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汉旺·人在绵竹·人在北川 作者:井民


 

 人在汉旺

尽管可以有一堆或简或繁的缘由自我宽恕,事实还是让人愧得只想捶那孤陋寡闻的脑袋:生在四川、长在四川几十年,竟然不六七十公里外有个地方叫汉旺、汉旺在绵竹,以及绵竹在德阳。直到去年“5.12”发生,上述最简单的乡土地理盲点,才叫铺天盖地的影像图片及文字给一扫而光。

虽然如此,“汉旺”仍是想像中的地方。不知它震前到底有多旺,以及它震后到底有多惨。很想去。但即便是先后去了“5.12”的原发点汶川,能量释放点青川,以及主要肆虐点之一都江堰,北川与汉旺还是未得一去。因为后两处震后被封闭。出于卫生防疫的必须,出于灵魂安抚的考虑,也出于筹建地震遗址的需要。

亏得生命中有个做官的发小,即川人所称“帽根儿朋友”。他管着德阳一大块儿,自然管着绵竹一大块儿,当然也就管着汉旺一大块儿。在他管辖的领域,他有着垂直的、充足的和有效的资源与人脉。正是他,在上个周日,把井民理想中的汉旺还原为现实中的汉旺。而这一对井民来说具有历史意义的动作,是由他亲自带领着从对外人紧闭的“东汽迎春门”,进入封闭中的汉旺最重灾区开始的。

这一行,让井民得以发现更多的孤陋寡闻。

汉旺原来是千年古镇,工业重镇,文化名镇,人气旺镇。东汉光武帝刘秀曾流寓至此,后人称此地为“汉王”,再后来因谐音渐成以误传误,直到传成今天的“汉旺”。仔细品鉴当地人的口音,真还“王”、“旺”难分,好似他们口音中的“风”、“轰”不辨。于是信然。汉旺有座汉王的巨石雕像,很是威武雄壮。即便叫地震给削了头,仍是英气尚存。而此前井民只知东汉的刘秀,却惭愧地不知几十公里之外有个刘秀的汉旺、汉旺的刘秀。

汉旺有座建于西汉的道教圣地严仙观,相传大师严君平在此修练得道升仙,留下世人皆知的“一人得道,鸡犬升仙”名句。严君平是井民老乡,道易二学通吃,还是算命高人,长期隐居不仕,只占卜于成都市井,留下“问卜君平”、“问君平”的典故。唐代诗人李白的朋友入川任职,李白知道他于官之上还有非分之想,在此心理支配下,多半会去找算命先生,于是拿算命先生的师爷严君平劝朋友“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成都至今还有条“君平街”,周边某县还有“君平乡”什么的。但井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真还不知道严君平还与绵竹的汉旺有牵联,以及那句玄妙的“一人得道,鸡犬升仙”源发汉旺,后逐渐演化成骂人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汉旺有上世纪中叶建设起来的全国三大汽轮机生产厂之一“东汽”。作为川人,井民知道“三线”及前后建设的“三东”,“东汽”、“东电”、“东锅”,都是赫赫有名的重型装备制造厂。然而,井民竟然不知“东汽”及东方轮机厂,这座在共和国工业史上屡建丰功、建厂以来从未有过亏损的大型国企,竟是设在汉旺。而原先,井民一直以为它在德阳市区。听帽根儿朋友介绍,汉旺人口的四分之一属东汽人,而东汽人最早多是远道而来的东北人。就想像震前满镇流行的东北口音和东北口味,混杂着当地“王”、“旺”难分的乡音和麻辣,以及被鸣叫着的火车拉着此门进彼门出的巨大加工件,整合成难得一见的奇特地域文化与时代色彩,就觉得很是震惊与怪异。

帽根儿朋友说,汉旺与“5.12”震中汶川,仅一山之隔,直线距离30公里。西面那片黛青色的浅山,山那边就是汶川。这又让井民久久调整不过来脑子里已有的地理方位与知识。原以为两地不说相去十万八千里,也绝不会分居一山两面的。随后就是彻底明白,为何在“5.12”中,绵竹会成为极重灾区,会有万多人死亡,其中仅汉旺一镇就占五千余。同时也更加不解,生与死何以在此顺着一条沟呈带状区隔,带上明显伤亡惨重,两边明显相对较轻。还有,即便同在一带上,何以那烟囱会在一堆废墟中毫发未损,以及那栋至今仍孤悬山腰的农舍,何以楼上消失楼下安在。想像屋主人于自身的万分惊恐中,还不得不亲眼目睹大片房屋顷刻倒塌,惊闻无数生灵惊叫呐喊直至渐渐死寂,那该是何等残酷的灵魂折磨与精神熬煎!

