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向远方{上) 作者:虫二



电视剧《走向远方》

    每一种经济体制,都有着与之相适应的感情纽带。要改革旧的经济体制,当然就要破坏旧的感情纽带。而新的经济体制,则要求人们建立新的感情纽带。但遗憾的是,那些为破坏旧的感情纽带付出了重大代价的改革者们,却常常在新的感情纽带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也许,这是个悲剧。但中国如果没有这种悲剧便不能大踏步前进。因此。谨以此片献给那些甘愿成为这种悲剧人物的改革者们。
                                            ──作者题记

是的,这的确是个激动人心的埸面!

张灯结彩的大厅中掌声雷动。兴华机电公司总经理郑伯雍高举起泛着泡沫的酒杯:
“……同志们!朋友们!来宾们!为我们这次产品展销和订货会议的圆满结束,为我们今后的长期合作和将要取得的新的成功,干杯!”

他,西装革履,潇洒大方,谈笑风生地向我们走过来了。所有的人都望着他,用钦佩的、艳羡的、惊叹的眼光望着他,望着这位仅三十五岁的总经理。
频频的碰杯声、祝酒声、笑声……

他仿佛是走在用荣誉和鲜花铺洒的道路上……

引人注目的荣誉席。

在这里就座的都是已经退休的老年女工。她们是这个公司的前身──兴华机械厂的元勋。李桂英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她惊异地环视着周围,似乎对这一切难以置信。杜建英和曹诚在为她们敬酒,递食物,陪着她们谈笑……

这些人物都将在我们的剧中出场,我们将随着他们一起体验在一场伟大深刻的变革中种种人的喜怒哀乐……

大厅后面的一角。

在高低参差的人影间隙中,突然显露出一张会给人立刻留下深深印象的脸。这是周梦远,他伫立在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

他的下颏,男子汉的粗犷有力的下颏。

他的眼睛,经历过痛苦的眼睛。正是这双眼睛,使他的整个面孔显得刚毅而深邃。

他的衣着十分普通。是的,和郑伯雍相比,真是太普通了!

他异常感慨和欣慰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但眉宇间又分明渗透出某种深藏心底的痛楚……

白色的西装,苗条的身影,她轻盈地穿过人群,这是何茹。

她向郑伯雍请示:“总经理,开始吧?”

郑伯雍点点头。

她朝大厅对面做了个优雅的手势。于是,圆舞曲訇然而起,立刻把人们的情绪推向了高潮。裙裾鲜艳的姑娘们随着各自的舞伴在大厅中央旋转起来……

李桂英推推身边的女儿,似乎在示意,让她去参加舞蹈。杜建英脸红了,她连连摇手。

李桂英用手指点着女儿,开心地嘲笑着她的窘态,然后她扭头兴趣盎然地观看着一对对闪过眼前的年轻人……

又是周梦远那张刚毅、深邃的面孔。

又是谈笑风生地走在代表们中间的郑伯雍。

镁光灯令人目眩的闪光──这是记者在抢拍郑伯雍的大笑。接着,记者走上前来:“总经理同志!你们取得的成就,确实令人振奋!现在,你能不能谈谈过去呢?听说,仅仅三年前,你们还不过是个小得可怜的街道工厂?”

“干吗要谈过去呢?我不愿意谈过去!”

仿佛被触痛了某种记忆深处的创伤,郑伯雍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但当他意识到这使对方很难堪的时候,便语气和缓地补充道:“哦,谈起过去,会使我想起许多今天不在场的朋友。他们的遭遇将会……破坏您的情绪。我们还是谈明天吧!我的一位永志难忘的朋友说过:只有明天,才是具有诱惑力的!”

大厅后角。周梦远深深地吸了口气,感慨万千。

大厅中央。何茹洒脱地旋舞着。

周梦远为之一动,目光紧追着她的身影。

又是何茹。她容光焕发,楚楚动人。

又是周梦远。他的眼睛里满溢出难言的隐痛。

突然,两人目光相遇。何茹触电般地停下来,呆呆地望着他,望着这个自己曾经热恋过的男人。

“何科长,您怎么了?不舒服了吗?”她的舞伴,一位年轻的来宾关切地问。

“哦,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不起。”

说着,她已经甩下那莫名其妙的男青年,不顾一切地拨开眼前旋转的人们,向大厅后角挤去……

然而,周梦远已经不见了。

何茹在人群中挤着,钻着,踮起脚四处张望着。她那么焦急,那么激动。

过去的一切,又那样真切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几台车床和钻床静静地躺在破旧的厂房里,但手工抛光机和手工冲压机还在刺耳、沉闷地响着。

三、五一堆的老婆婆和中年妇女们,在李桂英的带领下,正在给汽车油箱盖抛光、上漆。而在车间那边,小伙子和姑娘们跟着副厂长郑伯雍,为油箱盖下料、成形……

“哎哟!”接着是“哐当”一声,杜建英不小心摔倒了。萝筐里的油箱盖撒了一地。

“蠢东西!摔着没有!”李桂英忙停下手里的活,挽起自己的女儿。她的骂声中带着一种明显的母性疼爱的语调。

“没……没什么。”杜建英揉着膝盖。她好象很怕人们意识到她的存在。

“你呀,丢人现眼的……”李桂英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白了她一眼,转身风风火火地往回走,一边亮开大嗓门,对那些看热闹的人喊道:“有什么好看的?快干活!”

杜建英默默地拣起一个个的油箱盖,她的眼眶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注满了泪水。她,是那种让人一看就会产生同情的老姑娘。

“喏,这就是长风机械厂的新产品。”曹诚站在手工冲压机旁,右手拿着一个带锁的油箱盖,左手拿着一个才成形的毛丕比划着。随后,他将左手的毛丕一扔:“咱们这玩艺儿又完蛋了!”

郑伯雍靠着机器默默地抽烟,他显得沉着、老练。

“副厂长,你看怎么办?这几天我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可跟人家说什么都不管用……”

“好,你去通知杜建国他们再加一个班。”郑伯雍答非所问地作出了决定,“我们得把最后这批产品尽快脱手!”

曹诚一听就不乐意:“还是你去吧。”

“你就说。是周厂长让他们加班!”

