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异于社会常态的尴尬——读《荒人手记》 作者:震亚


 

 殊异于社会常态的尴尬

                     ——读《荒人手记》

最近,围绕吕丽萍的微博,网上出现了新一轮的热闹——关于“同性恋”的热议。显然,这是个敏感话题,它让我想起了《荒人手记》。

《荒人手记》(1994)是台湾作家朱天文推出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出手即获《中国时报》首届一百万元小说奖。

主人公小韶,正值40岁的盛年,却已身心俱疲,慨叹“我已历经了生老病死一个人类命定必须经过的全部行程,形同槁木”。回顾当年,是相似年龄的阿尧激起了正值青春期的他对同性的强烈情绪。然而如今,沉溺于同性恋的阿尧已经不在了——死于爱滋病。虽然当年并没有跟阿尧真正发生过什么,但那以后的岁月里,小韶也成为了同性恋者。“同志”中,有舞者杰、游泳教练施、摄影师永桔……。他们或“萍聚苟合”,或“缘尽即散”,与异性恋一样的有缠绵、癫狂,有争执、嫉妒,“因长年处于背叛人也被人背叛的宿命周期里”,而“有受虐和耽美的倾向”。问题是,这就是他要的“色情乌托邦”吗?——“在那里,性不必担负繁殖后代的使命,因此性无需双方两造的契约限制,于是性也不必有性别之异。女女,男男,在撤去所有藩篱的性领域里,相互探索着性,性的边际的边际,可以到哪里。性远离了原始的生育功能,升华到性本身即目的,感官的,艺术的,美学的,色情国度。这样,是否就是我们的终极境地?”显然,小韶不似阿尧那般激进与愤懑,他“渴望安息”——“我的惟一救赎,结婚而已。”所以,他与永桔保持了“至少七年的伴侣关系”,曾在梵蒂冈圣彼得教堂,仿照世间新郎新娘,手握手“缔结我们的婚约”。他们彼此都珍惜这种关系,“小心翼翼几至迷信,唯恐意外趁人不备奇袭”。

小说一再写到小韶的寂寞感:“满目只有寂寞,寂寞,一望无边的寂寞。”难道,是这挥之不去的寂寞感使之成为同性恋者?抑或,是同性恋的生存状态反而加剧了寂寞。一如小韶的无奈:“我们的世界,狂野又荒凉,妈妈她一辈子不会理解的。不是不愿意,是不能。不能的,一般人都不能。”的确,连小韶他们自己都处在认同的矛盾与困惑之中,何况传统与社会。于是,就有了小说中深感被离弃、被放逐的同性恋者的自我命名——“荒人”。其荒谬与荒凉,既是现实处境,又指内在心境。

他们没有现在——“人的姻亲制度里我们注定是无份的”——为殊异于社会常态的边缘化而倍感孤独;他们也没有未来,新起的“费多一代”也与他们格格不入。这些“费多一代”,乃是“60后”,没有传统的负累,无所顾忌,仅把父母视为“提款机”,而自个是“提款卡”,姿意消费;没有朋友,也不到宾馆叫应召的,“怕中奖”,“也不想当gay(即指同性恋),太累,太麻烦了”,“宁愿干干净净自慰,也不想跟人牵扯欲情弄得形容狼狈。”相形之下,小韶们能不觉得老了吗?

于是“我们,不再为追逐对象或被对象追逐而打扮自己了”,“越来越多人参禅习佛”,保养身体。小说结尾,小韶在寂寞中前往印度朝圣。恒河上、恍惚中,又回到了为阿尧火葬的最后时刻。“我送焚了阿尧。这只是开始的,第一个。日影飞去,我将送焚了一个又一个。”显然,作者清醒地意识到,同性恋者在人群中是少数,同性恋现象亦非常态。但同时,她又希望,基于生理与心理的原因而产生的同性恋现象能得到全社会更多的理解与宽容。

在朱天文之前,白先勇已在《孽子》(1977-1978年在《现代文学》上连载,1983年始由远景出版公司印行)中正面描写了同性恋。不过,囿于当时社会的宽容程度还很有限,所以他在处理这个题材时,是十分谨慎的,有意将亲情、寻父、成长、救赎等主题与同性恋主题混淆在一起,在多主题的合奏中表现那群社会边缘人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困境。而在朱天文之后,处于世纪交替之际的台湾社会,早已呈现出文化思想多元混杂的局面。无论是陈雪的《恶女书》(1995),还是纪大伟的《感官世界》(1995),都少有传统道德、社会成规的顾虑。其姿态是激进的反叛与张扬。相比较,白先勇那里是悲悯,“70后”们是“百无禁忌”,而朱天文的《荒人手记》则复杂得多。或许,同性恋的故事只是个表象,隐含其中的是阅尽人世的沧桑,是青春不再的喟叹,是世事变幻的无奈,是人性繁复且又微妙的探索与反思。

对于自己的创作,出生于1956年的朱天文曾有回顾:“17岁时写的无非就是青春的跌宕、爱情,人生还是白纸一张,有的就是青春。大学毕业后,以前的少年死党,各自开始碰上人生的转折,其中挫折如何与闻?过了30岁,眼界,焦点,都不一样了,对政治议题会感兴趣、对时代的脉动会希望在青壮年时能参与其中,能贡献出什么在里头。到现在,感情上的经验、长辈亲人的生老病死,该过的都过了,该看的也都看了。所以早期写的东西,大概不出经验范围之外,常带着浓厚的自传性。然后,慢慢可以看到别人的事情,开始综合素材。现在,根基够了,人生经验也丰富,已有把握写不是经验内的东西,可以完全摆脱自传性、半自传性,可以充分运用想象,挖掘意识深层连自己都没想到会知道的事情。”

是否,可以从这样的角度看待作者及其小说《荒人手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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