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看看 作者:老地


  回家看看   


    1970年7月,我在云南瑞丽下乡已经一年多了。一个赶街天,哥哥到姐线公社小饭馆找到我,拿了封电报给我,我一看,头就嗡地一下晕了,电报上只有四个字“母病速回”。

当时我全家六口人,散到了六个地方:我们哥俩在瑞丽,在相距七公里的两个生产队插队,离昆明近千公里;妈妈在离昆明有500多公里的一所五七干校,弟弟所在的思茅生产建设兵团距昆明600多公里,爸爸在昆明郊县的五七干校,只有他还能每月一次回家看看只身一人留在昆明读初中的妹妹。跟家人们离别已经有一年半时间了,早就有看看他们的想法。说起来简单,实现却很难,其他地方的知青想回家也许容易,只要生产队同意,买张车票就行了,我们可不行,途中有三条大江挡道,要想过桥必须持有县公安局签发的边境通行证,要得到这张边境通行证,首先必须得到县知青办签发的探亲许可证。

那时的县知青办,可算是知青的最高主管机关了,各公社虽然也有知青办,但没有权力批准知青探家,而县知青办对知青的管制相当严,一般情况下根本不允许知青们回家,能获准回家探亲的知青,只能是出具直系亲属生重病或是死亡的医院证明才行,按知青们的说法,基本上只有“奔丧”才能实现回家看看的愿望。也有另外一种机会,比如经军代表“特批”的少数几个女知青,无须什么证明就能回家。

见我拿着电报发愣的样子,哥哥忙解释说妈妈根本没病,这封电报是妈妈应他的要求拍的。

不久前,云南峨山发生大地震,在那儿的云南教育系统五七干校损失惨重,死了不少教师,其中有不少是知青的家长,于是有不少知青获准回家探望。在他们的影响下,当时县知青办相对放宽了手续,只要凭家里发来的病危电报就可以批准回家探视。正好哥哥一个在保山运输队开车的初中同学要开车来瑞丽玩,他就起了借此机会搭车回趟家的念头,写信给我妈,要她拍个装病的电报来。妈妈也是想儿心切,也不顾什么党性原则了,当即就拍了这封只有四个字的电报。

按照规定,家里人病了只能批准一个知青回去探望,幸好我们哥俩在不同的生产队。哥哥拿着电报顺利办完生产队、大队直到公社的批条后,又把电报给我送来,我接着办这些手续。

我写了份申请,一段语录开头后,就只有因妈妈生病了,希望请假两个月回去探望,只有寥寥数字。生产队长根本不识汉字,一听说这事,着急得很,当即让我帮他写上同意二字,然后他在下面签上他的傣文名字,还要跟我一起到大队、公社去办,我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办这种假事毕竟还有点儿心虚。到大队办手续很顺利,那个管知青的干部吃过我的亏,怕我。到公社也很顺利,公社管知青的干部跟哥哥处得不错,明知不能批准哥俩一起走,却二话没说盖了印。

随后,两个队十多个知青陪着我们哥俩一起走了20多公里,到县城办最后的审批手续。哥哥先办,通过。在他之后,等别的知青办了几个以后,已经快到吃中饭时了,我才在一大伙知青的簇拥下进了那间小办公室,递上盖了两级知青办大印的申请书。县知青办那家伙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说,哎,这个姓W的刚才办了一个,你跟他是哥俩吧?众知青立即起哄,你什么眼神呀,他们根本就不是一家人,他们俩就互不相识,你跟我们队谁谁也是哥俩吧,乱哄哄地吵得那家伙头疼。其实我一直没抱多大希望,我也向哥哥说过,不行就他一个人走吧,所以当时我连声都没吭。那家伙在一片哄吵声中,不耐烦地挥挥手,签字盖章,刷地一下就把那纸申请塞到我手里了。我站在那儿还没反应过来呢,在大伙的欢呼声中涌出那间小办公室,一起到县公安局办通行证去了。

