革中,作为审查对象的桔子爸爸与他的专案组长戴厚英恋爱,未获准结婚,自杀身亡。

父母双亡!

我因为小时候对戴厚英的怨怼,因为对桔子爸爸妈妈的美好印象,从感情上,不愿意将闻捷与戴厚英联结起来,从道理上,不明白桔子爸爸何以付出如此沉重的生命的代价。

《诗人之死》使我靠近了戴厚英,我为那真挚的、压抑的、铭心刻骨的爱情所震撼,为那坦诚的灵魂剖白所感动。

桔子爸爸的遗书是一首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历来的诗论家都认为是以哀景写乐情,以乐景写哀情的典范,但是今天,当我面对诗人之死,绝无心去顾念它更增一倍哀乐的艺术境界,唯一的问题是:诗人在视死如归的最后时刻,是否熄灭掉心中的“西窗烛”——这暗淡生命尽头的微弱的爱情之光?

多年来,我一直把这首诗当作是桔子爸爸的绝笔,并由此进一步认定:爱情的烛光,在茫茫的夜海中,是决定诗人生命之舟触礁翻沉或是脱险遇救的最后的航标灯。

我从小敬佩桔子爸爸的为人和为文,然而他之所以让我对他怀有终生的崇敬,又不完全在于他的为人和为文,而在于他是一位敢于自杀的诗人。

生命的意义何在?诗人用自杀的方式提出这个问题,他是真诚的:他不欺骗别人,更不欺骗自己!

在人的世界变成了蹂躏同胞的地狱时,诗人被政治放逐,被社会放逐,被历史放逐!放逐,令诗人忧心愁瘁,思无所依。但诗人毕竟是诗人,他竟在没有意义的世界里找到了意义——爱情!审查对象闻捷竟然爱上了审查他的专案组长戴厚英!这真是诗人才会有的超级浪漫!这时刻,爱情成了他的信念,成了他整个生命的唯一根基。一旦再意识到这爱情的不牢靠和虚假,一旦最后被爱情所放逐!生命必然投向绝望的深渊!

桔子爸爸死了!诗人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关于诗人之死,请听戴厚英颤抖的灵魂独白:“要是我早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就不会死了,在风狂雨暴的时候,两只小船紧紧系在一起,就不会翻沉,可是我先松了手……这是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

桔子爸爸死了!诗人死了!他死于屈原式的怀疑精神!他死于怀疑导致的绝望!他最终死于爱情烛光的熄灭!

戴厚英在复杂的中国当代历史进程中是个同样复杂的人物。她从大学时代起就是上海海高校有名的反右积极分子;在六十年代批判十九世纪西方资产阶级文学的人道主义时,她一马当先,享有“小钢炮”的盛名;文革中,戴厚英成为令人瞩目造反派小头目。然而在诗人死后,戴厚英变了!人们看到她在反思!她在忏悔!她在流泪!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戴厚英这门无产阶级“小钢炮”,从对人道主义口诛笔伐,转变为高张人道主义的旗帜,转变为新时期敢怒敢言、忧国忧民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

更难能可贵的是,戴厚英在这一重大转变过程中,并没有对自己的过去遮遮掩掩,涂脂抹粉,而是沉痛的自责。这正是她的最辉煌处,是她生命最亮的闪光处。因为在我们这块热土上,每当灾难过后,到处可见控诉的野草疯长,却少见忏悔的黑玫瑰开放。

死亡的悲剧有两种:一种是主动选择死亡,如闻捷之死;另一种是为歹人所害,不容选择的被动死亡,戴厚英之死就是这样一个令人震惊的噩耗!

说来真是不可思议,在得到戴厚英在她的上海住所遇害的消息的前几天,我73岁的母亲在北京和平里的住所梦见了戴厚英,当时家人只是奇怪她为什么会突然梦见几十年都不曾想起的人物,并不在意。接着噩耗传来,且时间如附契之合,于是有人说:那一定是戴厚英不死的灵魂旧地重游……

我也早就不再跳《天鹅之死》了。那时候,只道“天鹅”的死是假装的,刹那间会还回来一个鲜活乱蹦的我,今天才懂得,这死!是真的!

美丽的天鹅真的死了!

