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丛兆桓评传》 作者:张美音


 

 夜读《丛兆桓评传》

(一)

我与丛先生约了一年,终于在2月17日见面。

丛先生精神矍铄,思维敏捷,知识面宽,信息完全不落伍。面前这位长者竟然是八旬老翁,太不可思议了!

在丛先生一生中,曾经有一段特殊的经历:文革期间牢狱8年。而这8年,竟是与我的父亲张艾丁同样罪名、同一监狱、同一批正式释放(我父亲因病提前保外就医)。我父亲和丛先生在监狱期间,我们两家经常悄悄联系,相互打探消息,相扶相帮,度过了艰难的8年。记得当时丛夫人秦肖玉带着年幼的丛珊(电影明星、曾经的电影百花奖获得者),到我家。她们不敢大声讲话,悄悄低语;丛珊就坐在一边。

《丛兆桓评传》中讲述了丛先生作为昆曲大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多彩人生。丛先生早年演出的很多剧目,我都曾经看过。丛先生在舞台上塑造了风流倜傥的小生,如《牡丹亭》中的柳梦梅;也不惜扮丑,在《红霞》中扮演反派白武德。印象深刻的是在《李慧娘》中扮演的裴生,英俊潇洒。

拿到《丛兆桓评传》,我先整体浏览一遍。我承认,最最吸引我的,还是丛先生所述狱中8年部分,这泣血的描述,让我看到了父亲在狱中的遭遇。要知道,父亲去世是在87年。释放时公安干警的禁令,让老人家对狱中遭遇守口如瓶。连母亲都无从得知,我们更是无从了解。英若诚《水流云在》中有些记述,毕竟他没有与我父亲一起中途被转往山西,情况不太一样。这本评传对监狱生活的描写,让我看得浑身发冷,其情其景如在眼前:跟我一起关进来的老头,编剧张艾丁,他也是曾经一度皮包骨头了。腿很细很细,连“放茅”去厕所时都走不动,要人搀着。不然要在地上爬了。这时我就写个小条子给他:“无论如何要坚持活着出去,老先生,无论如何要坚持活着出去。”最后他坚持出来了。比我早出来一年,叫做“保外就医”因为那时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他关在里面受不了。

我知道丛兆桓先生曾经给我父亲纸条,告诉他一定坚持这件事。但是,父亲当时是什么状况,我看了丛先生的评传,才得知。

呜呼!我可怜的父亲!

我已泪流满面,无法自持。


(二)

《丛兆桓评传》第65节、逮捕中讲到,1967年5月11日,上午九点多钟,北京市公安局没有宣布任何罪名,只是说:奉上级指示,铐起来!然后就手铐起来,上汽车,也不知道走哪去了。那是叫预审处,在半步桥。

文中还特意介绍:与丛兆桓同时被捕的还有北京京剧团的编剧、导演张艾丁,时已年过六十。据其自传云,被诬为“少数派”之“黑后台”而打成“三反分子”。其狱中诗篇二十余首,其中有云:“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闹市,擎妇将雏任西东,愉快又轻松。”又云:“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今已过六十余,风前残烛自易熄,瓦上微霜日上时。生何欢兮死何惧?晚节未保悔恨迟。瘐死狱中难瞑目,千古余恨永无期。”诗中言“恨”,然又无可奈何,只是旧时擎妇将雏之回忆,聊作慰藉而已,此狱中之诗可与聂绀弩《散宜生诗》媲美也!

---关于父亲狱中诗词,我们曾经发表在父亲博客《铁窗诗词几首之一、之二》中。为此,大哥专门撰文: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是发表在张艾丁的博客上的“张艾丁铁窗诗词几首”第十二首的第一句。

这首诗词的写作时间,大约是在张艾丁老先生的爱女张美音介绍的“在监狱里因饥恶导致严重营养不良而患上了肺结核得不到治疗”,“瘦死狱中难瞑目千古遗恨永无期”(引自张艾丁老先生“铁窗诗词”之第十六首)之时。

十分难得的是,在他“真的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他的梦魂带他回到了文革前“愉快又轻松”的时代:

