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1970年,知识青年在农村 作者:楚樵


 

 1968年——1970年,知识青年在农村

(一)

1968年11月13日,大卡车把我们这些知青送到了寿县堰口区,区“革命委员会”主任致了欢迎词,随后把大家分成许多股,我们这一股被分配到“陶家小店公社”。步行18里到了“陶家小店”,公社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又致了欢迎词,又把大家分成许多股,然后由应邀而来的各个生产大队的书记带到农村去。我们这一股被分配到王墙大队,走了七、八里到了大队部。接下来,各个生产队队长应邀而来,大队书记对他们宣布了一个队可以认领两名知青的原则。生产队队长们开始挑选我们,他们就象买牲口,毫无避讳地说肥道瘦,直面评论对我们这些知青的第一印象。直到天黑,最后的分配才算了结。

一个比我大两岁、姓王的知青始终跟我在一起,我们被一个名叫王西山的中年汉子认领下来,他是柴拐队队长。那天没有月亮,我们跟着王西山,磕磕绊绊又走了两、三里黑路,好不容易才到了他家。我们放下背了一天的铺盖卷,坐在煤油灯下等着吃饭。门里门外,全村的男男女女都来了,大家简直就象在看耍猴的,感到希奇而有意思。

继这种新鲜感之后是刨根摸底。插队之后,第二天我们就开始与村民一起劳动。村民们不分任何场合直接打听我们多大了?有对象没有?父母在城里是干什么的?一个月拿多少钱?在城里住什么房子?在城里吃什么、穿什么?

小王的父亲新当上某个煤矿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而我的父亲却因为“反动军官”的历史刚刚遭到“无产阶级专政”。在某些个场合下,他把这一切泄露无余,而且他还对村民们解释说:所谓“反动军官”,跟你们农村的“地、富、反、坏”——“四类分子”是一样的。我在村民的心目中的价值因此而一落千丈,一个说我长的英俊、死活要认我作弟弟的少妇不再用正眼看我,一个弱智的地主的儿子直接对我说:“什么鸟家伙‘下放学生’?原来是跟我一样的坏蛋!”国家给我们的安置费是250元,早先已被各个关口,一层层以各种理由扣去了65元。村里利用旧房基给我们搭建了两间稻草房,加上置办生活用物、农具,偿付村民劳务费等等、等等,这些钱便被迅速扣光。

1969年春天,下放知青缺钱缺粮,进入了第一个青黄不接的年头。我们淮南市的知青比较老实、规矩,江苏、上海来的则不是这样。有人开始偷盗生产队的粮食,继而偷盗农户家里的鸡鸭、小狗、小猫。先是少数人,后来大家传授“经验”,互相鼓动,逐渐形成了恶劣、无耻的风气,让极度贫困的农村老百姓深恶痛绝。不仅如此,区域不同的知青还相互打架,淮南人最能战斗,打击的目标多是上海“小瘪三”。并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大家总是看对方不顺眼。

有人写了一首<知青之歌>被判重刑.有人秘密建立了“反动组织”,破获以后,两个首领被枪毙在寿县窑口集大桥下。

女知青较之当时的农村女性显得细皮嫩肉,农村里的一些青皮流氓开始打他们的主意。有一男一女两知青,本来是同学加恋人,相约下放在一个村。村里有人为占有这个女的,竟杀害了男知青。更甚者,淮南市东部淮丰公社的一个“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利用权力,拿女知青当妓女,做无偿嫖宿,有案可查的达二十多人。案发后,淮南市的知青家庭群情激愤,此人被游街示众,然后枪毙。

父亲是“革命委员会”大官的招牌只闪光不管饿。小王身体很瘦弱,手无缚鸡之力,很多劳动他都无法从事。村里人讥笑他,每天都有人传诵他如何无能、如何窝囊的事例,还按他习惯耸背的形象给他起了一个“老虾”的绰号。“老虾”家里兄弟姐妹六七个,母亲无业,所以家境也不是太好。“老虾”找我,要求我陪他到上面诉苦、讨救济。我与他跑到公社,跑到堰口区,听那些混账的土包子干部说了许多的混账话,最终还是两手空空。没有别的办法,“老虾”哭了一场又一场,几次说要自杀。

