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爱情】长篇小说连载三 作者:漠宁


 

长篇小说

【非典型爱情】连载三

第五章

(一)

詹妮弗开着一辆红色的敞篷跑车,她的车速已经超过了规定的限速,但是她还是踩着油门。她能够感觉出自己新焗的头发在风中飘起来。这一定特别的酷,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开着一辆跑车,让风将自己的头发高高地扬起。这是她多年以来的一个梦想。她看见很多的男人不住地向她看,但是詹妮弗告诉自己坚决不要回头,也不要有任何的反应,就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装做对什么都没有兴趣。这才叫真正的酷。

詹妮弗昨天和那个大学教授彻底分手。那个小男人。她在心里轻蔑地想着。小男人哭得乱七八糟的,鼻涕都流得很长。那个样子让她当时差一点儿没有笑出来。你能够给我什么,我跟你住了三年,你也不离婚,你又舍不得在我的身上花钱。当然你一个穷教授又有多少钱。你个小男人骗骗别的女人还可以,我詹妮弗你可养不起。你养不起就算了,一个男人在我一个女人面前哭什么,这年头,男人都不相信女人的眼泪,你以为女人会相信你这样男人的眼泪,笑话。

想一想还是鲁波特痛快,接到她的离婚文件就签了字。有时侯她想其实鲁波特的骨子里和她没有太大的区别。她有一次对珍妮提起自己的先生:我们俩是一样的心狠手辣。

詹妮弗想起她刚和鲁波特结婚的时候,那时她从一家中专学校毕业,鲁波特是她父亲研究所里的技术骨干。她父亲是所长。后来她想其实鲁波特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爱上了她,而是冲着她父亲来的。我那时候多么的天真,如果鲁波特回来晚一点我都会哭的。想到这里。傻逼!詹妮弗轻声地骂了一句,她不知道自己是骂谁,骂鲁波特?还是骂自己。

前年妈来这里,对她说:你这孩子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她当时已经和鲁波特分开了。是呀,我是变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变能行吗?我不变能痛快地活人吗?

鲁波特通过她父亲的关系出了国。全家人都为这件事情高兴,她一天到晚地盼着能够到美国来和他团聚。她最后办了签证,终于飞到了美国。见到了鲁波特她觉得这下子可好了。到了住的地方已经很晚了。她突然觉得自己饿得不行,但是鲁波特冷冰冰地说:要是饿了你就自己泡一包快餐面好了。然后把一份中文报纸丢在她面前的桌子上。鲁波特的脸色没有任何的表情:明天你从招工广告上打一些电话,看有什么活找来先做着,我得去实验室了。

詹妮弗回想这一切,她觉得她自己几乎是在短暂的几个月的时间里走完了她人生成长的全部过程。所以有一次她对珍妮说:他妈的,我在美国才学会了长大成人。

这个犹太律师至少也有六十岁了。詹妮弗第一次认识他是在一个派对上,老家伙贼溜溜地上下打量着她,她觉得自己仿佛被用X光给透视了一般。老家伙后来突然和她讲了一句上海话:我很想和你做朋友。然后他说,其实他应该是中国人,因为他出生在上海。

谁说犹太人小气,老家伙认识一个月就给她买了一颗钻戒,上周又买了这台跑车。詹妮弗想,人生这样的机会不可能太多。她毅然决然和台湾教授彻底了断,一口答应嫁给这个老律师。有一点让她多少觉得有些屈辱,就是那老家伙的两条大狼狗,即便是她留在律师的家里住,但是最后,老家伙还是要和他的两条狗睡在一起。老家伙非常抱歉地对她说,我真的很对不起,我必须回到我的狗那里去,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和它们睡在一起。我真的非常的爱你,但是我无法改变和我的狗睡在一起的习惯。詹妮弗心里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如那两条狗。那一次其中的一条狗病了,兽医让律师填写一些文件,上面有一栏写着:您的宠物的治疗上,您愿意最多花多少钱在。她看见那个律师,毫不犹豫地写着:没有上限。

她后来问他:如果有一天我得了大病,你也会这样写吗?

