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知青回忆老知青·矛盾的“预备知青” 作者:笨人


 

 小知青回忆老知青

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家下到乡下,是个深山沟。那时小学每日或半天或少半天或停课,总之上不多少课,又无作业,跟现在美国的孩子差不多轻松,这样看文革时的教育倒跟现在美国接轨了,这大概是毛主席没想到的。

因为整天没事,我就下河摸鱼,上山采果,再就是到队里的队部或青年点去玩。队里的青年点两间屋,四男四女,相处很好,热情也高,属于知青运动初期的劲头。一天下午,队长和政治队长组织几个队领导在知青点开会,我就在里面玩他们也不管。我听政治队长说,大后天咱青年点要新来六个知青,公社和大队书记讲了,学生们来了要组织社员欢迎,然后让孩子们先认识一下谁是“四类份子”;来的头三天除劳动外,还要搞一次忆苦思甜教育、一次向贫下中农汇报演出、一次阶级斗争批判会。政治队长讲完,生产队长
说,明天派几个工把青年点再维修一下,让老知青收拾一下屋子。生产队长又说,阶级斗争批判会咋搞?咱队就那一个“四类份子”,改造得从不犯错误,凭空斗人家这话咱咋说呀?政治队长说,这是公社和大队给的任务,得完成,要不知青没了阶级觉悟咋整?生产队长说,再说吧,没有新斗争咱也不能硬编。

队里本来只有队长,后来毛主席发话让队里设政治队长,于是队长就成了生产队长,管生产;政治队长管教育。大概这是从部队移过来的办法。但一般还是生产队长说了算,政治队长副之。这个生产队的队长是个五十五岁的老头,满脸皱纹,从来不笑,一支烟袋总在嘴上,脾气大,谁劳动不出力或活儿干得不好他劈头盖脸就说,社员都怕他。怕他倒不是就因为他敢说,还因为他办事公平;农村都是亲套亲,儿子老子亲家儿媳都在一起劳动,公平是不容易的;另外,他不顾腰有病年纪大,劳动总是冲在前头。政治队长是个四十岁的汉子,古铜色皮肤,四方大脸,憨声憨气,劳动如头牛,办事一根筋。这个队一共就三十几户人家,找不出政治队长,后来发现他年轻时当过几天民兵,就让他当了政治队长。好在他没太具体的工作,就兼了队里的电工,所以腰里总是煞有介事地挂着一大堆电工工具,眼睛夸张地盯着仅有的几条电线。

新知青来了,政治队长领他们认识了队里那个“四类份子”家门,告诉不要误闯了进去,平时要划清了界线。生产队长带知青认识了队里最值钱的家当——五头大黄牛,告诉要爱护,不能打它们,指望它们干活呢。前两天文艺演出、忆苦思甜教育都搞了,只是忆苦时出点差头。是这样:队里最老的贫农大爷讲旧社会受苦受穷,说说就乱了,说他一辈子受穷的命,说旧社会他没有地,给地主干活,只能吃个半饱,新社会也没有地,地是队里的,也吃半饱。好在队长及时打断不让讲了。第二天下午,我在队部玩,听见政治队长跟生产队长说:丛叔——生产队长姓丛——大队问阶级斗争批判会咋举行呢,这两天那“四类份子”没犯啥事呀。生产队长说人家没犯事也不能硬整呀。两人不再吱声,丛队长吱吱吱地抽烟袋,政治队长摆弄着他那电工工具。没什么结果,两人带社员劳动去了。

不必诸葛亮借东风,东风就来了。第三天发生一件事,完成了大队和公社给的任务。原来队里的“四类份子”是个旧社会的地主,快七十岁的一个老头儿,跟所有“四类份子”一样只劳动不敢说话。地主有个老伴,年轻时是老地家雇工,雇农,后来地主原先的老伴死了,她就嫁了地主。嫁给地主第三年,解放了,地主被打倒,她算地主婆,但又不能算敌人。为什么呢?原因是这样:国家定的家庭成份划分规定,贫下中农的妇女嫁给地主富农,不满三年的还算贫下中农,三年以上则算地主。这地主的老伴嫁给他即将满三年时全国解放了,具体结婚的日子又记不准了,所以她的成份一直稀里糊涂。我那时总替《白毛女》里的喜儿后怕:这要是真嫁给黄世仁了,满三年,革命的喜儿岂不成了地主婆?又想:当贫下中农的女儿嫁给地主到三年临界时的半夜零点,突然间贫下中农变成地主是啥样子呢?这都是胡思乱想,还是说正事吧。第三天下午的劳动,有三名新来的女知青跟三个年老的女社员收拾苞米地,这其中就有地主的老伴。中间休息时,三位女知青围着地主的老伴问些生产技术上的事,她一一解答了。然后她拿起一棒嫩玉米,说这玉米是补种的,现在还嫩呢,可以生吃的,你们城里人没吃过,尝尝吧。三位知青尝了尝,果然鲜嫩非常,说,大娘,谢谢你。不料此事为一个社员发现,报告给了政治队长,政治队长马上批评了那三位女知青,说她们阶级觉悟不高,上了地主老婆的当。说完政治队长就要走,不料这几名女知青却哭起来,觉得刚到广阔天地不但没做贡献反而跟地主婆搞到一块,误吃了社会主义的苞米,就要求在全队大会上检讨。这下政治队长忽然想起大队和公社交待的任务,马上去找丛队长研究。怎么研究的我不知道,但下午四点,家家接到通知,全体社员收工后到队部前空地上参加批判大会,各家中小学生也得参加。后来听大人讲,丛队长很为难,他觉得给女青年吃一棒苞米不对,但算不了大事,不过大队和公社给的任务要完成,只好同意开这个批判会。这地主有个儿子,一出生就解放了,所以不以地主论,跟一般社员一个待遇。丛队长特地在收工前找了地主的儿子,吞吞吐吐告诉他要开批判会的事,让他晚上就不要来了,免得心里难受。

