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笔下的四川会馆 作者:冷明


 

 陈先生笔下的四川会馆

在山西插过队的陈君远先生一连十几篇《北京知青抗争记》吸引了大家的眼球,只知道云南知青罢工、绝食、卧轨,为知青大回城立下了汗马功劳,殊不知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们搭乘的返城末班车,是借了山西知青的光。知青的历史不光是一部苦难史,还是一部与极权制度抗争,争人权、争生存、争自由的历史。八十年代山西省的北京知青为争取回城,锲而不舍坚持数年,聚会、游行、上书、上访,陈先生把这段鲜为人知的事件写的清清楚楚栩栩如生可歌可泣。

我常常想对发动、倡导、支持上山下乡的高官们问一句:你们的子女与知青大多同龄,你们的后代可还有一人留在了农村、农场、兵团、异地它乡?自称对新疆有感情的王大将军,坚决反对在新疆的上海知青返城,死后假模假式把骨灰撒在了天山,真是感天动地人鬼共泣,您对新疆那么好,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子孙留在新疆?您让别人家的知青一辈子屯垦戍边,献了青春献子孙,您的后代富可敌国,那些上海老知青还要为报销一点可怜的医药费哀求不止。

陈君远先生真乃神人!他从山西回京后一度位居某大公司的副总,因与北京某市长吵架,一怒之下撂挑子不干,回家著书立传,十年写了一千多万字的书,这些天好像每天都要发一两篇博文,每篇都要引经据典,成千上万,特别是对北京城,好似是他手中的玩物,点哪说哪,面面俱到,如数家珍。提起四川会馆,陈先生参考了我的一些文章,写出了《四川营棉花地与四川会馆》《储库营胡同》,但其中难免有些小的误会,因北京不止一家四川会馆。我根据这两篇文章整理如下,特别想让四川会馆的老街坊们看看,陈先生笔下的四川会馆是个什么样子。

储库营胡同,呈东西走向,东起金井胡同,西到下斜街。因皮库营转音得名。明时称皮裤营,清时称皮库营,清末为储库营,延至民国,西段称悦生堂。1965年合并改称今名。

四川会馆,门牌十七号,东临太原会馆,北侧为番禺会馆,其范围东西53米,南北89米。该会馆是北京城众多四川会馆中的一处,为防止名称重复,故又称四川新馆,当地人习惯称为"四川西馆"。此会馆一直保存较好,直到1951年才改为民居。

会馆坐北朝南,分为东路和西路二组建筑群。入口位于会馆前方正中部位。大门三间,门两边原有八字影墙壁,门前保留有上马石二块,大门之内建有巨大的砖影壁一座。这种气派的大门,表明川籍人物在京的重要地位。

现存的建筑格局,前半部由于建筑大部分残毁或改造显得零乱,后半部分相对完整。东路的建筑布局较为散漫,大门东侧建有倒座房五间,影壁东侧建有南房六间,中间用墙壁开辟为二座三间房;中部拆除严重,只留下沿东围墙的东房五间,且已残破。以上建筑均为五檩硬山合瓦小式做法。东部的后部保存相对完整,沿北围墙建北房九间,其中正房三间,九檩勾连搭顶,前为悬山抱厦,东西耳房各三间,进深五檩;前面建东西配房各五间,配房之南又建有南房三间,均进深五檩;中间原来为穿堂,已毁。这种正房带抱厦,耳房三间,厢房五间,倒座带穿堂的高规格布局,在京师会馆中尚属罕见。

西路的后半部是该会馆中保存最完好的部分,为一组较为讲究的四合院建筑。正房五间,七檩前出廊,下有高大的台基,体量相当的雄伟;南房五间,五檩加前廊,东西两侧配房各三间,均五檩前出廊。整组建筑尺度较大,工艺材料考究,在京城会馆中颇为突出。

原来院子里有魁星楼、大戏楼、影壁、鱼塘,院子里还有长廊和月亮门……魁星楼里供着魁星,清朝的时候,从四川来京城参加科举考试的学生们都要来拜,让魁星保佑自己高中。魁星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神话人物,主宰文运,在儒士学子心目中,魁星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我国很多地方都建有祭祀魁星的魁星楼,香火鼎盛。这四川会馆里的魁星楼便是其中之一,当时在会馆的东南角,如今早已不见了踪影。

四川会馆是由四川乡党捐资建立的具有公益性质的住宅,过去专门收留进京赶考的川籍考生,白吃白住,后来改为专为贫穷的四川老乡排忧解难。从理论上讲,这座会馆属于私有或社会团体,解放后不明不白的收归国有,且面目全非。前几年曾有“宅主”的后代说要讨回四川会馆的产权,四川同乡们谁也没有作声,大家知道与那个东西有什么道理可讲。