那个律师非常职业化地,看了她一眼,冷静地说:没有这种可能性,因为你有医疗保险。

妈的。詹妮弗在心里骂到,这他妈是个老变态也说不定。变态就变态,只要他舍得在我的身上花钱,我就嫁给他。


(二)

我恨鲁波特吗?詹妮弗在心里问自己。也许,也许不。鲁波特恨我吗?不,鲁波特是个不会爱也不会恨的人。我自己现在不也是这样的一个人。是鲁波特把我变成了这样的人?还是美国把我变成了这样的人?有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她有些嫉妒珍妮,珍妮有的东西她似乎永远都不会拥有了。人没有的东西,人可能就或更加的在心里头盼望?就象她曾经那么渴望有一辆跑车。现在她有了,她突然觉得这跑车似乎又不那么重要,至少不想她从前想像得那么重要了。人就是这么贱!她在心里肯定地说。她现在开着车去教会。她从两个月以前突然觉得她需要去教会。她觉得那里的气氛让她的心灵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她什么都可以不想,她觉得她甚至感到了主的存在,至少她觉得她的生命里被注入了某种力量或者说是热情。她开车要走非常远的路程,那据说在北美都是最大的教堂了。她要开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但是她不在乎,我不是有得是时间吗。她喜欢那个教堂,教堂外面高大的水晶建筑。人们都象参加一场盛大的庄严的仪式,每个人都变得无比的和蔼可亲,彬彬有礼。不管是真是假,至少你看不到那些狰狞的表情。她的犹太律师跟她来过一次,老家伙对于她的捐款表示有些惊讶。但是老家伙是个有风度的人,他毫不犹豫地对她说,如果你觉得需要,你的捐款都由我来支付好了。最后他用中文说了一句:我很敬佩你。

我想要的都有了,但是我不快活。至少不象我想象的那么快活。我不能说教会能够让我快活,但是我的心里会平静一些。

我曾经是那么纯真的一个女孩子。

我从来都是一个好孩子。从幼儿园开始,我的外号叫梅花鹿,因为我的个子长的高。那个叫梅花鹿的女孩是我吗?从来都不会说一句脏话的女孩儿在哪里?我妈说我变了,我是变了,我到美国没有几天,鲁波特就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这里没有免费的午餐。鲁波特是因为我吃了他提供给我的一日三餐感到巨大的不平衡。我当时已经不会流泪了,流泪有什么用,象他这样的男人是不会在乎你流不流泪的。我当时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好鲁波特,咱们走着瞧吧,我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己养活我自己的。

谁会相信我曾经是那样一个单纯的女孩儿。不会骂人也不会说谎。是的我现在什么都会,我骂人,那些男人你越骂他们,他们心里就越舒服。我说谎,脸不变色地说谎话。这年头什么人又不说谎,我是靠推销长途电话计划拼出来的。我最好的一个月赚了七千块。那时候鲁波特找了第一份工作,连我的一半都不到呢。七千块钱,比一个大学教授都赚的多,你实话实说可能吗?撒谎容易吗?那是一门学问,那里面艺术大了。石光刚来美国的时候总好谈一谈艺术。他说艺术的最大特点就是创造性。那时候的石光晒的黑黑的,根本就不象个做生意的人。他来之前珍妮总是和别人说她的先生是做生意的。他干的国家的公司,那和政府里工作的人员没有什么区别。珍妮也是够虚荣的了。她的老公那也能和做生意扯到一起。

石光就象一个傻瓜。我有一次这样和珍妮说。珍妮很不高兴。到了美国,在搬家公司打工还张口闭口地谈艺术。那不是傻瓜是什么。不过也有很多人佩服他,那个小男人教授,一直觉得石光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后来他知道石光在搬家公司里打工,曾经不止一次地感慨过。石光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家伙。我也相信他也许能够干一些什么大事情,可是关键是他会去做吗?这是一个一脑子梦想的男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还是一脑子的梦想,那不是让人觉得有些恐怖。我觉得珍妮也是在那里做梦,梦想石光会脚踏实地地给她赚来大钱。我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个男人和钱有什么关系。这年头一个和钱没有关系的男人就是一个失败者或者说是一个傻瓜。我都不知道珍妮还能够忍受他多久。石光是一个傲慢的家伙,我从来没有见过象他这么傲慢的男人。他瞧不起我,我第一天见到他就知道他从骨子里瞧不起我。你瞧不起我也没有什么,我根本就不需要你这样的男人来欣赏,欣赏我的男人多的是。其实珍妮是一个非常实际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怎么会选择了石光这样的男人。过去石光在国内的时候混得还不错,可是到了美国这地方,他可就是什么都不是了。这是一个死心眼儿的男人。