晚上,政治队长在队部门前扯起一只灯泡,全队几十人围成一个圈,中间站着地主和他老伴,低着头,我挤进圈子里层看热闹。社员们一声不出,面无表情。先是政治队长讲了事情经过,又说阶级斗争没结束,地主老想变天,今天下午他就想拉拢知青要变天,地主老婆在前面,背后一定是地主出的坏主意,所以我们要批倒批臭他。生产队长站在前面抽着烟袋不出声。场面不热闹,政治队长只好自已多说些,然后让团支部书记说,最后是知青代表发言,内容都差不多。开始地主老伴还分辩说没想变天,地主并不知道这事,是她自己所为。政治队长厉声呵斥不让她说,最后地主只好承认是他背后出的主意,想一点点把社会主义的苞米都吃光,最后达到变天的目的,以后再也不敢了。看看批判会将近尾声,忽然那三位女知青呜咽着哭起来,十分痛悔自己的觉悟低,大家正看着她们梨花带雨的样子,却见她们三个窃窃私语了一会儿,每人手持一枝柳条,鱼贯走到人群中间的地主和地主老伴跟前,每人打了他们两下,地主老伴的头发立即散乱不成样子。待到两位队长制止时已打完了。我那时正在小学学算数,对计数颇有些兴趣,所以立即算一下,三个知青共打十二下,地主和老伴每人挨了六下。这样批判会就结束了。

批判会结束大家都回家,深山沟住得分散,我自己往山沟里面的家走,得十五分钟。天黑不见五指,有些害怕,忽然我想起,那地主家住得离我家不远,我就跟在他们后面走。他们一路一声不出,我想:这地主会不会趁没人把我杀了呢?看书上讲经常有地主对贫下中农孩子下毒手的;地主若杀我他老婆是帮他杀还是帮我呢?因为地主的老婆还算贫下中农呀。一边害怕地想着一边距他们十几米远地走着,竟然安全到了家。

                                                                   2006-12-29


 矛盾的“预备知青”

我一九七七中学毕业,毕业前一年就陷入忧心忡忡。忧心忡忡并非为国事,是为自已,可见我是个自私无大志之人。不过自私无大志并非我一人,是我们全体同学和家长们。为何事呢?就为即将到农村当知青这事。当时思想较复杂,现如实说来,立此存照。我哥哥六八年下乡,属初期,我七七年,属晚期;我们兄弟俩的思想大概有代表性吧。

哥哥那时全体红卫兵正热血沸腾,立志为保卫领袖到农村去;父母也同样遥望北京胸怀全球,立志让儿子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不过同时又不愿意?为什么不愿意?当时不敢想为什么,想就是对领袖的犯罪;只觉得下乡几年可以,永远扎根就不愿意,而且最好是不下乡,何况那时宣传的是扎根呢。就是这样的矛盾心理。记得哥哥在下乡前一个月,全家跟判了刑一样数着天过,虽说知道听领袖的话是对的,却感觉无形的压力与痛苦。走的那一天终于到来,当十二岁的哥哥背起包走出家门后,爷爷失声痛哭。父亲对爷爷说不要哭,下乡是好事,是听主席的话;爷爷却大骂父亲放屁,说十二岁孩子不上学是好事吗!父亲吓得忙拉着我去火车站送哥哥去了。六八届知青还记得吗?当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中,装满知青的火车一声气嘀开动时,车上车下“哇”地一声,惊天动地,跟农村死人起灵时的场景分毫不差。刚上小学的我就奇怪:这天大的好事还要这样哭?领袖知道了该不会生气吧?

