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乡村 作者:楚樵


 

 遥远的乡村   

(原刊《淮南文艺》)

自从出生我就没见过父亲,据爷爷说,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十几岁就独自出门闯天下,在西北军从士兵干到团长,管过一个县的防务,抗日战争时期率部力战日本侵略军,那时颇有名气。后来他带领所部编入八路军,一九四九年曾来家养伤,因此母亲有了我,可是没等我出生,部队南下从我们家乡经过,他又归队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爷爷住在省城,我在乡下长到八岁便去他那里上学读书,一读三年有余,四年级寒假的时候,因为母亲在乡下思念至极,叔叔过来把我接回了故乡。

故乡在淮河北岸一个极其偏僻的地方,已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这里依然是道路不相通,风气不开化的落后情景;群众住着茅草屋,衣衫褴褛、忍饥受饿,以原始的劳动方式换取微薄的收入,在极度贫困中勉强维持生计。

到家的当天晚上,母亲乐得东抓一把西抓一把,不知如何待承儿子才好。夜里睡觉,我睡西屋,母亲睡东屋,她还特意地给我的屋里加了一个火盆,一会儿过来添柴,一会儿给我掖被子,捂得我直是冒汗。然而,屋外的世界却显然是异常寒冷的,子夜后北风在窗畔一阵紧似一阵地呼啸,我被扰得无法安睡时,总是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打着冷战呻吟,有时是在颤抖着哭泣。西屋的窗外是我家的磨房和厨房,这声音是从厨房里传出来的。

第二天早上,母亲的吵嚷声把我从睡梦中搅醒,她是在厨房里一边踢着什么一边斥骂:“该死的东西!你一整夜地哼叽什么?”

回答的是一个纤弱的声音:“我冷……”

母亲仍在骂:“谁家讨的丫头不是搂着柴禾睡,就你受不了?还不起来给我烧火!”

接着是柴禾的悉索声,敲打水缸里的冰凌声,有人在洗刷锅碗、打鸡蛋……不一会儿,母亲捧着一碗热气腾腾吃的东西来了。

“宝儿,快,披上棉袄,趁热吃了再出去玩。”母亲的脸上堆满了慈爱的笑容,她捧来的是一碗荷包蛋,还加了红糖与姜片,这种东西在故乡只有刚刚生孩子的妇女才能吃到。

吃罢这顿珍贵的早餐,母亲又照料我穿上新做的棉衣,还叫来叔叔家的儿子牛牛给我做伴,这才让我出门去玩。原来,夜里下了一场雪,屋外变成了白色的世界,天气越加寒冷,凛冽的晨风吹在脸上,象刀子划肉般地令人难受,好在新棉衣很厚实,我身上倒不觉得冷。

“嘿,我今天好快活!”比我大两岁的牛牛蹦蹦跳跳地说,“我爸说,今天不要我拾粪捡柴了,叫我只管陪你玩,我们放风筝好吗?”

我问:“你有风筝吗?”

“有!”牛牛一跳老高,旋转身一面往家跑一面对我说,“你就在这儿等着我!”

于是我就站在路上等着牛牛。

天晴了,缓缓升起的太阳把地上的白雪映得令人目眩,阳光也照在附近水塘的冰面上,使那里闪射出一束束让人肌肤生寒的光芒。这时,一个头发蓬乱、面黄体瘦的小姑娘从我家的方向走来,她全身只穿着一套短小而打满补丁的旧棉衣,脚上穿着一双笨重的麻鞋,手腕和脚脖都露在外面,皮肤被冻得成了紫灰色。她擓着一只很大的竹篮,篮子里分明盛着我昨晚换下的衣服。待她走经我身边时,我礼貌地向路旁退开一步,她抬眼瞅瞅我,神情冷漠地踩着积雪径自往水塘去了。


“哎,你是谁呀?”我追过去问道。

她没作回答,仍是淡然地看看我,便蹲到水塘边从篮子里取出棒槌使劲敲冰。她力气太小,敲了半天只在冰面上敲出一些白点儿。

“我来!”我上前要过棒槌,奋力地敲了一阵,把冰面打开一个老大的窟窿。

“你真有劲。”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没有血色的脸颊浮起浅浅地微笑。

我乘机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荷荷。”她用手指掠了一下遮住眼睛的刘海,好感地望着我,也问道,“你呢?你是宝儿吧?”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我有点奇怪。

她说:“听妈妈那样叫你的。我是妈妈讨来的,到你家都有三个月了。昨晚上你一来家就进了堂屋,我从厨房出来,在外面看过你。”

说着话,她把衣服按到水里慢慢浸湿,开始洗涤。我把手伸到水里试探一下,立刻感到一阵刺疼,手指都被冻得麻木了。好冷!我心里暗叫着。荷荷却从容地蘸着水搓洗那些衣服,我在一旁看着,油然想起昨夜的风,想起厨房里那令人心碎的呻吟和哭泣。

这时牛牛提着风筝来了,于是我们就在荷荷身边不远的地方扯放起来。牛牛很内行,三两下就把风筝送上了天空,用竹丝做成的筝在天上被风吹得嗡嗡作响,一会儿就把村中的孩子们吸引过来。

“咦,这小子是哪一个呀?”一个秃头少年瞧见了我,怪声怪气地向其他孩子打听。

秃子的头上捂着一顶极其肮脏的破棉帽。上嘴唇上长长地挂着两条黄鼻涕,模样十分让人恶心。那些孩子只顾看天上的风筝没人理会他,他一扭头瞅见荷荷,就跑过去问她:“哎,小媳妇,这是不是你城里的男人回来了?”

荷荷厌恶地转过脸去背对着他。

我在几步之外愤怒地瞪着秃子,牛牛扯了我一把,悄声说:“他比我还大两岁哩,你打不过他。你不记得他家住在村后头吗?人家都叫他‘狗不吃’,是俺这村里最坏、最坏的家伙!”

秃子根本没有在意我和牛牛,只在专心地骚扰荷荷,他见荷荷只顾低着头洗衣服,就抓起一团雪塞进她的后颈窝。荷荷凄厉地一声尖叫,一面惊恐地踊跳一面猛抖棉袄,秃子却得意至极,呲出满嘴的黄板牙仰着下颏儿狂笑不止。

“你这个坏种!”我甩脱牛牛冲上前去。

“你敢骂我?”秃子把吊在嘴唇上的黄鼻涕吱溜一声吸了上去,仿佛全吸到脑子里去了。他上下打量着我,十分蔑视地说,“你小子在城里吃了几天细粮,就不知谁老谁少了?我告诉你,我跟你爷爷是同辈的哩!你奶奶的,你小东西倒会护老婆……”

“滚你的葫芦瓢!”我奋勇地推出一掌。秃子没提防,趔趄两步向后仰翻过去,差一点栽进水塘,那顶臭气薰天的破棉帽滚落到冰沿上,白森森的秃脑袋晾了出来。

“嗨嗨!这是哪个小子的蛋没长毛!”