拿到通行证,回家等车。跟我同寨子的知青除办病退走了一个女生外,我是第一个获准探亲的,大家都知道我是搭货车走,都要求我帮着捎带东西回家。瑞丽因为毗邻缅甸,物质条件较好,能往家里带的东西还真不少,农产品有大米、红糖、白糖、猪油、菜油、炼乳、花生,当然还有打火机、走私手表等,只是穷知青买不起。我那个寨子有20多个知青,每人托带一包东西,走时装了一辆牛车。到哥哥那儿一看,他要带的东西更多,全寨40多个知青,每人也有一包,加上我们哥俩带的两大麻袋大米,五磅白铁桶装的猪油、菜油各一桶,还有一小箩红糖,一布袋白糖,要带的东西都堆成了小山了。我看着直发愁,这到时怎么带呀?

我在哥哥的寨子等了两天。下午车来了,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一天。听到轰隆隆的汽车声,我从竹楼窗子看出去,大乐——三辆大解放,每辆后面还拖了个挂车,非常有气势地开进寨子。这下子好了,不愁东西带不了喽。我们当即决定,再带两大箩无眼菠萝,哥哥寨子的无眼菠萝可是当地最好的品种,这下妹妹可以大饱口福了。

哥哥的这位同学初中毕业后就去当了驾驶员,这次跟他一起来的,有他两个同事,一个是五十岁左右的老师傅,另一个是个中年师傅。还有两个女的,是那两位师傅的老婆,跟着一起来玩的。这些师傅们家里都有知青插队或是到农场,所以一见面就跟我们很亲热。他们到瑞丽玩两天才走,就在这两天时间,瑞丽其他被批准探亲的知青找来要求搭车,师傅们毫不犹豫,全都同意了。到我们动身时,车上已经有了来自不同公社、不同寨子的六男三女共九个知青了。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是用假病证明办的探亲。车开的那天,人人心情愉快,一路欢呼着,乡亲们看着直纳闷:这些个没良心的,家里有人病重病危,他们还高兴成这样?!

我们的车队耀武扬威穿过县城,顺利通过瑞丽江大桥的检查,中午时到遮放停车吃饭。吃完饭上车一看,三个车厢都塞满了人,大都是想搭车到芒市的当地人,其中也有几个知青打扮的女生。师傅们商量了一下,那个老师傅去驾驶室拿了一叠票,爬上车厢去,要搭车的人买票。他刚上车宣布卖票时,我注意到那几个女知青小声嘀咕着,打算下车了。老师傅先盯住几个穿干部制服的,要他们买了票,然后只收那些穿民族服装的傣族老乡半价,对那几个女知青,他连问都不问。老师傅要下去时,有个干部模样的人忍不住了,问他为什么要他买全票,老师傅翻着白眼说:优待少数民族是我党历来的政策,懂么?知青比少数民族还稀奇,免费。他话刚说完,知青訇然笑了起来,那个干部脸红一阵白一阵,蹲下不吭气了。

车到芒市,一个师傅有孩子在20多公里外的公社插队,他们开了一辆车去看望,我们则找了个旅馆住下等。这一等就是三天时间,可惜了我们那些菠萝,每天都要翻出好几个熟透了的请大家吃。

从芒市出发时,车上又多出了几个知青,途经保山、下关、楚雄,一路上不断有搭车的知青,等到昆明时,车上已经有27个回家探亲的知青了。大家都是知青,见面就熟,一路上故事不少,欢声笑语不断,要到昆明那天,众人商量着到昆明后怎么玩,把插队的艰苦早给抛到了脑后。

车队翻过碧鸡关时,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昆明城里的万家灯火扑面而来,大家那个激动、那个兴奋呀,连平时矜持的女生,也忘形地直着嗓子欢呼。一年多以后,当我被招工回城,与同车的数十名知青一起再次看到这城市的灯光时,反而没有这么激动了,因为当时心里不仅想到将面对的未知命运,还突然想到了仍在乡下的朋友们和那里的乡亲们。

