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知青【连载四·后记】 作者:余 杰


 

最后的知青【连载四·后记】

23

省委终于派出了调查组赶来了。

接待熊广青的是调查组的秘书老刘。

一见面,老刘就自我介绍,自己是省农垦总局的,这次下来主要是来听听大家的意见。跑了几个农场,听取了大家的意见。你们要求回家的愿望省委知道了,但是这是毛主席定的事情,不是那个人可以轻易推翻的。这一点我想你们一定能够理解。我的意见,只要省委同意,我们就开通行证,放大家回去。

“那你们为什么不向省委反映?”熊广青问道。

“我们反映过呀!”老刘用手抓了抓光溜溜的脑袋,两手一摊说:“省委没答复,你们的事,我看只有等待中央决定,我们是没办法的。”熊广青冷静地说:“我们知青的事情,搞到今天你们是有责任的。请你们马上用电话同省委联系,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老刘为难地说:“这里是边疆地区,找省委领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算是找到了,一下子也没时间讨论,你们先休息吧!”“不行,马上反映。”大家一起一起嚷道。

老刘看了看黄明,祈盼这位老场长出来帮着说上几句,帮着他解解围。黄明似乎没有看见,低着头在抽烟。无奈之下,老刘只好在张长胜和几个知青的陪同下,摇起电话给省委值班室打电话。

打了约一个小时,与省委的电话终于通了。等到老刘将这里的情况说了一番后,对方回答只有四个字:“明天答复。”皮球又被踢回来,着对于在场的知青来说无疑是在火上浇油。熊广青气愤地冲着老刘喊道:“摆什么架子,叫你们调查组组长出来。调查组如此不负责任,派个办事员来敷衍我们。这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吗?”黄明见状马上说:“老刘,就去叫宋组长来吧,总要见见知青的。不要怕,他们就是要回家嘛。”黄明的话音刚落,从会议室的里屋走出来一位50来岁的女同志。她向大家摆摆手说:“不要吵了,不要吵了。我是调查组组长,我姓宋。我们正在研究你们的事情,想给省委写个报告。没有想到大家都很急。听说同志们没吃饭,我看先吃再谈,可不可以?”见调查组的组长出现,熊广青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由他一个人代表大家与这位组长谈判。熊广青说:“我们到处找你,你知道吗?”宋组长点点头说:“知道,知道。可是解决问题也要有一个过程的。我们正在积极想办法嘛。”熊广青很生气,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调查组居然还很有道理。他脸色铁青地说:“知道你们要来,我们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你们来。可你们来了以后呢,躲起来不见我们。这算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吗?从昨天下午等到今天晚上,现在才来谈吃饭!大家愿意挨饿,先解决主要问题!”宋组长连忙说:“前天上午11点开会,省委有个通知,中央有文件,邓副主席有重要指示,我正准备答复你们。”站在一旁的老刘笑嘻嘻地对熊广青说:“宋书记,嗷,宋组长就是我们总局的党委副书记,她很忙的。其实饭是下午就准备好了的,迟了一点,现在先吃饭,然后再谈。嘿嘿,吃饭的事我做检讨,安排迟了一点。”张长胜说:“我们在这里快9年了。现在我们要回家,这是人之常情。我要说的是,我们要回家的愿望比生命都重要,饿一点算什么?先谈同不同意我们回家的问题。”宋组长显然有点不太高兴。她皱着眉头对张长胜说:“这不是一句两句话可以讲清楚地问题。我个人的想法是,大家的意见和要求,完全可以理解,要在各级领导下集中意见,在省委职权范围内能解决的就解决,不能解决的可以反映到中央。要按照中央的指示,要抓纲治国,……”熊广青打断了这位组长的话:“不要说了,行还是不行?不要一拖再拖,欺骗再欺骗,不是积极而是消极地对待已出现的问题,这样下去是要出大事的。你懂不懂,亏你还是一个总局的党委书记。我在说一遍,再给你们一个晚上的时间,否则,你们会看到后果的!”宋组长掏出手绢擦擦汗,面露难色地说:“难哪,这个问题,坦率地说,权力不在省委。”熊广青问:“在哪里?”宋组长说:“不知道。知青问题相信中央会解决,怎么解决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实事求是地说,你们的材料我们可以转上去。”熊广青说:“我们决心已定,一定要回家,劝是没有用的,希望你们从实际出发解决问题。”宋组长说:“还是由我们向省里反映好。”黄明接过话题说:“农场知青来了这么多的知青,来了以后有些问题没有解决好,生活艰苦。我作为农场的领导是有责任的。吃不好,住不好,这几年投资紧,材料缺乏,没有办法。这些我都有责任;文教卫生也不好,离要求相当远,怎么办呢?需要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熊广青知道这是黄明在为调查组打圆场。他立即打断黄明的话说:“不要扯得太远!”老刘马上说:“好吧。我们的意见是:有意见,可以提;有要求,发扬民主提出来。宋书记刚才也讲了我们可以帮忙反映上去……。”熊广青又一次打断老刘的话:“共产党员光明磊落,请直接回答两个字:是行,还是不行。”宋组长、老刘和黄明都不回答。

熊广青对大家说:“看样子这样子谈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干脆不谈了。”知青们早已不耐烦了,嚷道:“散伙,休息!”宋组长和老刘还坐在那里看着离去的知青,黄明劝说着:“大家不要走嘛,还可以再谈谈……”黄明立即吩咐食堂里做几个好菜,准备晚上和调查组的同志边吃边聊。说是好菜也就是一碟回锅肉,一碟红烧豆腐,还有一碟老白菜帮子做成的咸菜。在农场,这样的接待规格是最高的。这些肉平时都用烟熏后存放在食堂里,没有农场领导的指示,谁也不敢动用。只是上面来人了,农场的领导才会趁机大打牙祭。调查组来了7个人,他们刚要举起筷子,只听得一声喝道“慢!”郭小刚冲了进来。他丝毫不理会黄明的劝阻,端起回锅肉和红烧豆腐,对调查组的几个人说:“你们还是体验一下知青的生活,用这‘老梭边’(咸菜)将就将就吧!”。

调查团的人举着筷子的手停在空中,半天落不下来。他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情。个个大眼瞪小眼,好不尴尬。门外的一群知青也一个劲冲着他俩怪叫:“能吃上咸菜是我们最大的幸福!吃呀!快吃呀!”调查组的几个人只好勉强地刨了一口饭,放下饭筷说:“吃饱了!”郭小刚和门外的知青在一片哄堂大笑中扬长而去。

不一会儿,又有一批知青来到这里。

还是郭小刚,只见他手提砍刀直冲调查组的人走来。郭小刚将把砍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对宋组长说:“我要回家!不让我回家,今天就死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知青一把将调查组老刘拉到一扇门前问道:“侬知道里面装的啥?阿拉告诉侬,这是武器库,枪支弹药呗!侬转告中央,半年回不了家,阿拉抢枪当土匪啦!不活了!”外面操场上来了上百名知青,一个嗓门吼出这么一句话:“阿拉要结婚,没老婆啊!发老婆阿拉就不走了!”这时,场部的通讯员跑了向黄明报告,副省长的车被知青截住了。话音刚落,一辆北京吉普车驰进农场场部。

车上走下来一个操昆明的小伙子就骂开了:“拉屎养的,看什么看?!”话音未落,他就挨了知青一顿拳头,躺在地上。

一个胖胖的老头挤出车门说:“有话就说嘛,打人不对!”“老同志,他不该一下车就骂人。我们也有气,打他是为了出气。”打人的知青说。

“我是云南省副省长。”胖胖的老头说:“是邓小平同志派我来西双版纳搞热带作物规划的。我过去在广东省工作,想不到你们的火药味好浓哦。”围观的知青们高兴起来:“省里来了一个大人物,是副省长,别放跑了!”有人端来一张椅子请副省长坐下。

副省长沉稳地坐在椅子上:“要说什么统统告诉我,我代你们向中央反映。”一百多知青围着他七嘴巴舌地开起了“诉苦会”。

这时几个知青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驰进人群:“你们围着什么人啊?”“是云南省副省长。”有知青回答。

“哈,大鱼,大鱼!张副省长,去我们连队看看怎么样?”几个人不由分说,把他抬到小手扶拖拉机拖斗上,扔下一群目瞪口呆的知青,扬长而去……

他们把副省长拉到连队里,张长胜叫上一帮知青要求他打电话叫中央调查团来。副省长被折磨得挺不住了,只好打电话。他在电话中大声呼喊:“这边知青要我的命了”。郭小刚突然冲到他的跟前,从身上脱下一件白衬衣,猛得咬破自己的一根手指,用流出的鲜血在白衬衣上写下:“我们要回家”五个鲜红、血淋淋的大字,他高举着这血染的白衬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大家都哭了。

副省长忙扶起那位知青,他泣不成声地说:“不要难过。你们反映的情况是正当的,也都是事实。我们回去以后一定如实地向中央反映情况。”


24

黄明和场部机关的一些人赶来找到熊广青他们几个知青,要求立即将副省长放走。他给熊广青看三份材料,第一是王震接见丁惠民等人的讲话;第二是农垦总局的通知;第三是丁惠民签名的复工令。

复工令版纳地区全体知青及其它人员:

考虑到赴京请愿团的合法地位已得到确认,以及罢工行动也得到相应的保证。为此,请愿团认为应该立即复工,以顾全大局(详见简报5号)。其它事项,有待于进一步协商,特此通令。以上望公布于众,复工后即复电。

签署人:丁惠民

“复工?”熊广青看着黄明:“凭什么?我们要回家的目的达到了?”

“问题是复工令是你们知青自己下达的!”黄明的话带有点命令的口吻:“你们要好好看看王震的讲话精神,看看总局的通知,该结束了,我的孩子们!不要再闹下去了,对你们没有好处。到时间可不要说我没有提醒过你们。特别是你熊广青,一个老知青了,要为你的弟弟妹妹们做个榜样。以前的事情就不要提了,现在我们都按照中央的精神,立即复工。”

熊广青、郭小刚、张长胜他们一下子愣在那里,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来回答老场长的这一番话。

复工令是明摆着的事情。现在是要不要复工的问题。熊广青想,当时我们大家都把丁惠民作为知青的领袖一般对待,对于他写的给邓小平的公开信是大加赞扬、坚决拥护。现在又是他下令复工,弄的我们很被动。小狗子上北京了,现在又联系不上。不知道这个复工令究竟是怎么回事情。

已经进入到1979年了。夕阳下的西双版纳给人一种宁静、安祥的感觉。熊广青感到,知青要求回家的愿望能不能实现,到了关键的时刻。行,就可以回家。不行,将遭到灭顶的打击。生死存亡的一瞬间,已经没有更多的选择。大不了坐牢吧,熊广青豁出去了。他斩钉截铁地对黄明说:“老场长,我们会认真贯彻好中央的指示的,我们再商量一下,再给你一个回音。”

熊广青想,1978年12月10日第二次全国知青工作会议结束。中央确定知青工作的基本方针是继续鼓励、支持知青安心农村,有步骤、有计划、稳而不乱地解决问题。对于我们国营农场的知青要基本稳定不动,还规定“今后国有、军垦农场的知青作为一般的农场职工来对待。”“今后一般不办理病退、困退。”这个政策很混蛋!熊广青几次骂道。

消息传来,云南各个农场的知青们纷纷责骂知青工作会议。在一次聚会时,张长胜分析说,按照这个说法,我们从此就失去了“知青”的身份,永远失去了回城的权力。而我们国营农场招工、招生、征兵的指标历来较少,返城几乎是画饼充饥。

在1978年的最后一天,熊广青和连队里的知青们一起围坐在一起收听“美国之音”的广播。收音机里女播音员甜甜的话语在告诉他们:中国云南知青请愿团到达北京。他们在天安门广场打出的横幅标语是;我们要见华主席!我们要见邓副主席!

“到北京了!”大家兴奋起来。知青们看到了一丝希望。

郭小刚问道:“我们能不能想个办法与小狗子联系,看看他们在北京到底如何?”

