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寺 作者:戎马小子


 

 黔寺

(一)

黔寺偏居西南一隅,闭塞僻静,苍凉悠远。

仲夏的早晨,站在黔寺山门,一片片灰白的雾气在林木茂密的山谷中蒸腾飘逸,远远望去像一缕缕的炊烟,温馨而富有乡土气息;走近却感到阴森潮闷,令人心慌气短。这就是传说中的瘴气,给古刹黔寺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寺南有个不通公路的小山村,叫诸葛冲,二十几户村民都是彝族。传说三国时孔明老先生七擒孟获曾在此陈兵布阵。

明末清初,闯王李自成率领农民军打进北京城,大肆劫掠。同时招降辽东总兵吴三桂。晚明官场卖官鬻爵盛行,山海关守军的一个哨长竟然是二品官,高职低配,相当如今一个连长拿着军长的工资俸禄。官场腐败,民心动荡,闯王指挥百万民工拿下北京城也是历史潮流水到渠成的事。

崇祯皇帝用裤腰带吊死煤山歪脖树,吴三桂深知大明气数已尽。但因李自成部将进京后抄了吴三桂的家、绑了他爹,还抢了他小妾陈圆圆,吴三桂遂拒不接受招降,引清兵入关拿下京城,陈圆圆复归吴三桂。

吴三桂受封平西王,挥师川陕剿灭李自成和张献忠的农民军。又奉清廷指令追杀南明桂王永历帝,途中路过黔寺,入殿焚香许愿。最后将桂王追到缅甸仰光,缅王迫于压力将桂王朱由榔献出,后被吴三桂奉清廷之命用弓弦缢死于昆明。吴三桂为清廷剪灭南明后患立下汗马功劳。此后他镇守西南,成为割据一方的藩王。返滇后吴三桂曾到黔寺还愿,拨银重修庙宇,并挥笔题写匾额。寺里原来有吴三桂修缮的碑记,后来被毁。现存一石碑,上面是嘉庆年间当地官员整修庙宇的题记。

还有一说。吴三桂降清时即心存异志,暗中广纳财富。在追剿李自成农民军过程中,吴三桂密遣细作数十人化装成农夫乞丐僧人等趁乱打入农民军内部,专门刺探核心机密。

农民军兵败撤离北京,李自成派三千老营子弟兵将掠夺的金银财宝押运到西安,后又分别秘密运往湘西和甘肃。其中湘西的一百零八车财宝分散藏匿在湘黔大山里的四座寺庙中,并选心腹将士化装成和尚看守财宝。黔寺便是四座寺庙之一。吴三桂得此情报未上奏清廷,而是假借清剿李自成余党之名,密派得力干将率部神不知鬼不觉悄悄拿下四座庙,守护财宝的农民军假和尚不留活口,一律斩首向清廷邀功;庙里金银财宝悉数起获,遣贴身将士秘密押送昆明藏匿,以备不测之需。

吴三桂还算有远见。不久天下太平,康熙下诏撤三藩,并令吴三桂赴京任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吴三桂深知赴京任职不会有好果子吃,充其量在人大政协任个闲差,天子脚下不好混,他又是前朝降将,弄不好哪句话不周全逆了龙鳞,惹上杀身之祸,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于是,将藏匿的金银财宝充作军饷,自称周王,起兵反清,发起三藩之乱。可叹吴三桂时运不济,此时清王朝根基已固,平西王难成大业。称王五年,吴三桂病死湖南。

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女主角陈圆圆随吴三桂入滇。吴三桂死后她出家到五华山弘觉寺做了女道士。几年后,清兵入昆明,将吴三桂家人后裔满门抄斩,陈圆圆悄然赴黔寺避祸并在此终老。黔寺南的马家寨有个“陈老太婆”墓,据说就是陈圆圆葬身之地。

如今的黔寺,断鸿声逺,立尽夕阳。青山依旧,只是物是人非。


(二)

黔寺偏僻。吴三桂主政滇黔那些年是它的鼎盛期,后来一直沉寂。香客大都是周围乡民村妇,或是过路的走卒贩夫。但偶尔也有名人光顾,黔军将领柏章辉就是一位。

一九三五年初,红军长征途中著名的遵义会议在柏章辉公馆召开,当年的柏公馆如今是遵义会议纪念馆。

抗战期间,中将师长柏章辉率102师参战,出生入死。长沙会战,近万人的整编师战后仅存数百人,柏章辉胞弟也在徐州会战中战死沙场。1950年初柏章辉率部起义,归顺新政府后在遵义柏公馆闲居。但吊诡的是1952年镇反时祸起萧墙,政府将柏章辉处决了。

莫衷一是。柏章辉堪称名人,更堪称倒霉蛋。

也不知是不是黔寺抑或柏公馆的风水有问题?

文革期间,昆明军区政委谭甫仁到黔寺北面大山里视察国防战略工程,顺便到黔寺观光。回昆明后的一个深夜,在家中被军区保卫部的一个副科长开枪杀害,老伴同时遇害。此案引起轩然大波,震惊了最高层。破案期间,已被隔离审查的凶手又匪夷所思的开枪伤人后自杀,不久军区保卫部长用尼龙袋自缢身亡。此案颇为离奇。

铁骨铮铮为党为民的彭德怀被贬三线工作时也曾到该国防工程视察,未进黔寺。

近几十年,黔寺一直也没有正式的住持。十几年前县文管所和佛协干脆把寺庙交给当地的一个光棍村民打理,每年出点费用权当雇人打更护寺,光棍村民也以寺为家,把寺庙当做衣食来源。日出而起,掸掸佛龛扫扫庭院,有游客来就收收香火钱;日头下山,便关门落栓熄火灭烛。其他村民平日上山打柴把这里当做歇脚点,讨口山茶拉拉闲呱。

