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菜记事 作者:丁二黄


 

 牛皮菜记事

现在的广告,不把你纠缠得血管痉挛、神经打结,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那个神马“增强记忆力”的弱智脑残广告,在电视里闹腾了好些年了,那个被编导扇呼的小骗子,嘴唇上都长了须毛了,还在用手在脑袋瓜上划上那么一圈:增强记忆力——

孩子,其实人穷点儿也没有啥,可是你成天不学个好的,为点小钱儿,昧着良心,帮着奸商祸害全中国孩子的身体和父母们的腰包。这个,我就真替你的父母害臊了。

告诉你,我一个同事,为了自己孩子记性能好点儿,高考时能多考个几分儿,看了你打的广告,就喝了你吆喝的这“黄”那“白”的,结果,本来光溜溜的脸上,呼喇喇一下子,就冒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疙瘩,这也就不计较了。要命的是,喝了你吆喝的那玩意儿,不光没有增强记忆力,反而把头发给喝直了,把眼珠子也喝直了!气得我那同事就忘了斯文,开口就骂,他妈的,增强他妈神马记忆力,这奸商的脸皮比他妈的厚皮菜还厚啊?!

这个,你可就真要负责了啊。

扯得远啦。

我顽固地认为,最能让人长记性的办法,绝不是什么“脑白金”、“脑黄金”之类,恰恰就饥饿。现如今,当你剔着牙花子,泛着一脸的酒光,从某酒楼里腆着肚子走出来,不出几日,那一餐吃了些啥,喝了些啥,估摸着你全忘了。但假如你在饥肠辘辘,饿得两眼发绿,贼溜溜地四下踅摸的当口,有幸寻到了一块热噜噜的玉米粑,化解了你的性命之忧,尽管这块救命的玉米粑,还夹着无数的秕壳,但它无论是大小、形状、颜色、滋味,乃至于温度,恐怕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有一种藜科植物,肥嫩嫩、绿油油、亮光光的,科学的叫法叫“叶用菾菜”,我们这个地方叫它“厚皮菜”,或者叫“牛皮菜”。

这种菜,通常被认为很贱(就像我同事骂那奸商的脸皮),原因有二:一是,把它种在哪儿都能够成活,田边、地角、垃圾堆上,甚至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两侧、建筑工地的土坑边,都能见到它的身影。这家伙似乎无须精心莳弄,却能长势喜人。二是,它说不上有什么营养,年成好的时候,拿它做饲料喂猪,猪都不屑一顾。更要命的是,这牛皮菜先天就有一股子猪食味儿,你拿它做菜,又想弄得合口,可以下咽,就得放很多的油。听人说,假如油没放够,它进了你的肚子,倒反会“剐”你的油!稍微吃得多了一点儿,你就会更觉得“痨”得慌,就更想吃带油气儿的东西。

然而,就是这“贱性难移”的牛皮菜,在几十年以前,在那些性命几如草芥的年月里,却救了不少人的性命,给生活在食物链顶端的人,帮了大忙,更让我们长了记性。

我家至今都处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学校环境中。正所谓“祸兮福所倚”,“三年自然灾害”发威的时候,在大学里工作,日常衣冠楚楚,连衣领子都是白的父亲,竟然被调到了教工食堂,做了食堂管理员!父亲有了这份让人眼热的美差,就连在子弟小学上学的我,顿时也感到脸上有光,得意非凡——我拿着洋瓷碗去了食堂,炊事员的手,似乎就不会抖得那么厉害,收获总会比别人丰富一些。那种很有底气的骄傲,真是妙不可言。可就是这样,我还是常常在夜里被饿醒;就是睡着了,梦里还是在找吃的……

父亲在食堂的煤渣堆上、猪圈旁边撒上了牛皮菜的种子,很快,这些种子便长成了一棵棵茎白叶绿、健硕肥壮的牛皮菜。在我的印象中,他老人家日常装教案材料的土布手袋,就常常扔在家里了,每天下班回来,手上总是拎着几棵牛皮菜。本来清瘦高挑的父亲,远远地看去,身体有些失重。

母亲接下菜来,在盆子里清洗。从洗菜过后那水的颜色,我就分得清这菜长在什么地方:长在煤渣堆上的牛皮菜,洗出来的水就发黑;而长在猪圈旁边的,洗出来的水就要清亮许多。洗干净了的牛皮菜,下锑锅煮熟漂冷、切了、挤水;再下铁锅,炒。母亲小勺舀一瓢家制的辣豆瓣酱,再用筷子撬出黄豆般大小的一颗猪油,一并捅进正在翻炒的牛皮菜里,撒盐、炒匀、起锅,动作机械而连贯。

我不大喜欢吃菜帮子,一咬一口水,那水馊馊的,顺着嘴角流,所以,我的筷子总是在菜盆子里头翻来翻去,找那些绿色的叶片吃,因着这种被家人称之为“贱相”的陋习,挨了不少的“筷子头”,许多年以后,到了部队才改了这个毛病。

父亲一边嚼着牛皮菜,一边说:“那杨老师也太不识大体了,一大桶的牛皮菜汤里头,就那么七八颗油珠珠,她倒好,一瓢打下去,就只剩那么一两颗了,别人只能喝几口盐巴水,哪还有啥子‘汤’哦。”曾经在东北帮共和国找过石油的父亲,对油的观察,就是比别人精细。母亲在旁边附和:“就是嘛,人家上海人,就是算得精,在‘玻璃汤’里头都打得到启发。”唉,这都是好几十年以前的事了,我居然还记得如此的清晰——饥饿真的让人长记性。

