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厅之恋
作者：田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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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厅之恋
作者：田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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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厅之恋 阿娣是1968年崔鹰插队时的老友，也是崔鹰中学的校友，在内蒙古那个偏远的南石村，她们几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并且一直保持下来。30年后初春的某一天，在北京东郊阿娣的家里，崔鹰泪流满面地坐在了阿娣的对面，阿娣静静听完她的故事，站起身来说，比起我经历的，你这点事儿算什么啊！跟我跳舞去吧！音乐和舞蹈是人生最美的旋律，它会让你忘掉不愉快的一切。 位于北京东郊的金太阳舞厅在京东颇有知名度，本来，交际是交谊舞的目的，金太阳却有一群为跳舞而跳舞、为艺术而艺术的舞者，阿娣就是那里的舞后。于是崔鹰跟着阿娣去了，她看到一对对男女在舞厅中央跳着很专业的国标舞，阿娣指着一个身着白色拉丁舞裙、独自来回摆着舞步的高个长腿女士说，瞧，她50多了，一个人在这儿练拉丁，练了八年！……不断有人上来和阿娣打招呼，阿娣先摆一下手然后向别人介绍崔鹰说，这是我的西厢妹妹崔莺莺！别人眼中闪过一道狐疑的目光后，都客气地点点头离开了。 终于有人愿意邀请崔鹰跳慢三了，阿娣如释重负把崔鹰从座位上推起。那是一个秃顶鼓肚、其貌不扬的矮个子男人，不过他的舞步走得实在是好。没走几步，他就亮给了崔鹰一个惊讶万状的姿态，似乎说，你不会吗？崔鹰摇摇头又点点头，秃顶鼓肚男人带着崔鹰转到边上，轻轻将她往沙发椅上一送，这个手势崔鹰竟然懂了，她就势坐下。男人带起一个跟过来的女伴翩翩跳离开了。 正跳在舞厅中央的阿娣不管不顾地甩下自己的男伴，怒气冲冲疾步走过来，大声说，这个糟老头子！一支曲子都不能将就下来！真不够意思！没这么羞辱人的！崔鹰赶紧拉拉阿娣的手，小声点，我都不在乎，你嚷嚷什么?自从有了那个恶梦，崔鹰很明显对于挫败的承受力大增，甚至潜意识里希望做一个新的恶梦以摆脱旧梦。阿娣的舞伴也跟过来了，他是一个面孔白净、背带西裤、系着红色领带的瘦高男人。他优雅地向崔鹰伸出右手，崔鹰摆手拒绝了这滥施的怜悯。阿娣转而对崔鹰生气了，鹰鹰，舞场的规矩你一点儿都不懂！崔鹰反问，那我能不能先坐在这儿看？周围不是也坐着很多人吗？阿娣恨恨地说，是啊，那你就好好坐着看吧！那些人有的已经坐了好几个月了！ 三人正尴尬相持不下的时候，又一只男人的手向崔鹰伸过来，崔鹰看见一张黝黒的瘦脸膛上镶着的一对黝黑的眼睛发出的探寻的光，她毫不迟疑站起来走过去说，你教我，我可不会啊。男人笑笑什么都没说。就这样这个黝黑的男人带着崔鹰一个舞曲一个舞曲地跳下去，直到终场，他们互赠了名片，名片上他姓罗，是建筑业的项目经理。 以后每周阿娣约崔鹰，崔鹰都要悄悄给罗经理打个电话，她叫他小罗。她愿意这样一直由小罗带着跳，但是阿娣很快发现不对了。舞曲间歇时，阿娣指着小罗说，鹰鹰，这个人是生脸儿，从咱们第一次遇上他，怎么每次你来他就来，你不来他就不来？