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死了以后有无穷无尽的时间 作者:董学仁


 

【自传与公传·1970】

 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常常是这样,刚写完一篇文字,又发现了新的资料,比先前使用的素材还要妥当。比如前一篇说到了中国式逃亡,写完不久,又有一位逃亡国外的顾文选,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与沈元一样,都考入了北京大学,也都划为右派,开除学籍,但他比沈元大了四岁或五岁,可怕的遭遇就更多一些,不仅亲历了镇反(镇压反革命)运动、肃反(肃清反革命)运动、反右(反击右派)运动和文化大革命中的打击反革命运动,还在最后说到的那场运动中,判了死刑。

让我们从头说起。

新政权建立于1949年,那一年他十五岁,家住杭州。他的家庭出身完全合乎革命要求,因此可以到公安局工作。没有多久,一场巩固新政权的镇反运动开始了,大约一百万人身首异处,让他目睹了在新的国家机器面前,说不尽的暴虐与残酷。过了几年,又开始肃清革命队伍中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按照上面规定的比例,他所在的机关必须抓百分之五的反革命分子,才能过关。他忠厚老实,心直口快,还可能对草菅人命的做法有过异议,结果被公安局关押了几个月,受到严刑拷打,并且丢掉工作。1956年,他以社会青年的身份考入北京大学,一年级还未读完,党组织动员大学生提意见,他不知道这是政治家们引蛇出洞的诡计,就实实在在地参加了。一次开会时,有的同学讲到了1955年的北大肃反,批斗了二百多名学生,私设公堂,非法审讯,他也讲了在杭州的肃反亲历,说到了专政机构怎样滥施酷刑、刑讯逼供,以及他自己的遭遇。

接下来,顾文选就被打成了右派,又按照反革命分子处理,判了五年徒刑。五年以后刑期满了,他还是不能离开劳改农场。官方说是让他留场就业,实际上是继续关押和控制。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来了,劳改农场的迫害一步步升级,在绝望中他设法逃了出去,一路北上,千辛万苦,到了苏联。哪知苏联也不把他当人看,畜生似的装进麻袋,弄到莫斯科审问,然后再引渡回国。到了1970年初,开始严厉打击反革命了,北京严肃处理的第一批反革命分子总共五十五人,按照罪行排序,由重至轻,顾文选是第一名,当然要枪毙的了。

夺去他性命的那场运动,一般称为一打三反运动(即打击反革命分子,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反对铺张浪费),其中以打击反革命分子为主,另外几项只是陪衬。那场运动先是在北京展开,然后蔓延全国,引起一片片腥风血雨。1970年2月至11月间,十个月里共挖出叛徒特务反革命分子一百八十四万名,逮捕二十八万名,判处死刑和被逼自杀的人数,没有确切的统计,估计在一万人至二十万人之间。但那还不是全部的数字,北京的一打三反运动在1970年底结束,一些城市搞的时间长一些,持续到了第二年、第三年,甚至更久。

死刑人数很难统计,其中的一个原因,可能与核准死刑的权限有关。中国从古至今,一直是中央政府掌握核准死刑的权力,而1970年则成了特殊时期,为了准备一场莫须有的与苏联进行的战争,需要狠狠打击莫须有的里应外合的反革命势力,就需要快速杀掉一大批人,于是把核准死刑的权力下放到各省各市各县,各地自己掌握判处死刑的标准。那时候,中国所有省市县的公检法机关全被砸烂,由军事管制委员会、革命造反派等人组成革命委员会,再由革命委员会下设的人民保卫组负责,全国各地都是由非法律人士掌握着生杀大权,他们的标准各不相同,千奇百怪,数不胜数。

退一步讲,即使法律界人士,仍然搞不清楚什么人是反革命,什么人不是反革命。“反对”这个词语,从行动到思想,没有确定的内涵和外延,或者仅仅是一种描述。拿反对革命来说,手持枪械推翻它是反对,口头上提出异议也是反对,其间的差别,比动物与植物的差别还大。新政权建立后,1951年2月曾公布过《惩治反革命条例》,但是,什么人可以定为反革命分子,界限一直不很清楚。混混沌沌地使用下来,一直到了1979年7月,才有了第一部刑法,对反革命罪作了比较具体的界定,但执行起来仍有很多困难,所以当1997年再次修订刑法时,把难以具体界定的反革命罪取消了,改用颠覆国家政权等罪名。太荒谬了,太悲剧了,反革命罪,一个严重到判处死刑的罪行,一个模糊到没有标准的罪行,在半个世纪里,注定了一个庞大的国家和民族,不得不遭受恐怖的暴政威胁。

