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于狗的故事(修改稿) 作者:Wenjunq


我对于狗,有特别的喜好。常寻思道,假如人真的能把凶残的狼调教成顺从的狗,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

我的第一只狗,比我还要年长。姥爷还在黔南大山区的一个小镇里便养了一只小狗。及至我出世,它已经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了。后来姥爷一家都回山东,这只狗便跟着我们,再后来我们家搬进一座小城市,据父母说,正是因为我的坚持,它也进了城。只是我确实没印象了。

到我记事时它成了我和同学们的亲密伙伴。

我们住宅区旁边有一座高山,山脚离我家不到百米。山坡北边,是连绵不尽的荒野,长满了茅草,还有些水塘夹杂其中。我们常带它到山坡上,有时也在荒草地里玩耍。到那里它就会非常活跃,追逐小动物,特别是野兔。在很深的茅草中,它跳跃前进的姿态格外好看。当我们读过“林海雪原”之后,就感到它的名字太土气,于是改名为“赛虎”。但它似乎并不买账,叫“赛虎”时,它不理会;叫“大黄”时,它就会立即摇着尾巴跑过来。

到我们上五、六年级,国家面临大跃进之后的萧条,我们全都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荒野和山坡更是我们常去的地方了,在那里可以采摘好几种浆果,还能挖掘些根茎,都能充饥的。在水塘里总能捕捞些小鱼小虾,还能抓住小青蛙,用枯枝败草烧熟就成美味佳肴。没油没盐照样可以补充我们正在成长的身体。

有一天“大黄”叨来一只小动物,这使我们欢呼起来,我们以为有野兔吃了。它放下来才发现是一只大老鼠!我们非常失望,虽然很饿,也没法吃那只恶心的老鼠。我们把它扔了。没想到“大黄”又跑去把它叨了回来,放下后就对着我们摇尾巴,一副邀功请赏的样子。于是我们决定把老鼠烧熟了,奖励“大黄”。于是到水塘边,剥了老鼠皮,去掉内脏和头蹄并洗干净。找来枯枝后点火烧烤。那时我们随身都带着小刀、火柴的。

越烤就越诱人,等烤熟的时候,我们都垂涎欲滴了。“大黄”也在一边燥动,喉咙里发出呜呜声。顾不得它是什么,我们撕下一点就往嘴里送。未几,就只能奖赏“大黄”一点骨头了。老鼠其实真美味,怨不着广东人说:“一鼠当三鸡”的。此后我们开始想念老鼠,经常带着“大黄”到荒野里寻找老鼠。我们为自己找了借口,认为这是野鼠,心里于是平衡许多。

后来就发现了好办法:“大黄”很轻易就能找到鼠洞,而且知道里边是有老鼠的。我们在洞口烧些枯草,再把烟扇进洞里。“大黄”还能找到另一个洞口,等野鼠从那边洞口逃跑出来,它就会冲上去,逮住那只野鼠。就这样,野鼠补充了我们成长所缺乏的营养。

很快发现“大黄”已进入老年,不但没有了原先的活泼,而且日渐消瘦了。终于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就发现它有点异常,不但对我表现出特别的亲热,还到每一个邻居面前无力地摇摇尾巴,嗅一下他们的脚。再后来就往山边走,用步履艰难来形容毫不过分。我注意并跟着它,担心它会在摇摇晃晃中摔倒。当它发现我跟着,便停下来不走了,眼里流露出哀求,仿佛是说:你别跟着我,让我自由一次。

我于是走开,从另一栋房子后边绕过去,继续不远不近地跟着。它也不时回头看一眼,确信我没有跟着才往前走。后来居然不再摇晃,还开始小跑。就这样到了山边,往山坡上走去。那里是茂密的矮竹林和灌木丛,还有国民党时代修筑的废碉堡。它不见了。我大声地喊,总希望它会像过去一样,摇着尾巴跑出来。但没有。我于是马上跑回去叫人。小伙伴们听说大黄不见了,全都着急起来。我们在山坡上找着喊着,直到天黑也没有大黄的踪影。

第二天上学前,大家不约而同又到山坡上找了一阵。中午放学后全然不顾饥肠辘辘,又去寻找。正找着的时候,一位路过的老人知道我们在寻找一只老狗,就告诉我们:不要找了,狗要老死的时候,会找一个僻静的角落死去。它不想给主人添麻烦。

