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随想 作者:老八


 

西行随想

(一)

几个知交挚友,抛开琐事,一路西行,寻踪怀旧,随想漫谈,原本如此愉快的旅行,却被可恶的“黄牛党”搅黄了。文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加价买来的15张卧票,零零散散,分属四个车厢。加上我的几个朋友义气重,拿的多是上舖,于是没了交谈之所。天一黑,我就勾着头爬到舖上,翻身平卧下来。还是舒服啊,今非昔比,原来从武汉到新疆,四天四夜的硬座,人,行李挤得满满的,哪有舒展腾挪的余地。今天,可以学个猫子,尽情地伸个懒腰,把压迫了几十年的脊椎拉一拉。

列车“咯噔”刹了一下,缓缓靠站,很快又开动了。应该是在陕西境内,正穿越黄土高原西行。唉,古老的黄土原!几十年前你给我留下了印象:贫瘠不毛,黄土裸露,沟壑纵横,如木刻的版,如放大的桃核。难以想象,6000年前,这里曾也水草丰美,森林遍布,鸟兽成群,生机盎然,乃是中华文明的主源。

不知道女娲后不后悔,造出人这样的一种精灵。那天你坐在水边,寂寞无奈,用黄泥巴捏出一个小人儿,置于地,它竟然欢蹦乱跳起来。你觉得有趣,又不断地捏,捏得兴起,手舞足蹈,拿起一根绳,在泥巴中搅呀搅,甩出来的黄泥也成了人。据说,这批量生产的水货是芸芸众生,不像先前用心做的,那些人是精英,后来都上了太史公的书,青史留名。原来人一开始就分了贵贱,难怪朝朝代代都看重血统。

这其中有两个人是最受尊崇的,那就是我们华夏族始祖炎帝和黄帝。炎帝教人火烧林野,驱赶虫兽,种植黍稷。(新疆兵团垦荒时,据老战士说,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缘的莫索湾,原是一大片野生梭梭林,用拖拉机将千年梭梭树拉倒,一把火,烧出了148,149,150三个团场,用的就是这种古法。)黄帝有土德之瑞,农业更加发达,人口应是激增。可能那时生态环境问题就已出现,不然黄帝为什么要人民“节用水火材物”呢?因为做得好,才有“地献草木”哦!

人真是要时刻提醒自己,一,不要轻视动物。二,不要小看孩子。三,不要以为古人离现在有多远,更不敢说自己比古人高明。《史记》中有一段说商汤:汤出,见野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汤曰:“嘻,尽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网。”诸侯闻之,曰:“汤德至矣,及禽兽。”不说他去其三而只言左右,思维的清晰;不说他的自由思想,宽广胸怀;单就他的长远目光,今人多数都难以企及。

洪灾还是来了,黄土高原开始崩溃。鲧治水九年无功,引颈伏诛,面对浊水,是怎样的无奈与不甘;禹继父志,历尽艰辛,十三年功成,瞩目山川,又有几多感慨激怀!真是前仆后继,可歌可泣!可是,如果没有当时的天下大公,舜敢先罪其父而后用其子,成就这一段壮烈的历史吗?禹恐怕早被“不予录用”,打入另册了。

黄土高原的灾难并没有结束。垦荒放牧,烧陶铸鼎,富丽堂皇的宫殿楼阁,‘黄肠题凑’的棺椁陵寝……为此黄土高原奉献了全部的草木——自己绿色的生命,终于变成不毛之地。继而,风侵雨蚀,高原支离破碎,大河泥沙滚滚,吞没下游的村庄,城市,把它们埋入地下。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我想到这首歌,只有干风黄土,没有水草绿林,这哪里是歌,分明是怪叫干嚎。

我知道,黄土高原上一直保存有一片绿,桥山黄帝陵的千亩柏林,那只是后人哄先人的一块遮羞布吧。

啊,黄土,黄河,黄人,黄帝……我觉得头昏。不想了,不想了,睡吧……半迷半醒……肯定睡着了,不是做了一个黄黄绿绿的梦么。


(二)

