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与曹七巧 作者:冯敬兰


 

 七夕与曹七巧

最近腰疾复发,不能久坐,耽误了许多事,也不知今夕是何夕。手机提示今天是阴历七夕,忍痛也要说点啥。去年的七夕,我写了怀念母亲的博文《七夕是我的母亲节》,今日却暮然间想起了曹七巧,张爱玲小说《金锁记》的主人公,她也生于七夕。我一直认为《金锁记》是张爱玲最好的一个中篇,用生动、传神、犀利的笔触刻划了麻油店的女儿曹七巧嫁到富人家为一个残疾公子做生育工具和保姆的悲惨人生。

七夕是女人流泪的日子。

节选一段当年我的硕士论文《最后一支罂粟——简论张爱玲》,是关于曹七巧哭泣的部分文字,纪念在天上亦然也会清高孤傲的张爱玲。

 

 最后一支罂粟——简论张爱玲(节选)

在人世间,哭是男人女人最正常的情感流露。但对于女人,哭又多了许多含义,不仅是发泄,是倾诉,也是征服男人的手段,达到目的的武器。

请看小说《金锁记》里主人公七巧怎样哭。每一处都有精彩的描写,绝不浪费人物的眼泪。

《金锁记》中三次写到七巧的哭,无一处不产生令人惊骇甚至震撼的效果。以七巧的身世和命运的不幸,她应该是个终日以泪洗面的女人,然而七巧毕竟是七巧,她强悍、狠毒、刁蛮,大约也算个女强人吧。当然那是逐渐演变,不是与生俱来,只可惜她的抗争与报复都过了头,错了位。


分家时,七巧大哭,哭却未必都动真情。

分家是七巧嫁到姜家以后一切幻想的焦点。青春的毁弃,心智的耗损,以忍受无数的痛苦与屈辱为代价,为的不就是一个“钱”字?因此,分家做为全篇的重要章节,从一开始就笼罩着七巧的紧张、焦虑和歇斯底里的情绪。这里,张爱玲并不借助意识流等现代主义的表现手段,完全依靠人物的语言和动作,将人物内心的紧张情绪准确地传递出来,并一层一层铺垫开,使读者与人物保持了恰如其分的距离,去观看人物的表演。

家庭会议之前,七巧的心情紧张到象害了热病。“脸象抹了胭脂似的,从那揉红了的眼圈到烧热的颧骨。她抬起手来摸了一下脸,脸上烫,身上却冷得打颤。她叫祥云倒了杯茶来。茶给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里流,一颗心便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对话:

七巧问:“九老太爷来了这一下午,就在堂屋里跟马师爷查帐?”祥云应了一声是。

七巧:“大爷大奶奶三爷三奶奶都不在跟前?”祥云又应了一声是。

七巧:“还到谁的屋里去过?”祥云:“就到哥儿们的书房里兜了一兜。”七巧吃完了茶,吩咐祥云下去看看堂屋里大房三房的人可都到齐了,免得自己去早了,显得性急,被人耻笑。


七巧终于款款下楼来了。

我们分明听到了她故作矜持的脚步声,然而脸绷得紧,心跳得慌,随时都有可能嚎啕大哭。

分家开始了。三少爷季泽由于拖欠公款过巨,以老太太留给他的一部分遗产抵押后,还净欠六万。“法官”九老太爷宣布,既已到了这步田地,大房二房也只的就此算了,因为他是一无所有的人,做为同胞手足,自然应该体恤。其余便是老太太遗留的首饰,三兄弟均分,季泽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为是母亲留下的一点纪念。这样的结果,照理说也算公平了。

不料,七巧突然叫了起来:“九老太爷,那我们太吃亏了!”九老太爷:“怎么?你连他娘丢下的几件首饰也舍不得给他?”七巧:“亲兄弟,明算账,大哥大嫂不言语,我可不能不老着脸开口说句话。我须比不得大哥大嫂——我们死掉的那个若是有能耐去做两任官,手头活便些,我也乐得放大方些,哪怕把从前的旧帐一笔勾销呢?可怜我们那一个病病哼哼一辈子,何尝有过一文半文进帐,丢下我们孤儿寡妇,就指着这两个死钱过。我是个没脚蟹,长白还不满十四岁,往后苦日子有的过呢!”说着,流下泪来。

