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梦魇 作者:田小野


 

ICU梦魇

医院里的重症监护室叫做ICU,据说进了ICU只有少数人能出来,我的朋友阿燕就是这少数人。阿燕的病属于呼吸内科,间质性肺炎,顾名思义是肺泡间的组织发生了病变,虽然也叫肺炎,可病因不是细菌和病毒的感染,所以用抗生素无效,这个病的名称才有十多年的历史,到目前为止还无法治愈。

阿燕是我在大学工作的同事也是好友,她是个尽职尽责的英语教师。1992年阿燕辞职去美国自费留学,拿下两个硕士、一个副博士学位,可是就在签约了加州一间学校的工作后,2007年她突然病倒了。呼吸困难,检查发现她的肺的三分之二已经纤维化,花费了巨额的医药费,最后美国都给她免了而将她送回中国。阿燕是躺在担架上,浑身插满管子、戴着呼吸罩被抬上飞机的,飞机到日本还对她进行了一番抢救,可见她的病情有多严重。

在首都机场下飞机,阿燕被直接送进了朝阳医院住院,朝阳医院有北京最好的呼吸内科,全国排名第五。在那里阿燕经中西医结合治疗竟然奇迹般地好转了,她出院了。她甚至对自己的病有点乐观了。在美国15年,对国内她断绝了除家人以外的一切联系,出院后她开始尝试着交往了。她甚至出席了北大荒荒友的聚会。在接到我的热情电话后,她提出要到我家来看我而不是我去看她。

她是在上午八点一步步踏上五层的楼梯的,我觉得她没有什么异常,只不过像平常人那样因为上楼有点喘。我们几乎畅谈了一整天,直到傍晚她才离开。开始她大谈自己康复(可能性)后的计划,在美国她学的是远程教育,她希望自己回国能在这方面做些什么。后来我们谈学校的现状和同事。她特别问起她离开时的教研室主任龙老师。龙老师是1964年从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的老大学生,一直担任英语教研室主任。50岁时得了肝癌,学校里传言龙老师是因为副教授10多年,没评上正教授抑郁成积。家人也自以为知道他的病根,在他意识时有时无、完全拿不起笔的弥留之际,把他同样在南方某大学任教的妹妹叫到北京,帮他填写职称申报表,申报表交上去的第二天,龙老师就病逝了。他这个肝癌从查出来到死,只有四个月的时间。尽管如此,市里的学科组开会还是破例讨论了龙老师的职称,会上特别强调了龙老师的死讯,结果获全票通过。所以在学校里我们听到的宣布就是:“追认”龙老师为教授。哗然。龙老师的悲剧也在于他是个老实巴交不懂钻营的人,数学刘老师是个上海小男人(是说个子小,没有歧视上海男人的意思),为了评职称不仅上窜下跳打通各个关节,特别有趣的是,他用来评审的“科研”是他买书号自费出版、自行销售的一本谁也不会去读的东拼西凑的垃圾。这几千册书堆在教研室两三年,刘老师的职称批下来的当天,他从学校食堂借了一辆平板车,把那堆书拉到废品收购站卖废纸了。

阿燕听后深深叹口气,她说追认教授还是头一遭听说,感觉就像给一群饿狼扔出一两块肉,不会抢的饿死了,再把肉送给死狼,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告诉她在龙老师确诊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去他家看他,龙老师是古典音乐的发烧友,他拿出400多张古典音乐的CD盘,那是他一点一点积攒的,可一张都还没听,因为音响还没买。龙老师说他要置办音响准备在家里办个音乐沙龙,邀请我加入。但是很快他就住进了医院,没有走出来。职称,我想或许已经不是龙老师本人的最后心愿。

我问阿燕后悔不后悔去美国这15年,因为我想阿燕如果不去美国也许就不会得这个病,她回答说要看龙老师和刘老师的话,她就一点都不后悔,毕竟她走近了另一种文化。不久,我听说阿燕病重了,协和认为她的肺病属于重症肌无力,她住进了协和医院的ICU,她东北兵团的荒友成群结伙去看她,在ICU病房门口排着队,每次只能进去一个人,就像遗体告别那样。可告别后她竟然从ICU出来,不久又回家了。

这回是我跑到她家去看她了。阿燕虚弱地坐在轮椅上,依旧滔滔不绝,尽管气短,尽管失去了血色的蜡黄脸庞,消瘦得整个人都脱了形,看着她,我才理解病入膏肓这个成语。她的话题不再是今后的打算和学校的人事,而是她的ICU。

她是因高烧和呼吸困难住进ICU的。病房里除了阿燕,还有两个病人都是车祸,一个是北京郊区农村的老头,一个是北京城里的老太,老太有亲戚在这个医院工作。老头和老太估计也都浑身插满管子,无声无息的,反正阿燕是感觉不到一点动静。随着夜幕渐深,阿燕身体的不适与心理的恐惧加重,她希望能有人在她床边,可她看不到,似乎病房里除了他们三个垂死者就没有其他人了。她戴着呼吸罩无法发声,就拼命晃动身体企图引起注意,终于有人走过来摘下她的呼吸罩问:什么事?“我要喝水!喝水!喝水!喝水!”一个杯子递过来了,她的右小臂也被松绑了,好了,她松了口气,因为这样她就可以用杯子敲床沿发出声音了!她紧紧握住这个救命杯子。阿燕似睡似醒,潜意识却一直警觉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了人声,似乎是老太不行了,老太在医院工作的亲戚也进来了,问怎么办?有声音说抢救,需要输血,血库取血显然来不及。抽老头的血?查病历,血型可以。老头的血输进了老太的血管。接着阿燕听见,老头死了,去通知等在走廊的家属吧。老头被抬出去了,阿燕听见了门外的哭声。天快蒙蒙亮的时候,老太也死了。病房里只剩下了阿燕一个。她完全崩溃了,发疯似地用杯子猛敲铁床,有人过来问她什么事?阿燕说要纸和笔,那两个人小声商量了一下还是拿给她了,阿燕想他们一定以为我昏迷着什么都不知道,我一定要写,怎么写,中文是方块字,必须一笔搭一笔,平躺且在完全看不到纸面的情况下很难写好,而英文则可以连笔,看不到纸面但能连起来写:The doctor is a killer(医生是杀手)。字条被拿走了。她写的什么?不是中国字儿。看不懂。她是?走。出去说。门开门关。……阿燕艰难地、无比清醒地挨到大约上午九、十点,好几个白衣来查房,他们问了阿燕几个有关她病情的问题,唯独没问她的字条及夜半发生的事情。

除了我,这个故事阿燕只给她姐姐讲过,她姐不信,说是她在极度病态下产生的幻觉或是梦魇。现在阿燕已经死了,2008年6月底死的。这个病由于病人全身的免疫系统丧失,小小的感冒就能致命,阿燕就是因感冒去世的。这是阿燕在这个世界上留给我的最后一个故事,无论信不信,我都应该把它记下来。

                                                                     2011-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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