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十年(三)】:五谷杂粮·病号饭·搭车·骑马·夜闯“狼道” 作者:在陋巷


 

【北大荒十年(三)】:

五谷杂粮

“我的家,在东北的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每当我听到这首歌,思绪就会随着歌声飞回我的第二故乡... ...在我们农场,在这片广袤的黑土地上,不仅有大豆、高粱,还有小麦、小米、玉米... ...。

秋天,黑龙江的天通常是湛蓝湛蓝的,大朵大朵的白云仿佛伸手就能够着,灌了浆的小麦颗粒饱满,金灿灿的,微风吹来,一望无际的麦田真的是“麦浪滚滚”,那是怎样一幅美丽的丰收景象!

但庄稼成熟了不算完事儿,收割下来,脱粒扬场后归到场院上去,那才是正事儿!

还记得1971、1972、1973那几年,农场连续几年遭受涝灾。庄稼长得挺好,眼瞅着开镰收割了,却成天下雨,哗哗的,拖拉机下不去地,老陷。我见过4台东方红75、54马力的拖拉机"穿"着木防滑防陷链,加大油门联合牵引一台"康拜因"的壮观景象!可是不管用,粮食还是歉收了。

歉收了咋整?后来才整明白了一个名词——"吃返销粮”。

所谓“吃返销粮”,就是农场按计划交公粮,交的是小麦、大豆;返销的是玉米、小米、高粱等杂粮,那是我们的"口粮"。所以,一段时间,我们看见一队队"解放”从场院拉着小麦、大豆出去,又拉着杂粮进来,来回折腾。

这才明白,为什么哈尔滨知青回家探亲总要整一袋"白面”,敢情"白面”在哈尔滨也够稀罕。

有好几年,我们与杂粮结下不解之缘。顿顿是大餷子粥、大餷子饭、小米粥、小米饭、窝窝头。现如今要吃个小米粥、窝窝头,兴许还要到星级宾馆去,我估摸那些"哥吃的不是杂粮”,那是一种"派",一种"情调”,一种身份的象征,也许,还代表了"绿色”、"环保”,甚至"低碳”的理念——可我想,如我一样位于底层的知青,只有艳羡的份,只好遥望一下。

在乡下,杂粮把我们害惨了。下乡以前,我从来没有吃过"乳腐”,东北正好倒过来,叫"腐乳”。我家境贫寒,不是一种娇气,不是一种矫情,而是"不吃”;就好像后来我才知道还有人不吃香菜、甚至不吃西瓜一样,是一种"不吃”。面对顿顿杂粮,淡而无味,而"腐乳”能下饭,劳动强度搁那儿摆着,不吃又咋整呢?窝窝头,趁热还好吃一点,就着刚出笼的热乎劲儿,赶紧填几个,混个肚圆;冷了实在难以下咽。日久天长,顿顿窝窝头,实在让人受不了。后来,我们发现了在窝窝头的“眼”里倒点绵白糖,还将就能吃几个。这也让我意外学到了一句歇后语:窝窝头掉个——现大眼儿了。

没有油水,觉得心里"潮”,只盯着食堂的猪打主意。

我们盼着“麦收大会战”,我们群情激昂,因为"大会战”了,就可以杀猪解馋。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八戒”的难受之时。每次杀猪,伴随着猪的鬼哭狼嚎,是知青的阵阵欢呼。

父母知道我每次往家写的信都是"谎报军情”、报喜不报忧,一个人在外面把所有的问题都自己扛,十分牵挂。在我每次探亲返回农场时,总希望我多带一点大米、卷面、咸肉等回去,偶尔改善改善伙食,别亏了身体;而我每次都为要带那么多东西的事和家里不开心:除了我去了黑龙江外,弟弟妹妹都去了农村;我知道家里经济上捉襟见肘,不宽裕,所以,每次都坚持象征性的带一点,简简单单一个旅行袋就上路了。

——我想,别人能过,我也能过。咋整,熬(nao,第二声)呗。

 