陕西汉阴铁瓦殿邱兴华连杀十人惨案发生后,县里怕出事就把黔寺从光棍村民手中收回,由佛协出面从外地请来一位曾在佛学院进修过的和尚住持。文管所出资给寺里接上电,还把到黔寺的土路整修一番,面包车可以从山下一直开到山门。和尚走马上任后又招了两个小沙弥负责香火和保洁,光棍村民也留下当伙夫兼做杂役。虽然还是不大景气,但毕竟有了些人气。县上隔些年还零星拨些款子把寺庙粉刷一下。

和尚挺精,有些道行,管理尤其严格。

光棍厨子买米买菜必需记账,每周向他汇报一次,发现差错双倍扣工钱,绝不放任。两个小沙弥,规定未经和尚批准不可出山门半步,美其名曰:潜心修炼。实则就是整日价拴在庙里干活。两人都是十六七岁活泼好动的年纪,在寺里拘得面黄肌瘦萎靡不振。穷庙富方丈,和尚却养得肥头大耳一步三晃。他每周都揣一把银子往县城跑,对外宣称:密切关系,公关营销,弘扬文化知名度。实际上除了用寺里的香火钱请文管所和佛协的领导下馆子嘬一顿,还偷偷摸摸溜进洗头房消费。一秃和尚成了洗头房常客,免不了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所以,附近村民都称他花和尚。

花和尚生长在皖南一个小县城。高考落榜后到广东打工,电工手艺不错,强电弱电都能比量。有些积蓄便回乡娶妻生子,还在县城最热闹的地段开了一家电器行,虽未大富大贵,但吃穿不愁。他颇不安分,手里一有钱便跑到福建广东去做大买卖,却常常赔得身无分文。老婆在家又带孩子又顾店里生意,害得怨声载道。一次他不顾老婆极力反对又到深圳跑单帮,老婆冲冠一怒,撇下孩子跟别人跑了。并留下一纸休书,说缘分已尽,照顾好孩子,不必找她,云云。气得他七窍生烟跳脚大骂,继而又号啕大哭。

老婆一跑,他心灰意懒。没多久把电器行转让,孩子交给父母抚养。自己跑到上海青浦的佛学院听了半年课拿到一纸证书,而后剃了光头投身到庙里做了沙弥。直到被黔寺当做人才引进。

和尚花了以后,佛协领导找他谈话,语重心长地说:“咱们宗教界人士,可不能受党内贪官影响,也跟着搞腐败,你年纪不大又有文凭,明年县里两会还准备选你当政协委员,你可要注意自身形象啊。”

和尚虽不是唐三藏一般的虔诚佛家弟子,却非刁劣之徒,听了有些愧意,低头不语。

领导见他似有改过之心,趁热打铁又谶一句:“你看,你也是有老婆家室的人了,家有家规道有道教,以后可不敢再胡乱来了。”

和尚一听提起老婆,戳到痛处,急辩解道:“我虽然没离婚,可老婆跑好几年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难道还要我替她守身如玉不成?啥子年月世道!?”

佛协领导一听,双手合十连声道:“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啼笑皆非,万类荒唐。

 

(三)

正当佛协领导为花和尚闹心时,寺里来了一位施主。

吴天。江苏高邮人氏,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到某报社当记者。在一次采访中被京城某集团董事长看中,挖到身边当助理。多年后任集团公司总经理。

公司专门倒腾药品和医疗器械,还利用各种渠道潜规则为一些天南地北的小药厂疏通上层关系拿批文。该业务属隐秘的地下战线。为了工作活动方便,吴天出资在京城开了一家颇有名气的私人会所,专门招徕拢络形形色色的权贵名流。

会所离国家药监局只隔一条街,门面古朴简洁,没挂牌没挂幌,不显山不露水。内装修也不富丽堂皇,用料做工却极考究,典雅精致,富有东洋风情。会所服务项目齐全,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只是规模不大,固定服务人员有四十几个,个个训练有素。每天只接待三批客人,每批不超过五位。

会所一开张即生意兴隆,俨然成了各地药厂的驻京办事处。后来其它业界的名流也慕名而来,好几位名动天下的权贵光顾过,多起大手笔的生意都是在会所里三言两语就定了盘子。会所一度门庭若市,订桌要提前一个月。名流荟萃,自然收入不菲,价格也异常华丽,一碟凉拌马家沟芹菜成本十二要价一百八;小瓶依云矿泉水超市二十这里二百五;一盅疑似粉丝的鱼翅成本三十六上桌六百六;一瓶贴牌洋酒进价三百八敢买八千八!简直是明火执仗抢钱一般,但精英权贵趋之若鹜,反正都是纳税人埋单。此外,吴天还五马倒六羊利用会所洗钱。

后来某官员受贿案发,集团受牵连。董事长丢卒保车忍痛断臂,吴天无奈慷慨去职。董事长也对得起吴天,给了他一大笔顶包补偿费。吴天遂回老家休养了一个月,回京后除了照料一下出事后大不如前的会所生意,大部时间周游各地。期间曾到山城的缙云寺,与后来名扬天下的李一道长有过一面之交。

一次游走西南,县里药厂老板陪他到黔寺烧香。看到同乡吴三桂的题字,又见寺庙经营不善,门可罗雀,不由心动。吴天请药厂老板引见当地县官。药厂不大,却是当地的两大支柱产业之一,另一家是酒厂。两家的纳税额占全县半壁江山。

当地属贫困县,招商引资是当地的工作重点。见来一京华财主,书记县长均出面接待。酒桌上杯盏交错间,吴天提出投资承包黔寺以提高当地的文化品位。县官听了自然乐不得,于是当场拍板。几天后,一纸协议换来一张当地佛协委任状,吴天脱去西装换袈裟,摇身一变华丽转身成了黔寺的方丈住持。

但当地人包括县官并不看好吴天,只想瞧他的热闹。一些朋友也认为越界经营风险太大;有人笑他昏了头瞎胡闹;甚至还有人说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利用深山古刹山高皇帝远制毒贩毒……众说纷纭,弄得吴天哭笑不得。