“这是一个好主意。”熊广青说:“这样,你明天就去景洪找罢工指挥部留在家里的人,想想办法找到联系的渠道。我这里还有5元钱,你拿着。”

张长胜不声不响地朝郭小刚的手里送上一叠钱。

在郭小刚去景洪的以后,黄明打来电话通知熊广青,说是省委派了一个调查组到农场,请熊广青和张长胜去参加座谈会。

熊广青和张长胜立刻赶到农场场部。

两层楼高的场部已经被大字报和大标语贴的严严实实。有的甚至连窗户都被遮住了。什么“8年老兵要复员,向四人帮讨还血债”,还有“还我户口,还我青春,我们要回家”等等。昔日安静的场部此刻已经人山人海。原来空旷的场部广场中央堆放着知青们带来的锄头、砍刀。他们扬言要放火烧掉这些劳动的工具。那些怀抱孩子的女知青们一个个站在会议室的门口,孩子们幼嫩的哭声夹杂着知青们愤怒的吼叫声。

熊广青找到在场部开拖拉机的重庆知青唐元华。唐元华告诉熊广青:“这些人都是什么省里机关的小啰啰,有的是省妇联的,有的是省农垦总局的。他们只是来听听大家意见的,根本无法解决知青问题。”

原来如此。熊广青明白了,这只是省里面的缓兵之计。大家看见熊广青来了,都纷纷让出一个通道让他进入会场。

会场里,7位省里来的干部坐在那里,神情紧张而又严肃。他们注视着眼前的知青,桌上摆放的笔记本里一个字也没有记下。在这吵吵闹闹的环境下,他们还能干什么呢?这时,熊广青走了进来,他对着调查组的人说:“请你们表一个态,我们这一次请愿,向上面反映农场的问题是不是得到宪法的保护”。

坐在会议桌中央的一个中年女同志立即回答:“肯定会得到宪法的保护。”

熊广青接着大声询问:“那就是说,过后农场方面是不会打击报复的罗。”

一位男同志斩钉截铁的回答:“请广大知青同志们放心,我们保证,没有任何人胆敢来打击报复”。

熊广青听罢,一个招手,只见张长胜递上来一封信件熊广青接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条说;“这是刚刚截获的一封信,写信人是我们连队的民兵排长莫二,收信人是我们连队的支部书记肖大宝。不过,这个人已经逃走了。现在我来念一下这一封信的内容:肖书记,根据你的指示,现将我连请愿领导小组成员名单汇报如下,熊广青、张长胜、郭小刚。落款签名莫二,1979年1月5日”。

熊广青读完信后,在场的知青都愤怒地吼叫起来。

“打死这个莫二。还说不会秋后算账呢。”

“我们已经忍无可忍了,不要理他们了!”

……

熊广青厉声问道:“请你们调查组的同志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们自己的孩子,包括你们亲戚朋友的孩子,还有多少人在农村?”

会场里一片寂静。台上调查组的人们尴尬到了极点,吱吱唔唔的继续一个劲的承诺和保证不会报复。对于熊广青提出的问题避而不谈。

张长胜一下子跳上会议桌,带头喊起了口号:“不回城,毋宁死。”

会议室内外的知青们一起高呼起口号。

熊广青面对着自己的知青朋友,他激动地说:“朋友们,我们没有退路了。刚才,我收到了丁惠民从北京发来的复工令。是复工还是继续,我们今天必须作出选择。这是最后的斗争!复工,意味着我们前功尽弃,继续老老实实在这里受肖大宝们的气,继续在这里种橡胶,一直到你闭上眼睛为止。另外一条路就是继续罢工,继续斗争!怎么办,我宣布:绝食!”

绝食?!

如同一声惊雷响彻整个农场。知青们一起吼叫道:绝食!绝食!

张长胜大声呼喊:参加绝食的到我这里报名!


25

这不是在报名上山下乡,有自愿的,有强迫的,有无可奈何的,也有随大流的。这是为了知青的命运采取的一个行动:绝食!

人们拥挤着走进会议室里。拥挤的人流把调查组的7个人逼到了会场的角落。熊广青见状连忙说,让他们走。这7个人从拥挤而来的人群里挤了出去。

“我算一个!”

“我报名!”

忽然,一个人冲了进来。大家一看是宝强。他一把抱住熊广青声嘶力竭地说:“大哥,我愧啊!我要参加绝食!”

宝强是接到熊广青的电报以后,怎么也不敢相信阿珍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不顾家里人的劝阻,立即和李素琴的父亲、母亲,阿珍的哥哥一起从上海赶回云南农场。一路上,宝强他们看见知青们拖儿带女地往回跑。宝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才几天的功夫,云南的农场发生了谁也意料不到的局面。回家,回家,知青们喊着回家的口号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他开始后悔自己离开阿珍逃回上海的举动。要是自己留在农场,陪着阿珍,也许阿珍不会出这样的事情。好几次他对阿珍的哥哥说,都是我的错啊,阿珍不应该死的。大家都劝宝强,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阿珍的哥哥说,也许这就是命!

从长途汽车下来,宝强他们看见许多知青都在往场部方向走。他一打听,才知道省里的调查组来了。宝强他们一行连忙赶了过来,本想向调查组控诉农场肖大宝之流的罪行的。没有想到,一到会议室的门口,看见调查组的人纷纷逃离会场。宝强清楚地听到熊广青下达的绝食动员令。他激动起来,不顾阿珍哥哥的阻拦,冲进了会场。

熊广青一看是宝强,马上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宝强说:“大哥,我是为阿珍赎罪来的。我要绝食,我要控诉!”

张长胜对宝强说:“兄弟,一起干。大不了以后一起坐牢。我们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很快就有400多名知青报名参加绝食。熊广青认真地看了报名的名单,他从中挑选了211名知青参加绝食。随着熊广青一一点名,这些参加绝食的知青一个个站到会议室的门口。

熊广青接过张长胜递来的一个用铁皮制作成的土喇叭。他一手握着土喇叭,一手有力地挥动着拳头说:“知青战友们,我们开始绝食了!你们都是好样的,为了我们全体知青共同的利益,你们带头作出了牺牲。”

熊广青转过身去面对广场上站立的几千名知青说:“请大家放心,我们不达目的绝不收兵!一句话,我们要回家!请大家跟着我一起高呼:我们要回家!”

“我们要回家!”

“我们要回家!”

广场上知青们举起森林般的拳头在呐喊着。四周的橡胶林见证着这一切,风吹林响,“我们要回家”的吼声在山间久久回荡。

熊广青的眼圈有点红了,此时此刻他强忍住内心的激愤说:“谢谢大家!如果我们失败了,如果我们死了,请大家在明年的今天到我们的墓地上点一支香吧。让我们在天堂里为大家祝福!”

阿珍的哥哥见状流泪了。他说:“大哥,记住,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李素琴的父亲一直在说着同一句话:“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啊!”

一位重庆女知青跑过来拉着一位参加绝食的男知青的手说:“没得说的,你是好样的。说啥子话都没用了,我嫁给你!”说完,她一把抱住那位男知青,朝着他的额头上吻了起来。

一位怀抱着婴儿的女知青走了上来,她对一位参加绝食的男知青说:“侬去好了,放心!为了阿拉的小囡,阿拉要回家!阿拉一定要回去!”男知青热泪盈眶地低下头去,轻轻地吻着孩子。他突然抬起头对熊广青说:“还等什么,走啊!”

张长胜站在一张桌子上,他激动地朗诵起一首诗歌----

你是知青吗?
    那么,请加入我们绝食的行列。
    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
    在这曙光即将呈现的黑夜,
    你,还有什么理由,采取观望的,
    出于自私的动机。
    也许,你畏惧官僚主义者的威胁?
    那么,请看这千万人组成的铁壁,
    任何阻挡者将在这里,像苍蝇一样碰壁,抽泣。
    也许,你抱着病退的希望?喂,那是乞求。
    在我们的行动面前,将显得多么软弱,无力。
    也许,你,纯洁的姑娘,
    为离开这里而嫁给一个素不相识,
    两鬓斑白的男子?
    啊,那将是多么可耻、卑鄙。
    也许,你想在这场运动里投机取巧,坐享其成。
    呸!
    你将遭到人们的唾弃!
    起来吧,善良的年青人。
    八年前,火车站里悲痛心欲裂。
    难道你已经忘记?
    日夜里,母亲盼子归家的泪痕,
    难道你已从心里抹去?
    够了!
    我们的命运,全靠我们自己。
    醒来吧!
    沉默的年青人,不要犹豫,不要彷徨。
    为了我们正义的事业,
    为了我们合法的权利,
    请在绝食宣言上,签上你纯洁的名字。
    请在共同事业上,作出你应尽的努力。
    那么,在我们欢庆胜利的日子里,
    你就会毫不惭愧地说:“我,做到了力所能及。

太阳升起了。

绝食的队伍开始缓缓地向场部的招待所走去。泥土路上只有沉重的脚步声,人们自觉地站在两旁,目送着自己的战友走向一个生死未卜的地方。人群里传来了一声声凄惨的哭啼声,声声啼哭捶打在知青的心灵上。

211名绝食的知青把自己关进四合院形状的场部招待所。绝食开始了!

张长胜把招待所里的水龙头拧紧后便静静的躺了下来。

熊广青把招待所的铁门“咣”的一声关上时,所有在场的知青都停止了哭声。大家注视着熊广青铁青的脸,此时空气已经凝固了,静的连一根针落地也能够听见。

谁也没有离开绝食的现场。里面是一个个躺在水泥地上绝食的知青,外面是不愿意离去的知青。

静的实在是出奇啊。黄明目睹着眼前的一切,老人一扭头跑到办公室里嚎啕大哭。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啊,就在自己的眼前发生了。黄明使命地捶打着桌子:“我们到底在干啥呀!我怎么对得起党啊!我怎么对得起孩子啊!”

入夜,在招待所外面聚集着3千多名知青。郭小刚从景洪回来后,他想进入招待所参加绝食,被熊广青制止了。熊广青要求他在外面组织好知青声援。他还对郭小刚说,万一坐牢了,你郭小刚还可以为大家送送饭。郭小刚告诉熊广青,自己与小狗子联系上了。小狗子告诉郭小刚,丁惠民他们已经离开了北京。小狗子他们见王震的讲话里根本没有许诺知青回家,就决定继续在北京请愿。

郭小刚指挥着知青们在招待所四周燃起了熊熊的篝火。火光里知青们手拉手肩并肩地围在一起。

“战友们,坚持啊,坚持就是胜利!”

“你们是好样的,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

“生生死死我们在一起!”

……

声援绝食战友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郭小刚带头唱起了《团结就是力量》的歌。

入夜,熊广青感到饥渴难忍。他躺在张长胜的边上轻声问道:“长胜,还行吗?”张长胜点点头说:“我看过书,现在是最难熬的时候,过了今晚就会好一点的。”

熊广青说:“明天是周总理逝世3周年了,唉,要是总理还在……明天要组织一次悼念总理的仪式,寄托我们知青的哀思。”

张长胜说:“是啊,总理走的太早了。”

……

天亮了,郭小刚把围在招待所周围的知青叫拢在一起。他神情庄重地对大家说:“今天是我们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三周年,我们要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来纪念人民的好总理。上午10点,我们在这里集中,和里面的战友一起举行悼念仪式。”

天亮了,熊广青站起身来到211名绝食的知青跟前。大家都默默地注视着他,谁也没有一句话。熊广青对大家说:“谢谢大家了。今天上午10点,我们要和外面的战友一起悼念人民的好总理。一会儿大家躺着不要动,我们就以这样的方式来参加悼念仪式,我想总理在天之灵是会原谅我们的。”

天亮了,一宿没有合眼的黄明张罗着为知青们送来了馒头和稀饭。他恳求在招待所外面的知青吃一点。一夜守候在这里的知青没有一个去吃。他们的目光都在看着里面躺在地上的知青。黄明急的直说:“孩子们,吃一点吧,路还很长呢。”

天亮了,李素琴的父亲来到招待所的门前,他流着泪对大家说:“孩子们,你们受苦了。谢谢你们啊,要是素琴在的话,一定会和大家在一起的。唉,我失去了女儿,今天我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干!华主席、邓副主席,你们快来救救这些孩子啊!”

上午10点正,纪念周总理逝世3周年的大会就在招待所铁门前举行。

几千名知青整整齐齐地站立在招待所的大铁门前。

郭小刚宣布纪念仪式开始以后,大家唱起了《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歌声悲壮,知青们的眼里都包含着热泪。这歌声里寄托着知青们的一种悲愤。那不是在唱歌,那是在诉说、在祈盼;那不是在唱歌,哽咽中释放着悲壮,地面上承载着惨烈,空气中弥漫着凄凉;这一刻,知青们想哭诉的绝望和失望以及委屈实在太多太多。

女知青娟娟走到总理遗像前,再也控制不住悲痛,顿时号啕大哭。哭声感染了所有的知青,一时间,整个会场沉浸在一个悲痛的海洋中,数千男女知青同时大放悲声,惊天动地,响遏行云。随着一声“还我战友”,人群顿时涌向铁门,同时一起高呼“还我战友!”

此时,在招待所里绝食的知青也和外面的知青一起唱起了《国际歌》。

“不好,张长胜昏迷了!”

“小王昏迷了!”

“又有三个昏迷了!”