我是当过煤矿临时工的人,不怕劳动。在1969年至1970年的两年时间里,割麦、插秧、挑担子、耕地耘田、推独轮车,全都学会了。由于少年时期爱好武术,一直练功,体格比农村青年优越,因此有的力气活儿比他们做的还好。生产队给了每个知青半厘土地,人家的长荒草,我的却种了蔬菜。在农村,我用不着象“老虾”那样经常哭哭啼啼,因为我基本上可以自食其力,能够勉强维持下去。我与本村的小青年们很能玩到一块。玩文的,和他们一起唱歌、讲《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封神榜》;玩武的,打拳、摔跤、翻石磙、到大湾里撵野兔。我的“文治武功”征服了人心,换取了尊重。村里的人,渐渐忘记了我的“反动军官”的家庭出身,把我当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大队搞评选活动,我被推选到堰口区,给予了“优秀知青”、“学大寨红旗手”的称号。

有的知青比我混得更好。到1970年年末,有男知青被当地人招为女婿,有女知青做了农村人的媳妇。有的人则入了党,当上了农村干部。


(二)

知识青年到农村以后,类似小王那样没做过工、什么都干不了的人有的是,类似我这样没有别的指望,只好拼命干的人也有的是。

还有一种人更加有的是:平时不干农活,冬天穿件小破袄(当时农村人穿的棉袄很大,知青与之形成反差,凡见到穿小破袄的,农民离半里路远都可断定此人是知青),夏天穿件煤矿工人的工作服(多是从父亲那里要来的)。三五成群,今天到这个村子找知青吃一顿,明天到那个村子找知青吃一顿,都吃遍了,回淮南吃老爸老妈的。家里口粮定量,父母受不了,弟弟妹妹忍无可忍了,再回到农村,再找着吃。

有的甚至偷鸡摸狗,让农村人不厌其烦。农村老太太养几只母鸡,是为了卖鸡蛋买油盐、换针头线脑,被“下放学生”偷去吃掉了,等于断了财路,当然气不过,有的就在知青门口骂,骂的嘴角都是白沫。

在1959、1960、1961年饱尝过“共产风”滋味的农村群众最善于斤斤两两的计较。“上山下乡”时节,生产队坚决实行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制,对任何人都不客气。大家劳动,平时按个人劳动能力制定工分待遇,一个劳动日最高给十个工分,以下九分、八分、七分不等,最低三分。最低分一般是针对十一、二岁的小孩。

生产队给我九分八厘的待遇,没给满分的理由是我不会撒种子——在粮食紧缺的年月,这是农村最过硬的技术活儿。小王给七分五厘,队里还说照顾他了,否则,按实际能力算,只能给他三分。有的知青分数比他还要低,我们邻村只给那里的两个知青每人六分。1969年年底结账,我挣了2100分,小王挣了800分(别的知青最高的挣了2200分,最低的甚至连100分没有)。

按劳分配制度的原则当然是按工分分红。类如我这样的工分等级,分到了近400斤稻子,总计100多斤其他杂粮,还有200多斤山芋和20多元钱。一般来说,如果不浪费,平时计划好一些,在以后的1970年一年间我不会挨饿。然而,小王就不行了,他得到的粮食不及我的一半,有的知青比他更少。邻大队有个知青总共只分了小半口袋粮食,当时扛在肩上很轻松地一蹦一跳地在路上走,大家一起哄笑,顺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半口袋”,好心的人则为之担忧道:以后这一年的日子怎么过呀!

1970年,是我们这些下放到寿县地区的淮南知青最艰难的一年。缺粮是最为普遍、最为严重的问题。家境好的可以依靠父母接济,不好的叫天天不应,呼地地无声。到了这时候大家才明白,所谓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其实就是离开了父母的翼护、被剥夺了享受市民定量口粮的一帮人,现在必须劳动,必须自己来挣口粮养活自己了。有的境况过于艰难的女知青只好选择了嫁给当地人的这条路,可是男知青却没人肯要。愁苦、郁闷的气息笼罩着大多数人,有的情绪低落,有的归咎于当政者,开始“思想反动”。

