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故事】:细节 作者:田小野


 

【纪实故事】:

细节

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釃?

                                                                    ——《屈原渔夫》

顾铠说,那天妈妈从女一中关押她的房子逃跑出来后,没敢回家,她在公用电话给家里的爸爸打了个电话,要爸爸出来,两人在某处见面,我家住的是父亲单位的宿舍,院子里有部电话,供几个干部合用。那是1968年寒冷的冬天,父亲穿上大衣就走了,没有留下任何话。父亲走的时候,只有我在家。

傅敏老师说,我们这些清理阶级队伍的审查对象,一人一间小屋关着,失去了自由,吃饭有人送,上厕所要报告,由看管来开锁。那天我听见了隔壁房间的门发出一声震动巨响,然后过了一段时间,院子里嘈杂的人声,似乎在说,关王校长的屋里,没人了,人跑了。

顾家镒说,妈妈1964年才从北京市教育局调到女一中任副校长、副书记,原任校长杨滨调到四中当校长去了,正校长位置是空缺。到女一中后,妈妈下乡去参加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四清,直到文革的前夕才回到学校。文革刚开始揪走资派那个阶段,除了党的书记张乃一,下面就是妈妈了,她肯定不理解,自己任校领导才几天,怎么就成了学校17年的黑线代表呢?但是她挺过来了,毕竟她一生都是跟党走的。妈妈1946年加入地下党是舅舅和张文松介绍的,张文松是舅舅的领导,可是到了清理阶级队伍阶段,学校去外调,张文松说不记得了。自己的亲弟弟呢,她的弟弟竟然也含糊其辞。

学姐陈宜年说,这可能是王校长绝望的主要原因。1968年的时候学校里有两派,掌权的一派,解放军和工宣队,正乐得给王校长扣上“假党员”的帽子。我们这派是同情王校长的,外调,两派都进行了,我去过教育局外调,找过韩作黎,他还是黑帮呢,笑眯眯的态度特别好,问他王校长是怎么从教育局调到女一中的?大概记得他说王校长不像杨滨那么强势,人很老实,容易与人合作。我当时就认为“假党员”的事,总会搞清楚的,最后总要甄别。九月份我们老三届大批上山下乡离校离京,我上东北兵团之前去看王校长,向她告别,王校长哭了。

家镒说,12月12日妈妈从关押中逃脱,通过电话把爸爸约出来,可能是想商量商量,该如何面对当时的处境。后来我们访问过父母的生前友好,认识爸爸的人都说他是个很达观的人,他们以为,有爸爸支撑,妈妈会坚持住的,没人相信他们会这样!那天不知道爸爸妈妈吃没吃晚饭,只知道他俩在晚上去了我的一个伯父家,伯父是我父亲的亲哥哥。他们希望能在那里暂时留宿一夜,等天亮再想办法做打算。这至少说明妈妈那天逃出来不是为自杀,而是寻生路。伯父正巧不在家,家里只有伯母和几个孩子,伯母不但没有收留他们的意思,还偷偷叫她的孩子到楼下去给女一中打电话报告这件事,爸爸妈妈可能是觉察出了伯母背后的动作,他们突然执意要走,而且片刻也不耽误,等女一中抓捕妈妈的人马赶到伯父家,他们已经离开了。爸爸妈妈出事的地点就在现在八里庄附近的京密引水渠,离伯父的家并不远,走路大概要二三十分钟。在那个黑夜里,天气又那么冷,即使爸爸再坚强,又能怎么办呢?

傅敏老师说,你说的这件事让我联想到我的父母在出事前,也是双双去了我舅舅家,我母亲的亲哥哥,是个老革命老干部,就是遗嘱中提到的朱人秀。1966年8月底的时候,红卫兵抄家,在楼上一个寄存的箱子里翻出了“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旧画报”,小镜子背面是宋美龄的画像,褪色旧画报里有蒋介石的像,这成为父亲有“变天思想”的反革命罪证。这个箱子是我三姨妈,即我妈妈的三姐家搬迁至安庆前,寄存于我们家的。父母对他人寄存之物,绝不擅自翻动,所以对箱内具体有何物,毫不知情。为此他们在家中被连续批斗了四天三夜,死去活来,之后他们去了舅舅家,也是看能不能在那儿暂避一时,可见父母当时也不是一心赴死的,但是在那种时候,人人自危,谁敢收留?!父母从舅舅家回去后,9月3日的上午被发现出事。

顾铠说,女一中抓捕妈妈的人马在伯父家扑了空,恼怒地来到我家,把我抓到学校去关起来,——在关我妈妈的那间小屋里。被褥都是我熟悉的,上面还留着妈妈的体温,那些生活用品也都是我家的,小屋里有我熟悉的气息,那年我15岁。他们整整关了我一星期,直到发现爸爸的遗体才放我回家,妈妈的遗体则在更晚些时候才被找到。抓我那天还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到我家的一伙人中,有个学校的男老师,我看着眼熟,想起在文革前的春节,我妈妈把女一中家在外地的单身老师都请到家里来吃饭,他在其中。抓我那天他竟然对我说,过春节我到你家吃过饭,这是你妈妈腐蚀青年的罪证!我当时就很不理解,那时没有什么好吃的,过年的东西都是凭票证,按人头份,4两猪肉、3两瓜子什么的,我们家三个大男孩,俗话“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们正是长身体最能吃的时候,我妈妈为什么要在我们家人都不够吃的情况下省出有限的配给食物,去“腐蚀”学校的单身教师?


附件:傅雷遗书

此系父母留下的最后一封家信。写于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深夜,九月三日凌晨父母就从从容容、坦坦荡荡的含恨弃世。那时家兄远在英国,我虽在北京,但犹如泥菩萨过河。故遗书是写给我舅舅朱人秀的。——傅敏

人秀:

尽管所谓反党罪证(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旧画报)是在我们家里搜出的,百口莫辩的,可是我们至死也不承认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实系寄存箱内理出之物)。我们纵有千万罪行,却从来不曾有过变天思想。我们也知道搜出的罪证虽然有口难辩,在英明的共产党领导和伟大的毛主席领导之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决不至因之而判重刑。只是含冤不白,无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还要难过。何况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

因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为我们别无至亲骨肉,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如你以立场关系不便接受,则请向上级或法院请示后再行处理。

委托数事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现款)。

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

三、故老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旧挂表(钢)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六、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六百元,请交还。

七、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遍觅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收,只能以存单三纸(共370元)又小额储蓄三张,作为赔偿。

九、三姐朱纯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衣箱贰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

十、旧自用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儿媳,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

十一、现钞53.30元,作为我们火葬费。

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候公家决定。

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傅雷 梅馥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

      
田小野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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