让我们每一个幸存者,在天鹅所蒙受的苦难面前,低下头颅吧!

 


 关于《桔子爸爸》

作者:陈小默

大家希望田野奶奶在博客《覃柯:桃源旧事》没能讲完的故事能继续下去。我问了田野奶奶的所有亲人,他们谁能办到这件事儿。现在的答案是,谁都办不到。

我一直认为,能把生活写成小说的人是上帝偶然的选民,真正的作家则更是小概率事件。

田野的故事找不到了,退而求其次,我从网上找到了田小野的一篇文章,聊胜于无吧,贴上。

谢谢大家喜欢《桔子爸爸》。我已经说清楚,它不是我写的,是我转贴的。但有人非认为是我写的。我只好再说一遍,田小野不是我的化名(顺便说一下,我也没那么多化名)。实情是,我娘叫田野,我妹叫田小野,而我叫陈小默。我妹她居然既不跟我爸也不跟我同姓,而且直接在我娘的名子中加一“小”字了之。可见她个性多张扬呀。我和我妹打小就各人顾各人,各不相扰。所以,她所思所闻、所知所想的事儿,我根本不知道。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家和中国最著名的四大诗人贺、郭、闻、李同住一大院。那地方现在成了更大的一个院,叫和平家园。除贺敬之后来升官搬走,其他三人,郭小川、闻捷和李季都死于不幸事件。其中,闻捷之死尤为震撼人心。戴厚英据此写的《诗人之死》已成传世之作。

家父至今也还住那儿,或者叫幸存在那儿。真是幸存呀,现在想想,在他们所处的年代,死于非命并不是太让人奇怪的事情。

孩童时代的我比较喜欢像老农一样平易亲切的李季;仰慕名士派的郭小川;像粉丝一样崇拜新作不断、激情不竭的贺敬之;对闻捷则没什么印象。一是他家在和平家园住的时间可能不太长;二是他们家好像都是用水果命名的女孩子,如桔子、苹果之类。那时男孩不兴和女孩玩。所以,小时候我和郭小林、李江夏等来往比较多,对他们的父母还有些印象。对桔子苹果的爸爸妈妈则真一无所知。回想一下,年青时我听到的关于闻捷的第一件事情,竟是他在生命的尽头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仔仔细细把自己屋子门窗的所有缝隙都用纸条和浆糊粘严,以免让自己屋里打开的煤气泄露出去影响他人。现在想想,一个人在选择死亡后,还能这么从容细致地为他人着想,这是何等完美的知识分子啊,我们可能很难再见到这样的人了。

至于戴厚英,我家算不上和她有什么友情。她是上海革命造反派,我家是北京文艺黑线走资派。她在我家住了几个月,是革命造反组织派来的,对我家一直保持很高的革命警惕。她走后我们互相没有丝毫牵挂。谁都没料到,她这么坚定的小钢炮式的革命左派,竟会和自己看押批判审查的大黑帮闻捷恋爱。这种不可思议的恋情,我过去只在丘赫莱依的《第四十一》中看到过。但那毕竟是电影。所以,人是多么的不可知、不可测呀!

戴厚英遇难后,老作家萧乾曾为她写了一幅挽联:

敢想敢说敢作敢为为民诉疾苦
    大彻大悟大喜大悲悲我挽厚英

世界真小,五十年代末,萧乾在京工作时,我家还和萧家在园恩寺的一个小四合院里共住过一套北房。看到此联,我感觉知戴厚英者萧乾也。

我垂老的母亲有一天忽然梦见了这个戴厚英。老人做些奇怪的梦,谁也没在意。但几天后报上就登出了戴厚英死于非命的噩耗。田小野说,这是戴厚英之魂在离开人间前,一一到她曾驻足的地方去告别。我说也可能,当年她离开我家时相互并没道别,那是迫于当时的观念和情势,这一次没了那些限制,可以从容而郑重的告别了。

我妈被我们兄妹俩忽悠得将信将疑。唉,人到底希望有超越肉身的灵魂,还是希望没有这个自由灵魂呀?谁能说清楚?

只是那样的苦难,那样的悲剧,应永远成为一去不复返的历史。


 田小野文集:http://hxzq05.d68.zgsj.net/showcorpus.asp?id=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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