听到这些话,我们全都伤心了好久。

到六十年代读初中时,读过一个报道:说的是二战结束后,日本非常困难。东京大学一位孤身盲眼教授,每天从郊区乡间的家里坐火车进城,由他的狗在车站接他。然后再领着他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市,到学校上班。下班后又把他领到火车站。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有一天,这只狗接不到主人了,却坚持守候。几天之后它终于感觉到什么,就沿着铁路跑到乡下。原来教授已经病故,乡邻们将他已经埋葬了。这只狗便寻到教授的坟头,哀号着守在那里。乡邻们十分感动,便省下些吃的喂它。但它却不吃不喝,终于饿死在教授的坟头。乡邻们将它葬在教授的坟边,后来更立下一座碑来纪念这只狗,碑上铭刻着“义犬碑”三个字。也许是我曾经有过失去大黄的感受,这个报道对于我确实可以用刻骨铭心来形容。快四十年过去,早已忘记了太多的人和事,却清楚地记得那张照片上碑的模样以及那个繁体的“义”字。

我养过的第二只狗,是在文革时期。

武斗期间我们占领了学校,在校门口钉上一块大木板,上书“解放区”三个大字。广州军区派来的军管会跟我们是对头。它派出两名军官要进我们学校搞“军训”,我们的广播里便不停地反复宣读“最高指示”:“我对这两个美国人说:告诉你们美国政府中决定政策的人们,我们的解放区禁止你们到那里去,因为你们的政策是扶蒋反共,我们不放心。”

有一天一位同学不知从哪儿弄回来一只小狗崽,毛茸茸的很可爱。它也是黄色的,使我想起大黄。商量起名字的时候,不知谁拿着一张报纸,上面登载着黄永胜就任总参谋长的消息。有人提议干脆就叫“黄永胜”算了,一阵欢笑过后我们便有了这只“黄永胜”。

别看它是条土狗,智商之高出人意料。在大家的调教下,它能做许多事情。

我们把拉线开关接长,再吊上一个螺母。夜里上厕所,喊一声:“黄永胜,开灯!”它就会拉亮电灯;回来上床之后,再叫一声:“黄永胜,关灯!”它马上会再拉一次。它还能准确无误地区分锤子、起子、钳子、扳手,修汽车时躺在车底下喊一声,它就会帮着衔过来。这只狗为我们带来许多乐趣,它还真的“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咬死了许多耗子之后,老鼠们便无影无踪了。这时已经没有那么饥饿,何况也不是野鼠,就没人想吃它。

到1968年7月,在人民大会堂的接见中,对立派有人揭发我:“他养了一条狗,给狗起名字叫‘黄永胜’!”台上那位上将大人脸都绿了。没过几天,我就被关进了“炮局胡同”,尽管不只是这一个原因。又过了不久,军宣队开进了我们学校。首当其冲的任务就是消灭那个“假、冒、伪、劣”的“黄永胜”。后来同学们告诉我,大家千方百计想把这只极聪明的狗转移走。这只狗似乎也明白它的处境,非常配合转移行动。但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对付一条“丧家犬”是绝对游刃有余的。它终于被无产阶级专政的坚强柱石们用AK47处决了,据说阶级仇恨发泄得非常强烈,密集的开花子弹把它化成了一堆肉泥。

它的唯一罪过便是有一个我们给它起的名字!

1970年3月,我回到河南老家插队。这天,村里老蒋家大儿子弄回来一只小狗崽,这是一只黑色的“四眼狗”。几个年轻人围观,都说它太小了,很难养活。我便把它要了下来。接着又是要取个名字,民兵排长说:“就叫它‘狗日的’算逑!”大伙一阵哄笑,这只“四眼狗”就这样被命名了。

当天晚上,天还很冷,小狗又冻又饿,不停地哀鸣。我只能用稀粥里留下来的米汤喂它,然后在灶洞里铺上一层稻草,下面是烧锅余下的草灰,它不叫了。我很为自己的创意而自豪,自己也上床睡下。迷糊间忽然听见小狗在惨叫,睁开眼睛一看,灶洞里的稻草竟然烧起来了!我跳下床冲到灶门口,奋不顾身地从火里把小狗抢救出来。它的尾巴尖已经烧秃了,尽管它活了下来,但后来那尾巴尖始终是秃的。

