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 作者:勐龙河


 

 杨梅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上海老北站广场上仍然人头攒动。此时,文革期间下乡的知青基本都已回了城,车站里南来北往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依旧行色匆匆。

那时,我从边疆返城已有几年,在上海一家大型国企上班。那段时间,我经常天南地北的出差,路途上只要看到带着大量行李艰难赶路的人,心里总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庆幸自己终于从这种人间苦旅中解脱了出来。就在几年前,我们也常像他们一样,大包小包、手提肩挑、手忙脚乱地争座抢位。其中的艰辛,我们曾经感同身受。

那时我们还没有从下乡的阴影中走出来,那段时间我常做同一情景的梦,梦中自己还在农场,身边的同伴一个接一个都走了,我却仍然不能回家,于是就在着急、痛苦、失望、绝望的感受中挣扎,直到从噩梦里惊醒,一身冷汗,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心头就会涌上一种难以言表的轻松感。

令人惊奇不已的是:好几个有知青经历的同事告诉我,他们竟然也常做相同情景的梦。

那天,我又要去西北某地出差,随身携带着简单的行李,步履轻松地走进了火车北站。身边都是行色匆匆争先恐后的赶路人,有些人还身背重物步履维艰。

在躁动不安的人流中,我慢步悠悠地走过站台,轻松地登上列车,找到铺位,安顿好后,离列车启动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邻座是个中年女子,此刻,她正将身子探出车窗,双手紧紧地拉着站台上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口中絮絮叨叨,不停地向女孩嘱咐着什么。

车厢里人声嘈杂,有人正忙着往行李架上堆放行李,我把随身的小包往铺位上一放,顺势就在铺位上斜躺了下来。

一抬头,我发现那中年女子竟然泪流满面,泪光盈盈的双眼流露出深深的忧郁,我心头不由地为之一颤。站台上的那个女孩身材单薄,衣着略显寒酸,正低着头低声地哭泣着,眼睛看着地下,脸涨得通红,似乎还有点胆怯和羞涩。

一声汽笛过后,列车缓缓地启动了,车上、车下那两双拉着的手仍然没有松开,女孩跟着开动的列车走了几步,抬起了头,她的眼中流露出令人心悸的无助和惊恐,那种眼神让我想起了我那难以忘怀的知青生涯。

列车驶出车站以后,车上的乘客渐渐地安定了下来,我那邻座很长一段时间里神情忧郁、沉默寡言。车过昆山后,她的情绪才逐渐地恢复平静,她站起身,非常熟练地从随身携带的网兜里拿出一些食品,随手放在茶几上,其中特别显眼的是一个水果罐头,那是一个玻璃瓶装的糖水杨梅。

没过多久,我就知道她是新疆兵团的知青,这次是回上海探亲后返回新疆,文革前一年,由于家庭成分的原因,没能上大学,被迫无奈才去了新疆。刚才站台上那个女孩是她的女儿。

由于有过相似的经历,我们的交谈逐渐投机了起来。经过多年大西北风沙的磨砺,本是江南女子的她似乎也非常豪爽,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了。

“我这一辈子几乎没过一天好日子”她语气平静地说,“现在只希望女儿再也不要像我这样!”由于父亲出身富农,她从小生活就远离了富裕,从懂事起她就感觉到,她似乎始终生活在某种阴影里,小伙伴都不愿同她玩,她从小就没有朋友,不管她的学习成绩再好,也不会有人尊重她。

去新疆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至今已干了二十多年,期间风霜雪雨真是苦不堪言!自己从不乱花一分钱,却没有一点存款。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茶几上拿起那个杨梅罐头,顺手打开后,还热情地邀我一起吃。

“杨梅,很好吃的,”她露出笑容说,“小时候我父亲经常说老家余姚的杨梅又多又好吃!”浸在糖水里的杨梅颜色已不是很新鲜,她用勺子从罐头瓶里舀出杨梅,一个接着一个地送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其实那个糖水杨梅,除了糖水的味道以外,我想应该不会有多少杨梅味的。

“杨梅真好吃,只是我还没有吃过新鲜杨梅”。她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她的话让我有点惊疑,杨梅在上海只是草根水果,它的产期短又不易保存,那个年代物流不发达,上市的时候,可以说上海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卖杨梅的,且价格低廉。我还记得,我的长辈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到这个时节,那时的上海只有两种店不卖杨梅,那就是煤球店和棺材店,当然,这有点夸张。

她告诉我,小时候,每到夏初的时候,上海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卖杨梅的,殷红色的杨梅让她非常眼馋,由于家境贫寒,她却从未吃过一个。在那个时候,父亲还常会在家里说起,老家余姚那漫山遍野的杨梅。殷红色的杨梅,在她贫苦孤独的童年里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到新疆后几次回家探亲,都没有赶到杨梅上市的季节,只能与新鲜杨梅无缘,每次返回的时候,她都会带上几瓶杨梅罐头。

她的这些看似平常的叙述,让我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受,她的年龄其实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和我们一样,也就是以前常说的,是长在红旗下,在蜜糖里泡大的一代,现在看来,至少她的童年似乎并不是泡在“蜜糖”里的。

一路上她总是说,自己苦一点已经无所谓了,现在最不放心是女儿,为了女儿不要像她那样再苦一辈子,她下了很大的决心,尽了她最大的能力,让女儿寄居在亲戚家里,留在上海读书。她希望女儿能好好读书,又担心现实生活会让女儿像她一样,从小生活在阴影里,更担心她学坏。

一说起女儿,我就能看到她满脸的忧愁。

                                                                     2012-10-31


 勐龙河文集:http://hxzq05.d68.zgsj.net/showcorpus.asp?id=183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