“谁家的猪尿泡吹成大皮球了!”

有人幸灾乐祸地胡乱喊叫着,水塘边所有的孩子都跟着哄笑起来。秃子一骨碌爬起身,夺了荷荷的棒槌,先把帽子拨拉过来赶紧捂到头上,而后象一只准备格斗的公羊,几步窜上高处,暴躁地甩掉身上的破棉袄,扬起棒槌冲我打过来。这时牛牛早已把风筝交给别人,从近旁柴禾堆里拽出一把铁叉,挺身过来一面遮住我,一面把犀利的叉尖对准了秃子肋条可数的瘦胸脯,大吼道:“你敢打我弟弟,我就捅开你的屎胞子!”

秃子猛吸一口气,木橛似地僵住了,老半天才把那口气吐出来。他把棒槌横拦在胸前向后退开,捡起破棉袄抖一抖雪,又用棒槌指着我,一边骂一边发狠道:“你这个野种,要不烧掉你家的房子,到时候我叫你爷爷!”

荷荷嚷道:“给我的棒槌!”

牛牛抖一抖铁叉,雄赳赳地冲出几步,作出欲将突刺状。秃子一面疾退一面使劲地甩出棒槌,牛牛闪身躲开,那棒槌却飞过来打中了荷荷的肩膀,荷荷“哎哟”一声捂着伤痛蹲到地上哭了,秃子飞也似地跑掉了。


    午饭后,母亲为上午发生的事找秃子的父母去了。她生性刚烈,平时为人极讲自尊,对秃子骂我“野种”的事当然不能容忍,因为这关系到一个女人的名声和荣誉。再者,在普遍以茅屋为居的乡村里,无论是什么人,这放火烧房子的话也是绝对不可以想说就说的。

牛牛还是被婶子抓去干活了,我一个人呆在西屋里百无聊赖,就到门口走动走动,忽而听到磨房里有动静,过去一看,原来是荷荷在磨面粉。大石磨隆隆作响,荷荷抱紧粗大的磨棍在使劲推动,她吃力地挣直了细细的脖颈儿,刘海和鬓角的垂发都被汗水粘在脸上,把眼睛都遮住了。

我说:“我来推。”

荷荷说:“你没推惯,会头晕的。”

“不碍事,我会推。”我说着就走过去与荷荷同抱一根磨棍推了起来,她显然感到了轻松,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对我甜甜地笑了。

“宝儿,你真好。”她由衷地夸赞着我,一边推磨一边拢着磨顶上的麦子,又说,“今天要推一斗麦面,你回来了妈妈才舍得吃细粮,平时我们只吃蜀黍面和红芋干,一天两顿饭。”

我说:“那怎么能行?”

“就这算是不错了。”荷荷象个成年人似地叹息着,喃喃地说:“去年‘刮五风’最厉害的时候,我们家半个月没做一顿饭,全家八口人饿死七个,只剩下我一个……”

我问:“你怎么到我家来了呢?”

荷荷说:“家里人都没有了以后,其实我已经能挣工分养活自己了——我在家是老大,我妈早就都教我做活了----我妈可能了,还识文断字的,俺村的人都叫她女秀才;一开始的时候,她舍不得吃,是我们家第一个饿死的人......‘五风’过后,我们村象我这么大的孩子都可以给生产队放牛割草,一天算半个人的工分,可是我二叔想霸占我家的房子,硬要把我讨给人家。说是讨,其实还要钱,你们家没有钱,他就说可以拿小牛抵,结果又白白赚了你们家一头牛犊。”

这之后,荷荷一直都在讲述她的家事,讲到伤心处就用袄袖擦抹眼泪,我专注地聆听着那些悲惨的故事,一直陪伴她把面粉磨完。

母亲傍晚回来,心里还在为秃子的事生气,吃点东西又出去了。荷荷收拾碗筷,把家里的零碎杂活一一做完,按照母亲走前的吩咐给我的屋里又烧上火盆,而后才搬个小凳与我对面坐下。她伸出双手向火取暖,那手,红肿得很厉害,上面冻伤斑斑,都是青紫色,有的冻裂处还在渗着血。

我忍不住问道:“你的手疼吧?”

“不要紧,到春天就会好的。”荷荷声音很轻很细地回答我,不好意思地躲避着我的目光,两只手只管朝着火盆交替地揉搓着。

我想起早晨的事情,对她说:“你这么能干,妈妈还打你,她对你太坏了。”

“你瞎说什么呀?”荷荷神色不安地看看身后,又瞅了我一眼,反驳道,“妈妈对我够好的了,她其实没有使劲打我——你没见过我二叔,他打人那才真叫狠哩,那地方要命他就专照那地方打!家里没有劳动力,要供你上学,又多了我要养活,她心里着急,有时候脾气就不太好。”

乡村的晚上是不点灯的,天黑了,屋子里只有淡淡的火盆里的微光。我把一根干树枝插到火盆里,不一会儿便燃烧起来。我抽出吐着火苗的树枝顽皮地指向荷荷,金色的火光顿时照红了她的脸,她的容颜其实十分娟秀,浓黑的双眉、修长的睫毛、又圆又大的眼睛。她的眼睛非常美丽,象幼鹿的眼睛一样流溢着内心的温存与善良,带着几分胆怯、几分羞涩。我想起上午秃子对她的称呼,下意思地问:“你几岁了?”

荷荷嫣然一笑,口齿伶俐地答道:“十三了,听妈妈说我比你大一岁哩,你能叫我姐姐吗?”

“能!”我爽快地答应了她,说,“我真想有个姐姐呢,在城里上学,学校里好多同学都有兄弟姐妹,只有我一个是‘单干户!’”

“单干单干,不是地主就是坏蛋!”荷荷紧锁的眉结一下展开了,俏皮地说了一句合作化时期的流行语,就此问起城里的事情。

于是,我就讲起那里的马路、汽车、楼房、电灯,讲起街道间或学校里发生的种种趣事,她用心听着,偶尔咯咯地笑出声来。

“城里太好了。”她无限向往地说。

我说:“爷爷叫我好好读书,将来上完大学就能住在城里了,到时候为政府做事,当大干部。”

荷荷的睫毛鸟翼般地忽闪着,试探地问:“到那时,你就一个人住在城里么?”我说:“哪能呢,到时候我把妈妈和你都接过去,带上爷爷大家一块住。”

荷荷急忙叮了一句:“你也接我去?”

“当然也接你去!”我肯定地说。

“太好了,太好了,那你就快点上大学吧!”荷荷热烈地拍手叫着,两只大眼睛兴奋得灿然生光,忙不迭地对我说,“真是那样就太好了,到那时我去给你推磨、做饭、洗衣服、烧火盆……什么活儿都是我一个人干!我一定把你伺候得好好的,也把妈妈和爷爷伺候得好好的!”