……

从铁门里不断传来绝食知青昏迷的消息。熊广青躺在地上,铁青的脸色上毫无表情地看着郭小刚。他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向郭小刚挥了挥,示意立即去报告。他感到再这样下去要出人命了。

郭小刚跑到了场部的机要室,直接接通了国务院知青办。

郭小刚不是在讲话,颤抖的手紧握着电话筒,他愤怒地说:“我们是云南农场的罢工现场!现在200多绝食人员中,已有二十多名昏迷,生命垂危。现在是群情激愤,局面难以控制,要找摧残虐待我们的官僚们报仇,要杀人!现在是一人杀人,我们全体杀人,不杀则罢,要杀就杀个血流成河;一人放火,就全体放火,不烧则罢,要烧就烧它个白灰成地。”

电话那一头是国务院知青办的工作人员。接到这个电话他不知所措,楞了十多分钟后才说:“请你们一定要控制局面,稳定大家情绪,不要做出越轨的事情,我们已电告正在西双版纳的中央调查团,星夜赶往你们那里,调查问题,解决问题。”

围在门口的知青们一起唱起了那首《松花江上》的抗日救亡歌曲:

“……那年那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欢聚在一堂?”

一时间大家热泪盈眶,有的嚎啕大哭起来。

王丽眼含着泪水陪着农场医院的陈院长赶来了。陈院长推开铁门,一一检查昏迷知青的身体。他对大家说:“我一定要向上级反映,向政府反映。若是政府不理,我将以一个医生的名义,直接向国际红十字会呼救。”随后,陈院长下令,立即抢救昏迷的知青。

生死相隔的大铁门终于被打开。昏迷的知青立即被抬往场部医院抢救。


26

一个电话把曹凡惊醒了。

作为国务院派出的调查组的组长曹凡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他自嘲这是参加革命以来最难熬的时刻。

“曹局长吗,我是中共中央办公室。云南的知青开始绝食了,请你马上,不,立刻前往处理!”电话那头的命令是那样的局促,言辞是那样的严厉,曹凡感到了事态的严重。自打抗战的时候从家乡参加革命以来,什么场面没有见过,什么阵势没有较量过。就是在“文化大革命”最为艰难的时候,曹凡从来就是眼皮也不眨一眨的人。可是现在的情况要比那个时候显得更加复杂。

曹凡是在参加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接到国务院领导的指示匆匆赶到云南来的。他在北京的时候得知,云南的知青要求回城开始组织罢工。事态发展到要求到北京来请愿,在云南的省会昆明把火车拦截,在车站里卧轨,事情越闹越大。作为一名刚刚获得“解放”,主持农垦系统工作的老干部,曹凡深感责任重大。三中全会一结束,他带上秘书连夜乘上飞机来到昆明。

云南省委的领导向他介绍了知青要求返城的情况。曹凡立即来到了昆明火车站。

铁轨上停着的火车喘着粗气,仿佛在发泄着心中的不满:何时能够开车?

铁轨上躺着男男女女的知青,个个神情黯然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似乎在期盼着:我们要上北京去!

曹凡对站在一旁的铁路工作人员说:“你们辛苦了!”他走下站台来到知青们中间自我介绍说:“我叫曹凡,是国务院派来的调查组组长。有什么问题请对我讲吧。”一位知青站起来对曹凡说:“很简单,我们要上北京请愿,我们要回家!”“对,我们要回家!”知青们异口同声地呼应着。

曹凡立即说:“你们的要求应当得到满足。这样,你们选几个代表,人数不要超过十个,上北京去!”“这是真的?你说话算数?”知青们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曹凡没有理会知青们的疑问,他转过身去对一位军人说:“立即将部队带离现场,撤销戒严。”军人一个敬礼后下达了撤离的命令。站台上的解放军有秩序地排着整齐的队伍离开了。

眼见着这一幕,知青们恍然大悟,他们对曹凡报以热烈的掌声。

小狗子突然跑到曹凡的跟前,单腿向着曹凡跪下说:“青天大人,谢谢你!但是我还是不放心,你要保证以后不再追究我们知青卧轨的责任。”曹凡把小狗子搀扶起来,和蔼地说:“傻小子,我向你保证,绝不追究你们的责任。现在,你们要听我的指挥,立即撤离火车站,派出代表上北京去。”曹凡说完向秘书要过一张白纸,掏出钢笔写下了:“我保证不追究你的责任——曹凡。”写完后交给小狗子。

小狗子看了看要求曹凡在“你”字后面再加上个“们”字。曹凡二话不说立即在纸上加上了“们”字。当字条再交给小狗子时,小狗子跪倒在地上向曹凡连磕了三个头。他站起来大声对自己的同伴说:“全体,撤!”处理了昆明火车站的事情后,曹凡马上起身赶到西双版纳,见到了自己的老部下黄明。

曹凡在见到黄明的时候有些激动。解放以后,虽说还是在一个农垦系统工作,一个是在北京,一个是在千里以外的西双版纳。只有在农垦系统开会的时候才有相聚的时候。曹凡是看着黄明长大的。刚参军的时候,黄明是瞒着自己的年龄跑到部队上的。当时是曹凡收留了这个孤儿,让他当起了自己的通信员。南征北战十几年以后,一直打到西双版纳,黄明留下了。他带着一支部队开始了垦荒的战斗。一个橡胶农场诞生了。

那时,中国的橡胶只有在海南岛几个农场才有。新中国诞生以后,各条战线开始了大规模的建设。橡胶成为当时的紧缺物资,一时间还被冠以“军用物资”统一分配,国家急需要橡胶。

黄明到了西双版纳时已经是一个先锋团的团长。1949年他们在陈赓将军的指挥下,从广东出发千里大迂回,直插滇南,解放大西南,围歼蒋军几十万军队。他们把国民党的李弥部队打出边境后,曹凡下令黄明带着部队留下来守卫边疆。

1958年著名植物学家蔡希陶教授筹建中国科学院热带植物园。他把研究所的选在了西双版纳的小勐龙葫芦岛上。

黄明把部队安排好了以后,专门去了当时的热带植物园。黄明了解到,西双版纳的土地适宜种植橡胶树,他立刻给曹凡打了电报,请求部队就地转业,组建农场种植橡胶。曹凡向周总理做了汇报,得到了总理的高度赞扬。总理要求曹凡认真抓好这项工作,争取早日种出自己的橡胶树。

黄明带着转业的官兵开进了西双版纳的密林深处,一场种植橡胶的创业在这片土地上开始了。早春二三月间,云南省机关下放干部、部队的转业军官、步兵学校的学员、省军区部队退伍官兵,加上机关干部和昆明市青年共约1500余人先后开进西双版纳组建农场,开始了一场向大自然要橡胶的屯垦奋战曲。

到了1968年的时候,从全国各地来了数十万知青加入到种植橡胶的行列里。中央把西双版纳列为中国“第二个橡胶基地”。十年过去了,今天曹凡再次见到黄明时说:“这次下来,是我做工作以来,最难做的工作。狗咬刺猬,不知从哪儿下口好,只能用诸葛亮的方法,不能用张飞的方法。这是非常激化的人民内部矛盾。有的事是知青干的,有的事是别人干的,这次事情暴露了我们工作中的一些问题。你看,上海的农民也当知青送到这里来了,这不是瞎胡搞嘛。他们情绪激动是可以理解的。”曹凡还对黄明说起:“今天去了看了农场,形势还是好的,没有闹,形势稳定,有怠工和泡病号的,那里主要是上海和四川知青。下面的连队问题多一些,连机关的戳子(即公章)也被知青抢走了,与干部有关系。现在全国正在搞四个现代化,必须要有铁的纪律,要讲宪法的几条:1、公民有劳动的权利,有休息的权利,住宅权不受侵犯。2、受侵害时,有权向有关机关申诉。3、公民必须拥护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这些要天天宣传。人民中间的犯法分子,也要受到制裁。”在一接到中央的电话,曹凡于当晚8时和黄明一起从景洪出发,连夜急驰。从景洪出发,一路上跨过许多高山大河,加上路况很差,又是夜间行路很危险。为了“救火”,曹凡已顾不了这些险阻,连续行车一天一夜,安全到达农场。

这时,天已经亮了。一轮红日慢吞吞地从东方升起,驱散了阵阵浓雾。曹凡不敢有一分钟的停息,在黄明的陪同下来到了知青绝食的现场。

曹凡看见近2千名知青的欢迎队伍已经整整齐齐的收缩在主席台前。他们一个个神情凝重地注视着这位从北京来的大官,期待着这位“钦差大臣”给他们带来希望。几千人的会场里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焦距在曹凡的身上。

曹凡看着贴在四周的标语:

打倒“四人帮”,知青得解放!

打倒“四人帮”,知青要回乡!

我们要人权,我们要尊严,我们要与亲人团聚!

我们不是朱克家,我们要回家!

坚决不做扎根派!

北上无罪,请愿有理!

我们要见华主席,邓副主席!

知识青年的春天到来了!

……

静的很可怕,静的很出奇,静的连自己的心跳也可以听见。曹凡还从没有见识过这样静的场面。他缓缓地走向会场中央的主席台上。那张破旧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扩音话筒,曹凡将双手用力往桌上一按,桌子摇动了起来。曹凡极力按住晃动的桌子,似乎在掩饰着自己不安的心情。

曹凡开始讲话:“农场青年职工同志们,你们好,我受中央的委托……”当曹凡第一声带着关切语气的“农场青年职工同志们”的话音一出,他没有料到在场的几千知青突然一起振臂高呼:

“我们是知青!我们不是农场青年职工!”“八年老兵要复员!”“我们要回家!”……

曹凡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自己被造反派揪斗时的情景。那时,一个人弯着腰、低着头站在台上,脖子上还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打到走资派曹凡”。台下也是密密麻麻地站着许多人。不过,现在不一样。没有人跑上来对他拳脚相加,没有人站在一旁看热闹,没有人不举手喊口号的。他确实感觉到了眼前有一股汹涌而来的力量,这个力量足以掀翻台上的曹凡。

等到口号声停下来以后,曹凡继续说:“青年同志们,我在景洪接到中央电话,星夜兼程从几百公里外赶来,了解你们的问题,解决你们的生活、工作待遇的问题。青年同志们,云南是个好地方,有丰富的水力资源,有澜沧江、怒江、金沙江,可以修很多水利电站;有丰富的地矿资源,有铁矿、铜矿、金矿……”又一轮的口号声把曹凡的讲话打断了。

“还我户口!还我青春!”“八年老兵要复员!”“我们要回家!”“我们誓死要回家!”……

忽然,连曹凡也没有预料到的一幕出现了,几千人在一瞬间停止了喊口号,随着几个孩子凄凉的哭声响起,整个会场变成了一片哭声。

熊广青带头跪在地上。

张长胜、郭小刚跪下了。

齐刷刷地一大片人都跪下了。

在绝望的哭号中悲哀无助地跪下了。

2千名知青衣衫褴褛相互簇拥在一起跪倒在地上,这哭声响彻上空,惊天动地。

2千名知青饥渴难忍互相搀扶在一起跪倒在地上,这哭声响彻上空,摧人心魄。

曹凡和工作组的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们不知所措,毫无思想准备。2千人啊,齐刷刷的跪在面前,就是要回家啊!

共和国的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幕啊!

跪下了,知青要回家!

跪下了,我们要回家!

这是我们共产党领导的天下吗?曹凡冷静地在问自己。这难道是我们要给予后代的幸福生活吗?曹凡在责问自己。这是靠几个人就能挑动起来的造反吗?曹凡在否定自己。

这时,重庆知青苏双碧领着自己的儿子阿春来到曹凡的跟前。阿春胆怯地望着眼前的这位老爷爷半晌才说出一句话:“爷爷,我要回家!”这幼嫩的话语一下子激起了在场的人一片哭声。是啊,要回家。孩子要回家啊。曹凡一把搂住阿春连连说:“孩子,爷爷知道你想回家,爷爷一定帮你回家。”曹凡看到前几排跪在地上的知青膝盖已经渗出血来,他立刻去搀扶他们,向他们,更是向全体知青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说:“知青同志们,我们来晚了……”曹凡的话刚一出口,知青们立刻用一片哭声回答了他。中央调查组的几位女同志,抱着几位跪在地上的女知青哭在一起,两代人都哭了。

曹凡的脸上留下了一行热泪。从参加革命以来,除非是自己的战友倒下,曹凡才会流泪。可眼前这一切使得这位久经沙场的老革命热泪盈眶。他没有想到这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会在边疆的农场造成这样大的危害,这是在北京绝对感受不到的。积重难返啊!他哽咽着对着麦克风大声地说:“知青同志们,你们从城市下来,经历了锻炼,为边疆做了很大贡献,当然生活上也确实遇到很大困难。我既是国家工作人员,也是知青的家长。我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也在陕西下乡插队。我理解你们,我同情你们。”他停顿了一下,大声地说:“你们的要求是合理的,你们的希望是能达到的。”“哗”一片掌声响起。

曹凡又说:“我将负责任把你们的情况向中央反映。你们首先要回到生产岗位上去,给领导上以解决问题的时间,这样乱哄哄的什么事也办不成。特别是在这里连夜坐着,晚上很冷,会冻病的,把身体搞坏,将来即使回到城里去,什么也干不成,希望你们接受我这个劝告。”全场一下子安静了,等到曹凡的话音刚落,全场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熊广青激动地与张长胜拥抱在一起,“呜,呜”的哭声久久不能停息。

“你们的要求是合理的,你们的希望是能达到的。”知青们听得真真切切。顿时,他们的哭声、叫喊声、欢呼声响成一片。有的知青干脆倒在地上,歇斯底里地乱吼叫着。知青们真想把曹凡抬起来,向他磕头,向他致谢。多少年了,他们从来就没有听见过这样震撼人心的话语,从来就没有看就过回家的希望。知青们高兴地跳啊、唱啊、欢呼啊、拥抱啊、互相握手致意啊,会场里涌动起欢乐的人流。

曹凡不想再说下去了,他想要立即向北京报告这里发生的一切。曹凡明白,已经没有力量和必要再来阻止这些知青们要求回城,大势所趋啊!