那年月,住房紧张,厨房多是几家人合用,就像肥皂剧《闲人马大姐》家的那种。在我的记忆中,家家的菜盆子里,几乎天天都有煮过牛皮菜之后,留下的那种紫褐色的水。“牛皮菜挂帅、牛皮菜当顿”,是当年人人耳熟能详的口头禅。牛皮菜,成了我们这个地方普罗大众,“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救命仙草和共用名片。

感谢老天爷赐给了我们牛皮菜,正是它让我们战战兢兢地度过了那个家家清汤寡水,人人面带菜色的年代。

我几乎可以肯定的说,在四川,乃至于整个西南地区,与我同龄,抑或更年长的人,对牛皮菜,这种饲料也好,粮食也可,蔬菜也罢的植物,其感情(或感觉)是甚为复杂的。曾几何时,不要说吃牛皮菜,就是听见“牛皮菜”三个字,就足以令我们“打干哕”。饿,尤其地饿!又迫使我们不得不像草食动物一般,把牛皮菜塞入口中,匆忙狂乱咀嚼之后,又皱着眉头咽下肚去,日复一日,不敢懈怠。

学界说,人,是食物链的顶端。作为人的我,站在“顶端”上嚼着牛皮菜帮子,那馊馊的菜汁顺着嘴角流下的时候,惶惶然找不到那种“一览众山小”的怡然自得的感觉。这种感觉还是看到现今电视里,网络上,无数的杀猫、宰狗的景象以后,才慢慢地“咂摸”了出来——顶端之上,尸骨枕藉,猩红一片啊。

“牛皮菜挂帅、牛皮菜当顿”的日子,已然远去了,只是,为了顺应以“土”为饮食标签的俗尚,想“土”了的时候,才想起了它。

如今用牛皮菜做菜的技法,早已不像“三年自然灾害”时,那般粗制滥造,毫无技术含量可言。从沿街窜卖的菜农手中,将牛皮菜买了回来,细细地把每片菜叶摘洗干净,再把菜帮子里的筋一丝一丝地抽取殆尽,以求利爽的口感。菜放入开水锅中,煮熟煮透,捞出用冷水漂洗、晾凉,再切成大小均匀的小块或粗丝,捏成团,双手合力挤出菜中的汁水,注意,一定要用力狠挤,否则“猪食味儿”又会冒出来。郫县豆瓣、永川豆豉也细细地剁了备用。若为素炒,必用“合油”(植物油、猪油混合),且油必须放够,不得吝啬。待锅烧“辣”后,放油,油至六分热时放豆瓣、豆豉,煸炒出香,视油呈棕红色时下菜翻炒,略放咸盐,起锅前撒“三指撮”味精,翻匀成菜。

如果家中有上一餐剩下的回锅肉,这道菜便可以做成一道珠联璧合、肉香菜香浑然一体、老四川乡土味十足的菜肴了。做法已如前述,只是炒菜时把回锅肉汇入便好。

前次到“农家乐”去晒太阳,就心血来潮地点了一份“牛皮菜回锅肉”。熟料,那口感、味道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菜帮子汁水乱飙,久违了的“猪食味儿”又顽强地冒了出来;回锅肉嚼起来,有如自行车外胎,且咸得令人发呴,实属败着,糟蹋了材料。仔细分析,恐怕厨子耍懒偷奸,挤菜汁的时候未尽其力,回锅肉煮、炒均过了头;选料时又没有用“保肋”或“二刀”等正料,方出此废品。转念一想,炒“牛皮菜回锅肉”,恐怕只有用上顿的“剩余价值”与之相合,才可得其真味,正如审视当下又必与历史相观照,才能探究个中堂奥一般。

这年头,人与事物都讲究个包装。昨天还在隔壁单元飞叉叉窜进窜出的黄毛丫头,一经包装打造,今天从电视里头蹦了出来,隔了层玻璃就成“星”了,就有“粉丝”了,实在令人叹服。

窃以为牛皮菜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劳什子,行将淡出我们的视野,淡出我们的生活了,谁曾想,这家伙换了“马甲”又重出江湖了。老婆从超市拎回来一棵用保鲜膜裹起来的牛皮菜,远不如当年父亲从猪圈旁拎回来牛皮菜,那般的肥壮硕大,看起来还病怏怏的。老婆说:“晓得不,绿色环保哈——奶白菜。”咦,这分明是牛皮菜嘛,这家伙咋就成了“奶白菜”了喃?奶白菜比这个细小得多。老婆又补充道:“超市的售货员说,这个菜营养得很,月母子吃了还可以发奶。”我头发都要立起来了!这种宣传简直令人发指,想当年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在吃这个,发了哪个的奶?莲花白吃了,是不是会变得和“莲花”一样白;红萝卜吃了,是不是会变得和“萝卜”一样红?这也太“扯把子”了嘛。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增强记忆力”!苍天大老爷快救救我们吧。

查了几部关于烹饪原料的书,均未得见牛皮菜的身姿芳容,恐怕要到畜禽饲料类的书中才能找到它的身影了。从其他典籍中得知,牛皮菜是早年从欧洲传入本土的,殊不知这个土家伙,却原来还有个“洋”祖宗。也不知道当年是那位先人,有意无意地将它带来,奉与我等及猪等为食。这位好事者万没想到,他的不经意之举,曾几何时,又救了我等不知凡几的芸芸众生于难耐的饥荒之中。这位先人莫不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派来的使者?似已无从稽考了。

还是照应一下开头:小子,吃牛皮菜吧,比你那个神马白的黄的“精”,可管用多了。

                                                                                 2011-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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