“荷荷你真傻,城里人都是买面吃,谁家推磨呀?”我被她说的忍不住捧腹大笑。


    母亲回来时已经很晚,走进家门一看见荷荷还在我的屋里,立刻就沉下脸来问:“你怎么还在这里?为什么不回厨房睡觉去?”

荷荷顿时容颜大变,慌忙站起,把双手拢在袖口里,百般无奈地向门口走去。一阵寒风袭来,她剧烈地打了个冷战,连连倒退了数步。身体单薄的她显然在冬夜的严寒面前支撑不住了,她回过头来目光凄惶看看我,又向母亲哀告道:“妈妈,外面实在太冷了,昨晚上牛牛家的羊都牵到屋里过夜了。”

母亲把眼睛一瞪:“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荷荷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语气悲切地说,“妈妈,俺家的厨房没安门呀,你又没给我被子,这几天夜里风大,不到半夜炉灶就凉透了,我实在受不了。”

母亲迟疑了一下,俄而又显得越发恼怒,用手指戳着荷荷的额头辱骂起来:“你这个小贱货,我看你是在打宝儿的主意!宝儿他才十二岁哪,总不会这时候我就给你圆房,叫你跟他睡一个被窝吧?”

荷荷屈辱地一面连连摇头一面哀哀哭泣。

我抗议道:“妈妈,你说话太难听了!”

母亲没有理会我,自顾数落荷荷:“你给我听着,我也是七八岁当的童养媳,就在那间厨房里搂着柴禾睡了二十年,我的那个婆婆比蝎子还毒呢,我受的罪你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荷荷缩成一团只是抽泣。

母亲一声断喝:“还不滚到厨房去!”

我为荷荷求情道:“妈妈,厨房这么冷,你别叫荷荷去了,她会被冻死的。”

“你给我少多嘴!就这两套铺盖两张床,你说叫她睡在哪里?”母亲冲我发了火,又对荷荷跺着脚逼问道,“你到底去是不去?”

荷荷无望地看看火盆又看看我,抹了一把眼泪,咬紧了嘴唇,两手交叉着抱紧双肩顶着寒风走出门去。

“不,不能叫荷荷去!”我又想起昨夜的情景,不顾一切地去追荷荷,母亲想扯住我,被我用力挣脱。

我也跑进了厨房,厨房里漆黑一片,冷得象个冰窖。我在灶前摸到了荷荷,她在那里缩成一团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一感觉到我的触摸,就象溺水的人得到搭救,立刻紧紧地抱住我大放悲声。母亲随后进来摸到了我,拉了几下没拉动,知道是荷荷在抱着我,越发气恼,就一边骂一边摸索着对荷荷乱打乱掐,叫她放开我。荷荷连声尖叫,就是不肯放手。

我在黑暗中拨拉着母亲的手,激愤地朝她质问道:“妈妈,你为什么这么狠心,这么坏?城里的妈妈谁都不会象你这样做的!”

母亲的动作竟然咯噔一下停住了,静止片刻之后,她又用很重的语气对我说:“你给我放下这个丫头,赶快回自己的屋里去!”

我倔强地大叫道:“我不去!”

母亲无计可施地哑然着,荷荷也止住了哭声,我们在黑暗与严寒中僵持着。突然,母亲坐到柴禾上哭了起来,嘴里絮叨着:“我的小老子吔,你想气死我吗?你屁大点儿就知道护着她,以后还有我的好日子过吗?”


“妈妈……”我的心恻然地感到了酸痛。

母亲越哭越伤心,说话的口气却大有松动了:“你给我说说看,家里就这点儿地方,不叫她睡在厨房倒叫她睡在哪里?”

“妈妈,”荷荷哽咽着,小心翼翼地说,“你就让我抱点柴禾到你屋里,睡在地上就行,过两天不这么冷了我再搬回来。求求你了,好妈妈,我能做好多活儿,还能给你做伴,不要让我冻死,我真的熬不住了。”

母亲沉默下来。在冬夜的包围中,厨房狭小的空间显得出奇地寂静,我可以听到自己以及每一个人的鼻息,听到荷荷瘦弱的筋骨在寒冷的折磨下一阵紧似一阵地咯咯抖动,听到夜风放慢了脚步在轻轻抚弄着屋檐的茅草,也仿佛听到母亲的心在急剧搏动之后开始放缓……

终于,母亲以一声长息拿定了主意:“这样吧,丫头你烧点热水,俺娘儿俩洗洗脚,你就跟我睡一个被窝吧。”

荷荷“哧啦”一声擦亮火柴点燃了灶灯,然后跑到母亲面前跪下,双手搭在她的膝盖上说:“好妈妈,谢谢你,我以后一定听话,一定好好干活。等我长大了也一定孝顺你,我说的话叫宝儿作证,你不要再伤心了。”

母女俩相搀着站起来,荷荷去打水烧火,母亲转身回房去了。我紧随着母亲进了东屋,扶着她到床边坐下,这才陪起了不是:“妈妈,不要生气了,刚才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话,您要是还生气,就打我一顿吧。”

“傻东西,妈妈几时拍过你一巴掌?”

母亲把我拉到身边坐下,爱抚地帮我理理刚才弄乱的头发,搂着我的肩膀静默良久,而后才解释起这一切:“孩子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村子里几辈子的童养媳都是睡在厨房里的,家家都是这样。好心的婆婆给个铺盖,不好的就什么都不给,除非亲生的闺女才会带在脚头前睡。你那个没良心的老子比我大八岁,我痴心地等着他,你奶奶竟叫我整整睡了二十年厨房!

“不是妈妈坏,俺们家铺盖少也不要紧,只是这丫头是人家生人家养的,人心隔人心,刚讨过来怎么知道她听话不听话,将来贤慧不贤慧?我这是有意打熬打熬她,好叫她以后孝顺。我的命这样苦,一辈子只有你这么一个指望,调教媳妇当然要多用心计。现在看来,这丫头不光模样儿百里挑一,人也乖巧能干,你一见面就这样喜欢她,妈妈心里也巴不得呢。将来你们成了,你可要好好待承人家。”

我说:“荷荷家里的事好可怜。”

母亲惨然一笑:“哪个童养媳不可怜?不是命苦的人谁会给人家做童养媳?”