我干吗总是想着这个讨厌的石光,他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今天真的有那么一点神经,我对穷的男人没有一丁点的兴趣。特别是象他这种又勥又硬的北方佬。男人来到美国如果三年都做不起来,那基本上就是那个德性了。你看鲁波特都快五年了,他注定要给人家打一辈子工。不会有什么起色。詹妮弗的脸上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其实每一次她想到鲁波特她的脸上都是这样的表情。她心里想如果鲁波特此刻看到她开着这台崭新的跑车,他会怎么想。他什么都不会想,他是一个只想着他自己的男人。这些臭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包括这个给她买车的犹太律师。老家伙的一双黄色的眼睛总是让她觉得有些惊恐。其实她詹妮弗现在是什么都不怕的一个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心里面有些怕这个老家伙。
詹妮弗使劲踩着油门儿,红色的跑车发出一种类似怒吼般的响声。她觉得迎面吹过来的风似乎快要将自己给托起来,她心里想我现在的表情是不是非常的酷,或者说是不是有些狰狞。

我不喜欢现在的我!突然她的心里冒出来这样的一个念头。

那个叫梅花鹿的瘦瘦的小女孩在哪里?那个象水一般单纯的女孩儿在哪里?FUCK YOU AMERICA!我恨这个美国,我恨我身边所有的人!

红色的跑车连续地跨过了三条线道,呼啸着从高速公路上开了出来。

詹妮弗走出她的红色跑车,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可以说是圣洁的微笑,她彬彬有礼地对着所有的人微笑。她长长的黑发笔直的垂下来,步态优雅地走进了教堂。教堂里面已经响起了管风琴声音,她觉得自己此时和上帝是那么贴近,魔鬼已经远离了我,她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

詹妮弗站在人群中,她跟着管风琴的旋律轻声地唱着,她唱得非常的投入。泪水已经快要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第六章

(一)

珍妮打电话给我,说她已经通过了考试。为这个考试全家人陪着她准备了半年多。我下班回来就去了超级市场,买了许多的东西。做好了一桌子菜,儿子和我就坐在那里等着她回来。近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见她回来。儿子已经很饿了,我说你先吃吧。儿子摇了摇头,他说他不饿。

我们等到了很晚,最后我们只好自己吃了。

这似乎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这半年来我们几乎不让她做任何的家务,让她专心复习。她快九点多钟在回来,她说她和朋友一起去吃的饭。说是詹妮弗请她吃的饭。她的脸上多少有些尴尬的表情。儿子已经睡下了,儿子非常的不高兴。我多少觉得这件事好象是不那么简单,如果是詹妮弗请她吃饭,一定会叫上我们的。我不愿意怀疑她。没有这个必要,只是,她不想一想为让她考试,我们所做的这一切。我多少觉得心中非常的失望。这好象是一点都不符合我的作风。我和珍妮之间有了太多的分歧,但是我似乎没有失望过,但是这一次让我觉得深深地失望了。我不知道珍妮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会电话都不往回打一个,就让我们父子两个人傻傻地等着她。她一个人会心安理得地和别人吃饭。她会和什么人吃饭?绝对不是詹妮弗,绝对的不是,我觉得珍妮是在说谎。不是我多疑,实在是我们在一起太久了。十几年的时间,你会了解对方比了解你自己都深,因为人有的时候根本就是无法真正了解自己。她为什么要说谎?她只是简单地不好面对我和儿子吗?我不愿意过多地去想这样的问题。我记得我和珍妮认识没有多久,我就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不会死皮赖脸纠缠任何一个女孩,除非她喜欢我纠缠她。我想这是我的原则。我现在还是这样对自己说这句话,如果珍妮真的是在感情上转移的话,我自己会主动地走掉。

我们最近有太多的冲突了。她不止一次地说,石光你必须放弃你的那些陈旧观念,否则你永远也别想融入美国社会。这不是你个人的问题,你知道不知道你会给儿子带来什么样的不良影响。不良影响。在她的眼里我的问题看来是严重了。

我一直试图把界线定在这里:我们谁也不要改变谁,尊重各自的信仰。现在的问题是珍妮越来越无法容忍我的这些想法。

这些事情让我的心里非常的乱。我突然地发现自己还是脱不了俗。珍妮的事情让我觉得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我想得更多的是我们的儿子。我们有一个这么好的儿子。我想我的一切决定都是要首先想到我的儿子。儿子在我的生命中是这样的重要。如果我们分手儿子是首先受到巨大的伤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就什么都不想好了。可是这样的事情你又没有办法一点都不想。石光,我今天才发现你原来是一个如此拿不起放把不下的男人。