病号饭

农场的编制有点奇怪:对外是“地方国营农场”:对内,分场的建制比照部队,按班、排、连划分,班有班长,排有排长,连有连长、指导员。我所在的分场至少有四个连,但分场并不叫“营”;尽管政治上享受县团级待遇,农场也不叫“团”;北安农场管理局,也并不称呼为“师”——我琢磨,也许这就是“农场”与“兵团”的区别之一。

在农场,知青过着半军事化的生活,早上出操,白天干活,晚上学习,偶尔,也会来一次“紧急集合”。

印象深刻的是,知青生了病,只要大夫开病假条,就可以休息;如果大夫认为应该另开病号饭,食堂就给做。食堂管理员叫司务长,和部队一模一样。

我在农场也吃过一回“病号饭”。

有一回病了,头晕,发烧、不想吃饭,大夫一看,断定为“病号”,二话不说,准休一天,另加“病号饭”。哥们把单子送到食堂,就出工了。

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

几十号人全出工了,只剩下我,还有一位管理宿舍内务的荒友,整个宿舍静悄悄的。不一会,有人轻轻地唤我名字,睁开眼一看,一名食堂人员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欠身站在我面前。

一大碗,比“海碗”稍小一些,比家里平时用的“大碗”要大不少;白白的面条、碧绿的葱花,上面还摆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香气诱人。

食堂人员见我醒了,亲切地招呼我赶紧把它趁热吃了。

记得小时候我病了,总是母亲着急上火,嘘寒问暖;现在虽说是病了,但也只不过是头疼脑热,给了病假,还给做好吃的,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十分过意不去。

撑起来吃面条,汤热、面香,胃口大开,呼噜呼噜下去,出了一身汗,感觉马上好多了。

中午又是病号饭,晚上还是病号饭。

第二天,我抖擞精神,赶紧下地去了!

回上海以后,虽然“澳洲鲍鱼四只、四斤的龙虾一只”没吃过,可也吃过一些所谓的好东西,但没什么感觉,犹如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啥滋味,留下的印象仅仅是好像曾经“吃过”,华而不实,太贵了。

我相信,我就是粗茶淡饭的命。

而在农场吃过的一次(天)普普通通的“病号饭”,永远铭记在我心里,其时其景,至今还记忆犹新。

 

搭车

黑龙江地广人稀。我所在的农场,南北长约60公里,东西宽约30公里,最南面与最北面,竟然有4度的温差!在这近20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分布着十几个分场,知青鼎盛时期,有上海、天津、哈尔滨等地下乡青年近1万名。

我们农场场部距火车站20里地,算是近的;我们分场距场部8里地,也是近的。分场与分场之间,少则十几里地,多则几十里地。

如果要外出办事,交通是大问题;虽不能说“难于上青天”,但也确实够喝一壶的。

在当时,主要的交通工具是牛车、马车、“蹦蹦车”和“解放”。

牛车最稳健,但也最慢。“老牛破车”,主要就是说它的慢,如果有急事儿,万万不能搭牛车,你急老牛不会急,它总是迈着四方步,急中风碰到慢郎中,岂不急煞人了也么哥?东北还有另外一句俗话:“坐老牛车上老丈人家”,那是“四大自在”之一。可见不着急的时候,牛车还是可以搭一下的。

农场的马车是四套车,一匹驾辕,三匹拉套,比苏联伏尔加冰河上跑的三套车还气派。有细心的车老板子还会给马儿梳个小辩子,挂上一串响铃,长鞭儿一甩,马儿撒着欢儿跑,又轻快又威风。能搭上顺路的马车十分不错了。

分场的主要交通工具是“蹦蹦车”,当地人又称“小蹦蹦”。牵引“蹦蹦车”的是28马力的拖拉机,四轮。前两个轮子小,拐弯抹角方便;后两个轮子很大。“蹦蹦车”,顾名思义,在于它颠簸非常厉害,空车时搭乘,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颠出来,而且,危险性也很大。

(这就是“蹦蹦车”,又称“小蹦蹦”。)

如果要到场部或到火车站办事,最理想的交通工具当然是“解放”了,但分场没有“解放”,只有到公路上去拦顺风车。

我觉得,知青,特别是上海知青,要拦到“解放”,一个字:难!