“这就是我们综合国内外技术资料,设计出来的八开三速烫金机。”新潮科技情报开发公司的张教授,非常自信地指着“微缩阅读器”上的图象介绍道,“目前国内只有上海、重庆、宜昌三个厂家生产烫金机。”但他们的产品都是单速的,无论在性能和价格上都无法与我们相比。生产我们设计的这种烫金机,肯定有广阔的市场……”

在一旁听他讲话的,都是些机械制造行业的厂长们。周梦远站在最前面,由于他身穿一件油迹斑斑的工作服,又最年轻,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请问,何以见得呢?”周梦远显得有些激动,颇为唐突地打断了张教授的话。
“因为,”张教授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国民经济正处在调整时期。虽然机器制造业普遍不景气,但印刷机械行业却遇上了黄金时代!为了对付日趋激烈的竞争,轻工业不但要提高产品的内在质量,而且还要努力改善产品的外观和包装。根据我们……”

“好!张教授,我们兴华……”

“小伙子,请你等我说完再插嘴。”张教授还是那样沉着,但语气中已隐隐带有几分讥讽,“干我们这一行的,通常都是很讲效率的。”

“可是,我已经用不着您讲解宣传了!我们厂决定接受烫金机的生产!现在,您是否可以谈谈转让技术的条件呢?”

张教授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你是哪个厂的?”

“兴华机械厂。”

“你们的厂址在……”

“城东麻石巷。”

“哦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你们是个街办小厂,对吗?”

“哄”地一声,在场的厂长们都笑了。

这极大地损伤了周梦远的自尊心。他转过身毫不客气地说:“是的!我们是个街办小厂!但是,各位国营大厂的厂长们,你们有谁敢在这里当场拍板,接受烫金机的生产呢?你们有谁不经过一系列扯皮打架的会议就能够决定新产品上马?我敢!我能够!这就够了!”他重新转过身来:“怎么样?张教授,我们可以进行下一步洽谈吗?”

张教授很感兴趣地望着他……

一股水柱,猛地朝曹诚扑头盖脸地冲来。接着,就是一阵哈哈大笑。

“杜建国!我操你妈!”曹诚狼狈地用双手护着脸,大声骂道,可语调是亲切的。

这是车间后面的水笼头边。以杜建国为首的小伙子们一个个只穿着短裤,正在洗冷水澡。象这样的街道工厂是没有澡堂的,一天的劳动之后,生活的另一部分总是由此开始展示出来。

“喂!把长子的衣服扒了!”杜建国甩掉手里的皮管,笑着扑上去。

“对!让他也洗洗!”

“长子哥!别客气啦!”

“每天一个泠水澡,包你不得感冒!”

小伙子们兴奋地围上来。

“别闹了!别闹了!”曹诚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赶紧跳到一边,一本正经地说:“杜班长!老太婆们干不动,叫你们去再加个班!”

出现了突然的静场,紧接着就爆发开了:

“这算怎么回事?不去!”

“干了一通宵,还要加班,不要命了?”

“这群该死的老太婆!”

曹诚两手一摊,做了个不得已的苦相:“行了,行了,我还愿意让你们加班吗?”

“你整天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当然愿意我们加班了!”

曹诚讨了个没趣,连忙把杜建国拉到一边,小声说:“这可是梦远的意思!” 

“……”正待全面发作的杜建国突然压住了火。

“真的,不骗你!”

“他怎么说的?”

曹诚觉得有希望了,忙掏出烟递上一根,同时神秘地:“他让我告诉你,给他个面子。”

杜建国咬咬牙,一把抢过曹诚手上的那包烟,朝小伙子们一丢:“每人一根!走,加班去!”

电子计算机旁。

“喏,请编入程序。”张教授将周梦远填好的申请表递给正在操作的工作人员。
屏幕上很快显示出了结果。

“懂德语吗?”张教授指着屏幕问。

周梦远摇摇头。

“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一。”

“老三届的?”

“嗯。”他已经从张教授那略带同情的眼光中预感到结果不妙,但仍尽量显得轻松诙谐地说:“张教授,您不是很讲究效率的吗?”

张教授苦笑了一下:“周厂长,我很高兴能认识你。但我只能告诉你,你们厂的有机结构不合理。你们只适合生产、加工小配件。所以,烫金机不能给你们厂。”

“请问,什么样的有机结构才合理呢?”

“简单地说,象你们这样的厂,就是要变目前的劳动密集型为技术密集型。”

周梦远一怔:“就是说,要动大手术,我们才能生产烫金机?”

“我可没有这样的意思。好了,我们很忙,再见!”

“张教授!我们厂到下个月,就连工资都开不出来了!”周梦远低下头,被深深的耻辱压得透不过气来。

“但我们不是慈善机关,我们的科研成果必须交给最适合生产它的厂家。而且,这不是一般的咨询,如果厂家不能盈利,我们要负责赔偿的!”张教授取下眼镜擦了擦,语气低沉地:“生活很残酷。是吗?周厂长?”

周梦远象是突然做出了一个有关人生的重要决定,他平静地一字一句地问:“能否给我一点时间呢?”

于是,他们面对面地站住了。张教授很贴近地看到了对方那刚毅坦然的黑亮的眸子……

“喂!孟大妈!今天厂里加班,吃送饭──,给你儿子送点好的去呀!”

静静的麻石巷里,响起李桂英高喉大嗓的喊声:“喂!各家各户注意了!今天厂里加班,吃送饭──给送点好的去啊!”

知道了,知道了──”

“李大妈!我刚买了香干,你拿点去!”

“不了!”李桂英拖着疲惫的步子,边走边打招呼,声音里充满了一个劳动妇女的自豪感。


隔着狭窄的巷子,对面的窗户赶紧关上了。

这是何茹的家。

何母拴上窗户插销:“哼!这是故意气我们!小茹啊!我再跟你说一遍,不许跟兴华机械厂的人来往!你是电大毕业生,将来还怕找不到比郑伯雍强一百倍的男人?”

何茹正在洗脸。显然,她刚刚从外面回来。

“哎,见到你舅舅了?”何母走上来,顺手端起了脸盆。

何茹把毛巾往洗脸架上一搭:“见着了。舅舅说,让我进兴华厂!”

“啊?!”何母的嘴巴成了鸡蛋形,“他真这么说?他就不能给你找个别的工作?”

“舅舅说兴华厂有前途!还说让你去求求郑伯雍!”就象是要故意气气妈妈,娇惯了的何茹翘着小嘴唇,踏着优美夸张的舞步,“格登格登”地走了。

何母发呆的脸。

“来,多吃点!”