吴天是一个由农家子弟打拼出来的干家子,坚忍固执。接手黔寺后,把寺庙里外粉刷整修一新,还在后院的菜地建起一座二层楼。楼上十六间客房,楼下是经房和餐厅,虽比不上城里的五星宾馆,但也是设施齐全,食宿方便。花费也不大,地皮不花钱,人工费说是县里出,鬼知道又摊派到谁头上,吴天只出材料款。

当然,县里的公仆,吴天免不了要费心思打点一番。

原来主持寺里工作的花和尚,吴天见他脑子灵光,佛道界业务也懂,便挽留他做助手。可花和尚当副手拉帮套干了一个月,揽不到实权捞不到好处,清汤寡水的日子没滋味,加上原来被他支使得滴溜转的两个小沙弥也挤兑他,于是一摩挲秃头,借口云游,挂单佛袖而去。

吴天开始经营黔寺。参照他的会所会员制,采用居士会员制。

施主每年烧一支头柱香便可成为注册会员。头柱香价格因人而异,从八百八十八到八万八千八不等,远道的权贵高一些,当地的土著低一些,凭个人财力诚意,视情灵活掌握。当然,碰到财大气粗的豪客要捐巨资也来者不拒。居士会员每年可定期住寺修炼一段时日,住寺修炼期间免收住宿费,只收伙食费。一日三餐主食米饭或稀粥,大锅炖菜,青菜萝卜偶尔有豆腐。绝无荤腥,油水极寡,但洁净新鲜。菜蔬由村子里老农每日清晨挑到寺里。修炼的内容五花八门,有时诵经说法;有时教太极或气功;有时讲养生之道;有时只是每日早起让小沙弥领着散散步爬爬山。

刚开始正时兴国学,连某国家领导人的女儿都拜国学大师为师。吴天也赶时髦,重金延请了一位国学大师讲学。大师披发长髯,嗓音洪亮,中气十足,口才极佳,颇有文化范儿。来头挺吓人,自称是弘一法师的关门弟子。开始大家不知情,对大师敬重有加,有人还毕恭毕敬把脖子上挂的翡翠物件儿交给大师开光,然后欢天喜地付款请回。但居士中不乏明白人,挺纳闷:弘一法师圆寂已然近七十年了,可眼前这位大师看样子年不过花甲。问他年纪,他笑而不答。大家便不好多问。

后来听说此人是东北某地的下岗职工,年纪刚过五十,也算是自学成才罢。

吴天不死心,第二年通过原来报社的老同事又请来一位国学大师。这位不是假的,写过好几本国学专著,某名牌大学的客座教授。大师年逾古稀鹤发童颜,颇具大师风范,课讲得中规中矩。大师是带着夫人上山来的,但怎么看都不像是两口子。大师下山后报社同事才说那不是夫人,而是大师新收的女弟子,带她上山点化点化。

几经周折,吴天有些醒悟:“难怪有人说中国没有大师。中国的大师解放后就消失了,这年月不是产生大师的时代。眼下所谓国学大师,一些只能称为喜爱国学的文人;另一些则是打着大师招牌混吃混喝、骗财骗色的江湖术士而已。”

黔寺的居士与京城会所的会员的活动方式大相径庭,晨钟暮鼓与灯红酒绿,粗茶淡饭与山珍海味,焚香打坐与声色犬马,讲经说法与胡吹乱谤。有意思的是大部分京城会所的会员都被吴天发展成居士,每年大都会到黔寺上香散心,本人来不了也会把香火钱敬上。吴天对居士的称呼挺有意思。分门别类,不可乱了身份。一次吴天不慎把一位厅长称老师,惹得厅长大人老大不高兴,岂有此理,把俺当戏子?简直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弄得吴天跟厅长赔了好几天的不是。于是吴天就称谓定下寺规,文化人或文艺圈的叫老师;官员或吃皇粮的称首长;商界和实业金融界的呼老板;黑道或来路不明的则抱拳唤袍哥。当然,在寺里公开场合大庭广众之下,一律拱手称施主。

甘蔗没有两头甜。吴天黔寺经营的不错,但京城的会所却每况愈下。药案事发后,吴天的会所生意受影响。加上如今会所会馆遍地开花,啥节目都敢上,竞争白热化,但吴天的会所还是老套路,所以越发不景气。吴天常常怀恋当年。他曾对居士佟祁道:“我的会所门面不大,但当年可是京城一号,里面藏龙卧虎都是名人,净办大事情,不亚于晚清时的八大胡同!”

佟祁是吴天的老朋友,东北人,在江南服役多年。脾气孬爱骂人。听吴天说起八大胡同,便接口道:“晚清官场腐败,堂堂军机处衮衮大员都跑到八大胡同鬼混,还研究国家大事?你说这帮乌龟王八蛋在窑子里能研究出什么好结果来?不他妈亡国才见鬼!”

骂完感到不解气,又南腔北调补充一句:

“妈拉个巴子娘希匹!”


(四)

黔寺的注册居士有二三十位,身份五花八门。有商人学者、文艺界教育界人士,还有官员。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佟祁也不例外,他下过乡当过兵从过政,又下海经商,后来做房地产。

佟祁祖籍河北。出生在东北最大的城市,家住故宫附近。从小活泼好动,刚上小学他爹就把他送到区业体校的少年武术队,图的是业余时间不让他闲着精力过剩到处惹是生非。一九六八年秋下乡,一年后入伍当了侦察兵。佟祁个子不高,白面疏须,五官端正略有邪气。他有从小练武术的基础,爆发力好,身手极敏捷。

一九七一年夏,佟祁被选入林立果的小舰队——空某军教导队。驻上海空军巨鹿路招待所,开始了紧张的军事训练。林立果到上海必到教导队,佟祁在教导队试训不足一个月,见过林立果三次。林立果聪明朴实,没什么架子,吃饭的时候和战士在一起边吃边聊,很随和,教导队的队员对他印象很好。教导队成员全部是工农子弟出身,思想作风端正,军事技术过硬,身体素质好,还有一条要求挺奇怪,皮肤好。也许和林立果个人喜好有关。教导队的干部军政素质高,对战士政治军事上严格要求,日常生活上关心。中队指导员是抚顺人,和佟祁算是老乡。佟祁虽然从野战部队出来,受过严格正规的军事训练,但对教导队更为严酷的训练生活不适应,当时身体也不好,经常胃痛。指导员对他嘘寒问暖,挺关心。佟祁把指导员视为兄长。