九老大爷:“依你便怎样?”七巧呜咽道:“哪儿由得我出主意呢?只求九老太爷替我们做主!”九老太爷按捺不住一肚子火,哼了一声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只怕你不听,二房里有田地没人照管,你多少贴他些,又怕你不要他!”九老太爷的建议合乎情理,又体恤了两家的难处。小叔子季泽是七巧在姜家唯一爱着的男人,现在有可能做她的管家兼长工,何乐而不为?不料,七巧却断然拒绝。张爱玲不动声色地将冲突推向高潮,七巧这个人物便活灵活现起来。

七巧却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那个不依!来人哪!祥云你把白哥儿给我找来!长白,你爹好苦啊!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为人一场,一天舒坦日子也没过着,临了丢下你这点骨血,人家还看不得你,千方百计图谋你的东西!长白谁让你爹拖着一身病,活着人家欺负他,死了人家欺负他的孤儿寡妇!我还不打紧,我还能活几十年么?至多我到老太太灵前把话说明白了,把这条命跟人拼了。长白你可是年纪小着呢,就是喝西北风你也要活下去呀!”九老太爷气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是你们求爹爹拜奶奶邀了我来的,你道我喜欢自找麻烦么?”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也不等人搀扶,一阵风走得无影无踪。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悄没声儿溜走了……单剩下二奶奶一个人坐在那里捶着胸脯嚎啕大哭。

写七巧的哭,层层递进,节奏控制得多么好,七巧的紧张情绪随时都可能爆发,她必须时时察言观色,谨防一念之差,使得到手的金子从指缝中滑掉。尽管心情急迫得要命,仍要装出从容模样来,款款的莲步,轻移下楼。一触到实质问题,立即当仁不让,先是流下泪来,以得到“法官”的同情。目的未完全达到,才捶着胸脯嚎啕大哭。这哭带着绝望和无奈,三分真情七分表演和示威。不过,既然身为女人,自然七巧也有动真情的时候,且看张爱玲怎样叙途:


七巧与小叔调情——

七巧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似的,用尖锐的声音逼出两句话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她试着在季译的身边坐下,将手贴在他的腿上,道:“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季泽脸上也变了色,然而他仍旧轻佻地笑了一声,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脚道:“倒要瞧瞧你的脚现在麻不麻!”七巧笑道:“天哪,你没按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刚钻微红的火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象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这是多么巨大的悲哀!它窒息了七巧,同时也压迫着读者。看不到眼泪,听不到哭声,那深彻入骨的不幸,那无以诉说的伤痛,碾压着读者的心。七巧的命运,在这里获得了读者最深切的同情。

分家后几个月,小叔子季泽来看七巧,在听到他的爱情表白后,她贪婪而冷硬的心也曾变得稍许温存。不论真假,听到一个男人轻轻地在你身边诉说他对你的爱,心中的欣喜、满足、自信、自怜与自爱,便是七巧也无可避免,因为她是女人。更何况这季泽是她一生中唯一寄予真情爱着的男人。温暖的阳光环抱着她,她仿佛听到了优美的音乐,萦绕不绝。然而,病态的怀疑妄想,很快淹没了那点点温情。最后,七巧声色俱厉地赶走了季择。作者在这时有一大段感人至深的描写:

七巧扶着头站着,倏地掉转头来上楼去,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绊绊,不住地撞到那阴暗的绿粉墙上,佛青袄子上沾了大块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到了这一步,对人生情爱的认识似乎已超脱淡化,那也无法阻止七巧重陷入自怜自爱以及对温暖情感的无限怀恋。毕竟是人,毕竟是女人哪!她哭了,哭得情不自禁。七巧眼前仿佛挂了冰冷的珍珠帘,一阵热风来了,把那帘子紧紧贴在她的脸上,风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还没透过来,风又来了,没头没脸包住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淌着眼泪。

这是一个普通的、健康的女人的泪。一个中年女人与爱情诀别的眼泪。倚窗而立,遥望情人的七巧定格在读者的心上。这是多么美丽凄楚的造型美。含蓄、细腻、强烈、朴素、真挚、坦然。哪怕只是一瞬。一瞬间的人性之美也得到了升华。那每一个细致的动作都含着无尽的情思,没有动作没有言语的时候也有情感在流动。

隔了半个多世纪,读着张爱玲的小说,重新感受那种精致、雅致的文学之美,的确是难得的精神享受啊,尤其是在这个喧嚣浮躁的世界。

                                                                                   2012-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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