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雪·晶莹 作者:笨人


 

 惊雪

半夜,忽然惊醒。周围世界寂静如常,无人打扰,怎么回事?看表,晨二时三十分,睁眼又闭上,思想从另一个世界往回拉,谁在唤我?四顾无人。但惊醒的感觉依旧,朦胧中再想,仍不得其解,还是睡吧。可唤我的感觉还在,似睡非睡中眼前白光耀眼,光中杂以桔黄色,充满茫茫宇宙。似有所悟,又睁眼,屋内亦大异于往日,棚、墙、床、灯、柜、椅、我,都似溶于黄白色水中;但此外并无更多,四下里望,“茫然四顾空壁墙”,这一句哥哥早年填的一句词现于脑中。思想回到现实,此时大悟,懒懒的目光移向窗外,啊,暗夜中的白光从外而来。于是清醒,披衣而起,拉开白色窗帘,哦,是飘浮如絮的雪在唤我。

雪是这城市的冬客,与燕子的迁徙相反,它春去冬来,给城市以生命。城市以雪为生命?在我看来是。小时母亲总是尽可能让我不离她身,尽管这在她工作的繁杂中很难,可她总会出其不意陪我半天,给我以大惊喜,这期盼与惊喜的交替是我童年的交响乐章。此外就是雪了。每当冬季来临,雪总是出其不意给我以大惊喜,使我沉于疯癫般的快乐。那时的城市跟现在的小镇相仿,设施少,人口稀,雪经常制造冰与冷的世界,人奈何不得它。在农村时,早上常常雪没半屋,早上推不开门,只好等队长组织社员替深山里的零散居民“挖”出一条比人高的雪道,门方得开。每当此时,便理所当然不去离家一小时路的学校上学;家中玉米土豆白菜尽够,烫人的土炕上全家围坐,其乐融融。门前扫出小块空地,置空萝筐一付,系绳长至巨石后面,筐下投几粒吃食,走投无路的鸟儿们便来取食,当然是所谓自投罗网。我常想,鸟儿们是聪明的,它们亦有孩儿,知道人类奸诈,但又无奈,常是一、二只来,其它在看,先行者得手后再大胆来食。我性急,不待一网打尽,先来的一、二只一到就压入萝筐中,得胜而归,留下同类们哀鸣不已。我想,那先来的鸟儿也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母亲吧?大雪封山,幼鸟们不能饿死,母亲们便笑着奔向死亡。

雪大也不能总不上学,上学的路偏僻又遥远,一路上真正的北国风光。忽地陷入雪坑中,瞬间雪已足脖。此时此地“万径人踪灭”,雪压在胸,呼喊不得,亏得有打猎农民路过,得以生还。以后便知雪后需大家结伴而行。最有趣是雪后上山,带上玉米面饼,腰扎麻绳,腿上是“梆腿”,脚上是“靰鞡”,“靰鞡”里是“靰鞡草”;扛上爬犁,带锯、斧;噗哧噗哧踩着上山的雪道,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五官上全是冰霜,呼出的是白白的热气。上山路程一小时,又数小时装满爬犁木头,顺山道飞速滑行,只需十几分钟,赛过“千里江陵一日还”。

俱往矣!现在城市的雪不能算雪,却也只能叫雪。十五年前,这城市的雪还好大好大,成为市长的心病,动员市民除雪,成为市民负担。现在不必了。机械化除雪半夜即始,早上出门时路上只见残痕。可就是机械也常有力不得出:雪不来了,极少极少,来了也极小极小,仿佛走过场一样蜻蜓点水。天又极热,这是冬天吗?谁都经常自问问人,谁也解答不了。留在我们城市的只有雪后热乎乎脏兮兮的黑泥。农村呢?我有几位相交三十年的农村朋友,每见,总要问他们冬雪如何?他们答以叹气,说上山打柴都不成了,没有雪,爬犁走不了。啊,我知道,那童话的世界不再了。这大概是人类的功绩吧。