就像是当年欢迎解放军进城那样,在知青们的夹道欢送下,曹凡快步走向场部的办公室,他要通了北京的电话。此时的曹凡没有从沉重的心情中解脱出来,他知道事情还很艰难。


27

1979年的元旦刚过,农场全没有往年那种大喊口号、制定计划、层层动员的气氛了。新的一年的到来,对于云南的各个国营农场来说是灾难性的。橡胶林里冷冷清清,拖拉机没有了昔日的欢叫,上班的钟声不响了。一切都是显得那么安静。这是从农场建场以来前所未有的,也是空前绝后的。

这几天,唯有农场职工医院像赶集一样地热闹。年青人们川流不息,络绎不绝。小伙子们留着长长的胡子,大姑娘们也蓬散着头发,一个个显得有气无力地样子。据他们说,这个样子才像个病人。可当这些患病的年青人看完病以后,立即会呈现出另外一副模样:有的欢蹦乱跳,有的垂头丧气,有的骂声不绝,各种各样的姿态应有尽有。医生们望着长长的队例,一个个叫苦连天。这一切吵得陈院长摊开双手说:“真没办法。这样的‘传染病’,我当了十年院长还是第一次碰到。”说着,他拿起电话对农场黄明场长说:“你来吧!我们是没有办法接待这些病人。”真是笑话,农场场长能来看门诊吗?于是,陈院长在电话又说:“这里,吵的、闹的、哭的、笑的,什么都有,他们就是要我们出一张病情证明,要办病退。可你们说,一般都不许出证明。我们执行场党委的决议,可简直没办法开展工作了。”华国龙的风湿病在农场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的。经过王丽的精心治疗以后虽然好起来了,但是一些劳动强度很大的活还是不能干的。现在家里把唯一顶替的名额给了哥哥,华国龙明白父母的意思,要他搞病退回来。可要医院出具一张病情证明,真比登天还难。熊广青曾经请王丽帮忙,王丽告诉他们,农场党委强调过,知青的病情证明必须由院长审核,然后报农场党委讨论决定。也就是说,你要搞到病情的证明,院长这一关是必须过的。

华国龙躺在竹笆床上,一口一口地吸着烟,烟雾弥漫在屋内,就象他脑海里一个又一个的“?”号,他一直在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他想起了妈妈的来信。妈妈告诉他,这阵子城里的知青办病退很松。只要有农场一级医院的证明就可以了。据说再过几个月就不行了。这真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实在是急死人了。

华国龙下意识地抬起头,从蚊帐掀开的缝间看了一下墙上的日历:1979年1月5日。

“唉!”他叹了口气,翻身起床,用力往床沿边上砸了一拳,竹笆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像似他内心的烦闷。他摸了摸下巴上硬绑绑的胡茸,自言自语地叹息道:“快三十的人了。连个对象也没有。泡在这个‘夹皮沟’里,叫人呆一辈子,怎么办。病退,病退,真比上天还难。这次办不成病退,以后就没指望了。妈的,非得破釜沉舟了。”一直到雄鸡报晓的时候,华国龙才停止了他大脑的思虑。他睡得很香,脸上露出了一丝丝微笑。不知是过度的疲劳还是兴奋,他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吃了饭,他准备了一下,迈着充满信心的步伐,像是去参加一个神圣的约会般地朝医院走去。

等了很长时间,才轮到华国龙。

为了应付知青要求病退的浪潮,农场医院的陈院长亲自看起门诊,专门接待要求病退的知青。当陈院长抬起头看见进门来的华国龙时便以责备的口吻说:“哟,你怎么又来了?”华国龙随手将门诊室的门关好,冲着陈院长:“嘿嘿”一笑,在桌前的小木凳上一坐,把病历本往桌上一放。

陈院长翻开病历本说:“昨天才给你开过药,叫你过上半个月再来。怎么又来了。”他停了一下又问:“是不是哪儿又不舒服了?”华国龙摇摇头,欲说又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陈院长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我知道,你们都一样,就是要张病情证明。不行,小伙子。不是我不开,这场部是有规定的,快回去吧!”他说着把病历本递给华国龙。

华国龙没有接病历本,用他粗大的手理了理长得盖住耳朵的头发,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往桌上一放。

陈院长奇怪地注视着桌上的一叠人民币,那本病历本不由地从手里掉落到地上,他用惊讶的目光盯视着这位年青人。

陈院长终于开口了:“帮个忙吧。陈医生,实在穷,只剩下三十元钱了。”呵,陈院长一下子明白了。他连忙说:“不,这不行!你拿回去。我不能收。”他的声音在颤抖,不安地目光急速地环顾了四周:幸好,这屋里只有两个人。

华国龙哀求道:“陈医生,行行好吧。帮个忙。我这一辈子不会忘记你的。”陈院长仍旧不肯接。他甚至站了起来,用威吓的口吻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再不听话,我要报告场部了。”一听说要报告场部,华国龙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他急忙说:“好!那算了。你帮我看病总可以吧。”陈院长又重新坐了下来问道:“哪儿不舒服?

“腰痛。”华国龙指指腰部。

陈院长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徐云辉身后,示意他把衬衫拉起。

华国龙用严厉的目光看了陈院长一眼,“霍”地一下把衬衫拉起。陈院长一愣,脸一下子灰白。在病人的腰间皮带上,插着两把明晃晃的匕首。

陈院长倒退了几步,吓得连忙说:“你不要胡来!”华国龙拔出匕首,“啪”地一下插在桌子上那三十元钱上。他冷冷地说:“把话挑明了,你要三十元还要这两把匕首。”啊,陈院长已经退到了墙跟了。他瘫坐在地上,双目紧闭,从颤抖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我给你开证明!”一会儿,华国龙像藏宝贝一样把那张病情证明小心奕奕地放在上衣口袋里。他像一位凯旋而归的胜利者一样,雄赳赳纠纠气昂昂地回生产队去了。他明白,病退的第一关已经过了。现在就看场部的审批了。华国龙到场部去找分管知青病退的李副场长以后,心里有了一个新的主意。

华国龙从场部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一进屋就对郭小刚嚷开了:“小刚,有门了。”华国龙解开衬衫扣,喘着气,一手拿毛巾擦着汗,一手拿起茶杯,在水桶里打了一杯凉水,“咕咕咕”地喝下后说:“不是。只能说有点眉目啦!瞧瞧,病情证明开到了。”说着,华国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张证明给郭小刚看。他还神秘地对郭小刚说:“朋友,阿拉真傻。今天在场部,碰到一位同我一样命运的朋友,他被批准了。我一打听,原来有个秘密在里面。这个年头,你得给点礼。”郭小刚有点不明不白问道:“有这样的事情?”华国龙又说:“于是,我又去苦苦哀求李场长。他哼哼哈哈地敷衍我。突然,他问我会不会做木工。说他正要请人帮忙做个五斗橱,儿子要娶媳妇了。嘿,我一下子明白了。我马上说,李场长,您放心,这事我包了。他不赞成也不反对,只是笑了一下。朋友,这下你明白了吧。”原来如此!

郭小刚忙说:“国龙,我帮你忙!”华国龙说:“我就是想求你呢。你真够朋友。”他穿上一个多月未洗的带着浓重的汗臭味道的工作衣说:“雷厉风行,上山去把我藏在山上的那块木料拖回来!”“马上干?”郭小刚惊讶地望着他。

“没法子,时间来不及了。”“走!”郭小刚答应着。

他们走了很长时间。当下弦月挂上天空时,在漆黑的大森林里,伴随着狼叫熊吼和昆虫们的“音乐会”中,找到了华国龙一年前就放倒的一棵大树。

华国龙和郭小刚坐在树干上喘着粗气,华国龙递过一根烟,不停地用手拍打着蚊子。华国龙深深地吸了一口:“难呵。要回家可真难啊。”他摇了摇头又说:“想不到中央的政策,在咱们这儿落实,里面还得有点奥妙呢。这个鬼地方,有这些土皇帝在,总是搞不好了。哼,当我回到上海后,我发誓,以后撒尿都不朝这个方向了。”郭小刚笑了。借着烟头的亮光,他看见了华国龙消瘦地目光露出了一丝笑意。

华国龙又说:“我们知青命最苦了。你看我的爹妈都六十多岁了,现在两个人都年老体弱。可我呢,远隔千里,不是我们不孝敬他们,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等我回到上海,以后,一辈子也忘不了今天晚上,也忘不了你。”他们一下子连抽了三根烟,谈了很长时间,才开始将这棵大树往山坡下放。

华国龙走在头里,郭小刚跟在后头,漆黑的一片,只凭着一只手电筒光亮,大树顺着山坡,在他们的推动下,艰难地一节一节地向下滑动。

“哎哟”。

突然,华国龙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一声。

郭小刚连忙用电筒射击去――一条大蛇张着大嘴死死地咬着华国龙的大腿上。

郭小刚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下子将斧头砍过去,拦腰将毒蛇砍成两截。

华国龙倒在地上,痛得嗷嗷乱叫。

郭小刚连忙跑过去,从衫衣上撕下一条布,将伤口的上截扎紧,背起他,直奔医院。

从山坡到医院,足有十里路。郭小刚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地从森林里向外走去。华国龙伏在郭小刚的背上,断断续续地说:“朋友,救救我呀,快,快些,哟,痛啊!”“我怕不行了,倒,倒霉!““我死了倒不要紧,爸爸妈妈知道了怎么办!”郭小刚极力安慰华国龙,不知不觉地流下了泪。他使出全身的劲,拼命地跑呀,跑呀。

渐渐地,郭小刚感到华国龙安静地像进入了梦乡。

渐渐地,郭小刚感到华国龙的身子骨沉重了,越来越沉了当郭小刚跑下山的时候,正好碰到上山打猎的莫二。莫二连忙背着华国龙朝医院跑去。跑着跑着,莫二感到华国龙一歪头,那颗紧贴在莫二背上微弱跳动的心脏,再也没有声音了。

华国龙死了。

等到莫二把国龙的遗体背回连队的时候,邮递员送来了国龙的父亲发来的电波:“哥哥病退,由你顶替。”看着这份迟来的电报,所有在场的知青们都哑口无言。就差那么一点点的时间,一个鲜活的生命结束了。还有多少这样的悲剧会产生呢?