四川会馆,顾名思义,以前全住着四川老乡,随着历史的进程,这座古色古香的大院早变幻成了贫民窟。最早的四川老街坊只剩下三两家,在这座大院里居住时间最长,最富有戏剧性的非四川人氏冷德骖一家莫属。

据说,现在四川酉阳县的乡亲们常常念叨,民国期间酉阳有两位名人,一位是革命先烈赵世炎,另一位就是民国时期官拜少将军衔的冷聘渔。解放后还有两位人物,一位是北平地下党的负责人、北京市副市长刘仁,另一位是大名鼎鼎显赫一时的前总理李鹏。众所周知,李鹏是革命烈士后代,周恩来的养子。李鹏出生在酉阳,从小抱养给酉阳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家。

冷聘渔,早年东渡日本,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回国后加入段祺瑞北洋部队。段祺瑞任北洋政府总理时,冷聘渔一直在段祺瑞陆军部供职,官拜少将军衔。北洋政府之后,家道中落。

冷聘渔的孙子冷明回忆道,九一八事变前,我家住在三眼井,离赵登禹家隔着几个门,我父亲跟赵登禹的小舅子年龄差不多,经常一块玩弹球。

我爷爷死后,家里的财产让他的几个兄弟都给坑光了,抽大烟的,作买卖的,反正没多少日子都折腾净了。多亏了我爷爷有个好朋友,叫尹小岗,天津人,在张作霖手下当过大官。人家家里阔,天津北京有几条街的房子,北京的王大人胡同好多房子都是他的。他看你我奶寡妇失业领着几个孩子没着没落的,月月给我们家钱。我父亲月月都上他们家取钱,每月二十块大洋,直到九一八事变,打起来了,才断了线。

我父亲1922年出生在北京,家道破落后,就住在四川会馆戏楼底下。家里断了经济来源,没法子活呀,我奶奶就上有钱人家缝缝补补的当下人。那也不够吃,日本人说只要学日文,每人每月白给一袋白面。为了救命,我父亲就去上日语课,日本人还真说话算数。他没上过大学,也有点小聪明,日语学的不错,十七八岁的时候有个表亲给我父亲介绍工作,到山西灵石火车站挣钱养家,后来还混上一个部长职务,也就是个日本人的翻译。不久因与上司不和,辞职回到北平家中。

当年,北京四川会馆后院住着一位叫闵步瀛的四川同乡。他们是大资本家,大户人家,兄妹两个住后院西边三大间房,实际上他是共产党地下党,我父亲会日语,跟日本人熟,就时不时的让我帮忙。闵步瀛的妹妹也在北大上大学,有个要好的女同学,两个朝夕相处,发誓终身不嫁,厮守一生。闵大哥也在上大学,一来二去就和这个女同学好上了,他妹妹可不干了,有一次俩人闹翻了,在家里又打又吵,大声骂他是共产党,给他吓的不知如何是好,会馆里都住的是日本人,宪兵队要听到了他跑的了吗?我父亲就给他藏在自己家好几天。

闵步瀛在解放后公安战线是个传奇人物,只要上网搜搜,什么破大案要案,保卫了毛主席保卫了中央首长啊多的是。他出身在大资本家家庭,当年同许多年轻的热血青年一样,早早地加入了共产党,闵步瀛年轻时潇洒英俊是北大学生运动的领袖,煽动年轻人组织学运。北京没解放时他们一大家人住在四川会馆,是我父亲加入革命队伍的引路人,当然我父亲对他也有救命之恩。

后来日本投降了,闵步瀛就让我父亲跑交通搜集国民党军队的情报。

一天,闵步瀛对我父亲说,你有上层关系,北平的驻军里你认不认识人?我父亲说第三军军长罗立荣跟我挺熟,他跟我姐夫是同学。

我父亲的大姐是北大的高材生,他的丈夫抗战时期是四川的一位模范县长(解放初被共产党枪毙了)。在《冯玉祥自传之我的抗战生活》一书中这样写道:从这里到荣县,县长叫黄希廉,是我办的西北干部学校的学生,冒尖的很。在这一县里头,他把本地父老得罪不轻。这位县长,真是一位找事干的人,在这一县各乡镇里头都修了汽车路……

