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蛋真难 作者:Wenjunq


我几乎刚识字不久就开始看小说,大致在小学四年级以前。三个叉说小说是十六岁以前读的,可以算“英雄所见略同”吧,但后延却未必一致。窃以为,既然如此,到知天命之年再看一下小说,或许就有“延年益寿”之功效,也可以称之为“返老还童”的,未必不可。

我写《杨三泰出名记》,缘于本人插队的那个村子里,有一个河南医学院的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回村当赤脚医生了,欢迎他的隆重程度恰如本人的描写。当时就想写一个故事,但提起笔来便不知从何写起。兼之我又顶父职而招工,于是淡忘。

后来就全身心投入设计事业,不是吹牛,俺一个人足以设计一个旋转立窑水泥厂。在华南理工大学读书时,一手直接在描图纸上格墨画图的本领,使所有同学叹服,特别是那些来自设计院的同学。成为技术专家的念头如同迟来的爱,写文章的欲念便消失殆尽。

诗人艾青有一句名言:“母鸡生蛋时最怕被别人看见。”他说的是作家创作时必须的阴暗心态,如果你在写作,身后站着一名观众,你的思路就完全丧失了。我深有体会。乱七八糟涂写一些笔记,偶感,仅此而已。学雷锋时时髦写些生怕别人看不见的日记,后来一变而为自己看见也害怕的日记,乃至于到现在连自己也看不懂那时的日记了。

1985年,我的老同学、文革时的老部下,山东作家刘烨园邀请我到青岛参加一个“中西文化讨论会”。我们促膝长谈许多个日夜,他感叹说到我的阅历,可以说,中国没有几个人堪与比拟的,不写点东西实在太可惜了。从他这里,我的心得是:个人命运乃历史的露珠也,理应折射太阳的光辉;若不折射,实在对自己也对社会逃避责任。不过他是一个专业作家,三句话不离写作也属正常,倘若他是佛教徒,大约会游说我遁入空门,否则也属对自己和社会不负责任的。

阴差阳错,正是离开青岛以后不久,我却陷入生意场中不可自拔,直至现在。我的人生哲学就是“赔本赚吆喝”,人嘛,不过活个过程,自己不觉得空虚也就心满意足了。于是在生意场上努力做的事情就是赚足够赔的本钱,耗去了时间和精力,得了一个经历。

好在儿子强迫我学会上网,理由是便于与他联系。接着就遇见华知论坛,勾引我不断敲打一些文字,于是生活又有了新意思。不记得啥时候,便偶然得了灵感,写一个故事的欲望又死灰复燃了。俺不满足于学习祥林嫂,悲天悯人地哀叹知青命运如何凄凉,那样很没出息。一开始写,便发现生蛋真的很不容易。于是开始敬重作家,他们生蛋竟如此顺利。

其实知青一族是古今中外绝无仅有的一代,他们是文革的见证,经历了“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洗礼。遗憾的是,他们至今依旧蒙受着不公正的“礼遇”:各种报刊杂志乃至民间舆论,都把知青与红卫兵等同视之,成了鬼子进村的象征。我甚至不止一次在一些尚有文化层次的人群中领教这样的议论:“蒯大富怎么是红卫兵?他那时已经是大学生了嘛!”阿门。

还有人脑子里根本就把红卫兵看成中学生,甚至包括一些知青也如此看待。他们根本不记得那时的“XX大专院校红卫兵司令部政治部”的各种布告。而中学红卫兵之始作俑者,摇身一变大都成了文革的受害者,因为他们的父辈几乎后来都成了“受迫害的老干部”。那天央视采访“中国的赫鲁晓夫”的小女儿,她娓娓道来描述了她本不该遭受的迫害,那确实是不公正的。只是她没说她父亲制造了多少冤魂,也没有一个字提到她和她的战友们当初是如何对付平头百姓子女以及老师们的,当普通百姓的生离死别被斥责为“伤痕文学”时,老干部及其子女们恰在“忆苦思甜”。陶斯亮写了一篇非常感人的怀念文章,惟不知那些遭受过他父亲迫害、同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的儿女都躲到哪里去了。

知青一族之所以至今没有得到公平待遇,我以为“文革探讨”依旧属于敏感地带是其根源。鲁迅先生曾经奉劝人们不要看见自己“出屁股吮手指头”的照片就发怒,文革之所以依旧敏感,恐怕不是仅仅“出屁股吮手指头”的问题,大约它连小鸡鸡也暴露无遗了。

知青们当初是不准读书而且下乡了,如果我们知道,1938年9月,当武汉会战最紧张的关头,身为第六战区司令长官的陈诚将军却忙于撤退所有中学生,他将那些日寇即将占领地方的中学合并为联合中学,亲自兼任校长。还发表了《敬告本省中等学校学生家长书》,告诉这些家长们:赶紧把你们的子女送到学校里来,政府一定完全负责,给予他们免费教育――免除所有学费、膳费、宿费及制服费。他命令省教育厅长:不准有一个学生掉队,否则拿你试问!全湖北被日寇占领地区的一万余名中学生被他作为全省最宝贵的精华抢救出来,保护下来到鄂西继续上课。为解决经费问题,他不惜解散几个省保安团。

同样,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将军,在数次长沙战役的间隙里,全力以赴保障教育,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湖南的中小学校。把现代教育延伸至穷乡僻壤,创造了在艰苦的抗日战争中湖南适龄青少年反而都有上学机会的奇迹!他命令省财政不断增加教育经费,使其从1938年的800万元增加到1941年的1200万元;还下令把屠宰税的80%用于教育;1943年,他一次就把第九战区历年节余的1380万元全部拨给教育经费。我母亲从东北逃难一直到广西,她却在逃难路上完了从小学到初中的全部课程。我们读罢钱钟书先生的《围城》,在津津乐道那句关于婚姻的名言时,是否注意了那颠沛流离年代教育的详情?

而知青一代,在和平安宁的年代里却没有教育可言了。失去了接受正常教育的青少年,却获得了“接受再教育”的机会,这难道不是一种荒谬绝伦?恰是这种正常教育的缺失,我们这些被称也自称知青的人群,不可避免地铸就了心灵的缺失,这种缺失是我们不愿意承认的,但到夜深人静时,心头是否会有隐约的痛楚?不知别人怎样,我有。

当明月如今晚一样皎洁时,狗会对着月亮发出狼的哀嚎,它是否在怀念远祖的自由与狂野?在乡下,农民们忌讳这种狗扮狼的哀嚎,因为那会给主人带来晦气。于是哀嚎的狗会惨遭屠戮,更多的狗便不敢再嚎了。

我梦见我是一条狗,非但改不了吃屎,而且正对着明月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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