回到久别的家,首先发现我们哥几个走前住的那间平房居然被人占了,妹妹从楼上跑下来接我们,听她说,院子里什么革委会的趁我们走后,强逼她把那房腾了出来。这还得了,第二天当我们哥俩阴沉着脸找到那革委会时,他们当即就把楼上一间房的钥匙交了出来。休息了一天后,我们分别到同寨的知青们家中送东西,看望他们的父母,跑了好几天才基本完成任务,然后我们去看在干校的爸爸。见到我们,爸爸叫我们等着,就到食堂打饭给我们吃。我看得出来,他虽然没什么表示,但听到别人夸他两个儿子长得壮实时,心里还是很满意的。饭后,父子三人到水库边聊天,爸爸掏出包香烟来,自己叼一支,给哥哥一支,却不给我,两人边抽边聊,哥哥明知我也会抽烟了,却故意不说破,把我晾在一边,气死我了。爸爸没多说什么,只简单问了我们以后的日程,给了我们些钱,就把我们送走了。按照他的安排,哥哥先到普洱、思茅看我妈和我弟,等我哥返回来我再去。

哥哥走后,我成天跟几个朋友在城里闲逛,游泳、踢球、上公园、看电影,一句话,玩疯了。那时的昆明,跟我们同年龄的人几乎就见不到,我们走到那儿都会被人认出是知青来,我们去学校看老师时,那些小校友们围着我们就像看外星人一样,可能在他们眼里,知青跟那种被流放充军的罪人差不多,挺神秘的。

那时我们有几个会玩乐器的知青,常聚在我家里合奏,我会弹八弦琴,加上拉手风琴的,吹笛子的,拉提琴的,我们戏称为知青四重奏。有时我们也带上乐器去公园,一群人在我们的伴奏下,唱起知青们爱唱的“黄”歌,吸引了公园里的人。

哥哥回来后,我只身一人踏上了远赴普洱、思茅的探亲之路。我知道爸爸为什么不让我们哥俩一起去,他担心别人会对我们家一下回来两个知青有看法。

见到妈妈后,第二天她就带我到普洱县城的百货商店去买穿的。没想到,在那个小百货商店的一个偏僻的柜台上,居然放着一把盒子上面落满了灰尘的小提琴,这可是在昆明都见不到的呀。我当即提出不买衣服了,要买提琴。我妈一问价,42元,这可是她半个月的工资呢,可她还是毫不犹疑地买下来了,这可是我此次探亲最大的收获了。

在妈妈的干校住了三天,又动身去思茅看弟弟。

一年多不见,弟弟明显长高了,也长壮实了。他在的那个农场,除了昆明知青外,还有北京、上海来的,比我妈那个尽是些老头、老太太的干校好玩多了,我在那儿玩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才返回昆明。

回到昆明,第一件事就是找那个会拉提琴的哥们来教我学琴,学了没几天,才刚刚入门,哥哥提醒我,我们的假期到了,该回去了。这怎么成?我要哥哥先走,让我再学上一两个星期后再回去。

哥哥也没坚持,他也没走,我们又多留了一周时间,直到爸爸回来。

爸爸回到家,来看了看我练琴,没说什么就出去了,直到下午才回来,然后让哥哥叫我到他屋里,递给我们两张飞机票,说了句:你们明天走吧。

知子莫如父,这句话真是不假。爸爸知道此时如果催我回去,我肯定不干,但如果是乘飞机,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当然是做梦都想坐一次飞机的。

就这样,10月的一天早晨,我们坐上了一架苏式小军用运输机改装的客机,离开了昆明,沿着当年的驼峰航线,飞往滇西。飞机起飞后,我从那小圆舷窗往外看,第一次看到昆明城的全貌,当那碧波荡漾的滇池从机翼下掠过时,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这么美丽的昆明,真舍不得离开,这里有我的家,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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