查资料,四川内江钟鼓楼1945年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而修建,由当时的内江县长黄希廉募捐募工新建,并作为县府治所。该楼砖石结构,楼顶为四角攒尖顶,楼基为正方形,分6层至顶,层层内收30公分,各层四面均开窗,楼高29.7米。古人云:内江有座钟鼓楼,半截还在云里头。楼内还保存了孙中山、蒋介石、张群等名人石碑楹联题刻十余幅。2003年5月,内江市市中区人民政府筹资对钟鼓楼进行维修。现为内江二十景之一。

1946年,我父亲与同学李锡仁凭借军长罗历戎的私人关系进了第3军军部供职,如鱼得水。清华大学毕业李锡仁的笔杆子让参谋部所有的军官相形见绌,他杰出的口才,谦逊的品德,再加一表人才,深得军部高官们的青睐,军长更是离不开他,直到有一天……

北平解放前夕,华北地区城防秘密都成了共产党的囊中之物,在石家庄召开的最机密的城防会议上,国民党集中了所有华北地区的高官,研讨制定了最绝密的城防计划,可是会议结束不久,这个绝密计划就放在了共产党军队的办公桌上……我父亲与李锡仁从此在第3军中消失了,这都是闵步瀛领导下的北平地下党秘密情报人员的杰作。

罗历戎(1901—1991年)。国民党陆军中将。原名罗立荣,四川渠县人。黄埔军校第2期毕业。作为热血青年积极参加北伐,改名罗历戎。1928年7月任国民革命军第1师2旅参谋主任,1930年11月任第1师2旅5团团长,1931年一度调任第1师参谋处长,1935年初任第1师2旅副旅长,1936年10月任第1军78师少将副师长,抗战爆发后参加淞沪会战,1938年5月任第8军40师师长,参加兰封战役,1939年4月任第1军副军长兼中央军校第7分校第15期学生第2总队总队长,1940年任中央军校第7分校办公厅主任,1941年任陇南师管区司令,1942年10月任第36军军长,1945年1月任第3军中将军长,抗战胜利后参加内战,1947年10月21日在河北清风店战役中被俘。1960年11月28日获特赦。后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委员,全国政协委员。1991年7月6日在北京病逝。

战争年代我父亲和闵局长在地下党里是上下级关系,因为互相都是生命之托,又是街坊,经过多次严峻的考验,父亲深得他的信任。

解放后父亲顺理成章地进了北京市公安局政保一处(北京市安全局的前身),成了反间谍战线的一员。

当年地下党的负责人,四川酉阳同乡,后来的北京市副市长刘仁,召集同乡们聚会,和蔼可亲地让我父亲继续参与原旧政权上层人物的说服工作。

在北京市公安局里父亲是闵局长的嫡系,什么大案重案都会派给他,父亲无私忘我不负众望,每次都能完成任务,一个个美蒋特务落网,让垂青闵的职位的人大失所望。父亲作梦也没想到他会成为公安同事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就在他自我感觉良好,在公安系统屡立大功,以为就要飞黄腾达的时候,被戴上一付手铐啷当入狱。

父亲说,当时人们可能认为我算是闵局长的人,比较能干,别人想扳倒闵局长取而代之,于是先得扳倒他的左膀右臂。父亲不知不觉中成了争权夺利的替罪羊。

父亲对闵局长感恩戴德,说他戴着手铐脚镣几个月后,闵局长(当时是处长)亲自来拘留所问他,让他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别人控告你的贪污、通敌等罪行到底有没有?父亲坚决地回答,没有。

审来审去,调查来调查去,所有的罪行都是子虚乌有,闵局长相信了他,无罪释放,但公安局的其他领导提出,无论如何他不适合在公安工作了,于是父亲回家自谋职业。

我父亲单纯的像个孩子,他万万没想到,有人在他的档案里写上了“历史反革命”这样一个结论,从此让他及我们一家步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回到家,就在四川会馆里,父亲成立的曙光生产合作社也让街坊邻居们有了就业的岗位。好景不长,1956年公司合营,合作社一律充公。赖以吃饭的小作坊取消了,父亲被分配到一个有几个残疾人的小厂子,厂子连年亏损,眼见就要倒闭。父亲去了后也没有任职,他是个健全人,稀里糊涂地领着大伙干了起来。很快小厂子扭亏为盈,有了起色,再后来突然挣了大钱。这可不得了,领导们赶快派来一位厂长,免得让历史反革命篡了权。

我父亲的公安情结根深蒂固,看来此生中必有这一劫。女厂长是宣武公安分局局长的夫人,如果说她什么都不懂那是冤枉她,整人绝对是把好手。很快,厂里的钱没了,生产不行了,亏损了,最后的结果就是把历史反革命送进了大牢。