破旧的厂房里,工人们正围在一起吃午饭。李桂英把一大勺炒肉片倒在儿子杜建国的碗里,随后在撅着嘴的建国的头上打了一巴掌:“年纪轻轻的,加个班怕什么?我五八年那会儿,三天三夜不睡觉,也是常有的事。”

她说着,转过身来提高了嗓门:“我说大妈大嫂们!吃完饭要加紧干!厂子是大家的,有困难得大家一起来克服!”

“放心吧!李大妈!”

“李大妈!你也快点吃吧!”

“李大妈!你这炒肉片要不要大家一起来克服呀?”小伙子们趁火打劫地围上来。

生活是艰难的,但气氛是热烈和谐的。

烟雾弥漫的保管室里。周梦远和郑伯雍的谈话似乎已进行很久了。

“别人还好办,可李桂英呢?她对你我是有恩的啊!六六年你父母自杀后,是她收养了你……”

“干吗谈过去呢?只有明天,才是具有诱惑力的!”周梦远狠狠地吸了口烟,冷冷地打断了郑伯雍的话。

“我并不想谈过去,只是想提醒你,硬干会要大伤感情的!千百年来,中国人把感情看得比理智更重要!”

这时,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杜建英端着饭菜轻轻地走进来。

“建英,来,我们一起吃!”周梦远接过碗筷。

“你们忙吧。”建英低着头轻轻地说,又轻轻地走出去了。

周梦远感情复杂地望着她的背影。他突然有了主意,于是坚定地说:“好了,别争了!那种依靠一种街邻感情来维持生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至于李桂英,我有办法对付她!”

“决定了?”

“决定了!”

郑伯雍无力地朝后一仰:“兴华机械厂艰难的日子开始了!”


黄昏。郑伯雍家,饭菜已经摆好了。

“不逢年不过节的,何必这么破费呢?”李桂英端着酒杯,喜滋滋地对郑伯雍和瘫痪的老父亲说。

“这是伯雍的心意。”坐在轮椅上的瘫老人笑眯眯地举起杯。

郑伯雍也客气地:“老厂长,早想请您吃顿饭,一直没时间!”

“那我就不客气了!来,干!”李桂英哈哈笑着,一仰脖灌下了一杯白酒。

瘫老人高兴地抿了一口酒:“应该的!应该的!别说是伯雍该孝敬你,就是我,要不是多亏了你家建英天天来照看,只怕早就……”

“噢!说到这个死鬼,我倒想起件事来了!”李桂英放下筷子站起来:“郑伯伯!建英给你买了毛线,要帮你打件毛衣,她让我量个尺寸……”

“哎呀!这怎么敢当?建英呢?她怎么不来?”

“嗨!这出不得众的死鬼!伯雍一在家,她就不敢来嘛!”说着,她好象刚想起什么,“伯雍,你和建英吵过架?”

“没有啊!”

“唉,伯雍啊!你要把对我的这片心用一半在建英身上,我就谢谢你了!她都快三十岁了,你就帮她找个对象吧……”

瘫老人颇有同感地点着头:“该找了!该找了!”

“嗨!提起这个死鬼我就有气!她把我这张老脸都丢尽了!正正经经的小伙子谁愿意要她呢?”

“那件事不能怪建英!”郑伯雍很认真地说,“谁都知道,建英是受了那个流氓的骗。老厂长,这事您别着急。现在是八十年代了,年轻人对这种事情的看法不同以往了!”

“李桂英突然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望着伯雍:“伯雍,你不是早跟何茹断了吗?”
伯雍心事重重地苦笑着,没有说话。

“呃,是她妈不同意。”瘫老人赶忙说明。

“那不就完了!”李桂英两手一拍,哈哈笑起来,“我看伯雍和建英就是很合适的一对!郑伯伯,我们攀个亲家吧!”

“……来,再喝一杯!”瘫老人看了儿子一眼,答非所问地拿起了酒瓶。

“唉,我知道,建英这死鬼,说起来谁都可怜她。可一说到这上面……算了!不讲了。”她一仰脖又灌了一杯:“郑伯伯,您看哪有我这样的妈妈,自己给自己的女儿作介绍!唉,实在是这块心病……”

    小饭馆里。
    杜建国:“大哥!你放心!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听你的!”
    周梦远满意地笑了。他把眼光转向曹诚。
    曹诚:“建国都干了,我,没说的!”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

    郑家门口。
    “慢走啊!”屋里传来瘫老人热情的送客声。
    “多谢啦!多谢啦!”李桂英脚步有些踉跄,对搀扶着自己的郑伯雍说:“哎呀,喝多了!”
    “老厂长,我记得早两年,您喝一斤白干都没事儿!”
   “唉,老了!比不得以前了……”
    郑伯雍趁机开导:“我要是您啊,干脆退了休,回家享清福!”
   “嘿!看你说的!人到五十五,赛过出山虎!我才五十四嘛!你以为我真不行了?”她一把推开郑伯雍,甩出一串爽朗的笑声。
    李桂英没走几步,劈面撞在提着两瓶酒、两包点心的何母身上。何母躲闪不及,忙将礼品往身后藏。
    这反而引起了李桂英的注意:“喂!你来干什么?”
    何母显然有点怕她,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来看看郑伯伯,关你什么事?” “哼!”李桂英双手一插腰:“你有那么好?你把人家祖宗三代都骂尽了,还有脸来看郑伯伯?!老实说,是不是又想打我们郑副厂长的主意了?”
何母张口结舌。
    “别做梦了!告诉你,我刚才给他介绍了一个好姑娘,他满意极了!对不对?伯雍?”李桂英装得煞有介事。
    “何伯母,李大妈她喝醉了……”郑伯雍有苦难言。
    “哼!”何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鼓鼓地转身就走。
     李桂英望着她的背影开心地大笑,然后又诡秘地对伯雍说:“我就是要气气她!你放心,建英那事我再不提了!以后我另帮你找个好的!”