绵延几千米的汉旺街市残骸,以及组成它的主要成分“十里东汽”,鼎盛时有多达十万居民,不难想像它的曾经的繁华与闹热。帽根儿朋友说,此地物产丰富,风景秀美,空气清新,物价便宜,民风淳厚,是个过日子的好地方。若不是“5.12”,就连东北来的东汽人,也舍不得这第二故乡。他说这话的时候,井民正走在大片废墟中央的夹道中。感觉得到,就这条夹道,也是当时为救灾开通的。换句话说,脚下的世界,原本整个地就是一片巨型废墟。

在废墟中的几小时里,井民好似于噩梦中穿越传说中的地狱。脚下这片几百米长宽的庞大废墟堆,间或有几栋劫后余生的房屋,也是要么摇摇欲坠,要么东倒西歪,要么斩头去尾,且没有一扇窗户完好,也没有一面墙壁光整。这是个没有生命只有冤魂的世界。这是个被死神疯狂洗劫后的证据世界。胆战心惊地穿行在魔鬼肆虐的遗址,依稀能看见当初电视上提及最多的地方,若“东汽中学”、“东汽小学”、“东汽幼儿园”,以及“汉旺镇政府”。帽根儿朋友说,这堆废墟大约毁掉5000多条生命,仅小小一栋汉旺镇政府楼,就有17条生命之灯正在会上敞亮着,就突然被由地而起的死神凶狠掐灭。“这下面还有三人没挖出来”,帽根儿朋友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的是浅浅一小堆瓦砾,以及一辆被砸得勉强能够辩认的汽车残骸。抬头发现此时正站在镇政府门楼下,而那饱经摧残的门楼,已是危弱得像要随时塌下,让人不禁赶紧移开几步。

忍不住多往身边的废墟里看了几眼。看见了救人时拽烂的衣服,从孩子身上扯下来的书包,甚至是疑似人体的断臂残肢。心不时收得紧紧。帽根儿朋友宽慰说,“这些废墟都消了无数遍毒了……”大概是见井民仍作惊恐状,又说那些“人手人脚”,是前不久冯小刚来拍《唐山大地震》时用的道具。再看才暗骂自己,真正的人手人脚,咋可能一年多了还那么鲜亮!废墟的尽头,是一道河,河上有道拦水坝,两岸是断桥遥遥相望。一个工地展现在眼前。从工棚上的标语可知,这是对口支援此地的江苏某公司,正在夜以继日地加固那坝、开通那桥。守着这片地狱般的世界整整干了一年多,还不知会再干多久才回自己那鱼米之乡,江苏人的强大心理承受力和无私奉献精神令人肃然。

告别汉旺,是在那面举世闻名的钟下。那钟因两面均准时定格在14点28分而成为永恒,同时它也把工业重镇、文化名镇和人气大镇汉旺,永远地定格在“地震遗址”上。此钟没有影像中那么高大,却远比在影像中更震撼。它左侧那面摇摇欲坠的花岗石墙,由若干根木棒齐心支撑着,似乎仍在与惊天巨震进行着拼死的抵抗。这是迄今所有关于此钟的影像未曾关注过的细节,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与提示价值。媒体之所以忽略或没注意到它,大概是救命的动作的新闻价值,要远远胜过静物的象征的衍生内涵。当然也可能作另外的解释,如生活永远比新闻更生动,更深刻,甚至更前卫。

离开东汽的汉旺或汉旺的东汽,路两旁是帽根儿朋友说的“世界最大板房区”。这片坝子又平又宽,东南西北都远接地平线。而中间,是数万个无家可归者的临时家园,以及临时家园的必要配套设施。几个出口处固定停放着的消防车,让人马上想到“整装待发”,也让人深感板房主人生活境况的艰辛。原以为“5.12”已去一年多,灾民已经全部住进新房,眼见这么多人这个冬天说不定还得继续在板房里过,就像他们在刚刚过去的炎炎盛夏里的苦熬,就感觉自己一直以来实在是太幼稚。五六十万人的绵竹,绝大多数人都在失去亲人的同时失去家园,怎么可能在短短几百天内全部搬进新家?