小舰队训练紧张,但伙食非常好。一天三顿自助餐,荤素搭配五六个菜,比起侦察大队的伙食强多了。佟祁没见过这么好的伙食,每次吃饭都死劲撑,结果不到一个月,出问题了,胃出血。因当时他还属于试训期,档案关系还在侦察大队,就让他回原部队的军区医院住院治疗。佟祁住院期间中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佟祁却因病得福,免受了不少磨难。

佟祁当兵不足两年,还未提干,因为是林立果的小舰队,准御林军。组织上出面打招呼,住院享受高干待遇。他入院不到十天发生了九一三事件。林立果摔死在温都尔汗,上海的小舰队也被南京军区派部队全部拘禁审查。

千里之外的佟祁在医院优哉游哉养病,一无所知。没多久医务处通知他转到普通病房,高干待遇取消了,也没说原因。佟祁挺纳闷,但又不好问。不久医务处又下通知,令胃溃疡尚未痊愈的佟祁立即出院归队,佟祁稀里糊涂回到侦察大队。他被选调空军教导队当时保密,大队领导只知道他被空军调走,具体去干什么都不清楚,时间不长他又回来,大家也没当回事。但他当时感到挺遗憾,上海回不去了,自助餐吃不上了,可惜那么好的伙食。

御林美食樊篱近,塞外茶粗天地远。

没多久九一三事件公开,南京军区保卫部专门来人调查佟祁。当时弄得佟祁和部队领导都挺紧张,但此事渐渐平息下来,后来不了了之。他听说是空军教导队的指导员的一句话救了他,指导员对专案组说,佟祁刚到教导队就因病住院,关系没调过来,不算是林立果小舰队的人。佟祁知道此事挺感激。第二年探家时,专门到南京军区看守所,费尽周折终于见了指导员一面。当时指导员带着手铐脚镣,身上有伤,脸色煞白,对佟祁笑笑,鼓励他在部队好好干。见此情景,佟祁眼泪当时就下来了,他哭着走出了看守所。

指导员一九六六年从抚顺入伍。多年后佟祁专程去抚顺找指导员,但指导员已不在人世了。他父母说,一九七五年两个军人送来一纸死亡通知书,死亡原因没写,人家也没说,家人看两个军人都挺严肃也没敢问。当时指导员的父母知道儿子是林立果小舰队的骨干成员。

堪悲戚,寂寞江山摇落处。

回到侦察大队佟祁忍辱负重,训练刻苦认真,加上自身基础好,很快就成了大队的军事训练尖子,服役期满便提干。一九七五年代表空军参加全军运动会,获擒拿格斗项目第三名。

文革末期,西南边陲铁路线不太平。一些村寨边民盗抢货车,甚至把军列都劫了。佟祁所在部队奉命在铁路执勤,断断续续直到一九七九年初。当时佟祁任连长,率连队单独执行任务。一次两名战士执勤与火车站工作人员发生纠纷,被车站民警打伤,门牙都掉了。佟祁闻讯勃然大怒,不顾指导员劝阻道:“你给我好好看家,权当啥都不知道,我去会会这帮铁道雷子。”说罢,集合两个排直奔火车站。

到了车站,几句话不和动了手。打伤工作人员和民警多人,车站派出所也给砸了个稀巴烂,致使火车站瘫痪三个小时。此事惊动最高层,军区、铁道部、公安部三堂会审。会上吵得不亦乐乎,铁路部门强烈要求严惩肇事主犯佟祁。当时正值中越反击战期间,出席会议的军区参谋长把手枪往桌上一拍,指着对方道,前方在流血,此事处理不当引起兵变我先毙了你!

此言一出,全场哑口无言。

最后,此事被通报批评。

年底,佟祁转业。


(五)

八十年代初佟祁转业回到家乡,在政府作保卫工作。七年后下海经商。佟祁下海与邻居有关。佟祁当处长后不久搬进了新居,虽然是顶层,但毕竟是三室一厅。楼下住着一位副厅长,还有几位处长。过年时楼下邻居家里车水马龙送礼的不断,茅台酒中华烟都是整箱整箱送,看的让人眼热。佟祁虽然是处长,含金量却不高,有人送礼,也就是一板带鱼两只后肘什么的,档次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人比人气死人,此事让佟祁深受刺激,春节一过,他一发狠,便打报告辞职下海。

下海后,利用在政府工作过的关系和当时双轨制政策,倒家电倒钢材倒化工原料倒药品倒医疗器械,什么赚钱倒什么,期间也受过骗赔过钱。双轨制终结后佟祁的原始积累基本完成,转行干房地产,专门干政府的动迁改造项目。

那年月,房地产开发从某种程度上看可以和土地革命相媲美。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权力的角逐、金钱的博弈、胆略的比拼、机遇的把握,敢立马潮头趟这潭浑水并不被溺死的绝非等闲之辈。

佟祁喜爱跆拳道,是当地的跆拳道协会的秘书长。佟祁拳脚功夫不错,一般不惹是生非,但也有例外。

一次他想拿到五爱市场附近的一个改造项目,大部分关系已打通,只差政府职能部门的一个处长这一关。按惯例佟祁先请他吃饭。佟祁平时烟酒不沾,死逼无奈躲不开顶天喝一杯啤酒,立马满脸通红。所以酒桌上他历来以茶代酒。

处长官虽不大,却是当地业界一霸。人高马大口大气粗,据说上面有根,局里领导都让他三分,开发商对他更是唯唯诺诺。每年春节中秋或过生日,处长都公开收受几十张购物卡。他老婆的主要工作就是购物,花不了就打折处理给黄牛,每年仅此项例行收入就达百万。

处长姓金,有好事者说他是狗尿苔长在金銮殿上,于是大家背后都叫他狗尿苔。那天不知为什么狗尿苔本来就不大高兴,见佟祁不喝酒更是心中不悦。第一次打交道也不知佟祁秉性,借酒说事大大咧咧仗势损人埋汰佟祁,佟祁也不圆滑,话不投机,狗尿苔翻脸竟甩手把酒杯摔了!气呼呼夹包要走。这下子把佟祁的一腔子恶气给勾出来,他哪吃这套?