“还似旧时游闹市擎妇将雏任西东”(引自张艾丁老先生“铁窗诗词”之第十二首)。

就这样,一个深藏于内心深处的“恨”字,被他对爱妻,子女和家人的深情的“爱”所融化,于是,他顽强的活过来了。

还是张美音说得好“能生还,已经是奇迹了。”《丛兆桓传评》作者陈均先生,我们素昧生平。以上诗句,想必是在我们为父亲所建博客上发现,并给与极高评价,用于佐证丛先生牢狱生活的。

对于父亲诗句“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我深深理解。恨谁呢?敢恨该恨的人么?只能恨自己,为何作如此美梦?给深陷牢狱的自己带来无限惆怅……

继续读来。丛先生介绍:在监狱里的时候,我伺候过四个疯子,用席子卷出去六具尸体。作者陈均先生评:听丛先生讲述狱中故事,最平淡之语莫过于此。

然最惊悚之语亦莫过于此。因为,每一个疯子、死者都必定有其悲惨故事、即使每个人写上一本小说也写不完。“疯”与“死”,亦是狱中人最难面对的结局。

看了上面的介绍,在上一篇我对父亲当时的惨状难掩悲声,大家就可以理解了---父亲当年真是九死一生啊!


(三)

继续读来:《丛兆桓评传》之七十二,阳城县中。七0年,备战,丛先生与狱中在押人员(包括我的父亲张艾丁、文化部前部长英若诚,现在知道还有周七月先生等,)被全副武装的公安干警押离北京。在山西阳城县,开始了漫长的牢狱生活。其间,条件更差,寒冷、饥恶折磨着他们。

文中写道:在这里吃的很差,不但吃不上北京的窝窝头,也吃不上临汾的坨子,完全吃稀饭,一顿两碗,高粱面做的糊糊,不是很稠的那种---不像临汾那里能够捧起来吃。这个稀到什么程度?稀到能够照到脸。水一样的,非常非常稀,粮食很少,这样一顿两碗就吃不饱。他们说遭灾了,只能吃稀的……年轻人为了吃饱点或多吃一口,老是和人打架,也有欺负老实人的,“你吃不了给我”,去抢一口,打架打得乱七八糟……小伙子为了吃饱饭,有机会到后院里,比如放东西,就偷吃猪食。解放军喂的猪,一大锅里熬得猪食,弄点剩的饭菜,被发现,就挨揍。还有时让我们掰棒子,生棒子粒,那小伙一口一口往嘴里塞,那个小兵下来了就拿荆条抽。

文章引了我父亲张艾丁的狱中诗词:监狱生活何所求,一日专盼三碗粥,室内粪便呈异味,桶中饭菜胜珍馐。筷头碗底俱舔尽,颗粒无存尽入喉。可怜洗碗刷锅水,小猪见了泪双流!此处再引我父亲诗词:监狱生活费思量,颠三倒四难猜详,青年俱患胃溃疡(胃亏养),老人肠胃反正常。对寒冷的环境,父亲诗云:铁窗破纸迎风,衾单被薄无温,可怜皎洁团圆夜,独照长夜不寐人。

《丛兆桓评传》第六五、逮捕。文中写道:丛先生讲到八年缺二十天时,终于被释放。监狱干部宣布对他的审查结束,结论是“人民内部矛盾”,补发在押期间的工资。但是——“你们在我们这儿8年,吃了我们的饭,得给我们叫伙食费。”我说“好,还有伙食费?多少钱?”“一天两毛二,一个月六块六,你算吧,8年都交来。等到补发你8年的工资后,你到我们这儿来主动交伙食费,我们和你今后的一切无关。”读至此,我的心中如被污秽之物塞满,觉得简直是荒唐之至!刚刚看完稀粥糊糊让人饥饿难耐“可怜刷锅洗碗水,小猪见了泪双流”,这种伙食,还被索要每日两毛二,见鬼了!转念一想,没被处决,向我们索要“子弹费”,已经应该感谢上苍了!