春、秋、冬三季,上海知青都是一身的草绿棉袄棉裤,乍一看像军人,但没有领章帽徽,和尚不象和尚,道士不象道士。司机远远地就看得明明白白的,从你身边经过时,加大油门呼啸而过!

就算是夏季,诚如余秋雨所说,“上海人到外地去,往往也显得十分触目,即使他们并不一定讲上海话。”当地人拦车容易。我们想和当地人一起走,“借一点光”,当地人往往会以种种借口与上海知青拉开距离。我们在公路上往往会边走边拦,一会儿就发现,故意比我们走得慢一些的当地人很快搭上了“解放”,在车上向我们招手呢!

有时我们选择在公路上坡或拐弯处等车,趁“解放”速度稍慢时翻身上车,恶劣的司机居然会放电,将知青“电”下车来。被“电击”的经历,我就有过两次。

知青拦车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就拿场部到火车站来说,的确有“大客”,车资0.20元,哪个知青承受不起?“大客”相对又舒坦又安全,“客”车嘛;又有谁愿意为省下0.20元钱而冒着零下几十度的严寒、顶着刺骨的小刀子风、缩着脖子、冻得直跺脚,站在露天车厢上?!但“大客”一天就一班,僧多粥少,根本不能满足需求。空手还能步行,提溜一两件行李呢?

至于女知青,我觉得她们遭的罪比男知青更大:实在拦不到车,男知青大不了迈动两腿,女知青的体力可能总要差一些;有时一两个女知青拦车,可能会比较容易地搭上车,怕就怕司机是“腊月生人——冻(动)手冻(动)脚的”。

 

骑马

我在分场喂过马,也放过马。近水楼台先得月,时间长了,总想找理由骑马。

世有伯乐相马,相的是千里马;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农场的马当然不是千里马,只是干活的马,是做牛做马;即使是干活的马,也各有禀性,有的从外表上的确也能“相”出个子丑寅卯来。

比如,有一匹大青马,眼皮特别厚重,耷拉着,车老板子告诉我,这马“不好斗”。一次,当地干部惹毛了它,它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蹶子,踢断他几根肋骨,炕上躺好几个月。一匹小白马,怎么看,都是低眉顺眼的,性格就比较温顺。其它的马,有的桀骜不训,有的会使“阴招”,一匹马一个脾气。

不能不佩服许多俗话是前人智慧的结晶、经验的总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就是如此。我骑的马,通常是像小白马一类比较温顺的,比较“善”,可见,我也是一个“柿子拣软的捏”的人。

马牵出来,因为没有马嚼子,把缰绳从它的嘴里勒过,就可以骑了。我骑的都是“铲马”,马背上搭块麻袋,就妥了。缰绳从嘴里一勒,马就知道你想骑它了,跟你转圈,不让上。通常我总要围着它转几圈,在它背上挠挠,屁股拍拍,拍了马屁还真管用,趁它不注意,一撑马背、一骗腿,就上去了。

现在的年轻干部履新伊始,老干部要“扶上马,送一程”,是“扶”上去的,可见上马并不容易。

分场的马是拉车的,让人骑不是它的主要义务,马好像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一上马,它就尥蹶子,起初,两个蹶子就能把我给尥下来。如果尥不下来,马会开始奔跑,我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它一个急停,人就一下子往前面摔出去了——幸亏骑的是铲马,最多摔一跤;如果有鞍子,脚套在脚蹬子里,那就完了。马不会落井下石,你摔下去了,即使摔在它前面,它也会跃过去;一般不会再给你尥一个蹶子,或者从你身上踏过去——这也是它“善”的一面。

我第一次骑马,把屁股都骑烂了,不能坐,走路不方便,大概一个星期才缓过来。

我不断总结经验教训,旁人也指点我:(骑)马靠前、(骑)牛靠后等要领,慢慢地比较顺手了。

想骑马,不能光让马儿出力,“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它不干!