注意到返回德阳的一级公路两旁,尽是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以及一片片江南民居特色的白墙灰瓦。来自江南的江苏人带来他们的爱心,也带来他们的文化。而爱心与文化的相融,无疑是这个经常悲惨着的世界不常有的最令人心动的结合。有了这种结合,汉旺还会旺。

生命中由此多出个关注,多出个牵挂,多出个向往:汉旺。

                                                                         2009-09-22

 

 人在绵竹

如果说身为成都老男,不知汉旺在绵竹委实不可原谅,那么不知绵竹在德阳就当找个地缝钻进去,而不知中国名酒剑南春是绵竹的千年骄傲,则简直就该当众挂牌裸奔或跳楼。

不好意思,512以前,井民确实是上述三不知皆具。浅究起来原因有三:不喝酒不知酒味酒名酒厂,更不知剑南春与五粮液齐名但不在一地;不求甚解不知绵竹与德阳是两处,更不知绵竹先是绵阳属地后归德阳管辖;不懂年画不知全国年画四大派,绵竹年画占其一。

狗日的512,在带走八九万蜀中同胞的同时,也把地理知识连同地震常识一道,迅捷对国民来了个大空前普及。在这场完全由老天一手导演的知识与常识硬灌活动中,井民与千千万万同胞一道,确切地知道了龙门山脉、震中震区震级、汶川北川青川、绵竹汉旺什邡,甚至更小些的地方,如聚源、漩口、九龙沟等。

有哲人曾发扁言,谓人生是被判定如此的。哲人的意思是,人生不可选择,看似选择的人生往往是不得不的人生。换言之,即是被他人、时运等判定如此的人生。井民照这扁言的猫画个另一扁言的虎,人的知识多半也是被判定的。井民的意思是,像人不吃饭要饿死、人不拉屎要胀死、人不开朗要气死之类绝对真理性的知识,看起来是人通过父母引、老师教、自己学得来的,实际上也是被生活具体说生命判定的。一个最容易明白的佐证是,再傻再笨再拙的人,于上述知识的习得速度与掌握程度上,都与任何人中精英毫无差距。

闲龙门阵少摆。单说上周日帽根儿朋友邀去汉旺。进汉旺前,得先进绵竹,出汉旺后,得再回绵竹。绵竹不是汉旺,汉旺却在绵竹。对这两地的事先陌生,恰恰给井民营造了一种久违的新鲜感。尤其当考斯特驶进绵竹至德阳的一级公路时,眼见左右那片硕大无边的平坝,不由竟年龄、身份、场合三样一齐不顾地激动起来。

这涉及井民对山水的审美偏好:要有山,山不能太高;要有水,水不能太急;要有地,地不能太平。丘陵按说最合适,但自几回回将丘陵与盆地周边相比较后,最终眼睛还是更喜欢看后者那远处有隐隐约约山影、近处有一眼望不到边平坝、左右有清流滚滚的盆周。再回头看,觉得丘陵起伏太小,缺对比之美。山区太过窄小,缺开阔之美。平原太过单调,缺跌宕之美。前年自驾去彩云之南,攀枝花境内是不停臭骂“收费黑,路面烂”,阳坪境内是渐渐收心洗眼“嗬哟,芒果之乡!”突然,眼前出现一片巨大的绿色高原平坝,车烧掉几升油也没从这头跑到那头。不禁大呼小叫甚至借口“屙尿”,停车打听这块世外桃源般的绿色坝子是哪里。在被告知是“永胜”后,心中甚至莫名地泛起一股对此地人的艳羡与忌妒。