“站住。”佟祁低声叫道。

狗尿苔一愣,止步。困惑地打量着矮他半头的佟祁,心说这小子敢和我叫板,啥毛病?

佟祁起身,把酒杯放下。扭身摆胯,飞起一脚疾如闪电,一个漂亮的侧踢直踹狗尿苔胸口,把个大活人腾空结结实实给贴在墙上!

那力道绝不亚于西门庆踹武大郎那一脚。狗尿苔当即瘫在墙角脸憋得紫茄子一般,半天没缓过气来。好在他皮糙肉厚,只断了三根肋巴骨。

在场的人大惊失色。

此事传开,当地开发商无不拍手称快。

但项目却自然是功亏一篑。

狗尿苔受如此摧残蹂躏,伤愈后发狠找了几个小兄弟准备修理佟祁。可一探听佟祁底细,权衡再三,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饮恨作罢。

自此狗尿苔一蹶不振。

事后有朋友说佟祁:“你是何苦,酒席都摆了,他挑你理无非是拿架子摆摆谱,你说几句小话給他个面子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可好,一脚把上千万的项目踢飞了。”

佟祁有些丧气,自嘲道:“失足了。赚钱的买卖我何尝不想?可实在看不上他那份臭德性!”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秦时明月汉时关。

一时冲动,两败俱伤。

搞地产,经常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其中不乏社会上的地痞无赖,为了少惹麻烦,佟祁在办公楼下腾出几间房让市跆拳道协会办公,把跆拳道协会的牌子挂在大门口,打鬼借助钟馗,希图起震慑作用。此举作用似乎不大,吓吓小蟊贼还凑合,关键时刻还要看实力。一次公司准备竞标一个项目,竞争对手一直劝佟祁放弃,但他不同意。后来有人打匿名电话说是黑社会的,威胁要砸他公司。

佟祁哂笑,共产党的天下,哪有黑社会的活路?

没有黑社会,只有社会黑。

不久对方纠集了一些人到公司闹事。几十口人个个黑西装黑墨镜聚集在佟祁公司大厅,抽烟吐痰说脏话,寻衅滋事。佟祁当时正在工地安排排渣,闻讯后皱了皱眉说了句,还真来了。想了想,转身低声对副手吩咐几句,独自驱车赶回公司。

一进大厅,见一堆黑衣人骂骂咧咧,两个保安拿着电警棍缩在墙角不敢放声。黑衣人见老板来了越发嚣张,为首的一个满脸横肉脑袋脖子一般粗的光头对佟祁一斜眼道:“你是老板?”

见佟祁点头又说:“兄弟受人之托,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你是谁?”佟祁不动声色。

光头冷冷一笑:“哥们儿上个月刚从大北出来,八年,伤害罪。”

“你是不是还想回大北?”佟祁盯着光头问。

见佟祁言语咄咄,光头又把左臂衣袖往上一撸,露出刀疤累累的胳膊道:“当年风雨坛大火拚知道不?一死八伤,看看这胳膊,挨了四刀,废啦!”

佟祁一点不客气,下巴一抬:“你另一条胳膊是不是也想废了?”

光头见佟祁挺呛,手一指周围的黑衣人,脖子一梗脸一黑威胁道:“看老板意思不想给弟兄们面子?”此言一出周围的黑衣人立马上来,把佟祁围在中央,也不说话,大厅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这时门口一阵嘈杂。两辆太托拉翻斗车停在门前,四五十个头戴安全帽的民工从翻斗车跳下,每人手里握着一根铁棍,呼呼啦啦进了大厅,将黑衣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光头一见不妙,大声叫道:“挺有种,想动手?来呀,冲这打!”说罢对着一个手持铁棍的民工一低头。

那民工见光头几乎顶到自己怀里,左右看看,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佟祁过来拍拍光头肩膀又看看周围黑衣人道:“爷们,我和各位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既然你们是受人之托,就劳驾回去捎个话给他,有事商量,不想商量咱们一对一单挑!别呼呼啦啦整这么大动静,多大点儿事?”

见光头瞪着眼珠子还不想善罢甘休,佟祁盯着他道:“我们已经报警,咱们是会会公安一起到局子里喝杯茶还是先回去合计合计?”

光头闻言怔怔望着佟祁,有点蔫。

佟祁挥挥手对民工道:“闪一闪,送客!”

民工让出一条道,黑衣人在光头的带领下鱼贯而出。走到门口光头回身色厉内荏盯了佟祁一眼:“咱们后会有期!”

佟祁目光灼灼:“来日方长。”


(六)

对手不善,在业界有阴谋家之称。恐吓不成,便通过中间人约佟祁坐坐。

佟祁按惯例还是不喝酒。大家喝酒,他斟了杯清茶独饮。对手拿着一瓶五粮液道:“大哥敬你,给个面子,只喝一杯如何?”

佟祁摇摇头:“我酒精过敏,实在抱歉。”

对手目光如狼:“老弟酒都不喝,往下的事怕是不好谈了。”

中间人见状打圆场:“要不佟哥喝杯啤酒意思一下如何?”