28

莫二哭了,他伤心欲绝地哭天喊地。知青们都能理解莫二此时此刻的心情。

莫二从小长在云南边疆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长大后他参军。从部队上复原后死活不肯再回到自己的小山村去,坚决要求到农场工作。那时,农场要组建为建设兵团,需要一批骨干力量。于是部队上一方面抽调了一批现役军人充实到各个农场,另外把一批刚刚退伍的军人也安排到建设兵团。这样,莫二就来到了连队,被任命为民兵排长。

在大批知识青年到建设兵团的时候,莫二风光了一阵。每天背着那杆冲锋枪晃来晃去地好不神气。遇见自己喜欢的姑娘,他会笑嘻嘻地说:“怎么样,交个朋友吧。”时间一长,知青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色鬼”。

在连队里,莫二只听肖大宝一个人的。只要是肖大宝说的事情,到了莫二那里是百分之百地执行。从抓郭小刚到监视熊广青,从揪斗小狗子到抓张长胜,莫二在知青的心目里就是肖大宝的一个爪牙。为此,肖大宝多次表扬莫二,还说,以后自己升官了,非莫二接班不可。

对于肖大宝五体投地的盲从是有莫二的道理的。莫二的终身大事就是肖大宝帮着解决的。那年,莫二看上了从重庆来的知青苏双碧,他想尽办法纠缠苏双碧,可人家姑娘不理他。苏双碧长得瘦小,细细的身材,体态柔美,瓜子脸,眉清目秀,是个风姿秀逸的姑娘。最为莫二心动的是苏双碧脸上那对迷人的小酒窝,一笑乐的莫二神魂颠倒。是肖大宝告诉莫二,苏双碧在重庆的家里双亲大人都已经去世了,只有两个哥哥都已经工作。可以说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肖大宝有意把莫二安排到苏双碧那里,一起上山干活。每次苏双碧完不成任务,莫二总是卖力地帮着他把活干完。对此,苏双碧显得很无奈。苏双碧的心里其实是对小狗子有好感的。从重庆这一路走来,小狗子一直在照顾她。苏双碧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原因,看见小狗子她心里就踏实。可是,小狗子被肖大宝抓了起来,他又逃跑过几次。抓了逃,逃了抓,苏双碧也感到厌烦了。这时,莫二出现了。渐渐地苏双碧感到这位民兵排长对她确实不错,就是在知青当中人缘很坏。

苏双碧来到农场探过一次亲。回来后不久,就传来她的母亲病危的消息。那天她连下班的一身脏衣服也顾不上换,就去找支部书记肖大宝。

“嗯,这事情我们要研究一下!”肖大宝冷冷地说。

“肖支书,您帮帮忙吧。我妈妈快不行了。”苏双碧的泪水儿哗哗地流了下来。

“我一个人也作不了主呀。”肖大宝用手抓抓头皮,显得十分为难:“要党支部讨论呀。

这样,苏双碧不知去求了几次,哭了几次,肖大宝可真是懒皮。一会儿说可以,一会儿又说不行。一会儿说只能批事假,一会儿说生产任务紧不能批。苏双碧的泪水把两道细眉下的眼珠子都染红了。苏双碧的父亲早年在一次工伤事故里去世了。她在离开重庆的时候母亲已经得了癌症。临分别时,母亲躺在床上,用干瘦的手拉着苏双碧半晌才说出一句:“碧儿,不知还能见你一面吗?”女儿对母亲的思念之情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从第一声喊着“爸爸”“妈妈”到戴上红领巾,还有那动人心肺的火车站,母亲送女儿上山下乡时昏晕过去的情景历历在目。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苏双碧想,全连队的人都明白,这位掌大权的支部书记,要他点头同意办事就得送点礼。为了让肖大宝批准自己回家,苏双碧竟连心爱的上海牌手表也送给了他。可他呢,似乎还不满足一样。“他究竟还要什么呢?”时间在一天天过去。告急的消息通过电报,每隔两天来催苏双碧一次。当她把这一份份加急电报交给肖大宝时,肖大宝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苏双碧,我是同意你的。可是农场领导说我们队里已经批了不少人探亲,再批,要影响生产的。你不要急,我再替你去要求要求。”苏双碧低着头,哭泣着说:“支书,谢谢您。”姑娘的心是纯洁的,但又是幼稚的。她就这样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为此,上海知青阿珍说:“别听这个肖大宝的话,他在哄你!”“你要自己去场部问问。我上次就上过他的当。”苏双碧的心有些动了。对呀,自己去场部问一问,找找上级领导。不是更好嘛。她鼓足了勇气,破天荒地一个人走上了夜路。

星月交辉,光色溶溶,白雾蒙蒙,江水滚滚。多美的澜沧江水,那湍流的涧流象无缰的骏马在飞奔,河水清得发蓝。河底满是斑烂美丽的卵圆石,月光一照,五光十色,耀花了人眼。苏双碧沿着江边的小路走着。她无意去欣赏这美妙的大自然的风光。澜沧江水,是苦的还是甜的,只有自己知道这味道是什么。她曾不止一次地在信中向妈妈哭诉自己的苦处,叫他们想想办法,把自己调出农场。妈妈写信告诉她:“我们是工人,没靠山,没门路!”啊,没有靠山和门路!为什么非要有靠山和门路呢。开始,苏双碧也是这么想的。可随着生产队里几位同伴的相继离开农场,远走高飞,她开始渐渐地明白了许多。

回忆往事,有时是痛苦的。苏双碧不愿再想下去了。她盘算着如何找场长黄明反映。对,他们也是人,也有妈妈,总会同情我的。可是,肖支书说他们不同意,要是真的,这怎么办呢?思来想去,苏双碧从心里呼唤着:“啊,妈妈,我能不能再见你一面啊。最后的一面。”一想到这里,苏双碧的泪水和着澜沧江的浪涛节拍:“哗哗”地流淌。这时,只有江水的涛声在为她伴奏,偶尔也传来树林中怪兽的吼叫。苏双碧不由地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与孤单,便加快了步伐。

猛然间,从路旁的大青树背后闪出个人影。

苏双碧惊讶地叫了一声,倒退了几步。

“啊哈,是苏双碧啊。这么晚了,还上哪儿去呀?”是肖支书!苏双碧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了下来:“我?”苏双碧不敢说自己到场部去,生怕让肖支书知道后惹他生气。可是,连傻瓜也知道,这条路是通向场部的。怎么办呢?

肖大宝似乎却一点也不在乎,压根没问。他浑身充满了一股酒气,脸色铁青,眼珠发红。走几步摇晃几下:“啊,又想妈妈了。别急,你只要……唉……不说……你也……也明白……小美人儿……”肖大宝断断续续地说着,突然用他那壮年人有力的胳膊抱住了呆滞中的苏双碧。

“不!支书!”苏双碧恐惧地用手推着肖大宝的前胸,企图挣脱:“这不行!”“没事。一点没关系。”肖大宝已将她抱起,朝前迈开了第一步。

“不!不!我要叫了!”苏双碧脸涨得通红,她从未接受过男人的揉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下子她感觉到,紧紧把抱住她的人是流氓,是恶棍!可他竟是在平时所见的那个一本正经的支部书记。

肖大宝紧抱住苏双碧,仿佛这是一件可以任意破坏的东西。他用充满酒气的嘴唇,压低了被烈性酒烧哑的嗓门,狠狠地说:“你叫也没用。放明白点!听我的,明天就让你回重庆去!”……

等到苏双碧拖着疲乏的步子,从澜沧江边的茅草丛里走出来的时候,她理了理松散的头发和衣服,看见东方已经渐渐发亮了,她一步步地,踉踉跄跄地朝连队走去。只有到现在,她真正明白了肖大宝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批假。在她匆匆赶回重庆后,母亲已经去世了。而时间,仅仅相差一天!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苏双碧告别了两个哥哥。她抱着哥哥痛哭了一场。瞬间,两张可怕的脸呈现在她的面前:肖大宝那杀气腾腾的脸和母亲那死不瞑目的脸。她没有勇气将肖大宝的罪恶告诉给自己的哥哥听。她明白,自己还是要回去的,还是在肖大宝的掌控之下。能有什么办法呢。哥哥能够跑到农场去为自己伸冤报仇?不可能。自己只好忍气吞声地活下去。

回农场的一路上,苏双碧披头散发,细长的手指儿掩着黑黝黝的面颊。泪珠儿从指里缝间不停地奔涌。但一会儿声音也没有了。以至于坐在前面几排的乘客们一点儿也不知道在这辆客车里有一位姑娘在伤心地啼哭。坐在她身边的几位乘客,四天来一直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有时也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可她仍旧在伤心地哭泣。无论是几位初次来云南的乘客,不时对壮美的丛山竣林发出赞叹声;或者是客车急转弯,急刹车的险景而引起乘客们的惊讶声,都不能够把姑娘从悲伤的思路上拉回来。

第五天中午,客车到达了目的地。

苏双碧背着塑料方包,朝生产队住地慢慢地走着。她走得很慢,走几步犹豫地停下来,然后又缓缓地走上几步。当走到肖大宝强奸她的地方,苏双碧停下了。一直到夜幕扣住了大地,苏双碧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当东方渐渐发亮时,她从茅草丛走出来,理了理松散的头发和衣服,用她那深情的目光环视了一下生活了三年的山和水。然后,迈着稳健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她没有走向连队,而是走向了她几天来一直考虑过的地方----她纵身跳进了澜沧江里!

就在这时,莫二出现在她的跟前。

莫二有个习惯是每天早晨要去看看打猎的诱饵是不是有动物上钩。那天早上,他沿着江边走着,在浓浓的晨雾里好像看见一个人纵身跳进了江里。莫二不顾一切地跑来,一看是自己爱慕已久的苏双碧。他连衣服也没有脱掉就跳入江中,一把抱住了苏双碧,把她拖到岸边。

“别怕,有我在!”莫二趁势抱住了苏双碧。

苏双碧醒了,她一见是莫二。于是就拼命地挣扎着说:“你让我去死,你让我去死啊!”莫二安慰着说:“你干啥呀,有什么想不通的。我莫二会保护你的。”说完,莫二的胳膊紧紧地缠住了苏双碧娇小的身子,把她按到在沙滩上……。

等到莫二背着苏双碧回到连队的时候,他对大家说苏双碧回来时不小心掉进河里,是他把苏双碧救了起来。大家直夸莫二干了一件好事。张长胜还说莫二是英雄救美女。

第二天,肖大宝嬉皮笑脸地来找苏双碧说:“好嘛,跟着民兵排长你还能吃亏?结婚吧,我来批准。这也是扎根边疆的具体表现嘛。”当天,肖大宝就在连队大会上宣布了这个使所有知青都惊奇的消息:莫二与苏双碧要结婚了,这是知识青年扎根农场的实际行动,要大大的发扬!

苏双碧在家里足足躺了三天。她无法开口向莫二讲述肖大宝的劣迹,也无法告诉大家莫二趁人之危的行径。这一切只好留在自己的肚子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只好听天由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早晚要嫁人的。要是把肖大宝的事情说出来,不光莫二承受不了,就是自己以后在连队里还怎么找对象呢?想了三天,苏双碧起床了。她对莫二说,就结婚吧。

从知青们闹着要回城里开始,莫二就急了。要是苏双碧要回重庆去,自己不是什么也没有了吗?他急的六神无主。特别是肖大宝失踪以后,莫二更是没了主心骨。他看着自己的老婆搀着儿子阿春天天和熊广青、郭小刚他们混在一起,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想干什么。这几天想和苏双碧亲热亲热,都遭到了她的拒绝。


29

曹凡在与北京通完电话以后,立即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曹凡下令调查组的全体成员和各个农场的领导都要到会。

场部的会议室里,与以往的会议不同的是,这样的会议没有横幅,没有标语,没有按照职务的大小安排座位。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一到会场就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气氛。当然,大家都明白,现在的局势下,确实需要统一一下思想,听听上级的部署,这样可以应对眼下农场里乱哄哄的局面。会议从下午一直开到第二天的临晨。

前哨农场的场长首先向大家讲述了他们农场的情况:拖拉机没有人开了;医院没法开门诊了,重病人的手术没人做了;学校都停课了,学生都回家了;山上没有人干活了,再下去茅草要把橡胶的幼苗盖死了……。

红卫农场的党委书记表示,情况都一样。他们那里几乎瘫痪了,正常的工作秩序都被打乱了。更为严重的是,知青把所有的茅草房都烧掉了,把所有的猪、鸡、鸭都杀了。这样下去怎么办?