    “……就这么回事。你对你妈解释解释……”
     江边沙滩上,郑伯雍和何茹席地而坐。
    “哈哈哈哈!”何茹笑出了眼泪,“你何必杞人忧天呢?喂,星期天我妈请你上我家赴宴,去不去?”
    郑伯雍一楞,想了想:“不行,暂时不能去你家。”
   “怎么,你就那么怕李桂英?”何茹不高兴了。
   “是的。”郑伯雍老老实实地说,“特别是现在,我不能跟她搞僵。”
   “好吧,那就不提了!何茹换了一种半揶揄半认真的口气,“目前本人电大文凭已经到手,请问副厂长同志愿不愿开个后门,让我进兴华机械厂混碗饭吃?”
郑伯雍又是一楞,然后坚决地:“不行!”
   “为什么?”何茹挑战般地盯着他,“你是觉得兴华屈了我的才,还是我不能胜任兴华的工作呢?”
   “都不是。”郑伯雍永远是沉着的,“你现在进兴华不合适。”
   “前怕狼后怕虎!”何茹腾地站了起来。
    郑伯雍也跟着站起来:“何茹,别任性!再过几天你就明白我的道理了。”
    “郑副厂长,你使我很失望!”何茹冷冷地说完,甩开步子就走。
    郑伯雍望着她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周梦远的房间里,亮着灯。
   “建英,你进来!”周梦远站在屋中间,“我们慢慢说。”
    杜建英靠着敞开的房门,心事重重地摇摇头。
    周梦远只好走上前去。这一刻,他的脸显得很柔和:“你想想,许多国营大厂,有那么好的设备、那么雄厚的技术力量,可为什么生产搞不上去呢?他们的手脚被捆住了!现在,我们如果不利用手中的自主权,等到他们解开了手脚,我们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嗯,我懂了……”
   “那,你能支持我吗?”
    “嗯。”她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双灼热的男性的眼睛,于是赶紧低下头:“哦,我该走了。”
    她轻轻地朝门外的木楼梯走去。
    “建英,你再坐坐!”
    “不了,你该休息了……”
    周梦远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杜建英,惘然若失……

十一

    科技情报公司张教授的办公室内。
    张教授在摇头:“……我有个姐姐就住在麻石巷。你们那样的厂子我很清楚,都是五八年由家庭妇女办起来的。你现在要干的事无异于改朝换代……”
    “张教授!我有把握处理好这个问题!”周梦远迫不及待地说。
     张教授扬起右手截断了他的话:“团结和安定是正常生产的首要前提!而我现在非常担心,你的变革将在厂里诱发一场混乱!”
    两人严肃地对视着,沉默了片刻。
    “我们情报公司和你们厂一样,都是民办的,”张教授沉思着说,“不能赢利就得垮台。周厂长,不要怪我疑心太重啊!”
    “谢谢您的提醒。”周梦远胸有成竹,“到时候我要请您亲自验收。达不到您的标准,烫金机我自动放弃!”
    “需要多长时间?”
    “十天。”
    张教授从抽屉里取出一叠表格推到周梦远面前:“这里一共有十几家厂子的申请书,他们都是要求生产烫金机的……”
    周梦远象个面临决斗的勇士,双眼射出逼人的光芒:“那么,五天!”
   “好!”张教授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之间现在可以达成一项口头协议。你的人事改革成功了,烫金机就交给你们厂生产,如果发生了混乱,情报公司概不负责!”
   “一言为定!”

十二

    “梦远啊!钱可不该这么乱花啊!”李桂英站在穿衣镜前,一边抱怨,一边高兴地比试着身上一套崭新的料子服。
    周梦远坐在饭桌前唏里呼噜地吃着面条,风趣地说:“这算什么?妈妈,将来我还要给您买辆汽车呢!”
    “那我可就等这一天啦?”李桂英哈哈笑着,忽然又觉得不妥,“嗯……不好。我老了,不该穿这么好,会折寿的!梦远啊,这套衣服给建英吧!”
    “建英还有建英的。”
     李桂英眼睛一亮,踅了过来:“你给建英买了什么?我看看!”
    周梦远打开提袋,露出一盒香港造的“美发器”。
    “哟哟!这么高级呀!”李桂英朝厨房大声喊起来:“建英!建英啊……”
    “哎哎哎!这事您可别插手!要给我自己给。”周梦远连忙拉上提袋拉链。
    “好好好,我不插手!我不插手!”李桂英乐不可支。“梦远啊!还是你懂我的心啊!你要是能解了我这块心病,我……哈哈哈哈!”

    门口。
    李桂英: “以后没时间做饭就到我这儿来吃!别老泡方便面,搞垮了身体!”
    “哎!妈妈,明天到厂里我要跟您商量一件大事!”周梦远边说边往外走了。
    李桂英刚要转身,突然听见对面有人在叫:“周梦远同志!”
    她回头一看,对面的门开了,何茹穿戴耀眼地站在门口。周梦远回头向何茹走过去:“是你叫我?”
    何茹斜了对门的李桂英一眼:“对。敢不敢进来坐坐?”
    周梦远随着她的视线望了望李桂英,同时眨了眨左眼:“笑话!有什么不敢啊?”
    李桂英望着周梦远进了何家,生气地将自家大门猛地关上。

    何茹的房间里。
    周梦远四处打量着,走到桌旁翻了翻书。
    何茹递上一杯茶:“你知道我是谁吗?”
    “略知一二吧!”周梦远接过茶杯,“你姓何。跟我的好朋友郑伯雍谈过恋爱。还有,你妈妈是,”他朝对面一努嘴,“我干娘李桂英的仇人。”
    何茹一点也不回避他的目光:“那就是说,你对我的了解等于零。”
    “哦?那你自己说说吧!”周梦远坐了下来。
    “我在家待业四年。自费上了电大。现有国家承认的大专文凭。因为电大不管分配,现在急需自谋职业。听说兴华机械厂大有前途,所以斗胆向你自荐!”
    周梦远把手一伸:“毕业成绩单!”
    何茹立刻从桌子上拿起来,双手呈上。
    周梦远展开扫了一眼,然后抬起上眼皮:“你为什么不找郑伯雍,而要找从未打过交道的我呢?”
   “我找过他了。他说因为种种关系不好处,拒绝了我。”何茹仍然毫不躲避周梦远那锐利的目光。
    周梦远抬腕看了看日历表:“今天是二十八号,两天以后,你到厂上班。”
    他将成绩单往她手里一塞,说声“再见”径直向门口走去。
    何茹一个急转身:“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让我明天就上班?是不是还要通过李桂英?”
   “李桂英是原来的厂长,我是现在的厂长。你愿意明天来也可以。但是这个月只剩两天了,我不能白白给你一个月工资!”周梦远头也不回地说着,大步走了出去。
    何茹心情振奋,禁不住原地旋转了一圈,使劲挥舞着胳膊喊了一声:“嗨!”