佟祁想了想:“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光喝茶似乎有点不识抬举了。给大家一个面子,加点作料。”说着回身从包里翻出一把小巧精致的蒙古刀,镂空铜鞘象牙刀柄,刀出鞘,锋芒毕露刀锋闪烁。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佟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佟祁把衣袖一撸,右手执刀在左腕上一勒,鲜血流了下来,放下刀拿起茶杯接手腕上的血滴,鲜红的血落在茶水里顷刻扩散开,清澈的绿茶变得粉红而混浊。佟祁站起身举杯道:“抱歉,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言罢,一饮而尽。

大家相顾无言,默默喝尽杯中酒。

这次会面让佟祁歃血搅得挺尴尬。大家各怀鬼胎暗中较劲,草草吃了几口,什么都没谈。

分手时,对手看着佟祁冷冷说:“你厉害。”然后转身而去。

昏黄的路灯下,几只蛾子东一头西一头乱飞。一阵夜风袭来,尘土飞旋,吹得佟祁衣襟猎猎、鼓荡张扬,夜幕中仿佛一只展翅欲飞的黑鸟。他眯着眼,目光有些邪恶地望着驱车而去的对手,神情虚妄古怪的笑了笑,甩了甩手。

左腕上还滴着血。

通过招投标,佟祁如愿拿到项目。

事情似乎还没完。

工程开工不久,每天清晨按时跑步的佟祁在自家小区附近遭遇车祸,一条腿粉碎性骨折。肇事车辆逃逸,那是一台无牌吉普车。佟祁报案一直未破。

深秋,腿伤未愈佟祁便拄着拐上了黔寺,对吴天说他要皈依佛门。吴天笑笑只当他胡说,不料他一住就是三个月。整天不是和吴天闲扯就是摇头晃脑念经拜佛,看似垂眉闭目心无旁骛好像真的在思考人生。连吴天也闹糊涂了,莫非他真要立地成佛?

隆冬,西南黔寺的菩提依然绿意盎然,遥远的东北却是朔风寒澈一派萧杀。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佟祁那位对手被两个民工模样的人袭击。凶手极其残忍暴戾,用镐把打得受害者浑身上下七八处骨折。根据受害人提供的线索,警方一度怀疑佟祁是幕后主使。但案发时佟祁远在黔寺,吴天和小沙弥都可作证,凶手又人间蒸发,毫无线索,此案成了悬案。

佟祁也有低头让步败下阵来的时候。

一次搞棚户区改造,其他住户连哄带骗加恐吓都签了丧权协议,拿着少得可怜的动迁费无奈搬走了。只剩一位钉子户死扛着不走,他是附近菜市场卖肉的壮汉,三十出头,又黑又胖,性格倔强。任你断水断气断电半夜闹鬼砸玻璃我自岿然不动,佟祁无奈通过司法程序下了最后通牒:限期搬家,逾期强拆。

强拆前一天,壮汉拎着剔骨刀找到佟祁。一见面二话不说,撩起油渍麻花的T恤,用锋利的刀尖在自己黢黑的肚皮上缓缓划着,刀锋过处肉皮外翻露出雪白的脂肪,瞬间涌出鲜血,恣肆横溢……

在场的人目瞪口呆。

佟祁见状也乱了方寸,起身疾呼:“爷们快住手!你的条件我答应!”

壮汉住手,盯着佟祁。但锋利的剔骨刀仍按在鲜血淋漓的肚皮上。

佟祁赶紧说:“协议今天签,补偿款按你的要求,明天你拿钱搬家。”

壮汉一听道:“说话算数?”

佟祁拱手道:“你这么厉害我敢不算数?你赶紧去医院!回来咱们就签协议,但此事你知我知,不要和任何人透。”

送走壮汉,佟祁汗流浃背。

第二天,肚皮上缝了八针的壮汉拿钱走人。

壮汉自残这一刀,多拿了二十万动迁费。

自然,佟祁的利润也减少二十万。

事后佟祁心有余悸地说:“真他娘地要钱不要命!当时看那小子眼神,如果我不答应他能把肠子掏出来!”


(七)

佟祁和吴天结识挺偶然。

佟祁有个战友在深圳做二手医疗器械,从走私者手中购买欧美日的二手彩超、CT和核磁共振,然后加价十倍以上卖给国内的医院。公立医院购置贵重医疗设备需衙门审批,而这个业务又是吴天的工作范围,所以佟祁的战友和吴天优势互补,勾结成战略合作伙伴。战友负责从闽粤沿海购买走私旧货,吴天负责拉客户并为客户跑批文,然后两人联手出货。

世纪初,佟祁到深圳看战友,吴天也在深圳。佟吴见面一聊挺投缘,两人当时都初涉股市,吴天交际广泛信息灵通,两人约定吴天有好票通知佟祁。没多久吴天告诉佟祁关注综艺股份,当时佟祁空仓,但他挺谨慎,问吴天消息是否可靠。吴天道:“都是朋友介绍的,不好说可靠。”见佟祁犹豫便笑道:“你可以少进些,没关系,赔了算我的。”放下电话,优柔寡断的佟祁犹豫了五六天。看到该股一直稳步上扬,几天内又上涨了5%,便放下心来一下子满仓杀入。满仓后头两个交易日走得挺稳,不料第三天风雲突变,大盘泛绿,综艺股份下跌4%,此时吴天电告佟祁形势不好赶紧清仓,佟祁满口答应。但撂电话一看盘子似乎稳了下来,就想再等等看。可从此后,大盘一路下滑,综艺股份也不紧不慢地阴跌不止,温吞水煮癞蛤蟆,待到佟祁望穿秋水忍无可忍挥泪斩仓时,综艺股份仅存半壁河山。

千金散尽不复还,伶仃洋里叹伶仃。

佟祁悔不当初,算了算如按吴天建议,早进早出还有4%的赚头。真是股市如赌场,输赢莫测。

从此佟祁躲瘟神一般远离股市。

吴天听说佟祁综艺股份惨遭腰斩,叫苦不迭。不久他通过佟祁的战友转给佟祁一笔七位数的赔偿金。佟祁认为自己没按吴天的时间表买卖股票,坚辞不受。两人推来让去,最后在战友的调解下,佟祁无奈接了梁鸿案,收了吴天二分之一的补偿。