我久久立于窗前,明亮的路灯中,雪依然在飘。这些年,我总是给下雪计时,写到日记上。外面一片白,天空迷漫得看不出去。有点想下楼踏雪,但除雪车此时已出动,浪漫不可能了。目力所及,一切都在白色中,楼、公园的森林、路灯、停泊的车、路、偶尔的路人。白日的喧嚣尚未启动,一切善良或罪孽都在沉睡中,此时,它们及它们所制造的正义邪恶是非曲直掩盖于圣洁如荷的白色中,似乎天堂的安宁到来。但我知道这不可能的,几小时后它们又各行其道了。

但且享用它吧。楼下有一男士在慢慢走,他在想什么?专为雪而行?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可能也在这纷乱的世界中寻一丝短暂的寂静与清洁吧。一小时后,我打开电脑写下这篇拙文,已是晨四点,尚无睡意,呆坐于椅上。忽想起什么,瞥一眼柜上的绍酒,给朋友发出一邮件:“昨夜天已雪,能饮一杯无?”

                                                                2006-12-22


 晶莹

我的小学,有两年是在农村念的。

家搬进深山,上学要到大队小学。有个当民办教师的女知青,把我带到学校。一切都是新鲜的:上学要走一小时路,校舍是平房,房盖是草和瓦,教室地面是泥土的;斑驳的黑板是水泥的,课桌是破败的,两名学生坐一个长木凳;老师和学生统共不到二百人,衣服都很破旧。

我小,生活就是阳光,觉得农村快乐于城市,欣然奔跑在家与学校间的崎岖山路上。

学校有两栋房,一栋砖瓦,南北向,四间教室;一栋泥草,东西向,一间教室一间办公室。五间教室,我在其中的三间上过课。办公室同样是黑暗残旧的壁和地面,错落着十几张办公桌,老师们挤在里面,校长也挤在里面。

办公室进门有一只水桶,里面有水和一只瓢,老师们渴了用瓢舀水喝,学生们渴了也破门而入喝。水是从校外几百米远的井里打来的,水喝光了,谁见到谁就去打。我也打过两次,因为我不大会使井辘轳,一个同学带我去的。井很深,水凉冰冰甜滋滋,冬夏都喝它。办公室隔壁有个偏厦,我从破窗往里看,里面有铺炕,炕头有灶,灶上有口大锅,边上有堆柴,秋天学校曾用锅灶烀苞米给师生们吃,但从不烧水。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没有热水瓶。

二百人喝那桶水,应当频繁打水,可桶里水下得并不快。我观察,一桶水够喝半天;细观察,多数同学到学校后面喝大河的水。这里没有工业,但河里有鸭子,河边有女人洗衣,有人下河游泳捉鱼,河水不脏也不卫生。我冬天喝过河里的水。零下三十多度,河冰一米厚,把冰砸个窟隆,水涌上来;爬在冰上,脑袋伸进窟隆喝,喝完,起来拍拍身上的雪,回屋上课。在城里,学校给学生烧开水,这里喝生水,也都活蹦乱跳的。

学校归大队管,业务归公社。公社有七个大队,每大队一所小学,中学在很远的镇上。每个大队有七八个小队,隔山隔水不来往。太远的小队不放心一年级孩子去大队,就在小队设教学点,上完半年再转到小学。我家虽距小学翻山一小时,但算不得远,就没有教学点。我去过最远的小队,教学点在牛棚,每天队里上工,牛出棚干活儿了,四五个孩子才进棚上课,嘻嘻哈哈吵嚷着很有意思。

我还去过最远的小学。是公社搞小学乒乓球赛,决赛就在那里。我们四位同学入选,体育老师带我们去。因为远,要住在那里,就很兴奋,夜里睡不稳,早起告诉家晚上不回来,提前跑学校集合。

我们走啊走,来到一条大河边,对岸一壁山挡住天日,阴森森的,河水湛青不见底。要去的学校就在那一壁山的背后,我想,山挡住了太阳,翻过去就有阳光了。老师喊渡船,摆我们过了河。我们仰头看一眼天梯似的路,就开始爬。两小时爬到顶,只见漫山遍野的树,并不见太阳。原来这山对面是一壁更高的山,太阳在山那边儿。下坡跑进山坳,几缕炊烟从绿荫中悠起,这时,近午的阳光照进山坳。那小学不如我们,全是草房,决赛就在教室,学校停了课。一共四张案子,比赛时,玻璃窗上压满了鼻子脸。吃饭时社员用水桶拎来白菜炖土豆,高粱米饭,在地上排成一排。几十张嘴飞快吧嗒着,把饭菜吃光。黑天睡教室里拼起的课桌,老师说狼到处逛,谁也不准出去,有尿就往屋角的瓦罐里撒。