前几天珍妮回来对我说,詹妮弗有了一个新的男朋友,是个犹太律师,给她买了一台新的跑车。詹妮弗可能会嫁给他。珍妮讲这番话的时候若有所思。我说,詹妮弗是个非常贱的女人。除了钱她好象什么都不认。珍妮说,你也不能这样说人家,她自然有的道理。她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女人。

能力?她的能力无非就是想方设法地找到一个有钱的男人上床。

你这人说话为什么这样的恶毒?珍妮突然愤怒地盯着我。

我们的谈话不欢而散。


(二)

下个星期我可能要陪着我的史老板去纽约参加一次什么国际的会议。我是他的翻译。史老板要宣读他的一项研究论文。昨天他交给了我论文的手稿。主要是他如何发明治疗男性阳萎病的中药。与其说是一篇论文,到不如说是现代版的明清笔记小说。史老板确实是读过一些小说,他和我说,你知道吗,小石,中国的小说自四九年解放以后,最有历史地位的《红旗谱》应该算一个,然后就是《烈火金刚》。

史老板的论文几乎是半文半白,这给我的翻译带来巨大的困难。但是我是不会去问他,或者说让他把某些句子修改一下。史老板是非常非常要面子的一个人,如果你在任何的一件事情上,对他的想法有一丁点儿的质疑,他都会立马就暴跳如雷。所以我就按照我的猜测去翻译,反正也没有人会来核实这些东西。史老板论文的最后部分和所有正规的论文一样,有一页是引用的文献索引。这里面的一些书籍让我觉得有些愕然,里面竟然有《金瓶梅》和《肉蒲团》怎么史老板的搞的中药竟然会参考这两部古代的色情小说。我心里对自己说,如果我是患者,要是看到他是参考这样的东西发明的配方,我绝对是不敢吃他的药。我不自觉的差一点儿笑出来。我不能不佩服史老板的勇气。如果换了我是他,即便我确实是参考了这两部书,但是我是绝对不会承认我的药是这么配出来的。史老板提到他的药物是有美国大学的临床试验报告的。他在美国这里主要是和美国东岸一家著名的医学院校的秘尿科共同进行了合作研究,而且进一步的试验结果不久就会问世。但是据我知道,他们的合作早就破裂,其实和他合作的不过是一个中国人,在那里是个副教授,但是钱全是有我们史老板出的。说是实验报告显示小白老鼠的生殖器官确实有明显的增长。我没有看过实验报告,我本人对他的这些东西非常的怀疑。

史老板提到他的产品的时候经常用这样的一种语气。他总是非常的惋惜他的实验无法进行更深入的研究。他感慨目前医学界实验手段的落后和种种限制。他是一个突发奇想的人。有一天他突然地问我,你不是学化学的吗?我想问你,你说我们可不可能发明一中含有特殊化学成份的饮料,人长期服用就可以逐渐改变他们的皮肤颜色。嘿,小石,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跟你说,这不但是完全可能的,而且是一种革命性的变化。美国这地方不是整天他妈谈什么种族问题,全世界都是一个种族问题。这东西要是搞成了,你给那些黑鬼喝上这饮料,没多久他就变成一个白人。啊?你说这东西应该是本世纪的最大发明创造,其贡献是史无前例的。史老板的平日总有些疲惫的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彩。我看出来他一点都不是在开玩笑。

