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日记】:清明两篇 作者:林子


 

【天气日记】:

清明无雨

    ——2012年清明节

天一直阴沉着。

偶尔有蒙蒙阳光,从薄雾中晃下,不一会,又消失了。楼下有人在扫树叶,发出有节律的声响,清脆、干燥。

突然一阵惶恐。清明怎能没有雨呢?

我们的祖先挑选了这个多雨的日子来追思逝者,一定是有道理的。春暖花开,雨雾缠绵,万物复苏,天地清明。没有了清凉温润而沉郁绵长的雨,我们心中无限的哀痛与怀念如何寄托?我们焦灼痛苦的心灵,又如何得以抚慰、滋润、而安宁呢?

中午与打扫卫生的钟点工闲聊,突然说起了她家乡一个地方在1968年发生的事情。

她非常震惊。她甚至连道县这个地名都不知道。我说,那已经改叫别的地名了……也许,是因为这个地名的血腥气太重了……

女人是1972年出生的。她只知道外婆被打了,因为她是地主……

太幸运了,只是被打了……

没有气愤,只有无比的庆幸。

那些冤死的人怎么办?要是连后人也没有了,到了这清明节是连扫墓的人也没有了呀?

扫墓。蓦然感到了这个词的重量和温暖。

有哪个民族也像我们一样,有这样一个让生者与逝者之间永远保持紧密联系的节日呢?一个对逝者充满敬畏的民族,是不会轻易忘记逝者,也不会轻易忘记冤屈与伤痛。

谁能知道。这清明节里有多少人家的祭拜香火中,仍然弥漫着散不去的冤屈和伤痛?又有多少人家,永远中断了祭拜的香火?

想起了我的家乡。

很久以来,我几乎不愿意提起家乡的名字。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一位名叫郑义的作家,将一长篇采访实录的文字向全世界公布。那一刻开始,我就固执地认为,那个地名也如道县一样,带着太多的耻辱,太重的血腥气。

那篇采访实录里所说的事情,也是发生在1968年。作家在里面用了这个数字:十万冤魂。

十万。

万,这是我家乡的大山脉喜欢用的数量词。六万大山,十万大山……层层叠叠,绵延不绝,是一种无法计算之多、之大。

1968年发生的具体真相,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了?九十年代?还是八十年代?最早从什么途径知道?是父亲?是那些到家中来让父亲转送状纸的人?还是那本官方正式出版过的大事记的复印本?当然,那本大事记很快在出版社的大院里被烧毁。我们这个国土上,真实的历史常常被掩藏被烧毁,而虚假的历史却堂而皇之地写在教科书上。我保存了那本复印本,并将其中一个事例写成了《女鬼》。后来,又写了《泉变》。很多人读了,不愿意去相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再后来,有人因为读了我这些文字来找我,告诉我他们自己的故事。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文字,也许将永远摆脱不了那段沉重的历史。

前些日子,一朋友来电话说,一位老人手中仍然保存了一批1968年大屠杀的调查实录。老人说,倘若找不到可信任的人托付,将会把这些材料全部烧毁。朋友问我,能否答应接受下来?朋友在焦灼地复述老人的话时,不断提起那篇《29日风雨大作》。其实,那篇文字我写得很匆促。为了是及时记录一位来客当面对我述说的一桩往事。

那桩往事,也是发生在1968年的夏天。

我知道,老人的那些材料里,记录了许多人的冤屈和鲜血,记录了那些至今还不能安宁的灵魂的声音,是生者、也是死者的托付。我和我的文字,能承担起这样的托付吗?我为此常常在梦中惊醒,陷入无边的惶惑和悲伤。

今年是2012年了,距离1968年有多远了?

窗外暮色四合,凝重的空气中隐隐弥漫着潮气。雨,却仍然没有来。

大悲无泪?大痛无言?

或许,是因为我们心中埋藏的悲伤太多冤屈太重,却太久太久无法倾诉。或许,也因为我们的眼泪已经越来越少,记忆越来越淡漠,心灵将会渐渐地麻木、而干涸。

那位名叫郑义的作家,在他的文中最后写下:

忏悔吧,我的骄傲的从不忏悔的民族!
    忏悔吧,我的苦难深重却又罪孽深重的民族!
    我愿为我们起草第一份忏悔辞。
    愿上帝宽恕我们,赐福于我们!
    愿鸽群永远在我们头顶飞翔!

