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妈妈的最后一刻 作者:田小野


 

守在妈妈的最后一刻

小时候在家,常听爸爸和妈妈一起唱歌,我最早从爸爸妈妈那儿学会的是一首乌克兰民歌《夜半的星星》:

夜半的星星
    你好象眼睛
    你照着山村
    平原和森林
    请你从乌克兰
    带给我音讯
    减轻我心中
    深深的愁闷

当时四岁的我并不懂这歌的内容,也不知道乌克兰在哪里,只是那夜半的星星,就好象我那漂亮的妈妈的眼睛。从小就知道我有个漂亮妈妈,因为周围的人们投向我的似乎永远是失望而又怜悯的目光:“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你的妈妈?你妈妈多漂亮!”……

啊!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四十多年后的一个夜半,我亲爱的妈妈,那有着一双星星样明亮眼睛的妈妈,那永远美丽动人的妈妈,就在我轻轻握住她手的那一刻,闭上了她的眼睛。……

2002年11月4日是我回父母家值班的日子,说起来妈妈病了六年了,因为妈妈的病,这几年我们兄妹三人有个不成文的轮流值班约定。

吃晚饭时,要从这边房间走到对面房间去,我和小保姆搀着妈妈,当走过两个门槛时,她停住了脚步,表示自己迈不过门槛。妈妈那时已经很轻很轻了,我从她身后把她托起来悠了过去,小保姆看着好玩,嘠嘎笑着,妈妈也笑了,我们都当妈妈在跟我们玩呢!

晚饭她剩了一口:“对不起,我剩饭了!”她放下筷子,艰难地把自己面前的一小碗汤喝干净。这些日子妈妈有些感冒,显得格外虚弱,妹妹为她挂了明天专家门诊的预约号。

饭后一小时,我为妈妈作了颈部肩部的按摩,由于感觉到妈妈的虚弱,我尽量把手法放到最轻柔的程度,妈妈说:“谢谢你!很舒服。”可就在午夜一点钟时,床头的电话铃突然急促地响起来,是爸爸的声音:

“妈妈说她肩疼背疼,你快过来,我们送她去医院!”我从这边房间奔了过去,接下来的一切,我似乎已经回想不清楚了……

似乎我看见妈妈不再疼了……她躺在床上睁着明亮的眼睛……一口一口的呼着气……是感冒引起的老年哮喘吗……我叫了声妈妈……她不回答……似乎爸爸一边慌乱地翻找医疗证一边问我送哪个医院……似乎我不加思索脱口而出……快给急救中心打电话……似乎爸爸恍然大悟去客厅打电话……我跪在妈妈床边把手伸进妈妈的被子里握着她的手妈妈的手竟是紧攥着的……似乎就在同时妈妈的呼气放慢了……在一个瞬间她同时闭上了眼睛和嘴同时松开了我握着的她的那只手……那一瞬间是那样的安详和宁静……那种安详和宁静是我前所未遇前所未感的……那真是一个凝固的永恒的瞬间……我当时的第一反应竟是妈妈好了妈妈的病痛缓解了……我又听见小保姆也起来了听见爸爸叫她出去接救护车……接着我的第二反应是妈妈死了……我突然大泪滂沱不可遏制……刚才是我独自守候了妈妈的最后一刻……而我们相互都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似乎哥哥嫂嫂赶来了……似乎妹妹赶来了……似乎有谁在问田小野会做人工呼吸吗……是的是的我会我会我马上为妈妈做了……但是妈妈依然是安详而宁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变化……似乎救护车和医生们到了他们说妈妈死了她死于大面积心梗并问你们采取了什么措施……我说我给她做了人工呼吸但我做晚了你们也来晚了……医生说不是做晚了来晚了大面积心梗发作了就是住在医院里也没救……别说老人家是80岁就是40岁的人也没救……他们是在宽慰我的内疚吗他们是在推卸自己的责任吗……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妈妈走了妈妈走了妈妈走了……

哥哥用力把爸爸从妈妈躺着的房间推出去,推到隔壁房间,虽然他关上了门,但是我听见爸爸哭了,哥哥也在哭,——我从出生到这个家庭已经有半个世纪,但这天我第一次知道爸爸和哥哥也会哭!我呆立着,完全丧失了思维和行为的能力。

平日最爱哭的妹妹这时反而是克制的,她和嫂嫂在为妈妈收拾,她一边流泪一边对妈妈喃喃说着什么,救护车和医生们表现了极大的耐心,他们默默地看着我们这一家……

生命过程的展开,依赖于有机体生命和它所在环境之间进行的物质能量交换。开始时,体内贮存的物质能量与日俱增,到了一定的程度,生命体内的物质能量交换就达到了平衡状态,当生命逐步开始只消耗减少这些物质能量而不再增加新的时,死亡过程就开始了,当支撑生命的物质能量耗尽时,死亡就完成了。人死后只几个小时,人体就会完全崩溃,彻底消失到一片随机的混沌之中。这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宇宙熵增法则。