旅疆归来,兴犹未尽。本欲一鼓作气写些见闻杂感,不想入秋来的第一场寒降,就把我这个有点肝病底子的人打蔫了。中医说肝属木,难怪秋风一扫,夏日的欣欣之气顿减。中医又说,肝主筋,爪为筋之余,发病时四肢酸软,指甲薄凹,这却是实实在在的。

今天天气回暖,自觉人强劲了些,也算是一种‘天人合一’吧。于是,又拿出纸笔写日志,怕只怕找不到先前的意兴了。

天一亮,我从上铺下来,洗潄完毕,在车窗旁坐下。打算只等墚,峁,沟壑地貌一出现,就把子玉唤起来。他是我邀来西北旅游的,我要让他看一下真实的黄土高原。

拉开窗帘,吃了一惊。不远处,一片郁郁青青的山峦,山峰云气缭绕,乌云挟雨直注谷间。我急忙叫起子玉:“快看,云雾山!”我们欣喜无比地看着眼前的景色。“地献草木,地献草木,黄土高原开始变绿了!”是有报道说,黄土高原水土流失的趋势得到了遏制,林草覆盖率已达到百分之五十。气候也受到影响,年平均降水已由400毫米增至500多毫米。十分了不起的成就哇!这不是房前屋后的植草种树,也不是在城市里做几个园林景观,这是数十万平方公里范围内的大绿化,是渲染江山的大手笔,是造福于千秋万代的大功业。生态环境理念的深入人心,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的利国利民政策的实施,让大自然的自我修复功能,充分体现了出来。

从自然的角度来看,仅在太阳和大气的作用下,我国的西土东移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黄土高原“风成说”告诉我们,数百万年来,尘土被西北风扬起,遇到秦岭和太行山的阻隔,在重力作用下,它们沉积为为百米厚的黄土原,沙漠与戈壁则留在了新疆。而太阳像一个巨人,不断地将水从海洋中舀起,再大瓢大瓢朝高原淋下,把土壤冲涮到低洼的东方。历史上人类的活动使西土东移的过程加速并伴随着灾难。现在人们正在做的“防风治沙”“退耕还林还草”,只是利用植被的储水护土功能,尽可能地减缓水土,有机质的流失速度。当然,如果地壳哪天从海洋中隆起,西土东移将变为东土西移,方向改变而已,过程的实质并没有改变。

我突然想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一俗语对子,说得还很有哲理。水趋低势,人趋高势。生存与繁衍是生命的本能,人是有私心的。人们似乎承认这一点,历史上,物质的赏赐,级别待遇制度,就是证明。坏就坏在私欲的“贪”字上,“贪”乃万恶之源。它搅得物欲横流,恶行天下,贫富不均。于是,宗教来说教,法律来惩治,政治家来改革……依然有为富不仁,损人利己,杀人利己的,历史不就是一部资源与财富的争夺史么?

我和子玉看着车窗外祖国的山川大地,看到人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劳作。常说历史犹如列车,隆隆向前。我想,人类是有脑子的,为了全人类的幸福,一定能建立起正确的生存理念,放缓生活节奏,降低物质要求,节用水火材物,崇尚精神乐趣,共同和谐地生活在美丽的地球村中。以浪费型的消费来拉动经济的办法,是很值得怀疑的。


(三)

列车过了兰州继续西行,列车员匆匆地在车厢里边走边说:“乌鞘岭,过乌鞘岭了。”46年前,对着我们,那满满一车厢穿着一色黄军装的,像一群快乐的小鸟般,叽叽喳喳,喧闹不休的少男少女们,他们也说了同样的话。不过,那时说话的神情凝重得多,带着很强的预警语气。

记得当时已是入夜时分,火车在吃力地爬坡,“呼哧,呼哧”地喘气。一股股冷风钻进车厢,温度顿时降了下来。还在九月里,我们穿的薄薄的秋衣抵不住寒气,大家把能穿的都加上身,挤偎在一起。对面有位女支青把她的棉大衣展开,搭在四个人的腿上,才算暖和了些。寒夜格外长。。。

乌鞘岭以风以冷出名,使人闻之色变。后来我才知道,它是祁连山,雷公山两座雪山山口衔挟的一条小岭,是由黄土高原进入河西走廊的咽喉要道。海拔3500多米,终年寒风呼啸,六月飞雪。真是地若其名,乌龙出鞘,冷如寒冰。使人一听便感到一股肃杀之气。