夏天放学,我们路过大河就游泳。太阳晃得水花一闪一闪的刺眼,水里翻腾着油黑的后背和屁股,吵嚷声从左岸的山传到右岸的山。路过的姑娘们嘻笑着说谁游得好谁晒得黑。

秋天运动会,学校操场小,大队派社员把河滩的草拔掉,搬走碎石,用碾子压过,师生们在上面洒水,手拉手排成排用脚踩实。第三天,运动场就有了。因为场地小又不规则,跑道只画一百三十米还是“6”字形,这也够好的了,我们都满意。运动会结束,每人拿着得奖的小楷本铅笔橡皮,在操场上玩到天黑。

那天回家,没有风,月亮没出来,天空深蓝深蓝像彩玻璃,河水哗哗响,空气弥着草香;仰头看河对岸的山,黑森森有高有低各式各样像是剪影,白日的峭拔峥嵘此时似睡非睡地矗进夜空。想不到我们每天竟在这样的美景里走。登上盘在云端的路,月亮升起了,我们每人便拖着一个影子;互相看看,脸上有淡蓝色清光,鼻子眼睛清清楚楚。搬些石头扔进深渊,隆隆响过好一阵跌进河里,溅起的水花儿细碎洁白,我们就发出欢呼。到地里偷几个队里的萝卜,用草蹭一蹭,在石头上磕开,边吃边走,甜脆香辣,到家饭也不想吃了。

大雪封山,学还是要上。刚下完雪是危险的。夜风吹出许多雪窝子,不小心就陷进齐腰甚至没头的雪窝里,出不来就只能等过路人救你。还有饿狼,若遇到是跑不掉的。我没遇到过狼,但陷进雪窝里两次,一次忙躺倒翻滚,不知怎么就出来了,另一次雪没胸脯直到冻僵才遇到人给拉出来。有时绕弯儿从河上滑冰走,我喜欢边滑边看冰下游泳的鱼儿,觉得人和鱼是朋友。很快就滑到了学校,教室后面堆着一堆冰鞋。

冬天教室里生火炉,学校给每个班配煤球,发毛柴。柴是我们秋天从山里打回来,垛在房山头的。同学轮流来生火。早晨五点,天比墨水黑,没有手电,全凭熟悉路径往学校摸;脚踩着雪咯吱咯吱响得直咬牙根,脸冻成猴屁股又红又硬;满世界都僵死过去,觉得太阳跟我们永别了。教室如冰窖,烧上火,一点点热起来。大家都来了,皮袄棉袄皮帽棉鞋靰鞡梆腿手闷子,一个个象白熊,咝咝哈哈到烧红了堂的炉前烤火。家境好些的带来苞米粒儿和黄豆,哗啦啦撒到炉盖上,噼噼叭叭响起,就一阵喀嘣喀嘣咀嚼声。

多数老师的水平不足以教我们,有时还因为生病要请识字的社员代课。可他们都认真,笑眯眯对待我们。校长跟老师不同,多了严肃,还多一件深蓝制服,制服的风纪扣扣得严严的。我有一阵淘得没边儿,哪个班主任也不要我。我去办公室喝水,校长笑眯眯请我等一下,并不严肃。我站在水桶傍,他细声细气帮我认识错误,现在还记得他亲切的眼神和眼角的皱纹。

城里闹文革,老师分两派,互相提防互相整,还鼓动学生也斗,整天提心吊胆的。在农村没这些,老师间、师生间简简单单。

四年前,我出差绕访母校。除了那间草房翻盖成瓦房,一切如旧,只是空荡荡无人,院里的荒草在风中颤动。走进上过课的教室,桌椅黑板还是那些,连朝北的小窗和窗外的景致都依然,我坐过的座位宛若没有别人用过,还在等着我。没感觉出时间溜过几十年,拉杂的往事涌到眼前。人的生命就由记忆的一个图景一个事件一个人物构成。

向村民打听,人说,学校黄了,现在孩子少,都送镇里上学。我坐在教室许久,知道我再来,它不会存在了。

                                                                2009-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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