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柴可夫斯基 作者:老城


 

 昨天的柴可夫斯基

那时候听柴可夫斯基,和现在很不一样,有一种新奇、神秘,甚至偷偷摸摸的心情,而这种感受更能吊人胃口,令人兴奋。

八块钱从委托商行买的老式唱机,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深棕色木壳匣子。如果现在把它摆在桌上,估计没人能认出是什么玩意儿。它最富个性的特点是转起来像一个镟歪了的陀螺,忽悠忽悠的,那音乐就带上了总谱里所没有的起伏,使我在听它的时候,身体老想跟着一块儿摇晃。

初听老柴是在小学五年级。由于对某种莫名其妙的物质过敏,我连续两个学期休学在家。那时候觉得每天日出日落的过程无比漫长,除了吃、睡,百无聊赖中只有两件事还有点意思:一是听音乐,二是看解剖图谱--虽然它们之间风马牛不相及!

音乐唱片仅有三张,所有权不归我。主人怕唱片被粗秃的唱针磨坏,总是鼓动我听相声,如侯宝林先生的《戏曲与方言》,这样使我在听老柴时少了一些理直气壮。侯宝林先生说相声听起来比较正常,不像老柴的音乐那样飘忽不定。三张唱片我只听得出《天鹅湖》,后来才知道另两张是《第一钢琴协奏曲》和《悲怆》,作曲家被我们叫做"柴司机"。

至于读《人体解剖图谱》,基本上是地下活动,因为它来路不正,是我从锁着的书柜里顺出来的。行窃技术不复杂,只要稍微推一推简陋的柜门,便可露出一个足以抽出一本书的缝隙。也赶巧了,倘若它再厚一点,或者摆在里头而非立在门边,听老柴的感觉就会另一样了。厚厚的图谱是彩色的,印刷很精致。它召得我有空就研读--人的皮里怎么长得这样奇形怪状?平时看小人书可以一目十行,囫囵吞枣,但图谱读得很刻苦,因为我断定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搞到这样一本"少儿不宜"。

每天家里人上班、上学后,屋里便成了我的天下。那架转速不匀的唱机意志很顽强,无论我怎样企图通过调整水平改善它的平稳性都无济于事。但是它相当忠于职守,每日不厌其凡地轮流播放那三张疲惫的唱片,让空荡的房间里充满了我的"柴司机",养病的日子也因此而明媚起来。

看图谱的工作和听老柴基本上同步进行,开始觉得听觉受用而视觉比较恐怖,尤其是翻到那幅展示头颅骨骼的骷髅时。慢慢就有点视听合一了,趴在床上翻开图谱,耳边老柴的旋律力透纸背,觉得人的"里边"其实挺好看的:纹理粗而长的肌肉,像苍柏的枝干;细密而遍布全身的血管与神经,像纵横大地的道路与河流;形状各异的空腔或实质脏器,有的像某一种成熟的果实,有的像抽象派艺术家的作品,有的竟美丽如珊瑚。

昨天的老柴就这样有了特定的背景,听上去也就有了特别的感觉。在美妙的旋律中窥测人的内层,窥测人的灵魂--尽管唯物主义者说人没有灵魂。那是怎样的一种刻骨铭心啊。病愈复学后,凭着对老柴和人体的理解,我成了班上思想最"复杂"的学生之一。

经历了一段没有音乐、没有书本的岁月以后,可听可视的东西突然多起来,以至于有一种应接不暇的泛滥,难免喜新厌旧。但是,老柴的先入为主,使我对他始终一往情深。一次我的一位朋友惊奇地问:"你这样标新立异的人,居然听老柴这么俗的音乐?"我于是反思,自己骨子里是不是很俗?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头一回在现场听《第一钢琴协奏曲》。演奏者是曾在玛格丽特·隆国际钢琴比赛获奖的青年钢琴家李坚。听着熟悉的旋律从李坚青春而富有弹性的手指间流泻,那一刻我竟激动得不能自持。我承认我依然喜欢它,我也承认它有点俗,心想俗就俗去吧,干吗不说自己喜欢老柴?

至于《悲怆》,更觉得它与生命有着某种贴切,它的旋律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一层一层地剥离着人生的悲欢离合,一页一页地揭示着灵魂的幽深莫测,就像剖析我小时候读过的那本厚厚的图谱。其实,我始终不知道老柴想通过他的音乐告诉我们什么,但是我知道自己从他的音乐里得到了什么。

这就是昨天的老柴。后来,那种刻骨的透彻与深奥,永远地和老柴的音乐融合在了一起,直到今天,我听老柴的时候还会怀有一种触及灵魂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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