    二十几天的寒假在故乡弹指一挥,很快就到了尽头,我必须回城了。早春的天气已稍有暖意,这一天,大清早我就吃好了饭,母亲去找叔叔,荷荷给我收拾东西。现在的荷荷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手、脸洗得干干净净,皮肤也显得白皙红润,气色与先前大不相同了。她原来的衣服已被母亲拆洗另用,这时身上穿的是一套合体的半旧棉衣,外面还蒙着一套花格罩衫。这都是母亲的衣服改制的,母亲的针线活全村第一。

荷荷的脸上挂满春天般的笑容,一边弄着东西一边跟我说着话:“妈妈说,你走以后她就叫我到西屋里睡,用你的铺盖。这下可好了,我可以伸开腿睡觉了!跟妈妈睡一个被窝,我整夜缩成一团一点都不敢动,生怕伸腿时碰着她,她一碰就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尽想伤心的事情……”

看着纯朴善良的荷荷,想到她是我未来的妻子,想到我们即将离别,我的心海之中油然地涌动着一股酸涩的热流。我暗自立誓:回去一定发愤读书,将来一定考上大学,一定要在城里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我也要做大人物,象那些区长、市长一样住在楼房里,好把妈妈和荷荷都接去,让妈妈吃精米细面,让荷荷穿好看的衣裳,再也不让她们受穷受苦。

“宝儿,你看这个怎么办?”荷荷碰碰我,打断了我的遐思,只见她双手高举,掌心里平托着一面小圆镜。这物件直径只有两寸多,在城里五分钱便可买到,我们班许多同学都有,因此我也买了一个随身带着。荷荷最初给我洗衣服的时候就发现了它,当时偷偷把玩爱不释手,后来又放到我的枕头下了。

我明白荷荷的心思,就在小圆镜上拍了一巴掌,慷慨地说:“这个,送给你了!”

“真的呀?”荷荷大喜过望,双手攥紧小圆镜贴到自己的心窝上,象个很小的孩子似地跳着脚叫道,“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了!”

就在这时,母亲和叔叔过来了,是叔叔把我接回故乡,这次还是由他送我回省城。叔叔插入我们中间,瞧瞧我又瞧瞧荷荷,伸手拿起我的行李,只说了两个字:“走吧。”

说走就得走,我与荷荷没能再说一句话,跟着叔叔走出几十步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荷荷正在倚门相望,可怜巴巴地两只眼睛都红了。又走了十几步我再次回头,却见家里的房门空荡荡地敞在那里,已没有了荷荷的身影,我顿时也有了空荡荡的感觉。

叔叔朝着送行的母亲诡诈地挤巴着眼睛,取笑道:“这小子一步三回头地,莫不是有什么心思放不下吧?”

我被窘得满脸发烫,母亲赶忙给我打圆场:“你这个当叔叔的也拿侄儿开心,宝儿屁大一点儿,懂得什么叫‘放不下’呀?”

叔叔笑道:“我看这小子已经开窍喽!”

母亲又说:“什么开窍不开窍的,俺家宝儿没有同胞的兄弟姐妹,也想有个伴儿呀,他跟荷荷在一块玩得好,是拿她当姐姐哩。他叔呀,现在兴婚姻自由了,养了童养媳不一定必做媳妇,我拿这丫头倒是当闺女待的。”

叔叔也说起了正经话:“也是的,嫂子对这个丫头太好了,我们看这丫头对你也确实孝顺,早早晚晚有她伺候着,你就不孤单了”

一提到孤单,母亲的眼圈就倏然红了,叔叔发现自己的言语触动了母亲的伤心处,慌忙说:“嫂子,你可不要再难受,兄弟说的是实话。切实再过十年八年宝儿就成人了,到那时给小俩口圆了房,过后再添上几个孙子孙女,不也是热热闹闹的一户人家么?”

母亲自我开解道:“不管怎么着,宝儿又走了,我是舍不得,心里就有点难受。”

我说:“妈妈,我会给你写信的。”

母亲苦笑道:“傻东西,写什么信?俺这村一个识字的都没有,接了你的信,我还得专门跑到集镇上找人念,还得给人家钱哩。”

叔叔说:“赶明儿日子稍微宽松一点,说什么我也叫牛牛上几天学,识几个字去。”

走到村外的黄土路上,母亲停下了脚步,把我揽在怀里,对我说:“宝儿,妈就送到这里了,你和叔叔一路平安吧。回到省城要听爷爷的话,要好好读书。妈这一辈子就熬你这么一个指望,不问日子有多艰难,还是处处为你打算、为你着想,你可要给妈争气呀。”

母亲的热泪大颗地滴落在我的额头上,叔叔拉起我的手,对母亲说:“嫂子你别这样,自回吧,俺爷儿俩得走快些去赶汽车了。”

母亲撤回手,任由叔叔拉着我走开了。渐渐地,我们远离了母亲,可我依然三步一回头地张望着,我在张望仍在那里独自流泪的母亲,也在张望母亲身后那一段通往我家的黄土路,我多么希望这黄土路上能够出现荷荷飞奔而来的身影……


    回到省城不久,父亲突然找来了,他从爷爷的身边把我带到南方的一座城市里。他现在是地方上的一名政协干部,住所正是一幢我所向往的那种小楼。原来,父亲南下时在一次剿匪作战中头部受了重伤,虽然侥幸没有送命,却几乎成了植物人。他住在部队医院里,上级派了一名护士专门护理他,在这位护士的精心照顾下,几年后他竟然奇迹般地康复了,这之后,他就按照“组织安排”与护士结成了夫妻,继母出身于旧时的大户人家,是个受过教育的女性,她没有生育,待我犹如亲生儿子。

我在南方优越的环境里读完小学,接着又上中学,正作着大学之梦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突然袭来。父亲因为“历史问题”被投入监狱,继母则因出身“反动家庭”不堪承受“造反派”的凌辱而自杀;小楼及所有的家产尽被“充公”,一个荣耀而美满的家庭骤然失落,我无归无宿,成了流落街头的游魂。为了自己活下去并且不让狱中的父亲饿死,我尽力地打短工挣钱,一直撑持到“清理阶级队伍”以后,父亲按“人民内部矛盾”定了性,总算给放了出来。患难中,女同学阿芳始终同情着我,眷顾着我,给我解决住处,给我找工作,不断伸出援手帮我度过重重难关,我们之间由此而产生了特殊的感情。

这种突如其来的、另类的打击使戎马半生的父亲蒙受了前所未遇的耻辱,再加上失侣之痛,使他的性情变得深沉郁闷,几乎终日不发一语。身为儿子,我只能竭尽所能地做好他身边的一切,努力修补这残破的生活。忽然有一天,故乡寄来一封由叔叔找人代写的信,信中说爷爷因受父亲之事牵连,被省城的“革命群众”强制遣返原籍,已于去年去世,再过几天就该是周年祭日了。父亲捶胸大恸,无奈“群众监督”尚未解除,有关方面不准他远行,只好由我一人回故乡祭奠爷爷。


几曾魂迁梦萦的故乡一别已是八年有余,儿时的记忆与情感,早已被这后来生活的风刀霜剑削剐得所剩无几。归途中,坐着缓如蛇行而如牛重喘的火车,数看着车窗外绵延千里的劣水穷山,往事的碎屑在漫长的孤独与寂寞中一点一点地聚合起来,于是我又忆起了那一年的寒假,那无情的风雪、那憎恶的顽童、那寒冷的厨房、那温暖的火盆……

唉!妈妈、荷荷、你们现在怎么样了?

