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逢生干爷 作者:虫二


先得把这个标题解释一下。这个“爷”字用湖南话不读YE音,而是读作YA,其意不作祖父解,而是指称父亲。所以,“干爷”就是干爸、干爹的意思。那么什么是“逢生”呢?这是我插队的洞庭湖区的一种风俗。谁家生了小孩,若有不知情的人撞上门来,就说明这孩子将来有福,而撞上门来者,即为此小孩的“逢生干爷”。这门干亲是不能推辞的,上门者必须认下。至于是不是有“逢生干妈”,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的一个同队插友J,就当过人家的逢生干爷。那好像是我们其他几个人都不在队上的时候发生的事情。J从长沙回到队上,知青点一个人也没有,灶里冷火秋烟,米桶里也没有一粒米了。他正发愁这天的晚饭怎么打理,队上最好管闲事的余会计来了。余会计老远就喊:“J胡子!(那时我们几个男知青都被唤作某胡子,是表示亲热的意思,不是真有什么胡子)还没吃夜饭吧?莫搞了,跟我去吃场面!”J当然喜出望外,赶忙答话:“谁家有场面吃?办什么喜事?”余会计笑着说:“莫问那么多,跟到走就是了!”J喜颠颠地跟着余会计,一走就走到另一条堤上的才满家去了。

这才满五短身材,比我们几个知青都要矮半头不止,而且是个癞痢头,头顶上黑一块白一块显得颇为荒芜,却天生一身好力气。才满挑担子比谁都厉害,我那时算是劳动力不错的了,最多也才挑起过二百七十余斤,可他足足挑起过近五百斤!你们别不相信,那是我亲眼所见,过了秤的,两条扁担摞着扎起来,为与人打赌。这赌局当然是才满赢了,赌彩好象是多少个肉包子。才满还特别能吃,一顿饭二斤米下肚是绝不成问题的。他吃饱了之后,短短的腰身就陡然粗了许多,胃部向前突出好几寸高,活像刚吃饱新谷子的鸡嗉子一样饱满。乡下人说,吃得才做得,才满在这两方面都堪称典范。但才满也有不如意的事情,那就是他结婚好几年了,老婆的肚子一直是瘪瘪的。 

才满的老婆外号叫“港叉子”,大家不要误会,这称呼可与香港没什么关系。那时谁都知道香港是资本主义,起外号再刻毒也不会扯到香港上头去的。这港叉子说的是一种鱼,一种长条形的、游速极快的鱼。据说那种叫作港叉子的鱼全是公的,所以绝对不会下仔。这当然只是一种传说,不可信的,只有公的没有母的,那此鱼不早就绝种了?不管怎么样吧,反正把才满的老婆叫作港叉子,一方面是因为她身子瘦长,另一方面即指她不会生崽,就如同长条形的港叉子鱼一般。 

那回J跟着余会计到才满家去吃场面时,大概是离队回长沙住了好长时间了,对队上人人皆知的新闻竟一无所知,所以他到才满家时除了想着吃顿饭解决一下饥饿的问题之外,什么也没想到。当他被余会计拖进了才满家时,全队的男人几乎全体都在,众人立刻哗然发出一阵哄笑。J还以为是大家见了久已不见面的自己表示欢迎呢,正要与大家寒暄,却见那港叉子头上扎着布条,款款地抱着一只布包向自己走过来。还没等J反应过来,港叉子已经将那布包伸到他鼻子底下,说:“快叫干爷!”那孩子两眼紧紧闭着,睡得人事不知,可倒把J弄了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大家这时哄得更厉害了,一迭连声地叫J拿红包,J这才知道入了圈套。后来J讲给我们听,他也是碰到这事才知道什么“逢生干爷”的讲究的。他也才听说,港叉子不知在何处求了高明郎中几付草药吃了,竟真的由公变回了母的,瘪肚子不久就鼓了起来。没说的,J这个逢生干爷是当定了。 

原来给人家的孩子当逢生干爷也不光是个荣誉性的头衔,还是颇有些实质性内容的。逢年过节那干儿子家都会把你当成一门真正的亲戚来走动,那么当干爷的自然不好意思空手见干儿子。J说幸亏他不久就被推荐去上中专了,不然家里带去的那些猪头肉、豆豉什么的,还要多花不少在那干儿子身上呢,那可都是长沙的父母自己舍不得吃,省下的票证买的啊。J上中专离开生产队时,是才满亲自挑着行李送他上船的。据说港叉子还抱着那干儿子,一直将他送出好远。 

J离队后,也常与才满家书信往还,直到后来工作、成家后,仍没断了来往。他是我们几个当时下放在同一队的知青中,与当地人保持交往最久的一个。故事如果仅仅到这儿,那么也就是一个知青与贫下中农建立亲人般的情感,以致终生不渝的套路。可这故事偏偏又画蛇添足,节外生枝了。后面的事一下子跨过了二十年,然后莫名其妙地再接续上了。 