说来妈妈重病有六年了,六年来,她把自身物质和能量的消耗一点一点地降到最低程度,她顽强而执着地又陪伴了爸爸六年,现在妈妈终于力不能支离我们而去了。

根据妈妈的遗愿和爸爸的意见,妈妈的丧葬从简,不搞对外的吊唁和祭奠活动,不留骨灰。我们兄妹决定做一个家庭式的送别,并在送走妈妈之前,秘不发丧。

中国人一向讲究死后的“哀荣”,古人最好是死后能得到皇帝封的一个諡号,现代人往往以追悼会规模之大、人数之多或者参加者官职之大、级别之高为荣。我这些年代父母参过一些吊唁活动,看到家人眷属丧亲之痛的悲哀与外人故友相逢叙旧的喜悦混杂在一起,这种不伦不类的场面是我们兄妹所不愿意接受的。

即使是邻居我们也在送走妈妈之后才通知,楼下的朱邦霞阿姨81岁了,她哭着说:“田野我是一定要送的,你们怎么能不通知我?”老音乐家瞿希贤阿姨83岁了,又作过直肠癌的手术,她说:“家庭式送别?我一直就是你们家庭的成员啊!家庭式送别怎么能不告诉我?不让我去?”……

话说回来,这些高龄老人,我们又怎么忍心让他们拖着病弱的身体又一次的接受生死反差的刺激!?

本来议定送别妈妈的就是我们兄妹三家,包括孩子们。但爸爸执意要参加,他一定要送妈妈最后一程!实际上,有爸爸参加,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反而注意了克制自己的情绪,我能感觉出,孩子们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感觉出簇拥在爸爸周围的孩子们心照不宣:那坐在椅子上的81岁的高龄老人,今后我们大家要同心协力地保护他!

告别厅正中的横幅上写着:为母亲田野送行——这横幅出于我家先生的手笔。全家每个成员分别在自己的花圈上对妈妈写下了最想说的一句话。

……

在送走妈妈后的当天,我和我家先生坐在一个饭店的隐蔽角落里,我猜想他是要请我出来宽慰我,却不想他话没出口却悲慟地哭了起来,久久不能自己,我只听清了他的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真心待我的人走了!”他的痛哭引得服务员不断进来探头探脑,我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只好极力的劝他节哀。——这是我们结婚25年来,我的丈夫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哭!

爸爸,哥哥和丈夫,他们是印在我生命中的三个最重要男人,而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流泪,因为妈妈的离去,哦,他们在流泪!他们在痛哭!……

妈妈去世七天后,我们把妈妈的骨灰安葬在北京郊区密云县的山林里,地点是金铿夫妇事先选好的。侯金铿是老文艺评论家侯金镜伯伯的幼弟,与我哥哥年龄相仿,我们家从上海到北京后有很长时间与侯金镜伯伯家为邻,搬到和平里后住上下楼。六十年代初,因为与哥哥的友谊,金铿先是在我家吃晚饭,后来干脆搬到哥哥的房间一起住。1969年后,爸爸妈妈去了湖北咸宁干校,哥哥去了云南,妹妹去了黑龙江,我去了内蒙古,北京没有了我们的家,金铿那儿就成了我们在北京的落脚处。所以金铿说他也应该算是我们家庭的成员。

回归大自然,——这是妈妈生前最后的愿望!妈妈的安葬地在一片浓密的松树林里,金铿知道妈妈生前最爱松树。……在没有山路的地方,哥哥和金铿已经等在那里,他们选定三棵松树护卫的中心用铁锹挖好了一个深坑,我和妹妹抱着妈妈的骨灰盒和一篮鲜花艰难的一步步爬上去,轻轻地,轻轻地放下妈妈的骨灰盒,用手轻轻地,轻轻地一把一把撒上土,和着花瓣,和着泪水,轻轻地,轻轻地。……我们四人谁都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扰了妈妈的梦!最后我们一起鞠了躬,没有墓碑,妈妈在我们心里!

在密云的山林里安葬了妈妈回到家,悲痛欲绝的爸爸对我说:“六十年!六十年啊!你们的妈妈一直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一起走啊!突然,我稍不注意松了手,她就掉下去了!再也找不到她了!掉到万丈深渊里去了!我不该松手的啊!”我抱着爸爸哭了:“爸爸!不是你!真的不是你!不是你松了手!是妈妈!是妈妈松了手啊!——这事只有我知道!”一个月来,妈妈最后的一瞬间总是在我眼前反复显现,安详和宁静迷雾浓云般重重缭绕着我永远失去妈妈的悲痛。只要是一个人时,想到从此没有了妈妈,我总禁不住泪流满面。想到那安详宁静的一瞬间,我甚至恨自己何不随了妈妈而去。从那一瞬间起,死亡对我来说变得不再遥远,变得不再可怕,妈妈在那边等我呢,我本来就是从妈妈那里来,最终要回到妈妈那里去。

“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韩愈:《祭十二郎文》)

一个要好的朋友看到我终日以泪洗面,对我说:“你这是干嘛呢?好好活着吧!活比死要难,从某种意义上说,活着,是为了别人;死去,是为了自己。”是啊是啊!活着活着!为了别人!地球照样转着转着,星星照样闪着闪着,只是再也没有了妈妈那双明亮的眼睛。

夜半的星星
    你好象眼睛
    你照着山村
    平原和森林
    请你从乌克兰
    带给我音讯
    减轻我心中
    深深的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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