现在想起来了,我有几次参加了打击反革命分子的公判大会,差不多都在1970年。会场在市中心,名称就叫中心会场,我现在写这篇文字时面对的地方,一个星级宾馆背后的街心公园。当时是一片有大会主席台的开阔空地,比体育场大几倍,能容纳十多万人。

大会主席台朝向东方,主席台和十多万革命群众之间,排满了十多辆解放牌大卡车,车头朝南,车尾朝北。最前面和最后面的车上架着机关枪,其余的每辆车上,押着四个反革命分子。他们的胳膊全都绑在后面,需要他们低头时,押解他们的人抬高他们身后的胳膊,那些人的头就深深地低了下去,好象是认罪;需要他们抬头时,押解的人揪着他们的头发,那些人的脸就露出来,让我们看见。

会场四周的电线杆上,挂了许多灰色铁皮的高音喇叭,声音尖利,刺人耳膜。会场后面搭着一排临时安装的公共厕所,在夏日里,发出骚臭。但我们的注意力还是停留在那些罪犯身上和脸上。每个人的公判词都只有短短几句,他的罪行和宣判结果。读完一个人的罪行,就有一个写着他们罪名和姓名的牌子,像变戏法一样拿出来,挂在他们的脖子上——凡是名字上用红笔打了叉的,是判了死刑,再过一会儿就拉到刑场枪毙了;没有红笔打叉的,是判了有期徒刑,可以活着回到监狱。——所有的死刑都是立即执行,而立即执行的意思,是没有上诉期,宣判以后马上枪毙。

我的一个邻居家的大叔大婶,儿子犯了反革命罪,听人说他的儿子是医院里的主刀医生,给患者做脑部手术,那人死在手术台上,于是被当做报复杀害贫下中农的反革命分子,抓了起来,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判刑,也不知道能不能枪毙。每到枪毙人的时候,邻居家的大叔大婶就早早到刑场等候,希望见到儿子一面。那时候,公判大会不让罪犯的家属参加,枪毙之后才告诉家属,同时收取两角钱的子弹费。据说北京的遇罗克,那个写《出身论》的人,被枪毙了没有收子弹费,因为需要他的眼角膜给别人移植,可以抵了那颗射杀他的子弹。那个顾文选可能也没有收,他没有结婚没有妻子儿女,家又在距离北京很远的杭州,可能有父母也可能没有父母,即使有的话,找他们收子弹费,也要买往返的火车票,花钱太多。

顾文选的罪名有两项,都是反革命的重罪。

一是投敌叛国罪,他确实跑到了苏联,要求政治避难,然后被引渡回国。这一情况比晚了他一个月枪毙的沈元还严重,沈元只是用鞋油把自己涂黑,冒充黑人混入了驻华使馆或领事馆,而顾文选已经跑到了苏联,那是很危险的投敌叛国,如果向南跑到香港,就会被收留下来,不会引渡了。按照投敌叛国罪,往往是要处死的。这样的处罚,相比之下,严厉了一些。我好像读到一篇文章,说的是当年东德的一个大学生,偷越柏林墙叛逃西德,抓住了,判的是一年徒刑。

二是恶毒攻击罪。在他判死之前,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市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发了一份通知,列了五十五个反革命分子的罪行,要全北京的革命群众讨论,名义上是走“群众专政”的路线,听取群众判决何种刑罚的建议,实际上的目的,不过是震慑群众,警告和恐吓整个社会。那份通知说顾文选“顽固坚持反动立场,经常散布反动言论,恶毒攻击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但是没有说出都有哪些反动言论。这种做法,后来形成了全国的惯例,只需说一个人“恶毒攻击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不必说出那个人是怎样恶毒攻击的,就已经构成了那个人反革命的严重罪行,判刑和枪毙,都可以了。

这样一来,谁都不知道顾文选说了哪些“恶毒攻击”的言论,他就死了。许多年之后,我才在一篇文章中读到他的言论:“这些名义上为人民服务的,又不与人民同甘苦、高高在上的人,却自命为坚定的马列主义者、无产阶级的先锋队。”接下来的一句话,可能语气重了一些:“如果你感到没有能力做领导工作,就自动下来,回到群众中来,可以去做工、种田,做不动了人民养你的老,千万别再坐在那里发号施令,贻误国家。”这些话,是不能说的,说了就有生命危险。


