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准你为人才配得做人——白居易《道州民》读后 作者:黎烈南


 

批准你为人才配得做人

    ——白居易《道州民》读后

道州民道州民,多侏儒,长者不过三尺馀。市作矮奴年进送,号为道州任土贡。任土贡,宁若斯,不闻使人生别离!老翁哭孙母哭儿。一自阳城来守郡,不进矮奴频诏问。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吾君感悟玺书下,岁贡矮奴宜悉罢。道州民,老者幼者何欣欣。父兄子弟始相保,从此得作良人身。道州民,民到于今受其赐,欲说使君先下泪;仍恐儿孙忘使君,生男多以“阳”为字。

中国古代的伟大诗人,对于弱势群体的同情与关怀,往往深入骨髓,故能传颂千古。由于深入骨髓,故对其悲苦情境,能有深切感知,有动人心魄之作,令人低回沉思不已。唐朝诗人白居易的《道州民》,便是这样一首值得回味的诗歌。

作者在诗歌的开端,便以悲切的语调,告诉了读者一个震撼的消息——

“道州民,多侏儒,长者不过三尺馀。市作矮奴年进送,号为道州任土贡。”请看,道州(在今湖南省道县)的百姓,由于水土的关系,个子长得不高,其中还生出了不少侏儒,身高不到三尺。由于他们身体的这种特殊状况,引起了统治者的兴趣——这些侏儒被作为矮矮的玩物进送给皇帝,供皇帝玩赏,号称道州的一大“土贡”——地方土产了。

贡物嘛,当然不是人,加上“土特产”的“鉴定”,他们是一群有特色的土贡,年年岁岁有“倭奴”离开亲人故乡,作为贡品,送到京城,作为皇帝鉴赏玩耍之物;这种自尊受到的严重伤害,和雪上加霜的与亲人永别,怎能不使他们悲痛欲绝呢?

看吧:“任土贡,宁若斯,不闻使人生别离,老翁哭孙母哭儿”——作了土贡,到了如此地步,谁看到如此生离死别的情景不辛酸呢?那老爷爷哭着孙子,母亲喊着儿子,这种场面,包含着痛苦,更夹杂着屈辱——老翁和母亲所送,不是人,是玩物——当今圣上的玩物!

到了领导换班时,一场人生的关键性转折,出现了——“一自阳城来守郡,不进矮奴频诏问。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一位叫阳城的士大夫,来到道州做父母官——郡守,他看到这种荒谬绝伦的风俗,当机立断,解除了向京城进贡倭奴的传统,让他们继续生活在父母亲人中间。这一决断,立刻引起了皇帝的不满,他下诏频频责问:“今年怎么没有进贡倭奴呢?”阳城回答说:我根据《六典》书,知道这样一个规矩:在一方土地上,只贡有的东西,不贡没有的东西。这道州,只有长得矮矮的民,而无人们所说的“倭奴”啊。诸位朋友,阳城这一回答,真是铁口断案,他把众人的“倭奴”共识,一下子颠倒过来了。他理直气壮地说,我道州只有民,无有奴——只有人,无玩物!这振聋发聩的一声抗辩,竟如醍醐灌顶(请往下读),使得皇帝听后为之震撼,从此改变了这一丑陋的既定“政策”。

阳城并非道出了一个人人不知的真理,他道出的只是人生常识罢了。侏儒虽然身材矮些,但毕竟是人啊。而皇帝一定要把他们作为玩物来对待,于是他们就被变成了物,从此不被看为人。皇帝不把侏儒当人,也就影响了世道人心,久而久之,这些道州侏儒在人们心中便真的变成了物而不是人,年年岁岁的进贡“倭奴”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当阳城一反常规,坚决不搞这种土贡时,皇上的“诏问”是那样咄咄逼人——年年进贡倭奴,今年竟没有进贡,为什么?!阳城只用“民”这一光明正大的字眼,便立刻瓦解了严厉的诏问,可见人的良知实与人心相伴长存,凛然不能泯灭了。

阳城所翻之案,不是他比一般人聪明,正在于他有着更强的自尊心,对良知的敬重与护持。在他以强烈的责任感向皇帝解释了原因后,很轻易地唤醒了皇帝的良知:“吾君感悟玺书下,岁贡矮奴宜悉罢”——在良知的感召下,皇帝终于下了诏令,把岁贡侏儒这一常例废掉!

得到了这一消息,道州百姓是何等兴奋啊——“道州民,老者幼者何欣欣。父兄子弟始相保,从此得作良人身。”他们不分老幼,皆欢欣鼓舞。而欢欣鼓舞之原因,当然首先是“父兄子弟始相保”,父子家人长久生活在一起,永不分离,这对于家庭来说,幸福莫大于此了!另外,在他们的心里,涌出一种人的自尊——从此,他们可以叫做人了;何止是人,而且是良人!可不要小看这“良人身”三个字,从动物被“平反”恢复到人,这其中有多少喜悦,夹杂多少辛酸苦痛!