江峰农场的场长告诉大家,他们的党委书记的家被知青冲击了。家具被砸了,书记幸好不在家,他的爱人被打了,……

东风农场的副场长着急地说,这样下去,我们怎样抓生产?现在,农场里的一些生活必须品无法运进来,汽车和拖拉机都停在那里,让人干着急啊。

曹凡和调查组的人一一记下大家反映的情况。情况确实是很严重,局面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场长们更多的是抱怨。前哨农场的场长对曹凡说:“我们当年到这里,就是为了建设第二个橡胶基地。这些年来,拼死拼活地干了,可是结果呢?现在知青闹着要回家,一些从湖南来支边的老工人也开始闹起来了。我们要以阶级斗争的眼光看待当前的这些问题。他们搞的还是文化大革命的那一套东西,什么罢工、请愿、围攻调查组、上北京、绝食等等。还要不要安定团结,还要不要搞橡胶?这样下去,这个农场要垮台了。”不少场长呼应着,纷纷表示要采取坚决的措施,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

等到大家讲的差不多了,曹凡合起笔记本,点燃一根香烟吸了几口后说:“这次遇到了请愿、罢工、静坐、绝食、包围干部、向调查组下跪,事情确实很多。我请大家想一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事情是积累下来的。这次参加调查组,是我参加革命以来,遇到最棘手的问题。抗战时,打日本鬼子就是了,现在软的、硬的都不行。党中央的文件,从来都是受欢迎的,唯有这一次不行。全国农场有上百万知青,过去我是稳定的看法,这一次改变了。今天看都是有具体问题的。比如知青探亲困难很多,社会遭遇难应付,又没有钱,他们谈这些我都流了泪。论年岁,我62岁了,都哭了。”曹凡面对着黄明说:“不能怪你们在一线工作的同志啊。大的方针出了问题,谁也没有办法来阻止。事出有因,今天的事,不是几个坏分子可以煽动起来的。老不接触不行,直接交谈就会体会到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四川省委有个意见,他们送出来的知青分期分批弄回去,征求我们的意见,我们都同意。但估计上海有困难。刚才与北京和上海方面通了电话,北京的知青人数不多了,好解决。上海困难一些,但表示同意大部分收回,要求分期分批,分门别类,好来好去。云南省已将这些意见上报中央,假如中央批下来,做好工作,通过开会做一个部署,不要乱了套。”与会的场长听曹凡这样一说,都表示还是让这些知青快点回去为好。

曹凡继续说:“听了四川的办法,真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农场的知青稳是稳不住的。”省委调查组的宋组长说:“对于知青,上边有这样的考虑,应当尽快定下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说千道万稳是稳不住的。我们下来十天,在困难中度过,到处是一片哭声,这一次要好来好去,不要再搞得乱七八糟。”曹凡最后说:“要用最大的努力解决好知青问题,对西双版纳8个农场存在的问题做一个分析研究。度过这一段,使农场继续向前发展,实现邓小平同志关于加快西双版纳农场发展的指示。”熊广青作为知青代表参加了会议。一开始他见农场的领导们都在责备知青,他不想争辩。熊广青想看看曹凡怎样说,然后再谈谈自己的看法。他看见曹凡在会上一脸严肃地发言,几乎没有一点停顿。

曹凡说:“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的主要原因是盲目瞎搞。我们都是老同志了,我们必须认真地想一想,那种不顾可能,不讲手段的瞎搞行不行?生产、生活都不具备条件,知青从城市来了,农场的管理上有很大困难。工作方式简单,强迫命令,再加个别人违法乱纪,给知青造成痛苦,家长不满,群众激愤,后遗症很大,积怨很深啊。这不是几个人可以煸动起来的,这是很严重的教训。我听说有一个女知青干部为了不超假,带病跑回连队,最后死在连队的门口。有些干部就是靠强迫命令吃饭。现在是到了全面认识、总结的时候了。对知青中的冤假错案,要认真加以纠正,逐件审查。前因后果搞清楚,总结经验教训,坏事变好事。”曹凡指着熊广青说:“他是知青当中的带头人,但是他所反映的问题都是确有其事的。你们认为这些知青里边闹乱子,要造反,都害怕了,着急了,要公安部门派人来插手。我说能这么考虑吗,这中央没这个精神啊,凡是对这个知青下放说两句话的,就斗人家,就当成人家这个反革命了。农垦方面,公安方面,那都是好同志,好心好意,但是他这个错,判断是错的。总之,事出有因。今天的事,不是几个坏分子可以煽动起来的。”这是自云南边疆国营农场的知青开始要求回家以来,第一个政府官员为知青们流下的同情的热泪。

曹凡说:“全国农场有知青160万,过去我是稳定的看法,这一次改变了。云南农场的知青大多数来自四川和上海,这两地的党委政府是否同意知青回城,成了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个关键。上海一听说知青在中央这儿逼着要返城,就害怕得不得了,说我上海是个大城市,我的人口最多,我的知青也最多,现在城里还乱得一塌糊涂,刚刚喘过气来,无论如何你可不能把我们(知青)放回来,放回来我可没有饭吃,可弄不了。我们就把情况,告诉四川省委。他就知道这个问题你不能交给中央,你不能一下子就回来,你不能叫他不准回来,还要出问题。他就说了话,四川的知青,我们四川负责,等我们做好准备工作,给我们送回来,我们接收,安排工作。满打满承,全包了。这样以后啊,上海就受到启发了,说人家四川做得漂亮啊,这上海的转变、北京的转变都是在这个情况底下。什么事都得有个带头。”调查组的一位工作人员跑来对曹凡说:“首长,省委来电话,请您接一下。”曹凡对会场里的干部说:“走,都去听听。”说完,大家尾随曹凡来到场部机要室里。“你好,我是曹凡。”电话的那一头是省委书记,他对曹凡说:“省委研究了,知青愿意留在农场的,欢迎。不愿意留的统统走。”曹凡对省委书记说:“谢谢你,我代表广大的知青谢谢省委。只有理解知青的心情,才能处理好知青问题,要知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一番话说得周围的人心服口服。

省委书记表示同意曹凡的观点。两人就云南农垦知青罢工问题的调查处理达成了共识,决定调查组和省委联名向中央写报告。


30

在与郭小刚通了电话以后,小狗子知道连队里的知青们要开始绝食了。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一起上北京的请愿的知青。

与李素琴在昆明告别以后,小狗子就和另外10个知青一起乘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小狗子做梦也没有想到,昆明候车站与李素琴是见得最后一面。当他在电话里知道李素琴死的消息以后,“呜呜”地哭了起来。在小狗子的眼里,李素琴是一个好人。知青当中数她的官当得最大,可她没有架子,和大家相处的很好。肖大宝坑害自己的时候,李素琴都在暗暗地帮助自己。这个李素琴就是太一本正经了,总是说自己是个党员要带头。这个年头谁还稀罕你是个党员?可惜了,可惜了。小狗子为此伤心了好几天。

到了北京以后,小狗子他们11位北上请愿的知青代表很快就被国家农垦总局的人接到招待所里住下了。第二天,他们不顾总局的人劝阻,11个人排着队来到了北京天安门广场。

冬天的北京,刺骨的寒风夹杂着稀稀落落的小雪。从亚热带的西双版纳来的知青们这才感到什么是寒冬腊月。他们把能够穿的衣服都穿在自己的身上,还是感到浑身在发抖。出发去天安门广场前,大家合计着怎样静坐。小狗子想出一个办法,每人胸前挂着一个硬纸牌,每个牌子上写一个字,合起来就是一句话:“我们要见华主席、邓副主席”天上飘着细细的小雪,路上几乎很难看见行人。小狗子他们顶着风雪来到了广场。他们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一字排开坐了下来。

“我们要见华主席、邓副主席”11个人胸前的硬纸板上写着11个大字。

一会儿,广场上就围拢过来许多人。大家默默地注视着这11个年青人。小狗子腾出手来,把一面写着“云南版纳地区知青首批赴京请愿团”的团旗竖了起来。

“又是知青!”“云南来的。”“可怜啊,苦了这些孩子了。”……

一个上午过去了,围观的人络绎不绝。雪花飘荡在小狗子他们身上,将11个知青塑成雪雕。他们身边的积雪厚达10厘米厚。

到了中午时分,北京飘起鹅毛大雪。

11名年青人默跪在雪地中,在凛冽的寒风中犹如一座座悲壮的冰雕。引起无数首都群众、外宾的围观拍照,不少人失声痛哭。这时,有一位年青人挤进人群把一封信交给了小狗子。

小狗子打开一看是一份声援信----亲爱的代表们:

您们好!今日有幸拜读了你们张贴在西单“民主墙”上的大字报及漫画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是含着泪水读完这些大字报的。回来以后感想很多,提起笔来给你们写下此信。

我原来也是个“知识青年”,于一九七三年下乡。虽然我有幸地离开了那里,但是在那里所过的生活,却使我永远不会忘记。特别是在那儿还有着多少同我一起战斗过的同伴们,还仍然在接受着“再教育”,就更使我难以忘怀。今天,我看了你们的大字报,心里更觉得你们的可敬。你们现在所进行的事业,是有关我们整整一代人的事业,你们所要求的也正代表了数以万计的广大知识青年的共同要求。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有多少家庭被这种上山下乡运动所折散。有多少天真无邪的青年人,被这种运动摧残而丧失理想、前途,对人生的热望以及青春与生命。你们所进行的事业,不但关系我们这一代,而且还关系着我们的子孙后代。因此,望你们在任何关头不能退缩,九亿人民站在你们一边,真理也在你们手中。

社会每发生一次大变革,伴随而来的都是城市的扩大与城镇人口的增加,只有原始社会才没有城市。城市从它产生的那一天起,就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而逐步扩大的。只有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这个号称社会制度最光明的国家,才有人独出心裁地想出一种逆历史而动的运动――上山下乡。把大批的青年赶到遥远的边疆与偏辟的乡村去,从而来巩固“红色政权”,防止把由于文化大革命而造成的生产停滞转嫁到我们这一代青年人身上。

回想起在农村的那日日夜夜里,真是悲愤填膺。当初是那样纯洁烂漫的青年人,经过了几年的再教育,都变得玩世不恭,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对人生也变得冷酷无情。有多少人甚至对我们党和祖国丧失了信心而逃亡国外,并且是由一个社会制度“最先进”的国家逃向一个最反动的国家----苏联。这难道不是对现行的这种政策的一种绝妙讽刺么。一个人不到十分绝望的时候是不会做出这种背叛祖国与祖先的举动的。难道这些人是生来就极端仇视我们的祖国吗?不是。难道是上了“阶级敌人”的当吗?细想也不是。但是他们最后为什么会成为广大人民的敌人呢?其根本原因也就在于这场万恶的运动以及由它所带来的一系列“成果”,而使这些人已经看不到自己的生命不会有什么意义,感觉不到人生的快乐。因为那里所说的快乐,大概也就是有点轻活干,休两天病假,痛饮一顿酒,或者和姑娘们亲吻这样可怜的几件。曾经有一次,由于一个姑娘而引起了上百人的械斗,以死二人伤十人而告终。难道青年们的性命就这样不值钱吗?为了探一次家,竟然到了出卖肉体的程度。知识青年的生命是多么的廉价啊!

在知识青年中为什么能盛行起那些青年们自己编的歌曲呢?为什么能流行起那种手抄本《少女的心》一类的黄色书刊呢?这根本的原因就是还没有人来为青年们创造一些好的歌曲或书刊。让那些“广阔天地炼红心”一类歌曲与《征途》一类的小说见鬼去吧!看这样的文章不是“画饼充饥”吗?真正能说出青年心里话的人,我直到今天才看见,可是还不是在报刊上。

若干年来,流氓犯罪,盗窃抢劫大都发生在下乡青年中。知识青年成堆的地方,仿佛是这个社会最阴暗的地方。那里到处是赤裸裸的金钱交易,充满了暴力与丑恶。有的如高尔基作品中的《在人间》。每当发薪的时候,大批的酒与罐头都买来,许多人围着暴饮,其中也包括一些姑娘们。喝醉了就开始唱那些歌曲,或者是互相谩骂。平时的谈话似乎除了女人之外,没有什么可以博得大家兴趣的议论。枯燥无味,庸庸碌碌,醉生梦死,这就是青年们生活的真实写照。什么“政治”“阶级斗争”之类,只是大家诅咒的东西。什么祖国的前途,人类的命运已经没有多少人对它产生希望了。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干一天活挣一天钱。这个简单的事情在人们的心头脑中重复。

粉碎“四人帮”以来,我国的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邓副主席的一次次鼓舞人心的讲话也令人振作起来。中央最近也开了上山下工作会议,但是结果仍还不够理想。画饼充饥是不能解决实际问题的。为什么现在还不能把这个千百万人民所痛恨的“上山下乡”彻底抛弃呢?为什么中央的指示到了基层就行不通呢?当然,在现在社会上已有很多没有分配的青年,再骤然加上这样多的上山下乡青年的确也是个问题,但是,中央应发文件纠正以前的错误,并对这些人有一个明确的说法,这最起码也使青年们有盼头。我想,这正是你们所应当争取的。这牵涉着千千万万个家庭和无数子孙后代。这个问题不解决,这些人的积极性是调动不起来的。

亲爱的朋友们,我由于心情很激动,所以可能有些语无伦次或者有错误的地方。但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你们在任何时候都不能退缩,若能召集全国各地的青年们都来办这件事,那就大有希望了。你们的勇敢精神一定会唤起更多的人。但也可能会遇到一些风险。只要你们相信你们身后有着无数的人民群众,就可以战胜这些。亲爱的朋友们,我很希望我能成为你们的忠实的朋友,很愿意我对你们能有所帮助。尽管我的精力不应该用在这上面,但如果能为你们一些事,将会使我永远高兴的!

紧紧握你们的手,并预祝你们成功!

为你们胜利而干杯!祝全体朋友们新年好!