这年十月,我被抓走了。四年后又被押送回到村里,小“狗日的”被老蒋家收养着,已经是一只成年狗了。老蒋家让我领它走,但它呲牙咧嘴不愿跟我走。我也就作罢了。本来,我只喂养他几个月,然后连招呼也没一个就走了,人家却已经喂养它四年!况且这家人穷得很,连人都没吃过几餐饱饭,却还能收留它。后来它也许恢复了记忆,渐渐地对我有了些友善。老蒋家有七个儿子,日子过得相当艰难。“狗日的”饿极了就会跑到村外我的住处,我会把能吃的都给它。有时我会对它说:“别走了,我给你吃饱。”天知道它听懂没有,但却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耷拉着尾巴离去,依然回到老蒋家里。我于是对“狗不嫌家贫,儿不嫌娘丑”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四年。1978年年底,我父亲办了病退让我顶职。办手续那几天,下了那年头一场雪,虽然不大,也把大地染成了一片白色。临走那天夜里请几个要好些的朋友喝了一餐,也算是向他们告别。“狗日的”跑来,我让它过了一个大年。也许那就是它一生中吃得最好的一餐。我说:“吃吧,以后再也没人给你开小灶了。”不知它懂也不懂,对我摇头摆尾几下就又回老蒋家去了。我笑道:“怨不着人家骂‘外甥狗,吃饱就走。’真还挺对的。”狗也是生命,看来不止“民以食为天”,狗也是“以食为天”的。

次日一早,我到大队部向大队干部们辞行,他们派了两个壮劳力帮我担行李到公社搭班车,几个干部和其他原来玩得来的年轻人都来送行。我们寒暄着走出塘坝,就在我们告别分手之际,我看见“狗日的”不远不近地坐在大队部外路边的麦田里,正望着我们。难道它也是来给我送行的?还是只想找点吃的?我朝它走去,它却站起来离开了。

走出一段路,忽然有些依依之情涌上来。在这里呆了这么些年,多少有几分眷恋,何况是我的故乡。乡亲们那么善良。如果我不是生活在这种善待之中,即使没死,被折磨了几年的身心也一定恢复不了。忽然想起《诗经》里的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如果改成:“昔我来思,杨柳依依;今我往矣,瑞雪霏霏。”就合适于我了。回过头去看一眼我的村子,只见白皑皑的田野上,村子显得格外破败。我就要离开我的故乡,也许很难再回来。乡亲们还要在这里生活,世世代代,守护着祖先留下的这片土地。

忽然看见那只黑狗还坐在那里,在白雪的衬托下十分醒目。它一直在目送我离去。也再见了,小狗。你依旧要忍饥挨饿地活下去,不会有谁关照你了。

其实,在所有动物中,狗是最通人性的。只是人们对狗并没有多少赞誉之辞,反倒是贬损有加。例如“狼心狗肺”、“鸡鸣狗盗”、“狗改不了吃屎”、“狗腿子”、“狗眼”等等。最精辟的莫过于广西桂柳话里,只用一个“狗”字便包括了奸佞小人的一切禀性。就连大文豪鲁迅,也是大声疾呼要“痛打落水狗”的。

张狂而不可一世的江青,在法庭上声称:“我是毛泽东的一条狗,他叫我咬谁我就咬谁。”这倒是一句大实话。只不过她落水了,于是她原来极力主张的“痛打落水狗”也就轮到自己头上。唯一的区别在于:人们把这只“狗”与她的主人严格区分开来,这样也就不必顾忌“打狗看主人”了。当她的亲爱的主人躺在现代金字塔里接受着愚昧的膜拜之时,她也就成了“丧家犬”。只得把脖子伸进自己亲手编织的绞索里。