哦阿娣，是我打电话约他的。阿娣不高兴了，什么？你打电话叫他来？你们已经有电话号码了？我早就告诉你在舞厅不能搭死伴儿！搭死伴儿的都没好下场，结果不是妻离子散就是家破人亡，不是反目成仇就是同归于尽！而且，在金太阳这么多年，怎么我一点都不认识他？……。小罗满脸堆笑插话说，大姐，您看我是生脸儿？我来这儿有些日子了。您的眼里哪能看见我们这样的啊！您是金太阳的舞后！只有我们认识您，哪有您认识我们的份儿啊？您把您的崔莺莺交给我，我保证两三个月就把她带出来！阿娣不再说什么了。 小罗没有食言，果真每周跳一次他两个月就把崔鹰带出来了。基本舞步走下来后，阿娣开始寻摸在她的老熟人中为崔鹰更换舞伴。阿娣对崔鹰说，小罗虽然年轻，但是舞跳得一般般，再跟小罗跳就不能提高了，甩掉他！我再给你选高人，练熟一个甩掉一个，这样你才能不断进步。你的身高和柔韧度都比我好，你一定能超过我，争取明年参加比赛。每当崔鹰与别人跳的时候，小罗就坐在一边看，或者干脆到前厅去抽烟。后来，阿娣不让崔鹰再给小罗打电话约了。其实和那些高手跳的时候，崔鹰一面惊叹人家精湛的舞技，一面心里总是想着小罗，小罗毕竟是她的启蒙老师，她是在小罗的耐心下才有今天变化的。只有和小罗配合的时候，崔鹰才有一种息息相关的依存感，而只有在那息息相关的氛围里，脆弱的生命才不感孤独。相形之下，高超的舞技，又算得了什么呢？ 终于在一个周末小罗打来了询问电话。最近没跳舞吗？嗯……。是去了没告给我，是那个老舞皮子不让？不许你这样说阿娣，她是我最好的好朋友！对不起崔鹰，是这样，我就要到四川去了，你知道我们做工程的要到处跑。是吗，你要走多久？少说七八个月，多说一两年吧，今晚去吗？……去。那就晚上见。 崔鹰坚拒了阿娣的安排，整场都跟小罗一人跳。她见阿娣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跳到靠近时，阿娣还会故意撞他们，甚至用她的高跟舞鞋猛踩小罗的脚，疼得他呲牙咧嘴，怒不敢言。不搭死伴儿——固然是最好朋友的最好忠告，可小罗就要远行，崔鹰想她会慢慢跟阿娣解释清楚的。那天阿娣没给她解释的机会，没散场就气冲冲提前走了，临走还甩下两句话，鹰鹰，我警告你别玩出圈儿！到时我可救不了你！ 22点终场后崔鹰鬼使神差地上了小罗的车。她被一种走向危险的兴奋激动着。对崔鹰来说，小罗身上的未知项太多太多，从时间看，小罗比崔鹰小15岁，他们之间没有过去时和未来时，只有现在进行时。从空间说，除了跳舞，其它——工作学业，交友娱乐，兴趣爱好，家庭背景，文化修养，他们几乎不拥有共同的空间。崔鹰甚至觉察到小罗身上潜藏着土匪气和无赖气，那是干建筑这行当人所特有的。这晚崔鹰准备自己将被抢劫，不过她身上只有100多块钱；将被拐骗，不过她已经不年青了；将被残害或者杀死，这是她心甘情愿的。因为自她的迷梦变成恶梦之后，崔鹰就有了一种自虐自残的倾向，她不再对自己固有的生活抱任何希望，更多的时候她想象自己一个人背着包去远方，去流浪，然后无声无息地客死他乡。 小罗的住处虽然考究，仍然能看出是一个尘封已久的处所，大窗户遮蔽着厚厚的落地帘，昏暗的水晶大吊灯。小罗进屋只管打扫床收拾床，从冰箱里抱出一堆啤酒饮料摆满两个床头柜。崔鹰要先冲个澡，再等小罗从洗澡间出来。小罗用双手拉着她，如在舞场那样他们相互对视着，接着拥上床。……是的，就是这样一具峻瘦、年轻的男性躯体给了崔鹰一种内在的生命律动。高潮过后，他咬着她的耳朵问，好吗？崔鹰不回答。他紧抱着她，不断向她耳朵里吹送热气，我要你说“好”。……小罗起身给崔鹰盖被单时发现了她脸上的两行清泪，他慌忙用粗大的手背为她拭泪，怎么了？你要是这样我心里就不好受了！ 