对于知青们的窘境,农村群众有人同情也有人讥笑。我们这个村有个乡痞叫薛宜芳,出去见过世面,方圆几十里很有名气,他最早在农村群众中散布说:“什么‘下放学生’、毛主席派他们来的?还不是因为前两年他们造共产党的反、在城里闹事,现在共产党找他们算账了,罚他们到农村来受罪,饿饿他们。这帮家伙,不知死的鬼!”假如说地狱有十八层,我当时可能处在最底一层。虽然我努力劳动,可以自食其力,但是家里已经难以维持。父亲仍被“专政”,他已经六十多岁,成天在河堤上和一些“走资派”、“牛鬼蛇神”抬土垫堤,被传染了肝炎病,且被扣减了工资。家里钱少,甚至买不起口粮,母亲、弟弟、妹妹在饥饿、绝望中挣扎。

因为“九大”闭幕,刘少奇终于被彻底整垮,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取得了“决定性的、最最伟大的胜利”,淮南市要放焰火庆祝。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下放中的知青们欢呼雀跃,纷纷相约返城。我被几个朋友挟裹着回到淮南,到了家里一看情况,脑袋当时就麻木了。我只好拿出了自己身上的二十元钱交给母亲,叫她赶快去买口粮。这钱,我一直宝贝似地藏在身上,准备买几件衣服、鞋子的。

有一个好心的“走资派”把父亲生病的事反映给了有关方面,有关方面下了“特赦令”,于是“专政队”放回了父亲。父亲对我说:“‘九大’开过了,问题解决了,下一步可能就要好一点了。”我家的世交马士友前来看望父亲,给我传达了一个好消息:下一步,下放知青都要返城参加“抓革命、促生产”。

我根本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好事,我只希望不要再把好好的人分成“走资派”、“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希望这个时代由某种人特意制造的人与人之间的残酷迫害、无情压榨早早结束,给劳苦大众一个太平世界。

回到农村以后,不久果然传出了招工的消息。这次招工的名额比例是15%,由大队推荐。条件是:只要家庭成分、个人出身全优就行。实际上,这次招工目标全是“红五类”,根本不论下放期间的表现,只要父母现在是“革命委员会”的成员,或是其他吃得开的人群就行。“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家庭条件好的知青与其父母都兴奋起来,城里跑,农村跑,能跑到的一定跑,一时间乡里城里都在轰动这次招工的事情。

一向以无能著称的小王却有一个正在吃香的爸爸。他的父母来到农村,上上下下打点了一番,于是他被招走了。至于我,当然是想都不要想,因为我的父亲是“反动军官”,小王早已帮助公开,大队没有办法在名额有限的情况下为我考虑。待到九月份,第二次招工又开始了,这次是60%,条件依然与第一次相同。这一次,生产队以我的插队以后的杰出表现百分九十以上的村民推荐了我,大队又积极地向公社推荐了我。

体检,我每一项都合格,政审,我规规矩矩地填下了父亲的“问题”。十月份,通知下来,我被刷掉了,理由是:政治条件不够。

在我来说,当时的感觉除了极度黑暗,别的什么都没有。我在黑暗中离开农村,在黑暗中步行七十华里,在黑暗中敲开家门。我对于光明已经绝望,准备看一看生我养我的父母,然后决然地离开这黑暗的世界。我不想如此耻辱地活下来,继续做黑暗的点缀,做它的陪衬,被它愚弄了。

就在这时,父亲的“问题”有了转机。“工人毛泽东宣传队”进驻单位,对我父亲进行调查。结果证实,我的父亲是个抗日英雄、爱国军人。他曾经和自己的部队血战古北口、激战太原,与日本强盗拼过大刀片;在内战刚刚兴起的时候,为了民族大义,毅然随部起义,避免了伤亡。工宣队给了一个结论,把父亲定性为“旧军官”,“人民内部矛盾”。

这个结论拯救了已经决意自杀的我。单位出了一纸证明,证明我不属于“黑五类”子弟。我拿着这份证明找到招工组,招工组立即把我补上了应招名额。当时还有另外八个人,情况与我一样,也一一补上了。冬天,我们打点好行装,怀着有生以来最最欢悦的心情踏上了返城之路。

农村还留下了近30 %的同期下放的知青,他们大都是因为“黑五类”家庭牵连。1975年,我到省会精神病医院去看望一个女知青,她因为父亲是“右派”而一直没能返城。她疯了,天天哭呀、骂呀,骂歧视她的人、欺负她的人,也骂她自己的父亲。她父亲除了流泪,别无他策。当我离开她的时候,她突然指着天骂道:“我日你十八代祖宗,当初动员下放的时候,为什么不强调家庭成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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