J大概是在92年前后,因为工作上的事,又去了一趟湖区。他到了队上,见到了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过去年龄与我们不相上下的人,都是满脸皱纹白了头发;过去那帮半大小孩,成了当家主事的大男人;还有那些被称为这个爹那个爹的老人们(湖南话“爹”读作DIA,反倒是爷爷的意思,南北方言中将父辈与祖父辈的称呼反转过来,似乎也是常见的一种规律),问起来大多已不在了。J看到那矮墩墩的才满领着个瘦长瘦长的小伙子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干儿子了。这孩子的名字我至今不知道,只能暂且管他叫小才满。才满告诉J,小才满快满二十岁了,不会读书,在乡下没什么别的指望。这时早已分了田,一家一户种那几丘田,老才满一个人都富富有余,根本用不着小才满插手,于是他天天游手好闲,不是找人打牌赌宝,就是惹是生非。J那时正在办一个公司,刚刚下海,劲头正足,就很豪爽地丢下了一句话:“现在乡里人进城打工的很多,你和港叉子放得心,叫他自己来找我!”为这句话,港叉子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请J吃了。席间J得知,港叉子自生下小才满后,竟一发不可收拾,一连生了三、四个孩子,这时她人也发胖了,外形上也一点不像那瘦长的港叉子鱼了,所以人们都已经快把她那不雅的外号忘记光了,对她只用当地正式的称呼方式,叫她“才满堂客”(堂客即湖南话的老婆之意)。J看到才满家人口多,生活比过去改善不大,知道自己答应的事是认了真,虽心里有点没底,但还是硬撑着拍了胸脯,说小才满的事就全包在自己身上。 

J回到长沙就把这事对自己的爱人说了,没想到他爱人对此很是反对。J的爱人也是我们一个大队的知青,不过是另一所女子中学的,插队在我们生产队的邻队。J对爱人的说法很吃惊,心想你也是从那地方出来的,未必就对乡亲们没有一点感情?可他爱人说的也非常有理:“给点钱支援一下,我没一句话说。可你要把他惹到城里来,你知道那孩子人性究竟怎么样?他爷娘不在面前,你真的当得起他的爷?才满都讲他不务正业,进了城就能变好?只怕没人管教更加不得了吧?”J心里也打起鼓来,但在才满家已经把话说的太满了,想反悔也不容易。没办法,不久就把那小才满迎进了家门。

J家住房并不宽裕,小小四、五十平方,他自己的儿子那时正在上小学,快毕业考初中了,每天回家后的学习也非常紧张,必须专留出一间房间供儿子起居和学习。另外一间住房就是夫妻两人的,再没有多余的房间安置小才满。小才满倒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干爷、干妈”的叫得可亲热,他看了看客厅里的沙发,说:“这里就蛮好嘛!干爷,我跟别人打赌,扁担上都睡过觉!这比扁担宽多了,也软和多了。”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小才满就占了沙发,当成自己临时的床铺了。 

J知道,让小才满在家里这么闲吃闲住不是长久之计,得赶快为他安排一份工作才行。后来一提到给小才满找工作的事,J就摇头不止,他说他为这事简直伤透了脑筋。J自己那个小公司很快就不景气了,他与其他两、三个人的收入都难以保证,当然不敢再往里安排吃闲饭的人。那么就只好为小才满另谋出路,可哪一行也不是好干的啊!小才满先后当过保安,给人坐店作过伙计、好象还进什么建筑包工队当过小工什么的,可他一件事也没干好过。每次为他安排了工作,J家里就可以稍稍安静一段,因为小才满会住到工作的地方去。可要不了几天工夫,这小子就又提着他那装换洗衣服的小包出现在J家门口,大大咧咧地说:“干爷,这个背时地方搞不得!你再帮我想想办法吧!”他干不下去的主要理由大概不出这么几条:老板脸色不好看;工资太低;顾客太挑剔;或者干脆就是他自己太懒被炒了鱿鱼。J他自己虽哭笑不得,但也只得勉为其难再去求人,而他爱人的情绪自然是越来越难以控制了。每次小才满丢了工作,就又会以J家的沙发为床铺,那么电视机也就随之被他霸占了,他常常可以一看就大半夜,既不懂得会吵了主人家,更不在乎多用了电费。平常J两夫妻是不大开电视机的,主要是为了怕影响儿子学习,而小才满在家就不同了,你不让他看看电视,他岂不更无所事事?经常是小才满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J他爱人才起身去关上电视机,一看钟,早已过了半夜,再看小才满,脚也没洗,却已睡得涎水拖了老长。 

J他爱人的忍耐心终于到了尽头,J本人的办法大概也用到了尽头吧。反正是他们两夫妻一致同意,坚决地打发小才满回乡下去了。我后来问过J,小才满回去后情况怎么样?J告诉我他也不太清楚。想必这小子现在也早该结婚生子了。才满比我们的年纪还大一点,五十多岁的人了,大概慢慢也有些做不动了吧?不知道小才满能不能当起家来?J心里最没把握的,可能是搞不清楚才满和港叉子对他是不是有了意见,他爱人却说:“管他呢!你还要怎么办嘛!是你那干儿子自己稀泥巴糊不上壁嘛!”说到这事J就不往下接话了,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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