福利厂被女厂长搞垮了,父亲与她吵了一架,结果被开除公职,戴上反革命帽子,进了劳改大队。反革命被劳改罪有应得,可苦了我母亲。那是1960年,史称三年自然灾害,饿孚遍野。母亲没有工作,当小工,和泥抬土,给人当保姆看小孩,在家搓卫生纸。我们一家八口,粮食不够吃,五个孩子上学,没学费,母亲就去卖血。饿,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几乎都让给饿怕了。

什么清河劳改大队,天堂河劳改农场,茶店劳改农场,什么新都暖气机械厂,父亲在北京市公安局几个劳改大队的游走之间迎来了文化大革命。

我父亲去劳改,与公安二字早脱清了干系。文革初,北京市委的黑干将,公安口的头头把什么冯基平闵步瀛之流一一被打倒,关进了劳改农场,造反派们想起了我父亲,于是将他捉了去,夜以继日逼他坦白交待闵步瀛是个叛徒。

忠厚老实的家父实话实说,把与老闵的关系,参加革命前后的经历,说的一清二楚,一句话,拒不承认他是叛徒。

父亲那时是在怎样的绝望之中啊!蹲劳改他没怕过,无论酷热难挡的夏天还是寒冷的冬天,挖河,割草,种地,饥饿,死亡,什么没干过,什么没见过;家里八口人没钱花没吃没喝,上有老下有小,随时有饿死的可能,他没怕过;日本人的枪他没怕过,在日本鬼子的眼皮底下救出过不少八路军;戒备森严的国民党军队他也没怕过。他骗过国民党,骗过日本人,让他骗共产党办不到!

父亲在绝望中可能想,回四川老家去吧,只要有田种就饿不死人,带上妻儿老小,没有后顾之忧,再穷再难也比监狱强,外面有自由。后来父亲甘愿带着一家四口回到四川老家,弟弟妹妹不过十来岁,没学上不说,一家人险些葬身大山之中。家里人埋怨,外人批评,不应该呀,那是1969年,如果挺挺,说不定就过去了呢。

据说,在文革被拘押的几年里,绝望中闵局长的几个孩子都去插了队,其中一个女儿嫁给了当地的农民。闵步瀛是被解放三结合进了新的领导班子,第一件事就是让他的女儿与老农离婚,调回北京。

1969年10月,父亲领着一家四口人,在公安干部的押送下,回到了四川老家酉阳县渤海公社渤海大队。在老家,母亲一度病危,妹妹更是疾病缠身,唯一的壮劳力我弟弟,滚下万丈深的山崖,幸亏被一棵大树挡住了,只有胳膊骨折,险些丧命。父亲一人在连绵不断的崇山峻岭之中生活了整整十个年头。

1968年,17岁的我从北京到内蒙古自治区西乌珠穆旗插队落户当了一名牧民,22年后我才调回北京工作。

我弟弟15岁同父亲一起回的四川老家。中途为了活命,我把弟弟妹妹和母亲都接到了内蒙草原上谋生。妹妹于1978年按知青渠道走后门回了北京,79年父母平反也回了京。

我弟弟留在内蒙草原,我们哥俩先后娶了农村的媳妇,79年我分配到当地医院工作,我弟弟既不是知识青年也不是兵团战士,不伦不类地没了着落。

父母回京后,把我弟弟一家也接回了北京,弟弟弟媳两口子做临时工,需要用钱有父母兜着,要命的是一家子没法上户口,没有户口大家不踏实,不算北京人,也确实有许多不方便之处。最后还是我父亲走了市公安局一位老战友的后门,落实了我弟弟的北京市户口,但老婆孩子还依旧是农村户。

1979年我父亲平反回京,先是退休工人,后改为离休干部。

我父亲住在四川会馆两间小破屋里,煞费苦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儿子从农村办回了北京,当年只有十五岁的儿子至今没有工作,唯一的好处就是享受着四零五零人员每年少交些社保费,指望着熬到六十岁领取不多的一点点退休金。

老母亲因为当年父亲挨整被迫辞去了工作,四十多年后,才有了所谓北京“一老”人员的退休费,一个月二百块钱。富有戏剧性的是,改革开放后,我父亲被平反,他的二哥,1949年随国民党撤到了台湾的二大爷,辗转找到北京,从此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

我在这个大院里度过了童年,我们曾在魁星楼下、影壁墙后躲猫猫,在老槐树下看电影,在卧倒的大石碑上打乒乓,我们无数次抚弄着那对硕大的香炉不解其意,作为最老的住户,父母亲见证了这个大院所有的兴衰荣辱。88岁的父亲去年病逝,母亲至今住在那里,四川会馆破也好烂也好,那里是我的家。

                                                                   2012-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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