利益可以沟通感情。此后,佟祁视吴天为知己,另外总感到愧欠吴天。所以吴天承包黔寺一召唤,佟祁立马响应,成为第一批施主。但因琐事缠身,一直不定期到黔寺走走过场。

佟祁曾到吴天的会所参加过两次聚会。佟祁虽转业多年,吃饭还是丘八作风,哨子一响,十分八分解决战斗。聚会前吴天提醒他出席的有某公子某王孙,让他注意场合形象。佟祁这人挺怪,越是权贵他越不尿。吴天介绍客人时佟祁屁股老沉也不起立只是点点头,牛哄哄架子老大,菜一上桌,佟祁不管不顾我行我素,不喝酒也不说话自顾闷头紧吃,吃饱一摩挲嘴,对佟祁一点头,扬长而去。看得公子王孙直摇头,弄得吴天挺尴尬。佟祁却不以为然:“公子王孙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借着老子名头装大尾巴狼?他们的老子比林彪如何?老子和林立果吃饭时他们还不知在哪里转筋呢!”佟祁为人精灵狡黠,但欠圆滑,骨子里还比较耿介。下海以后生意一直没做大。受朋友点拨蛊惑,佟祁曾去深圳弘法寺拜见佛门泰斗本焕大和尚,捐了一笔数目不详的香火。大和尚见佟祁仪表不俗,是个有慧根的人物。一高兴,摸了摸他的头,并赐法号。当时本焕大和尚百岁,四年后大和尚圆寂。

大和尚圆寂后,佟祁经常去黔寺上香,像是个有佛缘的施主。

吴天慧眼识珠,始终认为佟祁煞气重,六根不净,修不成正果,弄好了能修炼到第二层,开光辟俗。佟祁问,第三层是啥?

吴天答,元神出窍。

啥叫元神出窍?

就是灵魂出窍。

那俺就练第三层,灵魂出窍。

吴天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青灯黄卷枯燥乏味的深山古刹也会发生有意思的事情。

黔寺偏殿里埋着一坛老酒。

老酒是县里酒厂的老板存在寺里的。酒厂老板的祖父清朝末年离乡背井到仁怀的一家酒坊做小酒工,一干三十余年熬成了二缸头。期间该酒坊的酒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获四等银奖,从此名声大噪。红军长征路过仁怀曾在当地畅饮,并用美酒洗伤消毒,还发生过红军战士在酒坊酿酒池里洗脚的事情。此事被当时报刊广为传播,以示红军军纪涣散、素质低下。

光复后二缸头告老还乡。临行前,酒坊老板念其劳苦功高,送他两坛陈年原浆。返乡后,两坛原浆被老酒工视为珍宝,埋在地下秘不示人。老酒工去世后,孙子赶上好光景,借老酒工名气承包了县里酒厂,才把深藏地下五十年的两坛老酒挖出当传家宝供在厂子里。曾有好几家酒厂出天价购买,老板坚决不卖。

人怕出名猪怕壮。

直到有一天省里来了一位高官到厂里视察,点名要尝尝原浆。老板本想拒绝,可架不住市里县里的一群官吏软硬兼施,无奈,忍痛揭去蜡纸敲开泥封开了一坛。年代久远,坛中酒只剩大半。

倒入晶亮的玻璃杯中,稠稠的,黄中泛绿。闻之,酒香细腻若有若无。抿一小口,入嘴寡淡如水,一星半点儿都不辣口。不禁令人疑惑。

穿喉落肚后可不得了!暖呼呼渗入五脏六腑、周身通泰美不胜收,麻酥酥感觉绝妙、轻飘飘腾云驾雾一般。沉浮屠苏其乐无穷,仿佛成了半仙之体。那滋味,难以言表,终身难忘。

更奇的是饮过此酒,口中醇香三日方绝,人也神清气爽。

真乃琼浆玉液。

高官很有素质。知道此酒乃神物,不敢造次多饮,一杯则止,在场一干官员随从皆如此。

高官不白喝。趁着酒兴泼墨挥毫提下了“壶中神品”四字。此事一经传出,上门讨酒的络绎不绝,不久一坛原浆告罄。老板心痛的好几夜没睡好觉。

福祸相依,老板损失了一坛神酒,但名声鹊起,当年酒厂的利润翻了一番。

酒厂老板悄悄找到古庙方丈住持,偷偷将另一坛老酒送到寺里偏殿埋藏供奉。对外谎称那坛酒已倒入厂里酒池,煨了曲头。

转过年,通过吴天的运作酒厂在京城开了新闻发布会,利润又翻了一番。为此酒厂老板给黔寺捐了一大笔香火钱,吴天装模作样双手合十连称:“施主慷慨,佛心已知,善哉。”心中笑道:出家人不贪财,多多益善。

去年和战友到古庙。听说老酒的故事,战友厚着脸皮提出欣赏欣赏御酒风姿。几经周折找到县太爷过话,酒厂老板和方丈才很不情愿把老酒从地下请出让我们开眼。

黑巴溜秋的一个瓦罐子。

冷丁一瞥,器形与装臭豆腐的坛子无异。赤泥封口,封口处裹着破旧不堪的蜡纸,整个罐体用麻绳五花大绑捆扎的严严实实。战友凑上去,撅着屁股趴在坛子上闻了半天,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面无表情,没吭声。

我也想学着他的样子闻闻那瓦罐,但见酒厂老板和方丈双目炯炯,直勾勾盯着那酒坛子,表情肃穆警觉,心中胆怯,遂悻悻作罢。

无缘老酒醇香,心有不甘。探询的看看战友,他心领神会,附耳嘴一撇,悄声道:

“一股臭脚丫子味!”我听了,颇感庆幸。

山脚有一个鱼塘。

每年腊月十六清塘收鱼。承包鱼塘的村民是黔寺的香客,特意请吴天去开塘,佟祁也跟着去看热闹。一大早村民们都来帮忙车水,熙熙攘攘,俨然是小小山村的节日。塘里的水还未车干,一些毛躁的小伙子便急不可耐地下塘摸鱼,一时间水花四溅、鱼跃人欢、热闹非凡。佟祁吴天也禁不住诱惑,猴急地脱了鞋袜挽起裤腿下塘捉鱼,不一会便弄得满身满脸泥水。吴天率先摸到一条撅嘴鲢子,高兴地举过头顶,不料撅嘴鲢子猛一摆尾吴天拿捏不住,鱼儿滑入水中激起水花一片。忽然佟祁摸到一条细长的鱼,满心高兴捞起一看却是一条绿莹莹水蛇!水蛇腰一扭回头照着佟祁手上就是一口!吓得佟祁“嗷”的一声怪叫把水蛇甩出十几米远,水蛇落入草丛,昂头摆尾扭曲着身子须臾不见踪影。好在是无毒蛇,手上留下两个渗着血珠的牙印。