十三

    简陋的厂长办公室。
    李桂英将一迭材料纸猛地摔在桌上:“什么?!叫我退休?!”
    周梦远将弄乱了的材料纸理齐。那是一份<<发展意向书>>。
    “我们这个街道小厂,因为历史原因,老年女工过多。现在已成了阻碍生产发展的主要因素……”
   “我们是兴华的元老!”李桂英大叫:“没有我们哪来的兴华厂?!”
    周梦远好象没听见她的吼叫,继续平静地说:“就因为您是元老,是老厂长,是老年女工们的当然领袖。所以只有您带头退休,才有可能解决这个问题。”
    “你别做梦了!我就是到死的那天,也得把气咽在厂里!兴华厂是我办的!是我办的!”
    “在我们这个制度下,工厂不是谁的私产!”周梦远也激动起来,“我是全厂工人选出来的厂长,不是您封的!我只能代表全体工人的长远利益!李桂英同志!”
    李桂英楞了。她的嘴唇哆嗦着,泪花溢满了眼眶:“……什么?李桂英同志?六六年你父母自杀的那会儿,你怎么不叫我李桂英同志?周梦远啊周梦远!我老实告诉你,我能扶你上台,就能赶你下台!”
   “笃笃笃”,本来就敞开的门上有人敲了三下。是何茹满不在乎地站在门口。 “周厂长,我在家坐不住,还是提前来了。”
    周梦远的脸象戴了面具一样没有表情:“好吧,我还是介绍一下。这是我新聘请的技术员何茹同志。这位是我们即将光荣退休的老厂长李桂英同志。”
    椅子被撞倒了,李桂英猛地冲过来:“好啊!原来要把我们赶出去,是为她这样的人腾位子!周梦远!你……”
    她气得浑身颤抖,说不下去了,冲出了办公室。
   “你可真会凑热闹。”周梦远冷冷地说。
    何茹冲动地昂起头:“只要你顶住,我就跟着你干!”
    周梦远冷峻地直视着她。

十四

    车间,飞速旋转的抛光机旁。
    李桂英毫无道理地训斥杜建英:“你去给我拿油箱盖来呀!我要你现在就去!你怎么不说话?!聋了,还是哑了?你这个不害臊的家伙,把我的脸都丢尽了!你去呀!我要你现在就去……”
    杜建英低着头,噙着眼泪,默默地给最后几个油箱盖抛光。
    那一边,正在拆手工下料机的杜建国,忍不住握紧手中的工具就要冲过来,是他被郑伯雍一把拖住了。
    建国流着眼泪,轻轻地喊了声:“姐姐……”
    几个老太婆围上去:
    “李大妈,息息火,要伤身子的……”
    “你们给我走开!我骂自己的女儿,关你们什么事?!”李桂英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
   “这不能怪建英!厂里已经决定不生产油箱盖了……”
    “这已经是最后几个了……”
    你们知道个屁!都围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干活去!”李桂英怒吼着驱赶老太婆,就象是一座移动着的火山:“还愣着干什么?人家嫌咱们老了,拖了后腿!快干活呀!干出个样子来看看呀!……”

    车间变得象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傍晚,工人们都下班了。空荡荡的车间里只剩下李桂英一个人。她在给油箱盖上漆,眼睛却不知盯着什么地方。也许,她又忆起了早已逝去的美好岁月?……
    建英给妈妈送饭来了。她把碗筷轻轻地放在妈妈身后的工作台上。
   “建英……”李桂英并未回头,“来,在妈妈身边坐坐……”
    建英轻轻地坐在妈妈身旁,她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满含着理解和同情……
“唉……,你什么时候能结婚,让妈抱上白胖白胖的外孙子?……”李桂英神情恍惚,就象在说梦话。
    建英的泪水汩汩而下。她把头轻轻地倚在妈妈的背上……

十五

    郑家。
    瘫老人拥被靠在床上。昏黄的灯光下,杜建英坐在床前织着毛衣。这是我们第一次发现,她原来竟是个很健谈的人。她好象根本不用思索,就把话语和毛衣一起编织出来了:
   “……我们小时候,妈妈从来不管我们。因为她太忙,整个心思都放在厂子里了。弟弟差不多就是我带大的。建国不满周岁的时候,我妈妈经常没有时间回家喂奶,饿得他把嗓子都哭哑了。我那时候小,不知道怎么办,就也跟着哭。哭啊,哭啊……郑伯伯,兴华厂简直是我妈妈的命!她想不开也是理所当然的。您说是吗?”
   “是啊。人太爱一样东西,就舍不得撒手,捧着、捏着、揣着,结果,反而给弄碎了……”瘫老人的脸上闪着睿智的光。
    建英起身把毛衣在老人身上比了比,又坐下继续编织:“梦远也不容易。刚过三十岁的人,担这么重的担子,又不甘心维持现状……那还能不和上下左右磕磕碰碰?还有伯雍,又要帮梦远往前闯,又要想方设法照顾每个人的利益,……唉,他们都难啊……”
   “建英啊,这些话你干吗对我这个不中用的瘫子说呢?你该去对你妈妈、对梦远、对伯雍他们说啊!”
    建英抬头与老人的目光相接,然后又低下头:“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发言权?”
    老人微笑着摇头:“不,每个人都有他应该发言、而且非发言不可的时候……”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建英:“伯雍回来了,我该走了。”
    她走到门口,与刚进来的郑伯雍擦身而过时,彼此略一点头。
    瘫老人:“外面太黑,让伯雍送送你吧!”
   “不用啦……”建英的声音远远传来。
   “真是个好姑娘啊……”老人自言自语。
    伯雍望望父亲,又望望门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十六