崔鹰虽然在谎言和空洞口号的时代长大，但1978年后的大学教育和在学校教书的工作经历使她如饥似渴地吸吮了丰润的世界文化的人文乳汁，所以她再也不愿像父母、像同龄人那样，为自己的自然行为寻求正名依托或用华丽词藻来伪饰，自欺欺人。首先她不再对性有犯罪感，她深知人的身体的物质性决定了人的欲望的合理性，曾经，性的压抑导致犯罪感，犯罪感又被用来维系权力主义的伦理大厦。崔鹰个人的生命从来没有成为过她自己，她的生命一直在期待外在的东西。早年是期待乌托邦理想，期待被党信任，期待投入到那种复制战争年代的荒诞革命中，后来是期待华屋香车锦衣玉食，期待职称和不断晋升，当然还有夫贵妻荣和望子成龙的期待，她的生命就在这样的期待中走向虚无，变成一股轻烟，两行清泪。 第二天回到家，崔鹰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那女人痛骂崔鹰是老狐狸精。女人自称与罗经理同居已经两年，28岁。她对崔鹰说，你的名片在我手里，自打老罗在舞厅见到你，他就不回我这儿了，这是老罗给我租的房，他限期半个月轰我走，半个月后他不付房钱了。我儿子才4岁，虽说不是老罗的，也管老罗叫了两年的爸爸。法院都承认我们是事实婚姻。现在老罗只给两万块钱就打发我，我没工作，我们娘儿俩睡大马路喝西北风吗？老罗一个湖北人，在北京的房产就有四处，一个工程他个人提成少说100万，大工程能提400万，他两万就想打发我？都是你这个老狐狸精闹的！告诉你，我没活路，你也好不了！崔鹰怔住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赶紧把电话挂断，打电话问小罗，小罗说，你不用理睬，那不是个正经女人。崔鹰又无话了，怔了半晌，崔鹰问了个自己都莫名其妙的问题，她很年轻啊，漂亮吗？说不上漂亮，就是屁股特别大，我在开会。小罗显然不想再说下去了。 告别的日子很快到来了，晚饭小罗请崔鹰在蓝岛大厦吃潮州菜，然后去金太阳舞厅跳场舞。那天是五一节前的周末，崔鹰事先知道阿娣这天不会去跳舞，因为阿娣的女儿从天津回来。没有阿娣，崔鹰的情绪放松而热烈。理性告诉她面前是一条危险的、完全走不通的路，非理性却推着她上路。她当然知道这不是爱，她的生活将不再有爱，她将不再相信爱。这只是需要，她需要小罗这样一个年轻的男人向她的耳朵眼儿里吹气，把她这样一个瘪了的女人吹鼓涨起来，哪怕是涨得一捅就破也要先涨一涨再说。她需要小罗，需要靠小罗来摆脱她的恶梦和她所有的羁绊，摆脱她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摆脱她一切现世的社会关系，干脆说，摆脱她自己。 想什么呢？我看你走神了！来！好好跳一个中三！——小罗说着重新调整了他们的姿势——中三是他俩配合得最好的，在欢快的中三的旋律中，他们欢快地转起来！转起来！曲终，崔鹰发现小罗的表情突然变得紧张同时听见身后有人大声唤自己的名字，回头望去，一个拎着手袋的年轻女人，一手叉腰站在她身后，屁股特别大。就在崔鹰应声转体的一刹那，年轻女人飞快从手袋里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样的东西死命向崔鹰刺来，顿时崔鹰全身有了一种下陷的沉重感，她本能捂住身体，那里涌出一股深色液体。崔鹰回转身，用尽气力对罗经理说，小罗，请抱紧我！……崔鹰死了。 崔鹰终于死了。 2011-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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