74年春节,我与妻带着不满周岁的女儿回汉探亲,过了年返疆。在郑州转车后,挤不进车厢,只好呆在两节车厢接头的车门处。途经乌鞘岭也是在夜间。我背对北面车门坐在旅行袋上。风从门缝里吹来,那一个冷啊!身上的棉衣如同一层薄纸。我解开衣扣,将女儿偎在怀中。妻把孩子用的棉片,小毛衣搭在我的肩,膝上。我想,一定要用意志抵抗住,抗住这寒冷。想想古人,这里是古人入甘,肃,走西域的道口。他们不都是冒着风雪,从这里走过去的吗?可是,他们或奉着国家的使命,满怀豪情去建功立业;或抱着虔诚的信仰,去寻取真经;或满载货物,去换取财富。而自己支疆已有九年,由一个南方的青年学生变成屯垦西北的农工。与故乡相隔万里,老母在堂不能尽孝。工资微薄,这次探亲后,不知哪年再能凑齐探亲的盘缠。偌大男儿,能为之尽力的仅身边妻子与怀中弱女。想到这里,更觉寒彻全身。再看妻子,也冻得不行。我对她说:“说些热乎的东西吧!”我讲起热处理工房里,烧得通红的反射炉炉膛;化铁的冲天炉加料口,直往人袖,领钻的焦炭;硬撑着脊梁,战战巍巍抬着的,大铁水包中的白炽的铁水……妻笑了,可面部僵硬,笑得很不自然。

回到连队,我和妻都重感冒了一场,幸好女儿好好的。现在想起这些来,真算不了什么,不值得如此细说的。

车灯亮了,列车“哄”的一声进了隧道。这就是亚洲长度第一的乌鞘岭隧道,还是并行的双股。仅仅用了十来分钟,列车便穿出隧道,恰如“嗖”地一下,长剑出鞘,把乌鞘岭甩在了后头。乌鞘岭险隘,早已成为了过去。

这次回汉途中,我与一位中年的列车员聊起了乌鞘岭。他说“乌鞘”是匈奴语,“和尚”的意思。“鞘”读shao,不是读剑鞘的qiao。我不禁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惭愧。原以为是汉语,据岭的形象命名,万万想不到“和尚”上头去。这岭名究竟是何来历,问他,他也说不清。

 

(四)

列车进入河西走廊,武威,张掖是大站,乘客们抓紧停站的几分钟,下车活动。一出车厢,就感觉到西北气候的干爽凉意,大别于南方酷夏的炎热。这里其实是干旱苦寒之地。南面祁连山,阿尔金山终年积雪:北面马鬃山,合黎山,龙首山海拔也在3000米以上。南北山脉延绵千里,两条山脉之间,除祁连山冰雪融水冲积,灌溉的武威,张掖,敦煌几片绿洲之外,山麓缓坡平地,多为荒漠戈壁。极其耐旱的红砂,麻黄,骆驼刺等荒漠植物,一蓬一蓬点缀其间。远远望去,略有绿意。这一定是限制放牧的结果,水泥桩牵拉的铁丝网分片围栏,隔很远的距离方有一群牛羊。还有一些石块垒成的高墩子,白白的,间距很大,向着山的方向排列。不知是不是所谓的“敖包”?

放眼这人烟稀少的广阔天地,使人油然而生纵马奔驰的欲望。想当年,就在这河西之地,少年的汉大将军霍去病,率轻骑,奔袭千里,直捣敌巢,于万马军中,生擒匈奴酋首,是何等机智果敢,英武神勇!又有张骞出使西域,被匈奴囚禁此地十年,终秉汉节,凿空西域,完成使命,又是何等的坚毅顽强,忠于职责!

他们是中华民族的英雄!而在中华民族辉煌的历史中,在中华民族多舛的命途中,这样的英雄何止千万!他们代表了中华民族自信自强,开拓进取,英武不屈,坚韧不拔的性格与精神。而中华民族的勤劳智慧,忍让和平,则是在常态下表现出来的性格的另一面。

现在有一些人,一味贬低,丑化我们的民族。什么“丑陋的中国人”,民族的劣根性,等等。不知这些人居心何在?诚然,长期的封建专制体制下,统治者对人民的奴役,愚弄,使我优秀的民族性在某些时候不得张扬。你若是先知先觉,恨国人之不争,请继续针砭,棒喝。你若是一说起中国人,便露一脸不屑,一见东西洋人,便现一身媚骨,你则早已沦为洋奴,失去人味,还有什么颜面谈议民族性!