    清晨的麻石巷。
    何茹打开门,一边往外走,一边撕着一块油饼往嘴里塞。
   “小茹啊!上班的时候从后门进去!听见没有?”门口探出何母的脑袋。她朝对面看了看,担心地嘱咐着。
    何茹觉得好笑,转身刚要走,一眼看见郑伯雍骑着自行车过来了。郑伯雍在李桂英家门口下车,正准备支单车……
   “喂!伯雍!一块儿走?”何茹高声喊着,朝他走过去。
   “嚷什么?……”
    没等他说出第二句话,她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
   “注意点影响好不好?”郑伯雍哭笑不得。
    何茹满不在乎:“咱们是同事,又是朋友,影响谁了?”
   “好好好!咱们下班再聊吧!”
    他赶紧骑上单车。但没想到何茹跟着一蹦,上了后车架,车闪了两下,险些摔倒。
   “别怕,这一段没警察。喂!骑稳点!技术不行的话咱俩换过来!”
    郑伯雍很有些不高兴了,然而又无可奈何。
    何茹:“喂!在周梦远和李桂英的这场冲突中,你支持哪方?”
    郑伯雍:“对于我来说,不是支持哪一方的问题,而是怎样设法平息风波,维护兴华厂的团结和正常生产!”
    何茹“噔”地跳了下来:“你一个人走吧!”
    郑伯雍也随之下车:“又怎么了?”
   “放心吧!以后再不用担心影响了,我保证不再打扰你!”
   “什么意思?”
   “你比周梦远差多了!”何茹甩下这句话,自管自地朝前走了。
    郑伯雍的心仿佛被戳了一刀,他用苦痛的目光追随着远去的何茹。

十七

    厂门口高高地贴着一张大红榜:“光荣退休人员名单”,第一个名字就是写得端端正正的“李桂英”。
    人声鼎沸,什么也听不清楚……
    李桂英振臂一呼:“老姐妹们!跟我走!去找那个忘恩负义的小杂种!”
人流向厂内涌去……

    自来水笼头边。
    杜建国和小伙子们又在洗冷水澡。
   “哎,怎么了?”建国抹掉脸上的水:“走,看看去!”
    小伙子们忙跟着他往外跑……

    简陋的小楼前。
    李桂英领着老太婆们刚要登楼梯,突然一个浑身闪着水花的身影横在前面。
   “都给我站住!”这是杜建国。
    李桂英扑上去拉他:“小兔崽子!我是你妈!”
    杜建国一转身子甩开了她:“今天除了我大哥,谁我也不认!”
    楼梯口僵持住了。

    “喂!大妈们!为了你们的光荣退休,厂里在育红小学租了一间教室,大家快去开茶话会哟!”
    郑伯雍边喊,边领着曹诚、杜建英等赶过来。

    李桂英:“不去!老姐妹们,我们不能去!我们要重新选举!……”
    就在这时,周梦远严肃而镇静地出现在楼梯上。
    李桂英:“周梦远!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敢不通过管委会就宣布?!”
    “用商量的方式通不过我就强行通过;谁认为他有能力改变我的决定,就请来试一试!”周梦远的回答掷地有声。
    李桂英气急败坏:“好,好,这可是你说的!”
    周梦远一招手:“下料班,过来!往前站!”
    赤裸着上身的小伙子们“呼拉”一下围过来。他们一个个肌肉突凸,和对面的老太婆们形成鲜明的对照。
    周梦远:“请你们和他们比一比!看谁代表着新兴的、坚强的生产力!是不分老少,不分能力高低地泡在一起磨蹭下去,让兴华原地踏步,最后被时代所淘汰呢?还是把机会让给年轻人,让他们去开创你们不敢想,甚至想不到的美好前景呢?怎样做才是真正的爱兴华?你们说?”
    沉默。
    忽然一位老婆婆叫道:“那以后,厂里还管不管我们呢?”
    周梦远突然感到很难过,他动情地说:“当然要管!目前兴华厂正在处于极端的困难之中!我已经决定,从下个月起,每个在职工人只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资……”
    下面一阵骚乱。周梦远用双手压住喧哗:“请听我说完!可是,你们的退休金一分钱也不会少!因为这是你们应该享受的待遇!这表示兴华厂的年轻一代将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功绩!你们不都是非常热爱兴华厂吗?那么现在,就请你们用实际行动──退休,来为兴华作最后一个贡献吧!我代表全厂职工谢谢你们!”说着,他恭敬地一躬到地:“现在,请大家跟郑副厂长去开茶话会!”
    “哄”地一声,许多老婆婆哭了起来。哭声、劝解声、喊叫声使整个工厂陷入一片混乱……

十八

    雨夜。
    郑伯雍从一家门内走出来,撑开伞。他身后一位老婆婆抹着眼泪送他:“伯雍啊!我的事可就全拜托你啦!”
    “您放心!”郑伯雍站在雨中回答:“退休金、医疗费都是有保障的。您儿子的事,到时候我会说话的。”
    “哎!多谢你啦……”

     郑伯雍疲惫的脸,在水中跋涉的双脚……

     他又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另一位老婆婆把他迎进去……

    郑家。
    又是那昏黄的灯光,又是守着瘫老人的建英。她还在织着那件毛衣。
    老人:“建英啊,太晚了,你回去吧!”
    建英:“伯雍还没回来,我再陪陪您。”
    老人什么都明白。他不再说话,仰靠着闭上双眼……
    脚步声。
    建英站起来:“伯雍回来了,我该走了。”
    两人在门口相遇,却都不急于走过去,相视了片刻……
    “建英!下雨路滑,让伯雍送送你!”老人说话了。
    建英破例没有拒绝,而是期待地望着伯雍。
   “走吧。”伯雍撑开伞,率先出了门。
    建英回头看看床上的老人。他在挥手示意她快去。于是她默默地走出去了……

    雨中,两人打着一把伞,踽踽而行……
    建英:“……我妈妈准备领人去情报股份公司闹。”
   “什么时候?”伯雍震惊地站住了。
   “明天。”
   “啊?!”伯雍胸中波澜起伏,眉头越拧越紧……
    突然,他伸出空着的左手,一把搂住建英的肩背,说:“走!”
    建英不得不倚在他的怀里。她不敢乱动,勉强跟上伯雍的步伐。
    两人僵硬、别扭的身影越来越远。风雨猛烈地扑打着那薄薄的小伞……

十九

    车间里。
    在“嘿哟嘿哟”的口号声中,周梦远正领着小伙子们移动机器,重新规划生产线……
   “梦远!梦远!”曹诚打着一把伞从雨中跑进来:“坏事了!老太婆们要去情报公司闹事!”
   “什么时候?”
   “明天!”
    周梦远放心了,平静地问:“烫金铸件的加工单位你联系好了吗?”
   “这不成问题,拖拉机配件厂满口答应了。可是,这一闹,这,这……”曹诚双手一摊,直摇脑袋。
    周梦远却显得异常自信:“你去把建英叫来,就说我找她!”