人得敢想,你要是想都不敢想,你还怎么干。史老板摇着脑袋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我真的从心里佩服他的某种精神。说不定他从现在这一刻真的就开始研究这种改变人的皮肤颜色的饮料。我不知道如何来定义象史老板这一类人,他们属于天才?商人?冒险家?记得小的时候学的一本什么书里说中国二十年代的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美国这地方是什么人的乐园?史老板有一次和我说,无论是什么地方,只要是你有钱,什么地方都是乐园,这个世界就是给有钱的人设计的。我仔细地想过这个问题,史老板说的也许真的是这样的。这个世界确实是给有钱人设计的。这一点在美国这里可以说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你看一看这个国家是什么人在掌握政权,是什么人可以掌握政权,你想当总统你首先就是要有钱。金钱的多少已经几乎就决定了你是否可以当选。如果一个政权是这样地依赖于金钱,那么穷人声音还有被倾听的可能吗?即便一个贫穷的人当上了总统,他也是倚赖着金钱,他也是靠有钱人的支持才能够有竞选的可能性。选举已经是一种技术,一种技巧,一种纯商业行为,参加选举的人都变成了产品,他们的目的就是如何能够赢得更多的选票。竞选是由一批专门研究选民心理,研究商业广告的专家门组成的,这些人可以没有任何的政治理想,但是他们知道让你如何地当选,他们设计你的服装,你的表情,你的手势,你的步态,他们设计了你的一切,你就是那个当选的人,你还是你吗?你还有你的思想吗?你还是一个正常的人吗?而这一切又都是在金钱基础上实现的。民主是一个多么空洞而又富于迷惑的词汇。史老板要是一个美国人,要是他再有一定的财富,他没准也会去参选总统的。史老板说了,光有钱也是不行的。光有钱你没有权力,那还不是最为圆满的人生。史老板有一天吃饭的时候用带有哲学味道语言来谈论这些。我问他最大的政治理想是什么,他说美国这里的总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权力。我宁愿当国内的一个市长,也不会考虑美国总统的位置。我毫不怀疑如果这个家伙当了个什么大官,他真的可能动用他手里的资源来研究他刚才说的那种能够使人的皮肤改变颜色的饮料。当时他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其实这是解决种族问题的最佳选择。他非常认真地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研究出来这种饮料,我首先考虑的是跟美国政府做一笔生意。你说美国这地方要是能够解决了他们的种族问题,美国总统不得他妈乐背过去了。

我读着他的论文,我的感觉是:与其说是论文,还不如说是一篇给他自己树碑立传歌功颂德的个人奋斗史。我非常好奇地想知道当史老板在创作这篇东西的时候,他脸上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不过有一次史老板和我谈起他的研究工作,他极其认真地对我说,你知道我的产品中到底是什么东西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五脏六腑,七经八脉,这都是我们中国医学的术语,我从来就不会受到这样一些词汇的表面的限制,科学是共同的,只是叫法不同而已。你知道一些超微型的纤维,对人体的生殖器官的细胞是有着特别的激发的功效。特别是对于血液的循环和微循环都有着意想不到的效果。我跟你讲小石,我老史在这方面的研究是绝对的领先的,不是我自己吹嘘我的成果,你去问一问那些老中医,包括那些年轻的中医,他们听都没有听过我刚才讲的那些东西。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这两者都要结合起来。按时下的说法就是文化嫁接。这工作我早在十年前就做了,现在你想做已经来不及了。我的下一代产品已经在设计中了,到时候又会一炮走红。物理学上叫什么,提前量,你懂吗?你不是搞理的吗?你别笑,你别以外我老史就是一个老土,你以为搞中医的,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就是老土,怎么样?听了我刚才讲的这番话,你觉得我土吗?史老板脸上露出一丝自我陶醉的笑意。


(三)

史老板今天的情绪似乎格外的好,我暗自揣摩,可能是跟史老板的太太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就在早上,史老板的太太提了一个保温的壶来到我们公司,她非常地客气,非常的彬彬有礼,脸上的表情似乎带有某种羞涩。这和上一次她在我们这里大打出手,似乎判若两人。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史老板的办公室,将那个深色的保温壶打开,然后又从史老板的桌子上拿过来一个茶杯,她仔细地研究着手里的茶杯,然后将它拿到水龙头底下反复地擦洗。又静悄悄地返回史老板的房间,将那保温壶里的黑色的液体倒到茶杯里,那黑色的液体发出一种强烈的气味。这气味一直飘进我的小房间,那是一种异常古老陈旧的气味。这种气味和这个女人的有着某种特殊的一致,似乎都是来自某一个久远的年代。这是她亲手为史老板配制的药。史老板今天是一副传统大男人的气概,那个女人从进入他的房间,他几乎连头都没有抬过,史老板是在起草一份他国内医院的下一年的发展计划。当然他不是用这样的叫法,而是叫企划书。这好象是台湾人的一种叫法。史老板订阅了这里一家台湾人的报纸,他每天都会花很长的时间来研究这份报纸,我发现史老板的很多的新的词汇来自这份报纸。从这一点上看你就必须承认,史老板是一个非常善于学习的人。他的女人小心翼翼地将那杯散发着浓烈气息的纯天然成份的药汤放到他的面前。史老板还是没有抬头,但是他放下手中的笔,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小口,然后,双手捧着那茶杯,高高举起,身体向前大幅度地倾斜,然后头部猛地向后一仰,似乎在与身体形成一个相对运动,将他太太配制的药物一饮而尽。这时候那个女人有递上一个小的玻璃杯,里面是清水。史老板重复刚才的动作,同样将那杯清水也一仰脖子给灌里下去,我听到他的喉咙里发出很大的响声。这一切我都是用自己眼睛的余光观察到的,我觉得这是非常可爱的一对儿。虽然有那么一点男尊女卑,封建习气,但是总体上给人的感觉是夫唱妇随,男主外女主内,一种极其和谐的传统关系。史老板喝下去一清一浊两杯液体之后,就又拿起笔来,继续伏案奋笔疾书,而他的女人非常知趣地,收拾起她带来的东西,与进来的时候一样,只是方向相反,同样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她走过我的门口,对我嫣然一笑,让我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其实韵味十足。