这是在初秋的一个傍晚,我终于又回到了当年与母亲分别的地方。黄土路上,一大群摘豆子的姑娘正在坐地休息,她们仗恃人多,非但不肯让路,反而一个个瞪大眼睛,放肆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生平第一次遭遇如此众多的异性目光的袭扰,又加上陌生,直觉得面热如火,浑身不自在,连头也不敢抬。我只好从旁边蹭,两条腿又别扭着不听使唤,走得磕磕绊绊,忽然一只脚滑到庄稼地里,身子打了个斜跄差点摔倒,姑娘们就哄然一声大笑起来。

这时,她们之中缓缓地站起一个人来,试探着问我:“哎,你是到俺们这个村的吗?”

“是的,就是到这个村的。”狼狈不堪的我只是点头没敢抬头。

对方走近了我,突然喜悦地提高了声音:“你……你是宝儿吧?”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竟是一位乡村间极其少见的丽质姑娘,她婷婷玉立,颀长的身段、娟秀的容颜、妩媚的神情,简直是画家笔下精美绝伦的水墨仕女!她的面颊分明旋起了一对迷人的笑涡,她在注视着我,修长的睫毛象小鸟的翅膀在轻轻拍动,那双大眼睛依然象幼鹿的眼睛一样传神,依然流溢着内心的温存与善良,却倏然泛起一层晶莹的泪光。

“你是荷荷!”我忘情地呼喊着。

我的冲动使荷荷的面容遽然改色,她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的衣襟,说不出话,两眼直直地望着我,眼泪扑簌簌地滴落下来。忽而,她又慌忙半转身去,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泪容。

“哎,是荷荷的未婚夫回来了!”一个姑娘悄声说,姑娘们立刻凑成几堆咬起耳朵来。

一个当头儿的妇女走过来碰碰荷荷,说:“别在这里演《鹊桥会》啦,送你的‘牛郎’回家吧,回到家插上门再抱头痛哭。”

有个胆大的嚷嚷道:“回到家插上门就没有工夫哭了,人家还不……”

“瞎说什么呀?”荷荷被羞得满面喷红,冲那姑娘跺着脚嚷道,“这是俺弟弟!”

那姑娘压低了声音继续戏谑道:“弟弟?只怕是能在一个被窝睡觉的弟弟吧?”

姑娘们又是一阵哄笑,我与荷荷象逃避瘟疫似地赶快离开了。


     阔别已久的故乡几乎毫无变化,黄土路上到处是牛踩的痕迹,依然坑坑洼洼,村里的茅草屋无增无减,只是我们家换了个样儿。

那年父亲带我走时,曾通过叔叔与母亲协商,表明带我去南方是为了培养我,同时也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一心望子成龙的母亲欣然应允。父亲为此作了两项承诺:一、儿子一旦自立,即可与生母同住;二、出资给母亲建造新房。我一到南方,继母就给母亲寄来了建房的钱,在叔叔的操办下,家里推倒土屋盖了一体三间、坐北朝南的瓦房。布局还是在旧址上的模式,中间是堂屋、两侧连通东、西厢房;厨房和磨房也进行了翻盖。这房子显得很气派,青砖红瓦,在村中很是醒目。

母亲不在。荷荷说,妈妈告诉她,爷爷托梦说宝儿今天一准回来,因此妈妈大清早就带上一些手工制品赶集去了。集镇离家二十多里,母亲得卖了手工制品再买些东西,到中午以后才能往回赶。荷荷把我带进西屋,屋里收拾得很干净,白墙上贴着一张《红灯记》里“小铁梅”的剧照,算是唯一的装饰。家具非常简单:还是那架我用过的木床,床上平平整整地叠着一条线毯和一床棉被;床对面窗户下有个小小的梳妆台,是用木料新制的,尚未上油漆,台面上放着一个做针线活用的柳条盒子,还摆着一把木梳,一小瓶花露水和那个小圆镜。

荷荷见我看得仔细,就走过去用手抚着梳妆台对我说:“这是今年过年的时候请人打的,花了五块钱手工费,妈妈老是说太贵了。”

我说:“这样的东西应该有的。”

荷荷拈起那面小圆镜,将它合在掌心里,侧了脸,翘起嘴角对我看着、腼腆地笑着,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却把小镜子按在我的手心上。


    岁月悠悠,往事如昨,这渺小的物件居然毫无损伤。我捏着它看了又看,无意思地翻转了一下,竟慌得荷荷伸手来抢。我斜着身子遮住她,终于看清原来小圆镜的背面贴了一对用红纸剪的小小的鸳鸯。荷荷的双颊顿时飞起了两团深红色的云彩,不好意思的捉住我的手夺回小圆镜,跑到床边背朝着我坐下来。

我问:“这些年你和妈妈过的好吗?”

“过得太好了。”荷荷低垂着头,一面抚弄着小圆镜一面说,“真是多亏城里的爸爸,给家里盖了这么好的房子。妈妈也疼我,人家都说我们不像婆媳俩,倒象亲娘儿俩。”

一听“婆媳”二字,我的心顿时感到一阵酸楚,支吾着又问:“妈妈的身体好吗?”

“妈妈的身体还算好,就是好想你。”荷荷说话的语音甜润而轻柔,接下去却显得有点慌乱,“这几年村里这帮孩子都长大了,妈妈一看见人家结婚办喜事,就念叨‘俺的宝儿也可以娶妻生子啦,管他什么时候回来,我都要把你们的事办一办。’宝儿,你……你在外面想我吗?”

我言不由衷反问道:“怎么能会不想你呢?”