    办公室。
   “厂长,你找我?”杜建英出现在门口。
    周梦远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双手捧起那盒“美发器”,走到她面前,坦诚地问:“建英,你看我这人怎么样?”
    “好。”这次她没有低头。
    梦远把“美发器”送到她面前:“那么,请你收下我的礼物!我向你求婚!” 建英连连后退:“不……我一直把你当哥哥……”
    梦远跟了上去:“我不愿意做你的哥哥,我要做你的爱人!我知道你并不太喜欢我……可我……明天你妈妈就要去情报公司闹事,这一来会使兴华厂失去翻身的机会!只有我们结婚才能……”
   “别说了!”她猛然打断了他的话,“梦远,我……已经答应伯雍了。”
周梦远如雷轰顶:“什么时候?”
   “刚才。而且,我妈已经同意不去闹了……”
    周梦远低下头去,极力克制着自己。半天,他才重新抬起头来,真挚地说:
   “祝你们幸福!这礼物是上次给你买的,还……”
   “不!梦远,如果你是衷心祝福我们,就请在婚礼上,当着伯雍的面送给我吧!哦……实在对不起!我该走了……”她强忍着泪,扭头跑了出去。
    周梦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二十

    鞭炮炸响。
    这是郑伯雍和杜建英的新婚之夜。
    小屋被布置一新,里外挤满了人。杜建国忙进忙出,他今天是当然的服务员。 人们的脸上,都漾溢着由衷的喜悦……
    李桂英从头到脚一身新,领着一群老婆婆笑哈哈地走进来:“亲家!亲家!恭喜啊!”
    建英赶紧推着轮椅上的瘫老人迎上去。
    瘫老人:“恭喜您啊,亲家母!这回我们都放心啦!”
    李桂英拉过伯雍和建英,端详着,抚摸着,泪水却从脸上直淌下来:“好啊,好啊……建英啊,我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福份!伯雍嗳!我的好孩子……”
    她哭得说不下去了。
    曹诚叫起来:“李大妈!洞房花烛夜,岳母娘哭鼻子!可没这个规矩啊!”
李桂英破泣为笑:“放你的屁!哎!小伙子们!姑娘们!我李桂英真的要退休了!”
    在场的老婆婆也跟着点头。人们议论纷纷。
   “你们好好干!过一年半截的,要是兴华厂还变不了样,看我揍你们!”
笑声复起,彩色纸屑扑面撒来……
    又是一阵炮声。周梦远走了进来。李桂英扭头欲走……
    梦远却直奔到她的面前:“妈妈!我给您道喜来了!”
    伯雍、建英、建国都围过来,李桂英躲不开了,只得面对着满面赤诚的梦远,长叹了一声。
    梦远张开臂膀,把几个人都揽在怀里:“妈妈,我们都感谢您!”
    大家都感动了。但李桂英仍不能完全释然。她把伯雍推到前面:“你谢他吧!我不过是看在伯雍的面子上……”
    两个患难朋友四目相对,背后是一片欢乐的浪潮……
    酒杯高高地举起来了。两颗心在剧烈地跳动。他们都很激动,又都感到一种难言的苦涩……
    伯雍:“来,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梦远:“伯雍,我谢谢你。但你恐怕没意识到,你得到的,是一颗象金子般闪亮的心!”
    他一口吞下了那杯苦酒。
    “来!建英,你过来!”梦远把建英拉到伯雍身边,又从建国手上接过那盒“美发器”,双手递上:“这个给你。建英,你本来就很漂亮,应该更漂亮一些!”接着,他又拿出一个红纸包,递到伯雍手上:“伯雍,我代表兴华厂,祝贺你!等一等,你等会再打开!”
    笑声骤起,婚礼进入了高潮……
    梦远又大口喝下一杯酒……
    伯雍望着他,仿佛意识到了一点什么……
    笑闹声和鞭炮声……

    麻石巷。
    周梦远悄悄地离开了郑家。他没走多远,就碰上了姗姗来迟的何茹。
    何茹:“怎么就散了?”
    “没散。不过我该走了……”
    何茹拉住他:“还早得很,再陪我进去看看!”
    周梦远突然粗暴地把她扭过来:“我不许你进去!”
    “就因为我和郑伯雍谈过恋爱吗?难道你也这么封建?”何茹颇不以为然。
   “你想错了!”
    “那为什么?”
    “仅仅因为你根本不懂得感情!”周梦远说完,扔下她大步走了。
    何茹撅起嘴巴:“哼!”

    洞房内。
    红纸包被撕开了,里面装着一张通知书。
    郑伯雍先是一怔,随即无力地坐在沙发上……
    杜建英赶忙接过来一看,惊喜地抬起头:“叫你去财经学院进修?是梦远刚才给你的?”
   “太好了!你能去读书,真是太好了!梦远真象个企业家,真有远见……”
“梦远!梦远!梦远!你们怎么一个个全是这种腔调?全都帮着他叫好?!”郑伯雍突然暴跳起来,充分显示一个活人的另一个侧面。这一刻,他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支配着,似乎要把这一段时间百般忍让积压全部委屈发泄出来。
    建英呆呆地望着他,象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望着他。接着,她坐了下去,眼泪象断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有人说,女人的力量就在于眼泪。
    伯雍内疚了,不知如何是好,呐呐地说:“建英,你不知道,兴华厂艰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我真走了,将来说不定还要出什么大乱子!我担心梦远啊……建英,刚才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你能原谅我吗?我真对不起……”
   “不,”建英低声打断了他的话,“你不用安慰我,我心里全明白,你爱的不是我……”
    她不顾他反对的表示,继续说:“你完全是在做一种自我牺牲,为了友谊,也为了厂子的前途。这些我全知道,所以才默认了……”
    她突然抬起头来,热烈地看着他:“不过!我是真心爱你的!从很久很久以前!……我愿意将错就错,可又觉得委屈了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结婚以后会怎么样…… ”
    郑伯雍惊呆了,他第一次看到了这颗象金子般闪亮的心!于是,他缓缓地坐到她的身边,轻轻地、小心地抱住了她,就象是怕碰碎了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一样。他伸出手一点一点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二十一

