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记事】:单车访友·邵具本 作者:老八


 

【兵团记事】:

单车访友

春播结束,连队放假两天。我要回莫修厂去看看了。离厂近一年,十分想念那里的战友。去和家恕下几盘象棋;去向建德学一个跤式,再一人来一瓶白酒;还要与文时作一次彻夜长谈……

刚花40块钱买了一辆《永久51》型旧单车。没有雨板,没有后架,没有铃铛。但我给它装上了轴承,调正了轮圈,打足气,抹好油,骑起来无比轻快!

五月的艳阳,叫白杨张开了油亮的嫩叶,远看像扯起一排排翠绿的围屏。路旁渠边,沙枣花密密地开满树,春风吹来,遍野飘香。

我飞车出连队,上了石-莫公路,唱着歌,向十八公里外的莫修厂奔去……

五月春风啊五月杨——,假日会友啊期话长——。
    轻车直出哟石莫路——,一路沙枣哟一路香——。

那个美哟!

                                                             2011-11-02

 

邵具本 

兵团八师莫索湾拖拉机修配厂,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单位。除去68年文革中回汉避难的一年,实际上在那里只呆了4年。可能是因为当时年轻敏感,又刚从学校踏入社会,一下子接触到那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色各样的人,感觉特别新奇的缘故,他们存留在我脑中的印象极深极深。

年青伙伴很亲密不必说,多数同事比我年长,但他们于我,或有过一言一事的关照,或有过一茶一饭的惠施,因此一样使我难以忘怀。他们都是些极平凡普通的人,就像树上满满长着的树叶。我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值青壮,像绿叶缀在枝头。可这次返疆,我再见到或问到他们时,都老了,有些已经去世。如叶已枯黄,不断地从树枝上飘落下来,飘落下来。邵具本,就是早早落下的一片。

我的热处理工房正对着铸造间的料场,化铁的冲天炉耸立在那里。开始炉工只有一个,叫陆松如。是一个面貌坚毅的甘肃汉子,党小组长。寡言少语,干活不知劳累。烟瘾大,成天叼着自卷的莫合烟,钻在炉膛中凿瘤渣,补炉壁。后来,开炉次数增加,厂里给他加了一个帮手,这个人就是邵具本。

那天,我见炉膛中钻出一个不认识的人来,高大的个子,有点佝偻,鼻隆唇厚,黑脸庞,嘴边胡子拉碴,浓黑的眉毛下,一对棕色的眼睛。又是一个默不出声的甘肃汉,眉眼低顺,显得有些忧郁。穿着一身黑色的手工做的棉衣,棉裤,脚上一双又厚又大的棉鞋,全身沾满黄黄的耐火土。后来发现他也是一个含着莫合烟,不停地干活的人。

我日复一日地听着他那“亢、亢、亢……”“嘭、嘭、嘭……”的捶打声,而没有与他有过交谈。可有一天晚上,小组会散后,他走到我身边,叫了声“小刘。。。”很厚实的嗓音,发得却极轻柔。我诧异地仰起头看着他。他接着说:“小刘,教我读《老三篇》吧!我不识字。”声音仍很轻,嘴唇开合很小,发“不”的声音像泡泡破裂,“渤,渤”的感觉。

当时文革还没有开始,军内已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潮。我在大伙眼里是个和气的学生娃,腼腆的他才大着胆子向我提出这个要求。而我拒绝不了这么个敦厚的人和那种轻声的请求,当晚就开始教他认字。

意想不到的是,他学得很快。一次班组会上,陆组长叫他背《老三篇》,他流利地背了下来,一字不落。而且语音节奏十分恰当。背完后,他高兴但没有表露。渐渐地,一本《毛主席语录》他也背下来了。背归背,但他从不显摆,更不用作锐利“武器”。文革时,他悄悄的,那样一个大个子,仿佛不见了身影。那时他跟文时同车间,据文时说,他同情挨整的造反派。

有一天,为对我表示谢意,他接我上他家吃晚饭。他家在家属区一排平房中间。掀起厚厚的门帘,让着我进了门。新疆的房子窗户都很小,光线很暗。一个大嫂在灶台边忙着,炉子里柴火旺旺的,大铁锅里水滚开,案板上手扞面切得匀匀的摆着。满屋子油炸辣子和洋葱的香气。那大嫂显然是他婆姨,他朝她说道:“这就是小刘!”大嫂笑道:“快坐,快坐!面条就煮好了。”听口音也是甘肃人,面色白里透红,好看又很利索的样子。床上还有两个小女娃,怯怯地望着我。

很快,邵具本端上来一海碗捞面,口里念道:“油泼辣子——biang biang面!”“面”字音调拉高,眉飞色舞,美滋滋的表情。给面浇上梢子,拌了蒜蓉,确实好吃!面劲道得很,“biang”地一嗦,满嘴油香,辣霍霍的。再没吃过这么香的捞面,这也是当时条件下难得的美食了。

我吃得饱饱的,告谢出门。天已黑了下来,家家户户窗子里透出黄黄的灯光。天气虽冷,我却全身热乎乎的。心中很感激邵具本一家人的款待,又不免勾起对家的思念。

我至今不理解邵具本那超过常人的学习热情。他是自流来疆的,他在家乡怎样,怎么到的修配厂,我没问过他。

他没有文化没有技术,在厂里只是一个劳力。不久,锻工车间差人,又调他去打大锤。就在这个时候,不幸降落到他的头上。一片铁屑刺进了他的眼球。当时我已下放农场,不知他得到过怎样的医治。后来,他的另一只眼睛,也渐渐瞎了。

73年“十,一”节,我女儿满百日,我骑车带着妻子,背着女儿来莫管处照相。远远地看到一个穿黑衣的人,坐在管理处商店的山墙下晒太阳。走近一看,那不是邵具本吗?明显地瘦了,原来高大的身架,蜷缩了。口里没有了烟卷,眉毛下只有两个怕人的眼窝。他茫然地坐在那里,腿边斜放着一根细木棍……

我站在路旁,久久地望着他,不敢向前相认。他那里笼罩着一团浓浓的,深深的悲哀,我没有勇气进入其中,我的心揪得紧紧的……

这次,在石河子,我走在林带的浓荫下,遇到修配厂的老人,我问:“邵具本还在吗?”“早就死了!”早就死了,唉!我已有预感。。。邵具本,他就像眼前的一片黄叶,无声地,飘落了,飘落了……

                                                                        2011-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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