成千上万的人围上来询问,几位北京大娘看不下去了,上来劝他们:“小伙子,天多冷呀,把身子冻坏了也没用啊!”一个小男孩走到小狗子跟前,先畏惧地看了一会,然后扭头问父母亲:“这些叔叔坐在地上干什么?”孩子的母亲告诉他:“他们跟你的叔叔一样,他们离家很远,想回家看妈妈。”小男孩不怕了,走上前拉拉小狗子的手,抖落牌子上的雪,很快又惊奇地跑过去告诉妈妈:“妈妈,那个叔叔他在哭呢!”有人送来了棉衣棉裤,有人送来了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有人捐上一些钱,有人帮着扶住请愿团的团旗,有人在为11名年青人抖去身上的雪花……。

一面鲜红请愿团旗下11个知青齐刷刷地跪在天安门广场上!这一悲壮的一幕定格在一个特殊的历史空间里,这是一群忍辱负重的热血男儿,向世界呼唤版纳5万知青“我们要回家”心声的真实写照。

此时此刻,11人怎么会知道,云南农场知青大返城已经像脱缰的野马开始狂奔了。开始回家了,连队里是一幅劫后余生的场景。知青们把穿过的鞋袜衣衫到处丢弃;那些破旧的箱桶碗盆四处乱丢;住了将近十年的草房东倒西歪,摇摇欲坠;门前屋后散落着几本残书似乎在告诉人们这里曾经是一些有文化的人居住过的地方;整个连队里静悄悄,死沉沉的。

此时此刻,11人怎么会知道,云南农场知青大返城已经像启动的列车一路飞驰不回头了。你要顶替吗,立马走人;你没法回家,就办病退,表格自己填,公章自己盖。邮局里每天都有几麻袋的材料寄望北京、上海、重庆、成都、昆明;汽车站里拥挤的是急于回家的知青。前往昆明的公路上滚滚北去的车队,有凯旋而归的自卫反击战解放军战士,有拖儿带女步行逃离农场的原越南华侨,更多的车辆载着胜利大逃亡的北返知青。

此时此刻,11人不可能知道,云南农场知青大返城已经拉开了大幕。张长胜激动地写道:

回家了,回家的感觉真好。

十年青春弹指挥去,能付出的都付出了,得到的‘谁能告诉我,什么是什么……’知青的最后一幕是如此悲壮?

好在,我们回家了。

小狗子终于收到了熊广青发来的电报:“国家已积极解决南农场知青问题,接电速回。”11个人在天安门前簇拥而唏。

“我们胜利了!”

“我们回家了!”


31

回家了,这是盼了多少年的心愿啊!

告别的时候是心酸的。知青们难过地互相安慰着,期待回城后新的工作会有新的开始。

一夜没有合眼的熊广青来到连队食堂,他把一张大字报公公整整地贴在墙上:

敬爱的农场广大职工、家属同志们,敬爱的大伯、大妈、大叔、大婶及小弟弟、小妹妹们:

我们就要走了,要离开这片边疆红土地,奔赴新的战斗岗位。我们在农场生活了整整10个年头,与你们朝夕相处,患难与共。我们不会忘记,是你们手把手教会我们怎样劳动,怎样生活,也是你们教会我们怎样战胜困难,顽强地、不屈不挠地生存下来。感谢你们,我们相濡以沫、风雨同舟的朋友和亲人。知青的心永远和你们在一起跳动。

前些日子,我们为了争取知青应有的权利,曾有过一些较激烈的言行,也许侵犯过一些职工的利益,伤害过一些朋友的感情,我们在这里向你们道歉,并祈求原谅。为此,我们将本着《三大纪律八大注意事项》的原则,派出小组对罢工期间损坏的一些公物私物进行清查赔偿,希望同志们予以配合。

另外,全体返城知青一致通过决议,将原先捐募筹集的罢工经费,全部留下给农场,支援农场发展教育和橡胶生产。

这笔经费数目不大,却是我们农场全体知青的一片心意。

我们会永远想念你们的

致以最后的敬礼

                                 全体知青

都要走了,张长弘可以回家了。他刑满释放后回到连队看到娟娟时,娟娟第一句话就是:“我们不要探亲假!”。张长弘哭了。他抱着娟娟说:“我回来了,我们可以回家了,娟娟!”可是娟娟依旧没有理睬他,还是不停地说:“我们不要探亲假!”张长胜劝张长弘:“快去办手续吧,谁知道过几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共产党的政策是一日多变的。好不容易可以回家了,你可不要再傻等啊。我们一起把娟娟带回家。”

“挖大穴喽!”一声喊叫后,“挖大穴”扛起锄头,一颠一颠地朝山上走去。他根本不在意眼下发生的一切。对于他来说,生命中唯一的信念就是挖大穴。从知青开始罢工那一天起,只有他一个知青还是天天在干活。当知青开始绝食后,“挖大穴”还是捧着那个一直不洗的搪瓷碗大口大口地埋头吃饭。他似乎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从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大家默默地注视着远去的“挖大穴”,心里个个都很难受。张长胜感叹地说,一个灵魂留在了这片红土地上了。

郭小刚跑回来告诉大家,他们接连两天帮助回家的知青在公路边拦车往昆明,一辆辆塞满人和行李的汽车从他们眼前风掣电闪般疾驰而去,根本不停。最后终于拦下一辆军车,从驾驶室走下一位威严的军官,问他们要干什么?郭小刚说,请把我们带到昆明去,那军人没吭声,郭小刚以为他同意了,飞快地爬上车厢,见里面空荡荡的横排着几个白色蛇皮袋,他用手一摸,惊恐地跳下来,原来车上运的是从中越边境的前线阵亡士兵的遗体。郭小刚连忙向军人说了声对不起。军车开走了,消失在夜幕中。

“要回家了,千万不要再惹事生非啊!”熊广青嘱咐着大家。这次绝食以后,王丽为他一检查,发现他的胃出血了。在医院里治疗了几天后,熊广青不顾王丽的劝说,坚持要和大家一起走。他说:“到了今天,我们胜利了。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要当心啊。我担心一些人会干出出格的事情。我一定要看着大家一起离去。”

张长胜开始还不想走,他要等到肖大宝回来算完帐再走。熊广青对他说:“算了,走吧。这个人的帐会有人算的。老场长说了,就怕他不回来。只要回来,组织上一定会对他新帐老账一起算的。”

临走前,熊广青带着大家来到墓地。大家向埋葬在这里的知青战友们三鞠躬。

熊广青说:“李素琴、阿珍、沈贵、童来娣、华国龙,我们走了。等到来年,我们会来看望你们的。在我们的心里,会记住你们的。可惜的是,你们没有看到今天。今天是什么,回家!回家啊!再见了,亲爱的战友们,再见!”

老场长黄明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老人饱含着泪花激动地说:“空的时候,常回家看看。对不起你们了!你们亲手种下的橡胶树明年就要开割了,你们把青春和热血洒在这片红土地上,历史将记住这一切的!”

最为难过的是苏双碧。大家都走了,她留下了。当得知知青可以回家的消息以后,莫二在家里跪在她的面前,苦苦哀求她不要离开他和儿子。苏双碧的心都碎了。盼了多少年了,终于可以回家了。但是,眼下的一切又迫使她留下。儿子,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对于莫二,苏双碧不想再说什么了。在莫二写给肖大宝的知青请愿小组名单后,莫二吓得回到家里。苏双碧没有理睬这个男人,而是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莫二低下头,再也没有以往的神气样子。在这个女知青的面前,莫二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是里外不是人了。此时此刻,他唯一的希望是苏双碧不要离开他。因为莫二知道,苏双碧完全可以提出离婚回家。这几天在农场里向他们这样的家庭大多数在办离婚的手续。离了婚,知青就可以回城。

莫二不敢去送送知青。他专门找过熊广青,恳请大家原谅他。熊广青对他说,过去的事情算了,只要你以后对苏双碧好,我们知青会原谅你的。这时,莫二躲在家里,透过门缝看着准备离去的知青。他看见苏双碧领着自己的儿子走到大家的跟前。

苏双碧整整哭了一个晚上,双眼红肿,布满血丝。大家默默地和苏双碧握手。王丽抱起阿春,亲亲他的小脸。阿春对大家说:“叔叔阿姨,再见!”说的大家眼里含着眼泪忍不住扭过头去。

熊广青对阿春说:“好好听爸爸妈妈的话,叔叔一定来看你,给你带好吃的大白兔奶糖来。”

王丽问苏双碧:“决定了?不走了吗?”

苏双碧点点头。

莫二在家里哭了。他拉开房门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苏双碧和阿春哭泣着说:“双碧啊,我对不起你啊。我是个强奸犯啊,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俩,都是我害了你们不能回城啊。你跟大家回去吧,回去吧。我们离婚吧,离了你可以回家了。双碧,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对不起大家啊,我是肖大宝的走狗。我对你们犯了罪,罪大恶极呀。我该死,该死啊。”

苏双碧一动也不动地站立着,她望着远方的群山、望着蓝蓝的天空,一言不发。此时还能够说什么呢。

准备启程的知青们有的满眶热泪,有的低声哭泣,有的抱头痛哭。

苏双碧拉着儿子阿春,平静地说:“阿春,回家,妈妈要做午饭了。一会儿你爸爸回来要吃饭的。”

苏双碧领着儿子走了。

莫二连忙爬起来跟在后面走了。

熊广青举起手,喃喃地对渐渐远去的苏双碧说:“再见了,双碧。再见了……。”

再见了,这片留下知青们青春和热血的红土地!

回家了,新的生活在召唤着这批从遥远的边疆回来的孩子!

车启动了,熊广青的眼圈红了。想当初,自己是满怀着一腔热情离开上海来到这里的。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熊广青和一千多名知青意气风发地读着毛主席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在红旗的簇拥和欢迎笑语声中,前往云南的建设兵团。那时,熊广青还是知青中为数不多的带队人之一。他清楚地记得,大家是那样的兴奋。个个都在憧憬着为祖国橡胶事业大干一场的美景,人人都在为自己能够踏上这趟列车感到由衷的自豪。潮涨潮落,几度风雨,将近十年过去了,今天的场景确是我们狼狈的逃回出发地城市。现在已经没有笑声,没有歌声。有的是个个默默无语地走了,有的是人人匆匆地走了。走了,终于走了,这是经过生死的相拼换来的结果啊。再见了,我们曾引为自豪的第二故乡西双版纳;再见了,曾经融化着我们青春和理想的红土地;再见了,我们这辈子必将终身为之梦回魂萦的神奇土地。熊广青感到自己的身后好像是一群打了败仗的残兵败将,一张张毫无血色的脸庞,一个个无精打采的身躯,一颗颗急于回家的心在跳动。前方是什么?城里是什么?未来是什么?谁都不知道。

车启动了,张长胜使劲憋住不让泪水流下。临走的前一天,他特意一个人跑到橡胶林,静静地在那里坐了很久。橡胶苗还很小,最大的才种下去三年,可是这里留下的是我们的汗水,是我们劳动的成果。抚摸着这一株株橡胶树,张长胜很感慨。当年,我们曾经怀着建设祖国第二个橡胶基地的理想来到这里,历经风风雨雨,历经艰难险阻,育苗、垦荒、挖梯田、砍坝。唉,这一切都历历在目,今天要和它道别了。等到再过三四年的时候,橡胶树可以开割了,我们是见不到了。但愿我们的农场一天天好起来。这熟悉的胶林,熟悉的菜园,熟悉的森林,熟悉的大山。我们把一生最好的年华贡献给了你,我们为你付出了许多许多。张长胜轻轻地吟诵起一首诗:

来时少貌方十六,而今双眉添秋霜。八载光阴空流逝,耗尽春华徒悲伤。热血未酬年已衰,悲望家园眼欲穿。不求金银华盖帽,但愿依霞返楚乡。

车启动了,郭小刚痛哭起来,肩头激烈的抖动着。昨天,他和张长胜一样漫步在这大山的深处。那碧蓝的天空、碧绿的森林、那潺潺的小溪、那崎岖的小路,这一切都留下知青们的青春足迹。每走一步,就能想起这些年的一段段往事。他对着大山吼道:再见了!再见了!!再见了!!!大山没有回答。就像是一位沉默的老人在感伤、在感叹。这种情感是别人无法体验的。九年了,人生有几个九年呢?一切的一切都化为烟消云散了。一切要从头开始了。从1970年离开上海,这一片土地上有我们的血和汗,有我们的奉献和付出,有我们的迷茫和困惑。我们是幸运的。那些长眠在这一片土地上的知青战友们没有等到这一天。和自己一起来的堂弟和堂弟媳都留在这片土地上了。郭小刚赌咒“文革”,赌咒“上山下乡”。要不是我们自己起来为自己的命运抗争,结局还不知道是怎样。可以说,我们云南的知青是在为全国的知青打开了一条返城的通道。

车启动了,小狗子没有掉泪,他的目光一直在追寻着苏双碧的身影。小狗子喃喃地对着苏双碧渐渐远去的背影说:“再见了,双碧,再见了红土地!咯老子以后撒尿也不朝这个方向!”小狗子想发泄心中的郁闷,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人也许到了一种极限时说的话是如此的极端。可有谁能理解我们知青的怨和恨!