两年后,如此稀奇古怪的感觉,竟在面对绵竹坝子时,又结束冬眠似地复苏。在此等感觉的支配下,绵竹的年画绵竹的酒,绵竹的震后绵竹的人,都连带产生不可遏止的新鲜感。绵竹的年画,主要在棚花村这个充满艺术气质的地方。512把棚花村瞬间变成废墟,还带走了四十位先天艺术细胞发达的村民。可是再有想像力的人都想像不到,千里之外的另一年画之乡江苏桃花坞,竟然因对口援建与棚花村实现了两股艺术的灿烂合流。在崭新的棚花村绵竹年画讲习所门口,新奇得不真实与真实得不敢让人相信两种复杂感觉,交织着,纠缠着,久久牵绊着井民的双腿,使之迈入与离开两难。这种怪头怪脑的感觉,也是成都老男井民未曾体验过的。

从实招来,脂肪细胞丰富艺术细胞贫乏的井民,此前并不十分欣赏年画。表面是觉得无论它们属哪派,都清一色地画那永远画不完也画不累的肥娃、肥婆、肥猪、肥鱼,小狗、小猫、小兔、小雀,以及老牛、老驴、老树、老婆婆。骨子里是认为,年画多为农民自己画、画自己,不可能有多高艺术含量。但在棚花村一幅幅崭新的年画面前,井民惭愧得不敢与帽根儿朋友对眼神,也不敢向他的手下问三问四。似乎是突然觉得,遭遇那么大的灾难、付出那么大的牺牲、积淀那么深的哀痛,幸存的棚花村村民们,心中的世界仍然那么美好,画中的生活仍然那么鲜亮,笔下的日子仍然那么浪漫,拒不承认他们那先天的艺术气质,简直就是罪过。

再细看,那些“鲤鱼跳龙门”、“喜鹊登枝”、“胖大嫂回娘家”等,简直就是苦难现实与美好未来,或苦难现实与美好幻想的绝妙结合。还有一幅,竟然有手机这个现代元素,让人禁不住感叹,艺术的生命力之顽强,真的是死神也难以战胜。就觉得那些年画很美,愈看愈美。

最令人心动的事,发生在那个名叫“鲜李园”的农家乐。初见这块牌子,以为这是个经营新鲜李子而非干李子的园子。可是口中才刚刚念叨出声,就遭到帽根儿朋友的手下善意嘲笑。这位512后密集与境内外大量媒体打过交道的官员,迅速收住笑后耐心解释道:“这家男主人姓鲜,女主人姓李,夫妻二人三年前办起这个农家乐的时候,就用双方的姓合取了这个名。由于两口子都会来事,农家乐办起后,生意好得很,两口子日子过得滋润得很。只可惜,去年512,房子跨了,园子毁了,女主人死了。老鲜甚至对来访的记者边哭边说,‘今后的日子咋过啊!’我们都以为这个农家乐完了,老鲜完了。哪晓得,今年上半年中央电视台来采访,本来没说要看这个园子的,不晓得咋回事,走到这儿临时就提出要看看。我们当时都紧张得不得了,担心老鲜不会说话,说出些啥说不得的……”

“结果呢?”井民忍不住了。“嗨!称猜他咋说?”官员卖了个小关子,“他说,地震过后,我想了很久,也痛苦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日子总得过下去,过下去才对得起我那死去的婆娘。刚好,政府给了点钱,慈善捐了点钱,我自己就往里面添了点钱,把园子给重新修了起来。现在,我是吃不缺,穿不缺,住不缺,就缺个婆娘了。大家不要笑,没有女人不成家嘛!”

“结果呢?”井民似乎更急。这回官员不再卖关子了,“结果?结果是把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全给说哭了!他们后来对我说,没想到绵竹人那么坚强,那么乐观,那么实在!老鲜说的那些话,后来在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上全播了。你没看见?”官员说这话时,一脸的骄傲,些微的不屑,就像老鲜是他、他是老鲜。

正说着,老鲜从门里出来,乐呵呵地一边道“欢迎欢迎”,一边反复在胸前的白围裙上擦双手。看得出来,他正在为游客做饭。一位朴实的村姑远远地站着,岔生生的双眼瞧瞧老鲜,又瞧瞧井民之流。官员使劲撞了井民一下,悄悄说了句“那就是他新找的婆娘!”井民哦了一声,多少有些惊异。官员看懂了井民心头的小九九,郑重补充道:“人家老鲜对他那个死去的婆娘好得很!不信进去瞧,屋里还挂起他婆娘遗像在!”