 死了以后有无穷无尽的时间

我正在阅读一部长篇小说,开篇第一章就说:“如今我已是一个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尽管我已经死了很久,心脏也早已停止了跳动,但除了那个卑鄙的凶手之外,没人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从这个谋杀案开始,小说的笔触细腻,结构复杂,展开了四百年前生活、爱情、艺术和历史的画卷。近些年来我读到的作品,时常采用通俗小说的包装,比如它的悬念、线索、结构,等等,帮助作者完成严肃、重要的主题描述。也就是说,不管内容多么厚重,都要有轻松的阅读过程,这可能是世界文学的一种趋向。我知道这样的写作,需要更广泛更深厚的造诣,更加不容易掌控。奥尔罕·帕慕克可以掌控,因为那本书是他写的,《我的名字叫红》。

读到井里的尸体,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1970年。大概10月里的一天,河南省乡间的水井里发现了死尸,死者是一位部级官员,但其后的几十年里,自杀还是他杀,他杀还是自杀,没人给予足够的关心。在那之前的二十年时光,投井而死的人远远多于井的数量,找一口没有淹死人的水井,还真不容易。人命不值钱,死了就死了,捞出来草草埋葬,然后把泡过尸体的井水舀干,再等下一批井水涌出来,就可以继续饮用了。

1970年死在河南省确山县芦庄那口水井里的人,虽然是位高官,死了也就死了,自杀和他杀,没有太大的区别——都一样死于政治迫害,——都不能追究凶手和迫害者,——那些人在国家的最高位置上,——他们的观念还要持续很久。虽然死了的人是范长江,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新政权建立前后的几年里,他已经担任过新华社副总编辑,解放日报社社长,新闻总署副署长,人民日报社社长。

出生于1909年的范长江,三十岁参加共产党,但在更早的时候,有过一次显赫的革命经历:他十八岁时作为学生兵,参加了八一南昌起义。那次起义的日子,演变成共产党军队诞生的节日,许多年里,光芒万丈。他随着那支部队南北征战,一年间行迹遍及大半个中国,后来队伍被打散,找不到他的队伍了。

对于那个比较聪明、富有才情的青年人,一次半途而废的革命经历,是否促成了他愿意跳来跳去、做事只做一半的性格呢?此后的几年,人们知道他在三所大学读过书,包括著名的北京大学,但没有一所学校读到毕业。这样做,给人的印象可能是急进和浮躁,但是有很多好处,生活阅历丰富,社会经验开阔,有利于培养个人思维的敏锐和深度,尽早占领人生事业的制高点。二十四岁起,他开始为一些著名报纸撰稿,在许多青年同行中脱颖而出,二十六岁时已成为《大公报》记者,并且是使用差旅费最多的旅行记者,深入西北地区考察旅行,历时十个月,行程六千公里。中国人喜欢一个成语,天道酬勤,看来是有道理的,范长江写的六七十篇旅行通讯,报上连载,出单行本,引起了轰动,一举成为闻名全国的新闻记者。大公报的销路越来越好,也与他的粉丝越来越多,有一定的关系。没有先前跳来跳去的经历,他的成功,可能会很晚。

《大公报》可不是一份普通的报纸:从那名字来说,“忘我之为大”,“无私之为公”;从它的立场来说,民间报纸、独立言论、客观报道、诚以待人;从它的功能来说,不仅是读者的信息源,也是读者的思想源。

它创刊于1902年的天津法租界,虽然不是中国创立最早的报纸,但它的办报理念和经营方式,可以作为中国报界成熟与优越的楷模,在二十世纪初的现代世界,也不落后。那时候,现代报纸的大众化初步完成——报纸不再接受党派津贴而转为自由出版,独立经营,享有了较为充分的出版权、采访权和发布权。在内容方面,现代报纸向读者提供各项事务的信息,给各界人士以充分的言论表达自由,公开,公正,公平,由此推动了社会民主的发展。说到这些方面,中国的《大公报》并不落后。我看到的一篇文章说,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中国只有一名长驻欧洲的战地记者,就是《大公报》的萧乾。1940年代,因为代表了中国报纸的最好成绩,《大公报》由美国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推选为当年最佳外国报纸,获得了荣誉奖章。那个评奖在国际新闻界非常重要,《大公报》的获奖,在亚洲报纸中是第三位,中国报纸中的第一位。令人遗憾的是,刚刚进入1950年代,那份报纸就改变了命运,大陆上的五个地方版没有了,香港的地方版还在,也退回到十九世纪党派报纸的水准,在新闻和其他言论上,失去了公开公正公平,没有了昔日的勇敢和骄傲。