那些杀人放火,强盗般的民族性好么?

那犯下滔天的战争罪,却拒不认罪的无赖的民族性好么?

把偷抢来的文物,堂而皇之地陈列在自家的博物馆里,这么无耻的民族性好么?

民族性的形成,与地域,经济类型,文化传承有关。看不到中华大地依山临海,江河纵横,平原广袤,草原辽阔的地理特征;不了解中华悠久的农耕文明的底蕴;不理解中华众多民族从争斗到融合而形成的优势,何敢妄议中华民族性!

去查一查中华的哲人,烈士,科学家,艺术家吧;到广大的劳动者中去多多感受吧;先反省自己,从自我做起吧。

今年是辛亥革命百年纪念,革命先烈为民主共和,为振兴中华,前仆后继,视死如归,从他们抛洒的热血中,你看到的是中华民族的灵魂和精神。

我望着车窗外,月光下苍茫云海,巍巍祁连,想起李白“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诗句。那般的苍凉,却又那般豪迈,我们民族的性格,是不是也藏在这样的一些诗句中呢?

暮色里,过了嘉峪关,玉门关不远了,而列车还在继续趱行……


(五)

入夜,邻舖的两个小女孩,在妈妈的拍哄下,香甜地睡着了。她们的小叔叔和下舖的几个青年学生“斗地主”斗得正酣。我随意翻着手边的书,却看不下去。玉门关过了,车窗外,正是千里戈壁。现在是什么模样?是否仍如原来的那般荒凉?

46年前,支疆途中,200名少不更事的学生,一路有说有笑,又唱又跳。快乐的气氛使人忘记了自己已离乡万里,而前途未知。一切是祖国的需要,一切祖国会安排,我们全无担心。可列车已走了三天三夜,远处的嘉峪关,我们甚至看到了城楼上的秦砖汉瓦;近处几截古长城的残垣,分明还露着千年的夯痕。再往后,千里戈壁滩呈现在我们面前,黑色的砾石密密地嵌在青砂之中,从眼前直铺到天际。没有水,没有草,灰色的天空中,不见鸟儿飞。一整天过去了,依旧是这无边的戈壁滩。大家呆呆地望着窗外那无尽的灰色的苍凉,喧闹的车厢静了下来……哪堪这万里的离乡路!车厢的一角,发出细细的抽泣声,令人心颤。

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如世界末日般的恐怖昏黑,如地狱冥界般的凄惨阴森。无数枯蓬从北面飞来,像巨球在空中腾旋,在地上翻滚,顷刻消逝在前方的阴霾之中……它们莫不是秦汉将士的忠魂?千年不归的悲怨,使他们变成妖魔厉鬼?他们这般疾奔乱舞,是不是这列节节发光,呼啸而过的“铁龙”,激得他们发狂?

我的心情,随着这一切,由悲凉,到恐惧,到莫名的忿忿!

后来,当黑暗笼罩了一切,我们惊魂渐定,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欢快的手鼓将我们唤醒。“我们新疆好地方啊。。。”新疆到了。眼前一片辽阔,蓝蓝的天上,飘着白云,白云之中藏着天山的雪峰;天山脚下,是碧绿的草原,草原上面,有成群的牛羊。当列车缓缓停住,我一脚跳下车来,站在乌鲁木齐车站的月台上,望着山下绚丽多彩的伊斯兰风格的建筑……这就是塞外西域了!空气冷冽,却沁着一种异香,不是花,也不是果,是树叶被秋气逼出的清香么?多年后,我还能回味得出那种气息,可现在已完全失却了那份珍贵的记忆。

此次进疆,我有一个重要的心愿,就是再次体验一下,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可是,一下火车,人气沸腾,早已不似从前。到哪里去寻——那曾经的芬芳!

                                                                            2011-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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