“不信?”咋会!接过老鲜递过来的名片,读出“鲜天全”三个字时,井民的心中对这个生活的强者早已满是敬意。同时暗下决心,冲着老鲜的乐观务实,冲着老鲜的不舍旧情不避新人,冲着“鲜李园”的震前震后不改名不改姓,一定要再来。来吃他的老腊肉,土鸡,包谷饭,以及耙耙菜——这些,都是他的热情推荐与名片所载。

                                                                     2009-09-24


 人在北川   

在过往三年的平淡无奇日子里,心底曾无数次动过念想:去一趟北川,必须去一趟北川,不去心不甘,不去说不过去。同时又很快放弃了这样的念想。即使是其间汶川大地震的几乎所有重灾区都先后去过,唯独对去生命损失最重,心中念想最烈的北川,却迟迟没能成行。

几度自问,到底是没有时间,还是没有胆量?竟从来不曾得到令自己满意的回答。卑微的生命自然是不敢称忙得不可开交,更不敢借故那个滥俗的日理万机。何况是整整三年半的时光,两百多个周六与周日,以及三四十个之多的法定节假日。

没去的既成事实,实际是不想去的自然延伸。不想去的自然延伸,实际是不敢去的心理作祟。这一实质胆怯的心理其实早在前年去映秀去汉旺,去年去青川去绵竹时就已经牢牢铸就。尤其是望着倒成巨大废墟的汉旺镇,竟没有勇气把通道两旁的恐怖阴森哪怕看个稍微的真切。知道,那是心在闪躲。

上述以为早已长久封存的萎缩心理,不想在今日突然被完全激活。尽管有整整七十条的年轻生命形影相随,尽管是朗朗冬日照耀下青山绿水大大削弱了死城的浓浓悲情,但当人的双腿不得不亲自踏在不尽废墟组成的通道上时,那种潜藏在心底深处的不敢直面死亡,尤其不敢直面巨大性、整体性、突然性死亡的胆怯,立即就占据全部心灵世界的上风。

眼前可能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坟堆,也可能是世界上体积最大的纪念馆。得有几个平方公里罢,作为死亡展示与祭奠的场所,这座星球上可能不会有谁与之争锋。

当所有的抢救生命的努力都最终不得不被放弃后,如今仍清晰可见的解放军某某部队“已清理”、“已消毒”的提示,就等于铁下心来残酷地宣布一个事实,这座原本美丽的羌族县城的活力四射的历史终告结束,而被迫改为悲痛与忧伤的最大保存和寄托地,顺便作为人如何无法胜天、天如何左右着人的命运的活证,撂在那儿能保存多久就保存多久。

不时有标语提示,亡灵需要安息,请勿惊扰他们。可在极其敏感的心底,此条语含模糊与清晰的独特标语,似乎最容易解读为成千上万的亡灵正紧盯着成千上万的路人,行人,亦即活人。从那些破烂的门窗缝里,从那些倒坍的预制板下,从那些堆成小山的瓦砾中。似乎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很重,很急,很短促。

那个派出所的门在粗大的钢管支撑下,勉强为怀着各种复杂心理前来的拜谒者提供了一个安全,但分明又能提示仍然存有足够危险的场景。那是三年半前那场灭顶之灾来临时的场景。生命的逝去与苟且,似乎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但那次眼睛的眨过,生死就分成阴阳两界,并从此永远凝固。周围一切的东倒西歪与横七竖八,都在证实着那次眨眼的前后的惨烈。

