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谋长 作者:漠宁


 

 参谋长

参谋长不是一个军人。他是一个地道的农民。

参谋长是当地人给他起的绰号,意思是他的学问很大。

插队那年,我十八岁,中学刚毕业。本来我们家里只有姐姐和我两个孩子,姐姐去了生产建设兵团,但是后来有病,返回了城市。按理说我是可以留在家里的。但是我的父母都是那种对于党的任何一个号召,会毫不迟疑地响应的。所以他们决定让我去农村,说是两个孩子都在城市里影响不好。

下去没有几天,生产队里开会,因为那时候春耕还没有开始,基本上是没有什么事情,所以每天晚上就有一个政治学习。队上有一个政治队长,专门领着学习的。那人读过私塾,说话都是四六句。据说当年他是这一带入党最早的一个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干上去。人们不叫他队长,都叫他老党员。其实他那个政治队长也没有任何的实际权力。

那里还没有电,队部里一盏小油灯,昏暗不堪。墙上晃动着巨大的人影,而且烟雾弥漫,所有的人都抽烟。学习还没有开始,几个年轻的喊着:参谋长,给咱们来一段。我顺着人们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一个人蹲在黑暗中,他不抽烟,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觉得他人非常的瘦,头很大,但是五官就模糊了。

参谋长的父亲是带帽地主。看上去也并不是那么老。

参谋长当时有三个孩子,他的媳妇是个非常高大的女人,和他正好相反。但是常年的闹病。

第一天出工我就被分配去扬粪。我当时不是一个有力气的人,脸色苍白,知青们都管我叫知识分子。按理说我们都是知识分子。他们这么叫我是一种贬义,那个年代,最臭的就是知识分子了。主要是我的举止不够粗犷,说话不带脏字,另外也不会抽烟。当然除了不抽烟以外,其他的几样我后来都学得蛮象的。

那天我被远远地拉在了后面,怎么拼命都赶不上,汗水不断地进到我的眼睛里面,弄的我泪流满面的,有一种虚脱了的感觉。后来大部分人都干到了地头,坐下来休息了。我一个人更是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这时候我看到参谋长在前面帮我呢。

我们成了朋友,非常好的朋友。人在最困难的时候,有人帮你,那就是朋友。这道理是明摆着的。

在那个年月我从来没有碰到过想参谋长这么有学问的人。其实他的样子长的有些怪,头非常的大,后来我读西方哲学,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让我联想到他。他的眼睛非常的小,除了他的嘴以外,他的其他五官部分都非常的小,紧紧的挤在了一起。他的嘴是非常的大,脖子非常的细,仿佛都无法承受他巨大的头颅似的,然后他的身体都是那种类似麻杆一样的,然而他有这令人惊讶的力量尤其是耐力。我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干活的窍门儿。他对我说,你不要将锹把握得太紧,尽量用你的腰劲儿。后来每次干活的时候他都让我跟着他,他往地里看上几眼,就让我挨着他那一条垅,那垅看上去长一些,而且有一点荒。我有些纳闷为什么选这样的垅,等我们从地的那一头往回来的时候,等于是以打头的(领着干活的)为圆心平行转一百八十度,结果我们拿到的垅比其他人短了许多。所有人都说他太精,他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俺们农民就是这样,算一些小帐。

在那里呆得久了知道了参谋长的一些事情。他当年高中毕业,因为他父亲是戴帽地主,公社愣是没有让他报名考大学,据说他在家里哭了好几天。后来就成了家,过起庄稼人的日子。

他是个庄稼人,但是他也是一个真正文化人。他那时候写一手好的毛笔字。他告诉我他都是把他们家的箱子盖拿下来,在上面写,写过之后,在用抹布擦掉,因为没有纸张。毛泽东逝世的时候,他为生产队里写了一个大的横幅,所有人见了都说好。他几乎是自学了大学中文的所有课程。我现在想在那样一种生存环境中,他的那些书是怎样积攒下来钱买的呢?我们当时一天下来,只挣到一毛多钱。无法想象。

米开朗基罗和达芬奇的名字我是第一次从他那里听来的,所以他的知识绝对不是仅仅关于中国的文学,他记忆力极好,高兴的时候会流畅地背出很多的古诗来。

一个人的儒雅大约和他的职业或者环境没有什么关系的。参谋长是我见过的最温文尔雅的人。几十年过去了,我回忆起来还是这样的结论。近些年我喜欢读陶潜的文字,读着读着,我的眼前就会出现参谋长的影子。

七七年高考,我没有考上。他来到我们的知青点和我谈了一个晚上,他说,今年考不上,明年接着考,不行就后年,只要让你考。那天晚上没有电,屋子里特别的黑,炉子中的火焰照出一点亮来,他的眼睛没有看着我,而是看非常远的地方,那话好象是说给我,也好象是说给他自己。如果他要是考的话,一定会考上。但是那时候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媳妇又有病,考上也去不了。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回插队的地方,但是他当时承包了队上的一块瓜地,白天黑夜住在瓜地。那地很远也没有见上面,我当时给他带了一本古文观止。在我插队的那些年中,我记得他曾经多次地提到这本书。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为他惋惜,觉得他有那么一点生不逢时。但是反过来一想,觉得其实不然。他一直过着那平静的生活,清贫但是充实,读自己喜欢的书,做扎扎实实的事。前年回家探亲,听说插队的地方也归了城市了。而且在建设一个旅游的景点。我无法想象那会是一种什么样景象。我也不知道参谋长瓜种得如何,归了城市,他的生活会怎样?有一点我想不会变,他至少不会迷失他自己,他永远是他自己。读他的书,写他的字。

                                                                           2011-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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