在诗歌的结尾,诗人描写道州之人对阳城使君的深深情意:“民到于今受其赐,欲说使君先下泪。仍恐儿孙忘使君,生男多以阳为字”。——一想起阳城对他们的恩情,他们泣不成声,欲述说而眼泪簌簌而落。从玩物到良人,从骨肉分离,到相依永远,道州百姓对阳城的感戴之情油然而生。他们唯恐儿孙们忘记了这仁慈的使君,生下了男孩子,他们大都以“阳”来给孩子命名。

这是一个从人到玩物、又由玩物还原到人的动人心魄的过程。从中,我们看到,最终决定道州百姓命运的是:皇帝。如果没有皇帝的诏令,那么百姓的命运最终是无法改变的。而能使皇帝回心转意、扭转错误的关键环节,则在官僚士大夫。而我们想一想,不去迎合皇帝的私欲,敢于批驳、劝谏皇帝的过失,不顾自己的升迁荣辱,能有几人?道州百姓有福了。他们遇到了一位刚毅果断的郡守——阳城,是他在顷刻之间,解决了百姓的多年之痛。阳城这样的好官,使道州百姓能相遇并受其恩,正是千载一逢呢!

在漫长的岁月里,道州百姓始终处于被动地位。或吞声,或哭泣,就是他们一贯无奈的表现。他们的希望,全寄托在清官身上,而官僚们,大都则把自己的生存和爵禄放在首位,至于像阳城那样的不顾身害,敢于抵制皇上并对皇帝进行劝谏的士大夫,毕竟是极少数,于是,百姓之对青天大老人的期盼,往往也就落了空。此篇的“民”与“奴”二字,很值得注意。本来是民,竟然被变成了奴,可见专制社会中皇权的绝对威力,早已把人们的心灵笼罩并震慑住,使得人们习惯性地俯首听命。白居易本诗,极生动地表明了:当皇帝将人变为了奴后,能轻易把歪理成了社会的“共识”——道州百姓一年一年地进行着如此“土贡”,延续着“指鹿为马”的悲剧,事实的真相完全被颠倒了——皇帝唤矮人为奴,大家也唤作奴,现在皇帝欣然为矮人平反,大家也转而对他们的“人”的身份做了肯定,这不是“指鹿为马”的悲剧延续,又是什么呢?这种民族奴隶式的思维习惯,延续了多少漫长的岁月?人们的奴性随之延续了多少岁月?本诗的“倭奴”故事有强烈的象征色彩。它象征着中国人的奴性思维,根深蒂固,积重难返!

在专制社会,只有少数人,能作一些独立思考——他们大多出自读书人。这些人,由于读了书,储备了知识,脑筋开了些窍,能为统治者治理国家,也能揭穿社会弊病,而在皇权社会,他们的荣辱生死,往往是变化无常的。一些极端独裁的统治者,如秦始皇,对读书人特别仇恨,乃至大兴“焚书坑儒”的骇人听闻的迫害丑行。这种一以贯之的迫害延续千余年,甚至到了20世纪还出现过反右与文革运动,实行全民性地对知识分子的改造和迫害运动,可见遗毒之深远。阳城这位读书人的命运还好,他生在相对开放的大唐时代,曾经解救了众多的道州百姓,总算是有机会做了有益生民的事。

此篇结尾两句,留下了一个令人玩味不尽的课题,道州百姓“仍恐儿孙忘使君,生男多以阳为字”——他们能做的,是怀念清官,企盼多出一些清官给自己带来好运,而从未想到他们自己思考的潜能和力量。不能设想,一个有着大量文盲或知识贫乏的农民的国度,会自己觉悟,奋起而改变自身命运的。他们首先要温饱,要富裕,有做人的尊严;他们要有时间像阳城那样能读书,能思考,这样才能有改变悲惨命运的希望。白居易此诗这两句朴实而深邃的结尾,无意中道出了古代专制社会人们思想解放、冲破牢笼的漫漫长路,使读者深深体味中国人走向民主自由的道路,还有着艰难的遥远历程。

注解:

侏儒:身材矮小之人。

宁若斯:哪里像这个样子的?

阳城:唐德宗时进士及第,官谏议大夫,以弹劾权奸闻名。后为道州刺史,深得民心。

六典书:指《唐六典》,唐玄宗撰,李林甫注。``任土贡有不贡无:《唐六典》卷三《户部郎中员外郎〉条:“郎中,员外郎,掌领天下州县户口之事,凡天下十道,任土所出而为贡赋之差”。

使君:古代对州郡长官的称呼。

生男多以“阳”为字:《全唐书·阳城传》:“(道)州产侏儒,岁贡诸朝,(阳)城哀其生离,无所进(贡)。帝使求之。城奏曰:‘州民尽短,若以贡,不知何者可贡?’自是罢。州人感之,以‘阳’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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