     周梦远独自在昏暗的车间里踱步。
     周围是一片庄严的寂静,象是暴风雨过去之后,又象是雄伟的乐章奏响之前……
    他踱着,那样孤独,又那样自信。仿佛个人在感情上所失去的一切,又都在这里寻了回来……
    机器,机器,又是机器,还是机器……
    所有这一切,他早就熟悉透了的,只是在今天,它们才似乎具有了新的含义……
    他踱着,在空荡荡的车间里……

二十二

    舞曲在豪华的大厅中回荡,色彩斑烂的身影令人目不暇接。这是欢乐的潮,是喜庆的海。
    何茹却拼命从这舞的浪涛中挣脱出来,她急着要弥补当年那一步来迟留下的无穷悔恨……
    她跑到出入口,问服务员:“刚才有人出去吗?”
    服务员:“有!刚过去!”
    她不顾一切地沿着铺地毯的走廊奔跑起来。

    闹市。
    不尽的人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眼望去,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人。
何茹不断地踮起脚,她还在寻找周梦远。
    是的,周梦远也走在这条拥挤的街道上。走在这些普普通通的人之中……

二十三

    展览馆大门上方横幅赫然醒目:“一九八一年全国印刷机械看样订货会。”
在进出馆的人潮对流中,身着洁白西装的何茹抬腕看表。然后她扭头把目光投向大门正中的机动车进出口。在紧闭着的铁栅栏旁边,曹诚正满脸陪笑地向几个门卫人员递烟。
    曹诚向门卫们说着什么。一个门卫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曹诚向何茹点头示意。 何茹马上举起双手,向左侧大幅度地挥了两下。
    这边早已停着一辆130卡车。货厢里杜建国等几个工人围护着一台烤漆闪亮的新机器。坐在司机身边的周梦远沉着地下令:“开车!”
    卡车直抵中门。门卫们拉开栅栏,卡车长驱直入。曹诚连连向门卫们点头道谢,然后追了进去。何茹仍然站在那里,一边不无担心地注意着展览馆内的动静,一边向马路上张望着,似乎还在等待什么人。

    展览馆大厅内多种机械琳琅满目,参观和洽谈的人们熙来攘往……
    卡车停在出口外的一个空档处。周梦远跳下驾驶室:“快卸下来!”
    杜建国和工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机器往下搬。曹诚赶了上来,和周梦远合力接住机器,靠墙放下。
    周梦远对司机:“赶快开走!”然后转向工人们:“拉电线!”
    卡车急速倒车。杜建国拉开一卷长长的电缆,冲进旁边的小楼。刹时,机器就隆隆地运转起来。显然,这一切都是事先精心策划,甚至经过多次演习的行动。
    机声引来了围观者。周梦远立刻开始解说:“这是一种最新式的八开三速烫金机!它是参考国外先进机型设计的,性能和操作的便利等方面超过了国内所有的同类产品!在目前印刷行业和轻工产品努力改善包装和装潢的热潮中,它将作出极大的贡献!请看─”
    一工人向机内装印刷件,扳动操纵杯,机器“咔咔”地吐出一张张印刷精美的金字广告单:“兴华机械厂推出独家产品─八开三速烫金机。美化商品,领导新潮流,性能优良,质量三包!”
    人越围越多,各种表情:惊讶、好奇、感兴趣……

    何茹还在张望。
    远远驶来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她果断地迎上去,挥手指挥轿车拐向停车场。
    车停稳,何茹殷勤地打开车门,扶出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干部。
    何茹彬彬有礼地询问:“请问,您是省国防工办的易主任吗?”
    老干部点点头:“唔”
    何茹:“请跟我来。”
    易主任和蔼地问搀扶着自己的何茹:“你是大会的工作人员?”
    “我是接待组的。”何茹笑容可掬。

    围观烫金机的人群之外急匆匆地跑来几个佩截红袖章的人,他们分开人群往里挤……
   “散开!散开!”为首的喝道:“你们是哪来的?为什么不通过会务组就试机?”
    曹诚立即满脸堆笑,举着烟盒迎上去,却被对方挥手挡到一边。
    周梦远故意慢条理地口袋:“我们有证明!”
    红袖章接过来一看,立刻扔了回去:“我们只认大会邀请书!告诉你,这个订货会是一机部举办的!非部属企业,一律不得进馆参展!你们马上搬走!”

    就在这时,何茹扶着易主任到了。
    何茹:“易主任,您在这儿等等,我去联系一下就来。”
   “好,好。”易主任点点头,就站在石级上与自己那位温文尔雅的秘书谈起话来。
    何茹走到红袖章们身边:“请问你们哪一位是负责人?”
    为首的红袖章上下打量着她。
    周梦远连忙介绍:“这位是我们国防工办易主任的何秘书。”
    红袖章朝站在石级上的易主任看了看,忙带了笑脸:“何秘书,您……”
    何茹态度雍容地挥挥手:“哦,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机器是我们国防工业系统的新产品,听说你们开展销会,就自做主张拖来了。手续我一会儿就陪易主任去你们会务组办理。”
     红袖章:“这……”
    “说清楚就没事了!都是自家人嘛!好,麻烦你们帮助维持一下秩序。谢谢!”
    她说着,头也不回地向易主任走去。
    她又挽起易主任的胳膊,走进了大厅……

    烫金机周围已经开始了热烈的业务洽谈。
    周梦远在笔记本上记着,一位背挎包的外地人对他说:“昆明,春城印刷厂,电报挂号3685……”
    周梦远:“好,我们争取月底发运……”
    曹诚在向一位供销员模样的人递烟:“咱们是同行!今天能见面就说明有缘份!日子长了你就会知道,我这人最实在……”
    杜建国拿着一张广告单对几个人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们上里边去看看,他们厂大货也大,又笨又大!我们的烫金机可是小巧玲珑,美观实用!……”
    一位外地人在围观的人圈外好奇地踮脚看了看,回头喊道:“老刘!这儿有!”
    几个人挤进去:
    “对对对!就是要这样的!”
    刚才怎么没看到?”
    “绕了一圈,就是要这样的烫金机,我差点都绝望了!”
    “请介绍介绍性能和价格!”
    周梦远等热情地迎住他们,交谈起来……
    人们纷纷从大厅里涌出,烫金机旁,人越围越多……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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