荷荷转过脸来神色嫣然地注视着我,美丽的大眼睛又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泪光。她似乎在期待着我,我的心象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脑海里却如断了胶片的电影屏幕一片泛白,我不知如何应对,只是木然站在她的面前。良久,她的眼泪从面颊上缓缓滑落下来,她掏出小手帕低下头慢慢擦拭着,再抬起头是却已恢复了平静的神态,她显然很好地克制了自己。

荷荷望望窗外的晚霞,一边站起一边对我说:“我去给你烧点水喝,你歇会儿。妈妈可能马上就要到家了,我还得看看晚饭怎么做。”

荷荷说着话儿就快步往外走,没料到脚下“咔嚓”响了一声。

“哎呀,我的小镜子!”她一声断肠般地惊叫,立即扑下身去捡起那面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的小圆镜,只见镜片已裂成两半。“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它呢!”她万分懊恼地跌坐在地上,先是捧着破镜发怔,继而伏到床沿上放声痛哭起来。

看着这般光景,我更是心乱如麻,不敢劝她也不敢扶她,只是在一旁着急地干搓手。俄而,门外有了响动,我急忙走出西屋,只见母亲已到堂屋门口。母亲擓着一只大篮子,里面盛着一些从集镇上购办的物品。我喊了一声“妈妈”,赶紧接下篮子,把母亲搀进堂屋。


“我的宝儿,我的心肝,你把妈想死了!你这个兔崽子是不是把这个讨饭的妈忘掉了?”母亲心花怒放的喊叫着、谩骂着。她显得苍老了许多,头发灰白,满脸皱纹,背驼得很厉害,乍一看象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她其实还没满五十岁,是艰辛生活的长久折磨才使她过早地这般老态龙钟。她上上下下地端详着我,抚摸着我的脸,心满意足地频频颔首,夸赞道,“皇天保佑,俺的儿子也象个人样儿啦!唉,你的那个老子年轻时候就是这个模样儿呀,真正的百里挑一,一表人才呀!”

我说:“妈妈,爸爸现在一切都好,他不能回来,托咐我替他问候您哪。”

“问候我干什么?他还能想起我?我一个乡下女人……”母亲被触动心事,脸上倏然敛去了刚才的喜气,又见荷荷两眼红红地走过来,便烦恼地问,“你这个丫头又哭什么呀?”

我说:“她刚才不小心把小圆镜踩破了。”

“踩破了就踩破了,一个小圆镜也至于这样?”母亲不以为然地嘟哝着,转念一想又责怪起来,“你这个丫头也真是的,那个小镜子自打宝儿给了你,一天不知要看多少遍,金宝蛋似地谁都不给碰一个手指头,偏偏今天宝儿回来,你怎么就给它踩破了?”

“我,我命苦……”荷荷失魂落魄地双手捧着破镜,鼻翼抽搐着又想放声哭。

母亲不无怜爱的指点着荷荷对我说:“就是爱哭。那年你走了以后,你猜怎么样?人家钻到西屋里抱着你的枕头哭了一上午!我叫她哭得没办法,就数落她:你这么大点儿就这样情重,要是过我这样的日子还不得活活哭死?”

正说到这里,叔叔和牛牛闻讯过来看我,荷荷与母亲就此到厨房做饭去了。


    晚饭后,母亲与叔叔坐在堂屋商量事儿,我由牛牛陪着到打麦场去睡觉。打麦场很大,是天热时村中子弟都去露宿的地方,各人自备一张草席,再有一张床单就行了。我们去得较晚,先去的人都已入睡,为了不惊扰别人,我与牛牛把草席铺在场地边缘,兄弟俩压低声音谈起分别后的事情。

牛牛十七岁就结了婚,已有三个孩子,最大的男孩都快五岁了,这几年他是家里主要劳动力,繁重的活儿都得他干,因此原本还算壮实的他已被过量的劳动压榨得象个干巴老头儿了。他跟我谈起荷荷的事:自打荷荷成人以后,因为模样儿太出众,又加上人很能干,渐渐地远近都出了名。虽然知道她是童养媳,暗地里还是不断有人找她求婚,她一概不予理会。去年有个造反派出身的“县革委”副主任下乡看中了荷荷,说荷荷是什么“当代的林黛玉”,就先自离了婚,然后找来死乞百赖地纠缠,荷荷竟当众对他说:“我已经嫁过人了,我的丈夫是个大学生,在大城市做大事业,比你强多了!”弄得那个家伙脸不是脸腚不是腚的,打这谁也不敢再来找荷荷了……

乡村的夜不会有城市那样的喧嚣,周围很安谧,流萤在夜空中漫游,天边低垂着一弯新月,秋虫在远远近近的草丛间令人心颤地低吟着。劳累一天的牛牛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我却心如铅坠般地独自厮守着这平原上的夜色。萤飞如星、月挂如钩,面对庄稼地吹过来的习习凉风,我的嗓子眼里却象堵了什么东西透不过气来,连呼吸都感觉着痛苦。


    第二天晚上,母亲设了一桌酒席,请来叔叔一家。两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完饭,母亲破例地叫牛牛的妻子秀兰收拾东西,却叫荷荷什么都不必做,只管陪我坐着。在母亲的暗示下,叔叔干咳几声清一清嗓子,开始对我们说话:“宝儿,荷荷呀,你们都是二十出头的人了,你妈想乘这个机会,把你俩的事儿办一办。宝儿来家一趟不容易,下次回来还不知什么时候哩,总不能就这样叫荷荷一年一年地空等吧?昨天我们在一块商量好了,今晚宝儿用不着上打麦场了,你们俩个就圆了房吧。”

婶子接过来说:“宝儿这一趟多住几天,小俩口也好多做几天夫妻。倘若这次能叫荷荷怀上,早早生个一男半女的,宝儿尽管在外面做事业,荷荷在家里横竖也算是有个抓头了。”

母亲捧出一对红烛一束香,放到我与荷荷面前,神情庄重地说:“荷荷是个好闺女,应该有这么一天。你俩若是没什么可讲,马上给长辈磕几个头,就算是拜过堂了。然后牛牛到西屋把红烛和香点上,那儿就是你们的洞房,再叫你们的大侄子牵着你们进去,就可以做夫妻了。明天你俩再给爷爷上坟去,也叫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为孙子孙媳成双结对高兴高兴。”

荷荷红着脸,不安地扭动着身体,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隐忍不发。我惶然地站起身,对母亲说:“妈妈,这样不行,我不能这样做。”

叔叔一家吃惊地望着我,荷荷也转过身来满脸狐疑地注视着我的表情。母亲却脸色陡变,目光锐直地盯着我的眼睛,语气冷峻地问道:“你,是不是不想要荷荷?”

“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嗫嚅着,不知如何解说。

母亲焦躁起来,一边开骂一边数落:“我看你这个东西,恐怕和你的老子一样没良心;荷荷是人才不好还是品貌不好?哪个地方配不上你?这些年你在你的老子那里,这个家里里外外全靠人家丫头,若不是她勤快能干、百般孝顺,我这个没人问的苦婆子早就饿死了、病死了!你给了个小镜子,人家丫头就把整个心掏给了你,天天想着盼着你在外面能有出息,眼巴眼望地等着你回来……”

“哎哎,嫂子吔,你这个明事理的人怎么也发急火呢?”婶子打着圆场道,“你不是常说,这俩孩子自小就有情有义吗?我看你是误会宝儿了,他怎么能不想要荷荷呢?年轻人脸皮嫩,往日一直当作姐姐弟弟的,乍一说上床做夫妻,他一时拐不过来呀,有点难为情嘛。你别生气!宝儿不会有事的。”


叔叔也对我作色道:“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惹你妈生气!我看这样吧,头磕不磕就算了,点好香烛,你们俩就入洞房吧。”

于是牛牛进西屋点上了红烛和香,婶子她们便连推带搡把我们拥了进去,叔叔全家半是劝说半是挑逗地闹起房来,一直折腾到午夜才告退。


    母亲早就去自己的房里了,西屋里最后只剩下我与荷荷,她始终坐在床头未发一语,只是凝视着那两只红烛。红烛已燃去大半,烛焰正旺,明亮的烛光把荷荷染得遍体金黄,象一尊沉思的天使铜像。我在她咫尺之外僵立着,搜尽枯肠地思忖着如何应对今夜剩下的时光,心底里一遍又一遍地设计着怎样剪断我们之间这一缕牵魂动魄的情丝,却总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一次又一次把所有的筹划全部打乱。

荷荷突然对我发话道:“宝儿,这时节我想问你一句要紧的话,你千万要跟我说实话——你在外面是不是自由恋爱了?”