高高的坡上悬挂着一条白布,在寒风中飞扬着寓意强烈的招引。那是用白底黑字写成的奠祭条幅,一对父母在第三年、第三次呼唤他们那可爱的儿子。粗大的黑体字公开告诉世人,儿子的短暂生命最后被他们认定结束在那里。虽然这很可能只是合理的推论,然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合理的推论。如今,他们相信,他们的儿子还在那里,还在那个悬挂着白色布条的地方,在那堆永远无法因而也不会彻底清除的瓦砾深处。因为,他已经三年半不在家里。

从时间上看,那第三年或第三次挂的白布条,挂上去已经整整七月有余,被感化的老天没有像平常那样轻易把它撕碎,只是尽可能地让它渐渐褪色,渐渐散去。就像那双父母的撕心裂肺的呼喊,虽然整整三年半的时间以来从来也不曾哪怕有过稍事的停歇,但在一次次地遭受冰凉的事实无情地打击之后,他们的心愿与祝愿,也就完全与那条寒来暑往中永存的白布同凄凉与共悲凉。

有几面正中央挂着圆形吸顶灯的墙,每面墙都是一样的大小,每盏灯都一样的成色。正奇怪怎么有如此整齐划一的墙壁,怎么会有装饰成如此复印版似的房舍,突然就发现那原来是天花板,是几间房子的天花板从原来的平行于大地,被那次老天的一眨眼给颠覆成与大地垂直。更有一个冲水马桶竟也与大地垂直,而它原先的所有遮蔽与间隔,如今早已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有几个巨大的废墟堆表面呈现黑色遮盖物,以为那是三年半的时光坚韧的雕刻,细看才发现那是原来楼顶的防雨层。那楼已从地球上被抹去,楼顶的防水层只是因为楼房消失稍快于自己,就把为瞬间形成的巨大废墟盖张黑色蒙皮的任务揽了下来。巨大的黑色蒙皮于是成为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象征:一切悲惨的事件都不会拥有足够的透明。否则它就不够惊心,就不够吓人,更不够警示幸存的生命。

一个个原先的县委县政府机关,企业事业单位,门脸依稀,院落不再。能够让拜谒者分辨得出的,竟然是它们昔日的门脸外,总有几张十几张甚至几十张黑白照片。照片主人公的生命得自不同的年月日,却一律结束在2008年5月12日的下午2点28分。多位照片的主人公是年轻的,漂亮的,帅气的,甚至是熟悉的,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们中的哪位,又想不起是哪里或哪位。就觉得他们中的某人可能并没有死,只是短暂地从这里失踪,长久地融入到外面那个更广阔的世界。

没有人愿意在这座死城作哪怕稍长一些的停留,预留的一小时时间显得富足有余。再回到解散处乘车时,所有的年轻生命都分明有了从未有过的凝重,或者是成熟。死亡让人迅速成长和成熟,发力者当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带来的冲击与思考。尤其是大规模的死亡,大规模的集体死亡,大规模的集体瞬间死亡。帕斯卡尔说生命的脆弱好似苇草一根,虽然他庚即补充这根苇草是地球上唯一能思维的,但他所言的生命脆弱已足够敲击每个脆弱的心灵。

几十里外的新北川自然是个崭新的世界。但它宽阔的马路和漂亮的房舍,与稀落的行人与冷清的商气,似乎仍在延续着几十里外堆积着的悲凉与哀伤。广场上年龄不等的人们在不知疲倦地跳着集体舞,一圈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首尾相接。舞步有些机械,有些刻板,似乎是为跳而跳。突然杞人忧天:在这座几乎每个家庭甚至每个人心底都有巨大阴影重压的新城,什么时候才从能升起真正发自内心的欢乐与幸福?

当回程的车微微抖动着招呼那些年轻生命的时候,暖暖地照射和抚摸了几乎一天的冬日,突然就缩回了绵软温馨的稣手。大地即刻气温骤降,自感很快手脚冰凉,心灵冰凉,体内的血液也似乎突然流速放缓,方才明白再次加确的沉重与沉痛,必将伴随未来的日子若干天,若干年,甚至永远。

好好活。不要想东想西。否则,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他们。包括那边废墟下的他们,也包括这边新城中的他们。

                                                                   2011-12-21


 井民文集:http://hxzq05.d68.zgsj.net/showcorpus.asp?id=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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