狗忠实于它的主人恰是它的生存之道。如果没有这一点,狗便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本。鲁迅是主张狗儿们都返璞归真的,故此为狼变成狗而惋惜,只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只是他老人家不会料到,当狼已经沦为“保护动物”而岌岌可危之时,它的狗兄弟正欣欣向荣得可以。我根本不相信“狼变狗”的说道,斯大林的“狗腿子”亚戈达在主人授意下毒死高尔基之后,翻看他的日记时说:“狼就是狼,喂得再好也总想往森林里跑。”

狼就是狼,狗就是狗,它们无论多么相似,在DNA里一定有某种区别的。

还是说点轻松而且不会“政治敏感”的话题吧。

89年我又养了一只狗,因为城市有规定不得养大狗,所以我养了一只“狐狸犬”,它母亲的主人已经给它取名“沙沙”。它虽然聪明,但远不及那只“黄永胜”。但却另有可爱之处,给全家人带来了许多乐趣。最令我们全家欣慰的,是在它一岁大时,狗市忽然暴涨。有人为它出价过万元,被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有一天傍晚,我母亲和上小学的儿子带它去附近体育馆的草地玩耍,两个年轻人把沙沙抢走了。等他们回家告诉我,那两个骑车的小子早已没了踪影。我们全家四处寻找,直到天黑也没有一点消息。我们失去沙沙了,儿子特别伤心。就在全家都绝望的时候,它竟然自己回到八楼我的家门口。惊恐之态显而易见,就连我叫着它的名字靠近,它都拖着尾巴往楼顶逃跑。直到无路可逃时才转身过来,呲牙咧嘴地准备抵抗。终于认出我来,咆哮变成呜咽。我抱起它来它还在发抖。显然是经过一番搏斗才逃回家的,原来像朵花似的尾巴,毛已经残缺不齐了。从此以后它对陌生的年轻人格外警惕,绝不让靠近,更别想碰它。

当它生下五只小狗时,我是唯一能靠近小狗的人。有一天我忽发奇想,试试看它会不会数数。于是我拿走一只小狗,它毫无反应。一直拿到四个,它似乎有一点感到不对,但很快就安静了,心安理得地舔身下那一只小狗。等我把小狗全都拿走,它便鬼哭狼嚎地呼唤,夹着尾巴四处寻找。只要把一只小狗放回去,它又心安理得了。笨蛋狗!

现在它12岁了,又成了一只老狗。前不久,它忽然瞎了,我仔细一看,原来是白内障。原本清彻透亮的大眼睛成了白色的瞳仁。看见它凭着嗅觉和记忆辨认环境的样子,忍俊不禁之余不由得多了些伤感:狗会老,人也会老。上帝的仁慈总是有限的。

难免的伤感还在于,大黄可以找到它的归宿之地。沙沙怎么办?在这喧嚣的石屎森林的闹市中,它能怎么办?我们又能怎么办?(2002.2.7发华知休闲茶吧。13日修改)

断断续续,基本写完了这个东西。没想到,今天中午一点半,正在办公室休息,妻子打来电话,泣不成声地告诉我:“沙沙”死了。它眼睛瞎了以后情况一直不妙,食欲不振,日渐消瘦。最近已经五六天不进食,大量喝水。打了两次针也未见好转。再过几天,它就满13岁了。我马上开车回家,跑上楼顶,妻子正在收拾它的东西。

我摸着它的尸体,还是温暖的。妻子说,它钻到杂物的一个角落里,当她找到它时,把它抱了出来,只见它浑身一抖,渐渐地就伸直了腿。我看着它,也许没有实现天性注定的死亡方式,它还睁着茫然的眼睛。我替它把眼睛合上。小东西陪伴了我们十三年,给全家都带来许多乐趣,一下子没有了,伤感是必然的。这不只是一只小狗,它也是一条生命,和我们相依多年的生命。

在楼顶花园的葡萄根旁,我挖了一个坑,把它埋葬了。妻子仍在抽泣,我的心也很沉重。葡萄藤的枯枝上,已经绽放了许多新芽。我点燃一支香,插在土堆上。淡蓝色的轻烟,顺着葡萄藤袅袅升起。一个小生命终结了,另一个生命正努力显示它的活力。天阴沉沉的,不时飘下冷冷的雨雾,楼顶花园里的花草,却在这冷雨中展现出无限生机。

我想,大约正是这死亡,才孕育了生命最美丽的篇章。如果没有死亡,那么,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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