“没,没有,那个……我,我怎么会干这样的事?”我语无伦次地撒起谎来。

率真、纯朴的荷荷未作质疑,而是信任地舒了一口气,又问:“那你对妈妈说‘不能那样做’,真的是因为不好意思才这样说的?”

“是,是的。婶子说的对,我就是一时拐不过来,有点难为情。”我本能地继续说着假话。其实我平素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这时候为什么会这样做。

“我也觉得好难为情。”荷荷神态释然地仰起脸来望着我,含情脉脉地端详良久,那双大眼睛又涌出了闪闪的泪光。她突然抓住我的一只手,哽咽、嘶哑地压低了声音说,“可是我心里好高兴,宝儿,人家心里好想你……”

我像一具蜡人似地无法做出任何表示,但是我的心潮却犹如飓风中的大海在上下翻腾。此时此际,我不能不浮想起我在南方的患难岁月,不能不回想起那位与我以沫相濡已有几年时光的红颜知己,临行前我们深情吻别,我曾为相互的爱情做出庄严的承诺。然而,面对今宵的红烛,面对苦待八年之久的孩提婚伴,我又怎么能够狠下心来,对她说我不能与她结成夫妻呢?眼前的荷荷宛如红莲出水,越发楚楚动人,面对她此时一往情深的娇柔神态,我又何尝不想把她揽入怀中,替她擦去腮边的泪,向她倾吐我内心深处对她真挚的怜爱呢?我犹豫着,思绪在感情的十字路口焦急地徘徊着。

痴情的荷荷不会洞察我的心思,她把面颊贴到我的手心里,让温热的眼泪尽情流淌着,轻声地问我:“宝儿,你真的愿意娶我?”

我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住了她瘦削的肩膀,无限惆怅地说:“我当然愿意娶你,可是我这些年在外面的生活真是太复杂了……”

“我知道,你和爸爸受了很多折磨,现在不是事情都过去了吗?”荷荷没能悟出我后一句话的内涵,却由于我在她肩膀上的抚摸激动起来。她按捺不住地站起身抱住了我的脖子,把面颊埋在我的颈窝里,在我耳畔娇怩地轻语着,“宝儿,你真好!我就知道你不会叫我白等一场。你是荷荷的心上人,我的好丈夫!”

无以名状的烦乱与痛苦使我闭紧了双目,心里怦然动起了决念:算了,就这样吧,就让今宵成为我与荷荷的永恒吧,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双手抱紧了荷荷的身体。瘦弱的荷荷被我抱疼了,却快意地轻叫了一声。两颗奔流着青春热血的心终于贴在一起,似乎整个房间都在迴荡着它们急剧的、一应一和的搏动声,连烛火都被震动了。

东屋的母亲好像一直在听着动静,荷荷的那声轻叫可能使她产生了误会,因此在那边招呼道:“荷荷呀,若是睡了就把烛火吹熄吧。”

荷荷闻言,犹如被人泼了一脸冷水,激灵打了个寒颤,慌忙与我分开。她惊怕地对我吐了一下舌头,整理一遍自己的头发和衣裳,须臾间又恢复了她那固有的端庄的淑女神态。她向床上看看,对我说:“你吹熄烛火自己睡吧,给我那张毯子,我到妈妈那边去。”

“你……”激情中的我感到一阵茫然。

荷荷胭红的双颊又旋起迷人的笑涡,生命之火在她的瞳孔深处炽烈燃烧着。她眼睛闪闪地望着我,再次拉起我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心窝上紧紧按住,无限深情地说:“自打妈妈把我讨过来,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知道我是宝儿的‘小媳妇’。那次回来,我们虽然很小,我却看到我以后的丈夫是个勇敢的人、好心的人,能保护我、爱惜我,我就打定主意非嫁给你不可!我的心早就掏给了你,我熬呀盼呀,到底熬到真地能跟你做夫妻的这一天了,我真快活!刚才你搂住我的时候,我真想叫你再搂紧一点,一刻也要不放松,一直搂到天亮!我真的再也不想和你分开,可是我思来想去,也早已打定了主意:我们不能就这样做成夫妻。”

荷荷放下我的手,表情庄肃地走开去,她把屋里巡视了一遍,走到梳妆台边拉个木凳坐下,然后用手指抚弄着红烛的泥座,眯起眼睛望着烛火,感慨万千地接着说下去:“那天妈妈和叔叔商量圆房的事我听到了。我知道,童养媳熬到头就是圆房,是最好的结果。妈妈疼我,我不能叫她伤心,因此我没有当她的面说出自己的打算。宝儿你知道吗?农村的女子比男人更苦,当牛做马一辈子,只有姑娘出嫁这一场算是最体面、最幸福的时候。那些正式结婚办喜事的,新娘子披红挂彩穿新衣裳,吹喇叭、放鞭炮,娘家送、婆家接,亲戚、朋友来贺喜,还摆酒席、散糖果,好歹总得风光几天、热闹几天。我荷荷也是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呀,一辈子也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呀,为什么我就不能和她们一样?童养媳也是人,人怎么能和牛、马一样,公的母的牵到一块儿就行了?”