吴天望着吓呆了的佟祁,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阿弥陀佛,造化弄人,你还真灵魂出窍了。”清塘忙活一天,日落时分塘里的鱼基本捉净。大部卖给县里来的鱼贩,主人留一些腌制风干腊鱼,每户村民也都分得几条鱼乐颠颠拎回家,仅剩几个未尽兴的顽童还撅着屁股在烂塘里抠泥鳅。

窃得浮生一日闲。

这是佟祁吴天在黔寺最快乐的一天。


(八)

佟祁吴天一个耿介狡黠一个八面玲珑,性格迥异。

每次佟祁到黔寺,吴天都拉他上山看风景:“如此美景,不欣赏是浪费资源。”

但佟祁对风景和旅游却并不感冒:“啥叫山清水秀?不就几块破石头几条小河沟子;啥叫游山玩水陶冶情操?纯属一帮大傻子盲流!”

吴天恨道:“你个丘八,一点文化没有,纯粹是个盲流!”

佟祁嘿嘿一笑:“盲流有文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吴天不屑瞥他一眼:“流氓会武术,谁也拦不住;流氓有文化,那是唐伯虎;流氓当皇上且有才,那是宋徽宗;流氓会花拳绣腿且有钱,那是西门庆;流氓雄才大略当开国皇帝,那是众望所归历史必然!”

佟祁眨巴眨巴眼,没全听明白,顺嘴接道:“流氓耍流氓,那是老流氓!”

两人哈哈一笑。

黔寺香火不盛。除了一年一度的庙会,有时一天也不见几个进香的施主。来者大都是虔诚的乡民,他们面色黧黑曲膝跪地,双手合十祈求神明。古刹静谧,神明不为所动。

黔寺庙宇不巍峨壮观,但周围自然景致极佳。

山水青碧,草木丰美。寺庙被高大笔直的棕榈树和茂密墨绿的凤尾竹葱笼掩映,轻风微拂,棕榈婷婷婆娑,凤尾袅袅摇曳,借风翩翩起舞,幽逸逍遥,别具一番洞天情景。

 浓墨玄清知淡雅,
    墟上孤烟槛外花;
    竹影拂阶尘不动,
    月华泻地水无涯。

步入寺院,大雄宝殿左侧有一株菩提,似乎沾了庙堂的佛缘,树形古朴娴雅,宛如一尊垂肩打坐的菩萨;右边一株白果,大树华美,生得硕大笔挺,直入云天。据说菩提树乃明朝建寺之初首任方丈所植,原来有两棵,右面一棵辛亥革命那年被雷劈了,又补栽了白果树。

西殿供奉着护法神韦驮。殿下原有暗道直通山门外,当年李自成农民军的金银财宝就藏在暗道里。民国年间发大水暗道被冲毁,后被填埋。

古刹里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前仆后继。

庭院里有丹桂、茶树、栀子,还有月季、菊花等。西殿门前有一株珍稀的绿梅,古朴苍劲,传说乃陈圆圆所栽,素心归处,曾拢一世繁华。

腊月,是梅独享的花期。绿梅生出一树豆绿色的花骨朵,远远望去像是新发的嫩叶,又比绿叶浅淡,宛若一树翠玉,青碧玲珑。及至绽放,绿意更淡了,花瓣呈鸭蛋青,轻俏曼妙,娇嫩无比。让人痴立花前不忍旁骛。

静心细观之,物我两忘,空空如也。

绿梅未谢,火焰的茶花紧跟着春天燃烧奔放,泼红嵌黛,飞扬跋扈,把庭院点缀的一片喜庆;初夏栀子花开,香气丰盈,极致袭人,透鼻贯顶;上了秋,月桂飘香,气韵柔情蜜意,整个黔寺沉浸在一派醉人的温柔世界之中,荡人魂魄,令人遐思万千。不知古时黔寺的花香是否也如此醉人?

月黑风高杀人夜身首异处的闯王部下是否领略过这里的温婉馨香?

经历了滚滚风尘的陈圆圆是否也曾悱恻于青灯古佛下的雪月风花?

不知人面归何处,也无桃花叹西风。

夏日。暮色酣畅,修竹晚钟。

落日的余晖把古刹座落的半面山炫染得一片金红。整条山谷翻卷起妖娆之气,氤氲嬗变,绚烂纷呈。惠风和畅,但见山林浩荡,透过棕榈树招摇的叶片和凤尾竹窈窕矫揉的枝梢,可以看到大雄宝殿的琉璃瓦闪烁着金色的光泽,屋檐下,古朴的风铃灵犀一点,发出清脆透亮的梵音,在仲夏静美的林泉丘壑间久久回荡着……

江湖历尽皆是梦,世事洞明都向空。

化外之地,是个令人回肠荡气又心存温良的去处。

随着夕阳涅槃,寥廓天地之间的色彩随之黯淡如晦,洇润凄清。借一缕残阳,在大雄宝殿台阶上翘首远眺,群峰嵯峨危崖壁立,沟壑纵横万山隐匿,但见江水画出一弯悠扬清透的弧线,宛若黛色的缎带,轻柔的向着苍莽的天际伸延缥缈而去,一股诡异空灵的感觉扑面而来。山黛水谙,淡然乡舍,见山水而羡丹青,应作如是观。

乌泱泱红尘颠倒,苍天不老,只是悄然混沌。

一弯明月,莞尔升起。清澈如水,不染纤尘。

                                                                             2012-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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