                                                                      2012-04-04

 

清明的雨和阳光

           ——2013年清明节

雨不下了。

晴了两天,有了阳光。阳光柔和干净。

清明前后,下了好多的雨。中雨,大雨,暴雨,接连而来。有时夜里突然被哗哗雨声惊醒,顿生忐忑,不由想起乡间的人会说,天漏了……天塌了一角了……

这般说话,听起来有些畏惧,又觉很有诗意。

乡间祠堂建筑上的彩绘,共工撞山女娲补天大禹治水的故事是一定有的。让人想象远古的人也一样经历这般忐忑不安的雨夜,由此留下那些神奇而令人敬畏的神话传说。

清明节,自然是要下雨的。

小妹回乡扫墓了。今年是大家族共同约好,远在京城的姑姑一家和境外的堂妹夫妇也赶回去了。我没去。小妹说,我代你去了——

小妹妹夫一行开车出行那天,天昏地黑,倾盆大雨,一日一宿都没歇。次日一早,却晴了,还洒下融融阳光。小妹说,老家的人都说,是祖先感念到后人的虔诚心意了……

小妹发来的照片上,众人熙熙攘攘上山,竟如赶节日般热闹激动。

小妹说,在祖母墓前替我烧了祭文……“通灵人”说,祖母已经收到了……

听来惊奇,又觉欣慰。我愿意相信通灵这种仪式。相信天国之上的亲人会知道我的思念和爱,还有,还有那许多的遗恨……

给祖母的祭文,是前些年写下的文字了。翻出来重读,依然悲切难抑。母亲在电话里说,父亲也读了,流了泪,又说,文字深奥了,恐怕难懂……

我说,一定懂的。

是的。我相信祖母一定懂我的文字,懂我要对她说的一切。那个年代里,我写下的所有文字,祖母皆一概的表示赞叹。就连我学画画时的那些胡乱涂鸦,祖母也觉得是十分的好,一幅一幅的往墙上贴。还记得其中一幅是祖母头像的素描。逢有人来,祖母总是笑眯眯的口气夸耀地说,这是孙女画的我……

如今想来悔恨莫及,自己最终没能认真学成画画,无法好好地给祖母留下一幅珍贵的画像。

小妹还拍下了乡村的不少景物。其中有一处破旧的农舍,小妹告诉我说,那是当年她和小弟跟随祖母居住过的房间……

一时愕然。我怎么会丢失了那一段记忆呢?

小妹模模糊糊的提示下,我隐约想起了那句非常响亮的口号:备战备荒为人民……还有:疏散……

对,是疏散。强行将城里的居民疏散到乡下。

那期间我已经下了乡,弟弟也去了治河工地。父母尚在学习班改造劳动。祖母和小妹小弟很自然成了被强制疏散的对象……

又想起了刚下乡的那两年,自己是极少回家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时候的家,已经空荡荡的没有了人……

那段记忆,竟是如此的模糊和淡远了。

小妹说,那个时候好像很绝望……有一次大伯母过来,偷偷与祖母商量是否要将一个孩子送人。小妹特别担心而害怕,想着要送的话,也应该是送自己,因为自己是女孩……

听着心如刀割。恍然想起祖母是曾经提过这段往事的。那个时候的小妹,才九岁多一点吧?

记得我从铁路工地回来,祖母和小妹小弟已经回到城里来了。我将在工地攒下的津贴,给弟弟妹妹每人做了新衣裳。给小妹的是一件淡紫花色的细格子衬衫,小妹喜欢得不得了,每回洗完都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在枕头旁边。印象中,小妹的这件衬衫穿了很久,一直到窄了短了破了,仍旧非常的洁净。

想来后怕,幸好没有送走小妹。不知是否因为这段经历,使小妹从小到大都特别的依恋家人。她大学毕业后,放弃安逸的环境和工作调到我居住的城市来,就是为了靠近我身边。小妹出生时,正值困难时期,物质匮缺,保姆还常常偷喝了小妹那点难得的牛奶。祖母每每说起这个都特别难过,断言这是令小妹的个子没有我们长得高的原因。到了文革,小妹和小弟跟着大人一起逃难受苦,备受离乱颠簸。而长大了的小妹,性格却特别阳光,开朗,热情,豁达,又善良温柔。

前些日子,母亲因小孙子的不听话而怄气,感慨我们姐妹兄弟几人小时候个个乖顺听话,无需大人操心。我劝慰母亲说,那是不一样的时代,外界对于我们来说充满了压抑和威胁,唯有家是我们感觉最温暖也是最可信赖和依靠的地方了……

想想是这样的,在那个年代里因家庭问题受外界种种歧视和压力,心情有许多的暗淡和痛苦,但始终没有生出要与家庭决裂的念头。今日想来,觉得这是万幸的。

母亲给我发来她在清明节写下的两首词,一是纪念她的母亲(我的外婆),一首也是纪念她的祖母。母亲一生最大最深最不可解的悔恨,就是年轻时为追随时代潮流而与家庭决裂,每以诗词抒此心事,尤为凄清动人。

【踏莎行·清明感叹】 2013、4、4

又是清明,流年岁月,杜鹃依约伤啼血。霏霏阴雨滴荒坟,纸灰飞作白蝴蝶。
    痛念亲慈,肝肠欲裂,当年意气天良灭,抛家叛逆赶新潮,留将悔恨长凝结。

【变格破阵子·清明祭祖母】

永世难忘大母,一生劳苦功高。既是丫头又是妾,饱尝雨剑共风刀,命薄似蓬蒿!
    十七年长抚养,丝毫未报劬劳。一旦哀鸿惊噩耗,留将红泪染青袍,好梦托阴曹!

                                                                              2013-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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