我喂马有一套,什么“寸草铡三刀”、什么“草膘料力水精神”,等等,我喂马的嗑,一套一套的;即使在今天,我也没忘,自信能开个讲座,也能摆活半天,可从来没人请我去讲。

我尽量让马吃饱吃好,细草不用说,豆饼、麦麸子、苞米粒,花搭着轮番上,马儿吃得那个香。

马是通人性的,有时我在槽头看着,马会伸过头来蹭蹭我,打着响鼻,我知道这是它们一种感谢的表示,表明互信友好的关系就这样建立起来了。

当我骑着高头大马,左手抓紧马鬃,右手揽着缰绳,半伏在马背上,马四蹄腾空“搂”起来,耳边是呼呼的小风,那感觉只有一个字——爽!

(注:铲马,没有鞍辔的马。铲,亦通“剗”。)

 

夜闯“狼道”

狼道,狼经常出没的区域。

下乡初期,少不更事,莽莽撞撞的,像个“愣头青”。有几件事,教我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怕,夜闯“狼道”就是其中一件。

站在分场最后一排房子的后面往东北方向瞅,如果天气好,可以看见在远远的山头上,有一幢房子,孤零零的,比芸豆稍大一些,那是分场的蚕场。

我曾经在蚕场劳动过一段时间,是个“蚕花小子”。

从分场到蚕场,就一条牛马车道,曲曲弯弯,大概有十二三里地。在接近蚕场的山脚下,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河水很深,水拔凉拔凉的,水草缠绕。雨水丰沛的季节,河水经常漫过小桥。小桥不宽,牛马车、拖拉机过桥,必须可丁可卯,偏一点儿就抓瞎。拖拉机经过这里,熄火陷住是常事;牛马车过桥全凭车老板子的真功夫了。“二把刀”的车老板子到小桥就挠头,往往由“一把刀”的车老板子一辆一辆赶过河去。

小桥这一带,就是传说中的“狼道”。

一天,我和小忻下山回分场办事。时候正是八九月份,天还不冷,就穿着球衫和外套。在分场吃完饭天已经黑了。分场没有招待所一说,要么找哥们挤一宿,第二天一早上山,但那样有种种不便;要么连夜上山回蚕场。

小忻和我商量了一下,我们作出了连夜上山的决定。

想到过回蚕场必须要经过“狼道”,但当时脑子一热,没仔细想,怀着侥幸心理。两个人只有一支手电筒,撅了两根树枝,就出发了。

从分场到蚕场的这一条小道,几乎可以说是人迹罕至:每天有几辆牛马车上山拉柴禾,上午上山,傍晚下山;除此以外,很少再有人影了。蚕场的人不是每天下山。

那天晚上月亮不大,但还能照见路。拐上上山的小路,也就是牛马车辙,我们按照“白水黑地黄干道”的诀窍,走得挺快。

北大荒八九月的夜晚,还不算冷,只是稍有一点凉意。回望分场,分场的灯火已经渐行渐远,四周旷野,黑黢黢的,很静,只有我俩急促的脚步声。心里有点发毛,有点怕,想打退堂鼓,可是没好意思说;我偷眼看看小忻,样子比我也强不到哪儿去,可能也不好意思说吧。

一会儿,小忻提议,我们唱歌吧,我一听,中,自己壮了胆,还能把狼吓走!一路上,想起什么歌就唱什么歌,唱得最多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来回唱,扯脖子喊,因为“语录歌”大多曲调高昂,的确给自己壮了胆。

走到小桥,心里发毛,心扑通扑通的跳,歌也不唱了,大气也出不匀了。夜色昏暗,微风吹来,刷拉刷拉的树叶声都吓得我们一激灵。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和小忻成了惊弓之鸟,就差腿肚子没转筋了。

从分场到小桥,约八九里地,后悔药是没得吃了,返回分场更远、也更危险。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和小忻反而不大怕了,快速通过小桥。从小桥往蚕场全是上坡路,我俩几乎是小跑着,连滚带爬,闯进了蚕场!一进宿舍,关死了门,我俩都瘫坐在地上,久久没有缓过劲来,内衣全部湿了,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我还记得当时的时间:快十点半了!

好在,当时是八九月份,狼还不至于穷凶极恶;好在,那天狼可能到别处去转悠了,没听到我们的“语录歌”,如果它(们)听到了,肯定和我们有得一拼;好在... ...这是我在农场最后怕的事之一,我现在敲键的手心,都是微微的汗水,因为直到现在,我看见狗都是离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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