车启动了,宝强在痛哭流涕。也是昨天,宝强一个人在阿珍的坟前坐了整整一天。与阿珍相识到相爱的一幕幕都呈现在眼前。他不停地对阿珍说着自己的心里话,阿珍一句也没有回答。墓地里只有宝强的声音。一直到月亮升起的时候,宝强跪在阿珍的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才依依不舍地走了。他边走边回头对阿珍说:“我一定会来看你的!我一定会来看你的!”

车启动了,张长弘和娟娟相拥而泣。在张长弘的怀抱里,娟娟已经清醒多了。她仰起头对张长弘说:“我们不要探亲假,我们可以回家了。长弘,这是真的吗?”张长弘流着泪说:“娟娟,这是真的,我们回家了。家里的人都在等我们呢!”娟娟说:“回家了,回家以后,我一定为你生个儿子。我们的儿子!”说完,娟娟用她那刚刚学会的上海话唱起了沪剧《星星之火》里小珍子的唱段“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你妈妈到上海。妈妈呀,快快救我出苦海……”

……

载着知青回城的卡车渐渐远去了。拐过一个山坳后扬起一阵尘土。黄明站在山梁上目送着这些年轻人远去的身影,他感叹道:“抱来的孩子是养不大的啊!”

(全文完)


后记:

休息天,奉命到区里开会,是关于世博会的安保工作。回来后就打开博客,从链接中看到好友李根生的《南定河》里有这样一篇文章《一部很精彩的知青小说》,这是我很感兴趣的话题。打开一看,原来是好友对于我写的小说《最后的知青》的评论。读罢感慨万千。这是小说在博客上刊登后,第一位朋友的大篇评论、介绍。

要说明的是,《南定河》李根生对于这篇小说的评价太高。其实真如许多看过小说的朋友们指出的,小说还存在许多问题。如概念化的叙述、人物不够丰满等。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等以后有机会再做修改。(三年半以后退休了,就有时间可以再写了)对于我们云南知青大返城的事件,我写了不少的文章。我总感到这件事情在我们共和国的历史上有浓重的一笔。它的规模、意义、影响等等都是我们需要展开讨论与研究的课题。我们这些当事人有责任和义务来记录这样的往事。尽管自己的能力和水平不够,但只要有这样的决心和信心,相信广大的知青朋友是能够理解和支持的。有专家指出,像云南知青大返城这样的大事件是很值得探讨和研究的。现在不是多了,而是还不够!我试图通过小说这样的形式来反映这件大事,可惜自己是个“小学本科生”,无论是文化水平和文学的修养都是力不从心。真的很想呼吁我们的作家、艺术家们来写写我们云南知青大返城的事情,这里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彩素材啊。

到了今天,我们这些当年的知青都快退出历史的舞台。我们还能够给我们的后代留下一些什么呢?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物质永远是无限的,而精神的将会永存。所以,乘着现在脑子还没有得“痴呆症”,就凭着自己的现有水平和良心,留下这些文字吧。

真的很感谢好朋友李根生的评价与推荐。我要说的是,我的许多思路其实就是在他的博客《南定河》里得到的启发。无论是对于当年知青生活得回忆,还是讲述后知青时代的生活,《南定河》的文章值得一看。(绝对不是互相吹捧,这是真话)为了感谢好友,特将此文转帖如下。

 

一部很精彩的知青小说

作者:李根生(博客《南定河》)

最近看了一部很精彩的知青小说,这部知青小说与以往的知青小说最大的不同在于:作品在反映当年现实的时候所揭露出来的对“四人帮”及其余孽在云南农场这个重灾区的倒行逆施,是非常发人深省的,小说构思巧妙,故事情节动人心魄,且全部来自于当年生活在那片红土地战友的真实经历,读来有一种催人泪下的震撼。作者对四人帮批判的力度和对知青苦难的挖掘深度是迄今为止的知青小说中首屈一指的,因此,在知青文学的范畴里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这就是新浪网友滴水湖畔的小说《最后的知青》。

要说起来,知青文学大概只有短暂的风光,曾几何时,忽然发现,知青文学的圣坛里,文学尚存,知青却没有了,连同消失的还有曾经让千万老知青刻骨铭心的艰苦岁月。

于是,一些粉饰太平的所谓青春无悔的小说纷纷出笼,更有甚者,在冰天雪地的北国风光里知青们战天斗地快乐的歌声飘到了北京,大家内心暖呼呼的,岁月很艰苦,内心很充实。知青生活变成了激情难忘的岁月,由此,伪知青小说充斥市场。真正的知青小说却被妖魔化的成了边缘文学,伤痕文学。

《最后的知青》的意义就在于,让知青文学重新回归真实的记忆,担负起了知青作家的责任。文学即人学,创作不仅仅是个人情感的一种渲泄,更是一种社会的责任,历史的责任!由于各种原因,知青文学这条道路不好走,往往是在沉浮中飘摇挣扎,很难找到出版的港湾,这也是知青文学日渐沉寂的原因。

滴水湖畔是一个在改革开放中成长起来的具有较高级别的党员干部,他在明知道知青文学困境的前提下,依然固执的做这件事,说明了他的写作与功名、利益无关,实在是因为内心深处有一种冲动,把那段历史,那段割舍不去的知青生活记录下来,呈现给社会和后人,由此可见他崇高的人格魅力!

小说《最后的知青》主基调除了真实还是真实,虽然免不了有少许艺术加工,但是,只是把许多真实的原生态的农场生活和当年那些事件,或浓缩,或扩展,或串并把它放在一个连队的环境里。因此,让云南知青读起来,简直就是再回首,再回首恍然如梦,然而这些梦里透露的却都是真实的往事。小说开头写道:熊广青、郭小刚、张长胜在宝宝的陪同下来到沈贵、童来娣、华国龙、李素琴、阿珍的坟墓前。“终于来看你们了!”熊广青哽咽着:“30年了,我们回家了,你们却长眠在这里。”在这里我能够读到作者在这里所寄托的感慨万千的哀思。

沈贵、童来娣、华国龙、李素琴、阿珍这些黄浦江边长大的知青在30年前就在那片红土地上定格了他们年轻的岁月。在人们的记忆里,他们永远也不会老了。

而他们的死亡确实是上山下乡的悲剧,或多或少与一个叫做肖大宝的连队一把手有关,小说对肖大宝的刻画非常生动丰满,肖大宝的身上有着四人帮的魅影,他符合那个时代的特征,这也是知青们苦难的根源。

华国龙这个原本就是上海农村的孩子,竟然也作为知青来到了西双版纳,为了病退去讨好李副场长为他打家具,半夜上山被毒蛇咬死,令人惨不忍睹。

李素琴作为知青干部,为了不超假,拖着个病体拼命往连队赶,在离连队还有几步路的地方,李素琴倒下了,永远闭上了眼睛。临死前想说的是:肖书记,我没有超假吧?我是按时归队的。我是党员,我知道我要带头……。是一种盲从的信念害了李素琴。令人感慨!

宝强和阿珍偷偷溜到宿舍里睡在一起,结果被肖大宝抓了一个现行。那天,当大家从场部看电影回到连队的时候,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操场中央的篮球架下,宝强和阿珍竟一丝不挂,被一根绳子背靠背捆在球架柱子上。

肖大宝一直贪恋阿珍的美丽,胆小的阿珍最后选择了“猛地一口就吞下15颗氯奎。阿珍倒下了。阿珍是睁大着美丽的眼睛,看着蓝蓝的天空倒下的。”读来让人心碎!

除了死亡的知青,挖大穴这个重庆来的知青刘强生的命运同样令人唏嘘不已,以前农场规定每天每人是挖3个胶穴,到了大会战的时候,一下子变成了10个胶穴。刘强生力气小,挖的胶穴不合要求,个个小得象鸡窝。肖大宝知道以后,立即在晚上开全连大会。肖大宝确实会抓阶级斗争。他以挖穴的质量问题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上纲上线硬说这是一起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的事件。肖大宝还会上挂下联,说这是刘少奇的“活命哲学”在知青队伍里的反映。刘强生被肖大宝点名批判。那天,肖大宝喝了许多酒,他满脸酒气,象抓小鸡一样把刘强生拎起来,用绳子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肖大宝大声地呵斥着:“给我面向革命的战士站好,你这个刘少奇的孝子贤孙”。刘强生吓得哆嗦着嚷道:“放开我!放开我!我要上山,上山挖大穴”。肖大宝叫人放开了刘强生。刘强生连忙拿起锄头上山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上山的时候,发现刘强生躺在自己挖的大穴了,已经昏迷多时了,嘴里还不停地冒着白泡,喉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我要挖大穴,挖大穴”。这以后,刘强生疯了。大家从那一天开始,叫刘强生“挖大穴”。渐渐的,人们似乎忘记了他的名字。读了心情很沉重!

小说用了超过三分之一的篇幅,向人们全景式的展示了云南知青大返城的波澜壮阔。特别客观的展现了从丁惠民第一张大字报到孟定知青的奋起。其中许多描写我至今记忆犹新,历历在目:熊广青走了进来,他对着调查组的人说:“请你们表一个态,我们这一次请愿,向上面反映农场的问题是不是得到宪法的保护”。

坐在会议桌中央的一个中年女同志立即回答:“肯定会得到宪法的保护。”熊广青接着大声询问:“那就是说,过后农场方面是不会打击报复的罗。”一位男同志斩钉截铁的回答:“请广大知青同志们放心,我们保证,没有任何人胆敢来打击报复”。

熊广青听罢,一个招手,只见张长胜递上来一封信件熊广青接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条说;“这是刚刚截获的一封信,写信人是我们连队的民兵排长莫二,收信人是我们连队的支部书记肖大宝。不过,这个人已经逃走了。现在我来念一下这一封信的内容:肖书记,根据你的指示,现将我连请愿领导小组成员名单汇报如下,熊广青、张长胜、郭小刚。落款签名莫二,1979年1月5日”。熊广青读完信后,在场的知青都愤怒地吼叫起来。

以上这个情节取之于我们七团我们砖瓦排的真实故事,他是211名知青绝食的导火索,《最后的知青》对于这段历史的记叙几乎是未经雕琢的。无疑将是后人研究知青历史时的宝贵资料。其中熊广青、郭小刚、张长胜在大返城中的角色原型取之于孟定农场的叶峰,周兴儒,许世辅等人。

捧读这部沉甸甸的书稿,主人公的坎坷命运,常常令我热泪涟涟。通过滴水湖畔暗含忧伤的小说,我揣测在那片红土地的梯田般的橡胶林里,其实还潜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知青悲凉的故事,现实社会里,像滴水湖畔这样站在社会和历史的高度,坚持不懈地对知青运动作一番深入剖析和客观研究的人并不多,但是这实在是很有必要的。知青不是几个人,是一代人,我们因为历史的“折腾”耽误了一代人,这是何等巨大的代价,好在党中央已经明确表态不再让我们伟大的祖国再受这种“荒唐的折腾”的困扰。我们确实需要在思考中给历史一个回答,值得钦佩的是滴水湖畔长期以来孜孜不倦的做着这方面的尝试,这在知青研究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令人尊敬!

岁月如嗍,云南知青已不再年轻,但这个群体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却依旧不减。滴水湖畔无疑就是这个群体里的佼佼者,《最后的知青》是近年来知青文学领域一部难得的好书,它巧妙地糅合了历史与文学,其证词般的文字必将成为社会史学、政治学、知青文学研究的的无价之宝。

地球人都知道,“文化大革命”受损最大的不是“走资派”,而是“知青”。“走资派”在“文革”结束后迅速平反、官复原职、补发工资。而知青们在“文革”之后很难再回学校读书。知青们回城之路历经坎坷,最重要的是他们的青春一去不再复返,因此,他们实际上成了文化大革命最终的主要受害者。

滴水湖畔始终践行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同时具有厚重的生活底蕴和凝重的历史责任感,依据着他的影响力、对生活和社会的洞察力以及敏锐的触觉。温故而知新,《最后的知青》是滴水湖畔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对知青文学可持续发展的一次伟大实践。是对人类文明与进步的重大贡献,承载了一代知青守望者尊重历史的渴望!

我认为:《最后的知青》理应得到一枚知青文学勋章,它将由广大被你感动的知青给你颁发,多少年以后,他们也不会遗忘你——一位没有勋章的功勋!我相信;滴水湖畔这个名字也将因为《最后的知青》而载入知青文学的不朽史册!

(滴水湖畔即余杰的网名)
                                                                      2009-07-11


余 杰文集:http://hxzq05.d68.zgsj.net/showcorpus.asp?id=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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