到了我们这时,不管是知青、学生还是家长,已公开表示不愿意下乡了,当然这公开并不敢在会议上讲,而是同事、亲友、家里议论时的公开,对接受再教育一说暗自怀疑。但对领袖却还未怀疑,觉得领袖既然让下,必须听话,而且事关国家反修防修大事,应当下。只是总想让别人去下,自己最好能躲开。当时也是这样的矛盾心理。

再来看形势。哥哥那时开始是住在贫下中农家,名曰“同吃同住同劳动”,否则不足以消灭学生的资产阶级思想。可后来发现粮食交到贫下中农家,吃的却是稀饭,待他上工后人家又吃起干饭,家里给他的药也都被贫下中农偷了。这时他对接受再教育一说有了怀疑,怀疑的程度如何我不清楚,反正他是属于反对“无悔”一派的。国家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拿钱让每个生产队盖一个房专给知青住和吃,名曰“青年点”,尽管吃不饱,但毕竟自己的粮自己作主。几年后国家开始从知青中抽人回城当工人,后又有上大学的,“走后门”风就狂卷了。走后门的人也忠于领袖,也知道当知青是反修防修之必须,但他们还是愿意回城舒服,所以还是走后门。这又是人的矛盾。文革时领袖让“狠斗私字一闪念”,就是说当你头脑中刚有“私”字作怪时,就斗掉它,这样头脑中就全是“公”了,真是浪漫极了的幻想。

可是天天斗私,私却还在闪,还越闪越大。当私字闪得不成样子时,有个知青家长叫李庆霖的,穷秀才光屁股不怕穿官服的,提笔给领袖写信反映知青生活如地狱、走后门成风。其实李庆霖告的是奸臣而非反皇上,因为他自称是“告御状“,所以领袖接到后并未生气,还掉了眼泪。领袖掉泪我想一是心疼这些为文革卖过命的红卫兵们,二是觉得自己的乌托邦看来并不美好。于是发令,改善知青生活,打击迫害知青的坏份子。不过走后门他却并不太当回事,所以走后门并未因之而不走,反而越走越大。

约在一九七五年吧,国家把知青下乡这事交给家长所在单位负责管理。具体说,在有条件的地方盖大的青年点,将几百知青装进去,划出专门的土地给知青,与贫下中农井水不犯河水。没条件的地方还是小青年点,但跟大青年点一样,有家长单位派来的人专门负责管理,明着是管理,实际是防止贫下中农欺负知青。我当时想:大青年点与贫下中农分开了,还接受什么再教育呢?但没往深处想,觉得只要是领袖让做的事就不会有错。我家长单位盖的大青年点是三层楼,火炕,象营房,有卫生所、食堂、办公室、活动室,几百人在里面有带队的干部管理,我随同学们去参观过。

我毕业前一年学校就开始动员,动员还是讲要扎根农村,到最艰苦地方,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具体去向有三:一是内蒙古,二是本地区大青年点,三是本地区个别小青年点。后两个是必去的,去哪个由组织定;前一个先是由本人申请,组织决定谁去谁不去,但去的人又不一定是写申请的。内蒙古,当时没感觉“风吹草低见牛羊”,就感觉跟荒凉得不寒而栗。

提前一年就天天广播让去内蒙,学生干部们纷纷写决心书帖满学校。有同学问我写不?我虽不是学生干部也愿意写;他说要写血书,我问怎么写?他说把手指头咬破写,我说我嫌疼,你用血吧,我用笔。写完,妈妈不让了。她说,咱不写,组织上让咱去咱就去就是了,你因为学习好一点,学校说你“白专”,连入团都不让,让那些团员和党员们带头去吧。结果是:学生干部们都写了决心书,但一个也没去内蒙。去内蒙的都是家里一贫如洗的工人孩子,一是他们没后门可走,二是他们家里困难,去了可以得到单位发的几百元钱和一只木箱,箱里装了全部行李,这在当时需要一个工人一年的工资。这些学生去内蒙后,不到半年就抽回城当工人了,因为他们与贫下中牧打架下死手,国家一看事关民族团结,就把他们接回城,以后也不再派学生去内蒙。去内蒙的知青连骑马还没学会就回城当了工人,让大家十分后悔不如咬牙也去了。

我呢?父亲的一个朋友说,他家在大兴安岭牙克石林场,可以去,一是国营林场有工资,二是他们家当林场头头,可以快些抽回城。当时国家允许自己找地方下乡。我自己决定不去,嫌离家远。附近的大青年点我也不想去,人多杂乱,有两位流氓式的知青晚上竟然在女知青炕上睡,没人敢管。我就找了个小青年点,是我一个同学的家所在地;另外,父亲的另一个当调度长的朋友说,就去附近小青年点,万一在农村扎根离家也近,我从厂子给你出车出料盖间大瓦房,保证比农民的好!想想真不好意思,临下乡的半年里,我成天就想着怎么能为自己找个好地方,就未想怎么为革命受教育,唉。

这样,在等了二个月后,父亲单位把我们六个学生找去开个欢送会,吃了一顿有鱼有肉的饭,戴上大红花,每人发了一百八十元安家费,发了一只画着红太阳的洗脸盆,盆里放着四本主席选集,然后用车把我们送到农村去了。

                                                                  2007-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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