母亲神色黯然地走过来,她被荷荷这样的突然爆发震懵了。荷荷慌忙过去搀住她,解释道:“妈妈,你可不要多心,我这些话儿不是埋怨谁,我只是跟宝儿说说这个事情。”

母亲眼泪汪汪地,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同情而又怜爱地望着荷荷。荷荷把母亲扶到凳子上坐下,依然情绪激昂地继续说着:“妈妈是我的,丈夫是我的,因此这个家就是我的,我谁都不会埋怨。现在妈妈老了,丈夫在外面,一切都得我自己干,我不要宝儿挣钱娶我,我要自个儿把俺俩办婚事的钱挣上来!我已经攒了一些钱,再过一阵子就差不多了。宝儿,八年我都等了,我们就再等两年吧。到那时你再回来,我会把一切事务都筹办好的,我们也和人家一样堂堂正正、象模象样地办一场婚事,然后甜甜美美地做夫妻……”


    此次返乡没住几天就收到父亲催我速归的加急电报,于是我只好匆匆赶回南方。原来,我被街道“革委会”列为“上山下乡”的对象,必须到山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且期限很紧。一直与我同甘共苦的女友阿芳不愿与我分离,毅然报名陪我去了极度艰苦的南方边境山区。在山区一晃又是两年时光,返城工作以后,父亲与阿芳的父母都认为我们已经到了结婚年龄,就催迫我与阿芳办了结婚手续,没过多久我们就举行了婚礼。我常常想起荷荷,觉得很对不起她,曾想写信向她坦白自己的情况,向她致歉,叫她不要再等待我。凭她的人才品貌,另找一个像样的人家当然绝无问题。可是,荷荷是个文盲,想到她无法读信,而且这样的信件也不便找人代读,因此我就一直没有为之动笔。

林彪“折戟沉沙”之后,随着国家政治的些微变化,父亲又被拉入“团结对象”,恢复了原来的头衔,随即赐还了我们原先居住的那幢小楼。生活好了起来,可是父亲还是那样少有言笑。他经常独自一个坐在北面的阳台上,心事沉重地了望着远方的天幕。

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初期,又是一个冬天,又该是学校放寒假的时候了。这天傍晚我从外面赶回家,一进门竟发现牛牛来了,父亲和阿芳都在客厅里陪着他。我惊喜地扑上前去,兄弟俩拥抱握手之后,我马上就发现大家的情绪很不对劲:牛牛神色凝重地满脸哀戚,父亲身如古钟般地坐在那里不言不动,阿芳的眼窝里还留着泪影,分明是刚刚哭过。大家的眼神把我的目光引导到茶几上,那上面展开着一块小手帕,一只破裂的小圆镜下面压着一些各种面值的钞票。小圆镜我是熟悉的,这方帕我也似曾相识,当是荷荷的随身之物。

阿芳把沙发让出一些拉我坐下,父亲却站起来,对牛牛说:“侄儿,把家里的事情跟你弟弟再说一遍吧。”

父亲说过话就走到面北的阳台上去了,我困惑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牛牛喝了两口茶水,开始对我讲述:“自打你那次回家走了以后,荷荷更是没日没夜地拼命劳动、拼命挣钱。除了给生产队正常出工,她还在家里喂了猪、养了牛,有点时间就得弄猪饲料、打牛草。伯母没有力气,只能帮她干点零碎活儿,所有的重活都在荷荷一人身上。到了晚上她还给毛线厂搓羊毛,搓一斤毛线给五毛钱手工费。别人家的女孩子一个月搓三、四斤挣点零花钱,荷荷拿这当作一回事,一个月能搓七、八斤,用的全是晚上睡觉的时间。村里的人不知道内里原因,只说荷荷钱心太重,这样干迟早要累死。这只有伯母知情,时常跟我们说,荷荷真是千里挑一,她这是争强傲胜,要自个儿挣钱买嫁妆、办婚事,给村里的童养媳作个样儿哩!

“可是,乡下挣钱哪有那么容易?一个姑娘家一天要干几个人的活儿,还伺候一个老人,怎么吃得消?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睡,弄得身体一天比一天单薄。去年秋天开始咳嗽,越过越厉害,伯母催她上医院瞧瞧,她说没有工夫。秀兰劝她不能这样干了,她说咬紧牙关撑到年底,猪和牛就都够上市了,到时候宝儿回来万事俱备,就用不着这样劳累了。她还对秀兰说,今年年底宝儿一定会回来。

“今年交腊月的头一天,荷荷在磨房里突然大口吐血,昏倒在地上,打这就再也没有起来。我们把她送到县医院,医生说她是肺结核晚期,重体力劳动引发大出血,生命垂危了。荷荷知道自己不行了,就一口药也不肯吃,说挣钱不容易,不能白白浪费掉。她叫我待她死后就帮她把猪与牛卖掉,一再托咐我,要我一定把这笔钱送到你手上,叫你拿着它娶个贤惠妻子,以后好好孝顺、赡养伯母。

“荷荷住进医院没到一个星期就死了,可怜的伯母整天悲号痛哭,水米不进,全靠医生天天给她注射生理盐水才保住生命,前几天知道我要来南方找你,总算开始吃点东西了。

“荷荷临死前说话已很困难,别人得把耳朵贴上去听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身上一直揣着这个破了的小圆镜,她对秀兰说‘自打这个小镜子被我一脚踩成两半,我就心里疑惑我和宝儿恐怕是今生缘尽了。宝儿有情有义,不会背叛我,这缘尽的事不知怎样应验。可可地我是这样地福薄命短,我这一死,缘尽的事正好应验在我自己身上,只是我对不起宝儿,半路上闪了他……’”

牛牛的讲述使我眼前一片黑暗,视觉与感觉都变得模糊起来,我甚至已经不知道此时置身于何处,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向愧疚、悔恨的深渊里坠落。我无法承受的走到面北的阳台上,满腔的热泪夺眶而出。直哭得昏昏沉沉。

在彻骨的哀痛中,我忽然觉察到自己不止是一个负心的人,而且还是一个罪人,这罪业太深太重,今生今世再也无法消弭,因为荷荷真真切切地死了。我曾经随手抛撒出一根飘忽不定的情丝,就是因为这根情丝的缠裹,才使一个无力挣脱的人终被窒息。我的罪过不止是没有果决地剪断它,而是根本就不该将它抛撒出去。无论命运如何待我,我都没有理由对一个纯情的姑娘这样不负责任,更没有权利拿别人一颗赤诚的心来当作我的一切磨难的祭品。

荷荷啊,一个无辜奉献了自己的精灵,你现在哪里?让我拿什么来偿还你?

一轮冰冷的圆月正在东侧的天际斜照着我,昏黄的月光抹在父亲的苍苍白发上,一个经历了无数灾劫的刚强老人此时也在饮泣。

我说:“爸爸,我对不起她。”

父亲早就知道我与荷荷的事,但他从未涉问,听我这样说,就头也不回地连连摆手。

“逝者如斯!”父亲以发自肺腑的雄浑之气对着北方无限的苍穹吟哦了一句。良久,他掏出手帕将面庞擦拭了一遍,而后对我吩咐道,“你请个假吧,再去故乡一趟。先替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在你爷爷坟前多磕几个头,再好好地祭奠一下那个苦命的姑娘,给她立碑的时候要在她的名字前加上我家的姓,就算是我和你妈的共同女儿吧。然后你就去做做你妈的工作,替我好好地求求她,叫她到南方来吧。我老了,高血压很严重,出远门很危险,要不然我就亲自去接她了。

“儿子,你就向她解释解释吧,请她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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