像培养造就了许多勇敢和骄傲的中国报人一样,昔日《大公报》以兼容并包、无党无派、唯才是举的用人方针,培养造就了范长江。有人认为,他在大公报社四年里的成就,超过了一生中其他年月的总和。这种说法,实际上说的是他离开大公报社以后,种种经历,是个悲剧。在我看来,他离开大公报社,与他做事有始无终的性格有很大关系,另外与中国知识分子难以抑制的乌托邦梦想,也有很大关系。他曾在西安事变后的第二年初,只身前往延安采访,与红色领袖毛泽东一个晚上的谈话,就让他见识了革命领袖的魅力,也见识了革命组织、革命理论的魅力,这为他此前一些带有革命性质的个人冲动,找到了合理性的诠释和新出现的意义。于是他在两年后离开了《大公报》,三年后加入了尚与合法政府武装对抗的这个政党,并成为它的首席新闻官。这一年他三十岁,按照他后来六十一岁去世的时间跨度,才走了一半的人生路途。

加入党派十一年之后,他成了身份显赫的部级官员,担任了人民日报社社长,再干了一两年,就被调出那里,永远离开了新闻行业。一般人看来,他离开中国唯一重要的报纸《人民日报》,是由于与报社大多数下属,出现了尖锐又激烈的矛盾。这样看来似乎也有道理:他不过是个从旧政权统治区出身、从资产阶级报纸起家,后来才投靠革命的人,报社里还有比他早了八九年入党的老革命哪,他们不服从他的管理,或者用宗派主义反对官僚主义也在情理之中。但在我看来,好像还有另外的原因:他对革命事业的投入,还没有到了完全忘我的程度。我不含褒贬地以为,如果他完全忘我,完全沉落在没有个人意识的忘我程度,会在1950年代初期,更好地面对新闻观念上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回顾1940年代,他参与主持革命的新闻事业时,报纸上的有些话,看起来像是真话,但未必出于真实的想法。正在用心机谋略和武装力量夺取国家统治权,那个时候,需要一部分假话,掩盖自己真实的主张。比如说,党的机关报《解放日报》,发表了红色领袖的言论,说是中国人尊重美国人的民主理念,我们并不害怕民主的美国影响,我们欢迎它。在美国国庆日,报纸上还要发表社论,称赞美国为资本主义世界最典型的民主国家,与社会主义的苏联成为民主世界的双璧,“民主的美国已经有了它的同伴……这就是中国共产党和其他民主势力。我们共产党人现在所进行的工作乃是华盛顿、杰斐逊、林肯等早已在美国进行过了的工作。”而1950年代,新政权建立之后,一个华丽的转身,那种种掩饰都不需要了。对美国的态度,也立即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把它当做不共戴天的敌人,全方位的言论攻击。那时候,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不再是个问题。

至少是持续到1970年,如果是有一些记忆的老报人,如果是有一点良知的老报人,怎么适应这样的大转弯呢?不适应的人不被允许,慢慢地适应也不被允许。也许,这一点也是范长江不再适应党的新闻事业、一定要调离报纸的原因。

托马斯?杰斐逊有句让新闻界人士津津乐道的名言。他说:“让我在有政府而没有新闻,以及有新闻而没有政府之间做一选择,我将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至少是持续到1970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国家已经没有新闻,只有宣传,只有真理。这样一来,人民日报社留着办报经验太多的范长江,还有什么用途?这一次不是他有始无终,是身边的环境变化太快,不需要他了。以后的日子过得很快,乏善可陈,终至于到了1970年,他以反革命的身份,死于井中,自杀或者他杀。

这篇文字的开始,我引用了帕慕克小说的素材,顺利进入了我的写作。其实在这部小说的第一页里,还有我特别欣赏的话:“我出生前就已经有着无穷的时间,我死后仍然有无穷无尽的时间!”现在这篇文字该结尾了,借用他这句话的一部分作为题目,不为别的,只为表示我对他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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