对于出狱后主动向公安局交伙食费这件事,我有印象。有传言某某拒绝交,我不知有无可能。8年啊,一旦被释放,哪里还敢跟人家顶撞,要,就给吧!我还记得,父亲被抓进去,起初无人通知我们家,母亲见父亲整夜未归,第二天去剧团询问,被告知:公安局抓走了,他们会通知你们的!没想到,竟然始终没人给任何通知。当时父亲的粮食关系还在家里,每个月都有一份父亲的粮油票,没在意,稀里糊涂就都吃掉了。一年左右的时候,接到什么粮管机构的通知,要销掉父亲的粮食关系,还追索此前的粮票油票。吓坏了我的母亲。发动家里所有亲戚,包括姑姑、叔叔、二姨、三姨,帮我们凑了粮票,换成全国通用的,补进去。那种形势下,谁不胆战心惊!抓你一个辫子,整死你,很平常。

一路看过来,一路写过来,我自己被悲愤心情所笼罩,众位博友也跟着我伤感。结束了,那个黑白颠倒、史无前例的运动结束了。我们今天把这段历史重新公之于众,是希望历史不要重演。

前天晚上,我致电丛兆桓先生,代表我的兄弟姐妹们,向丛先生致谢。如果没有这本书,我们无从了解在黑暗的8年牢狱之中,父亲曾怎样蒙受苦难、屈辱、病痛,如何命悬一线。

                                                                           2012-02-23

 

 丛兆桓先生赠我《丛兆桓评传》

   

该书内容简介

丛兆桓之于昆剧,涵盖五个方面,即演员、编剧、导演、学术、活动,可谓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亲历当代昆曲发展最为深入、全面的昆剧艺术家之一。

丛兆桓初为歌舞演员,历经华北文工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中央戏剧学院附属剧院、中央实验歌剧院等机构变迁,并向侯永奎、侯玉山、白云生等学习昆曲身段。北方昆曲剧院建立后,先后习武生、老生、小生,与李淑君并起为主演,及彼时北昆“五大头牌”之一。曾向沈盘生、侯永奎、白云生等学习传统折子戏数十出,常演《夜奔》、《赠剑联姻》、《游园惊梦》、《连环记?小宴》等剧,并主演《百花记》、《李慧娘》、《师生之间》等大戏。其中,《李慧娘》为当代文化史之一大事件,影响深远。

新时期以来,丛兆桓渐从演员转型为导演,一方面,亲炙李紫贵、阿甲等导演之指导,另一方面亦深入实践,并形成自身之独特体系,为文革后第一代昆剧导演之佼佼者。曾执导《血溅美人图》、《西厢记》、《长生殿》、《桃花扇》、《南唐遗事》、《琵琶记》、《窦娥冤》、《宦门子弟错立身》、《王昭君》、《李香君》等剧。而且,诸多新编昆剧,多体现其整理改编古典戏剧之努力,不仅与戏曲学术领域之新动向相应和,亦为戏剧史研究提供了立体之舞台形象。

在表导演之余,丛兆桓亦编剧,六十年代初曾撰新编折子戏《千里送京娘》一剧,此后半世纪仍为南北昆团所常演、观众所乐观。八十年代之后,先后编撰《共和之剑》、《血溅美人图》、《长生殿》、《窦娥冤》、《宦门子弟错立身》等剧,彼时均产生一定影响,入选多部戏曲选集。

而且,丛兆桓受张庚、郭汉城等戏曲理论家影响,将丰富的舞台实践与认真的理论思考相结合,对昆曲现状多有批评与建言,曾任北方昆曲剧院副院长及中国昆剧研究会秘书长、会长,创办、主持中国昆剧研究会会刊《兰》,是八九十年代昆剧演出与传承的重要组织者和当事人。且因其独特之位置,成为昆曲理论界与演艺界不可或缺之桥梁。

从资本家少爷到新文艺工作者,从准备赴苏留学被派至朝鲜战场,文革时期,忽而系狱八年,历经世间惨景,偷偷书写数万字昆曲笔记,经历坎坷自不必多言。可以说,在自民国至共和国之广阔社会画卷上,丛兆桓随时代而沉浮,以其身姿见证了“时代、艺术与生活”。

2009年,丛兆桓成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2011年,针对非遗之现状,丛兆桓提出“全面传承”之说。

《丛兆桓评传》以笔记体散文之方式,夹叙夹议,既叙述了丛兆桓的家世、生平经历及演艺道路,又适当引入亲历之场景,常有传主现身说法,言及其昆剧观念,从而构置了一种较为生动又形式相对自由、新颖的传记写作方式,既描绘了丛兆桓跌宕生动的演艺生涯,亦展现了建国以来第一批昆剧演员的成长经历与艺术传承状况。

                                                                            2012-02-19


 张美音文集:http://hxzq05.d68.zgsj.net/showcorpus.asp?id=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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