史老板一年基本上是国内住一半的时间,国外住一半的时间,同时他还会去一两次南美的一个小国家,因为据说他在那里也有一些投资,后来我才知道,他在那里的企业包括,三家理发馆,和一个收购垃圾的废品公司。他说那些给他打理生意的都是他当年的一些哥们儿。他说这不过是给穷哥们儿们找一口饭吃,好赖这也是出了国门。当然史老板的名片上印的是南美金芒果分公司。这名字听上去很有诗意,可以看得出史老板当年的文学功底。史老板在他公司的一些事务上体现一种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的态度,大到公司的名字,小到产品的说明,类似这类和文字沾边的东西大都是出自他的笔下。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在我的面前感叹:没有人能够跟得上我的节奏和要求,我是一个典型的技术官员,唉!活受罪。他给自己下了这样的一个结论。


(四)

我在继续为史老板翻译这份会议上可能宣读的论文。史老板其实在公司里面不担任具体职务,其它的一切日常工作都由总经理来负责。我们都叫他王先生。他是史老板从国内带出来的。王先生是一个五短身材,头顶已经见了光,但是他每天似乎在他的头发上下了很多的心思。王先生的英文比史老板强一些,他接电话一般都是:这是王先生,然后就是,你讲中文吗?他的这几句英文可以说讲得挺地道的,冷丁一听非常的流畅,当然这就是他能够讲的全部了。王先生一直对于我比较地防范。而且他喜欢用一些小的智慧来让我不能够有太多空闲。好象他出国之前曾经是一家百货大楼鞋帽部的售货员。所以王先生非常精于计算。而且全是心算,不用计算器。王先生和史老板同年都是四九年出生,他经常说,我们是共和国的同龄人。王先生公司内外,史老板家里家外的一切事情都有他全权负责。其中包括史老板家里的草地的剪草,和一个小菜地的种植和浇水,这里必须澄清一下,他只是浇灌那块小菜地,但是可不包括草地,史老板家的草地是从来不浇的。有时侯我觉得王先生基本上就是史老板家的一个佣人。我和史老板这一次去东部开会,行程的飞机票,旅馆都是有王先生来安排。在王先生的桌子上,放这两大本的中文黄页电话。其实也难怪我们的史老板和王先生的英文不好,在美国这地方,似乎中国人的服务比美国人都全,最关键的是价钱要便宜得太多了。价钱是史老板和王先生寻找一切服务的首要条件。我原来一直觉得王先生这人似乎太小市民,太庸俗,但是后来我发现此人身上也有许多可爱的地方。王先生高兴了就会来到我的办公室里,当然这一定都是史老板不在的时候。王先生曾经在中国的沂蒙山老区插队。他谈话的内容有一大部分是关于那段生活。王先生手里捧这一个宜兴的紫砂茶壶,然后再拿过一个小巧精致的茶杯。这通常都是表明,王先生今天要在我这里长谈一番。这时候无论我的手上有多忙的活,我都要十分投入地陪着他聊,其实主要是听他讲。王先生一般都是从工作的事情开始,作为一个过渡,然后在将话题逐渐地转移到真正的主题上来。王先生会端起手中的茶壶,先给自己倒上一杯,然后就将我的杯拿过去,一边倒茶一边说:小石,我跟你说,你应该培养一点嗜好,喝茶绝对的是一件好事情,你尝尝我这个茶,这是一个朋友从国内给我带来的。你尝尝,怎么样?你尝出点味道来没有。王先生自己先喝了一口,他面部的表情是无限的享受和松弛。他会下意识地用手梳理一下他头顶上为数不多的一点头发,其实这个动作纯属于习惯或者没有实际意义。我一直感觉到王先生异乎寻常地在乎他的仪表。当一杯茶喝下去的时候,王先生的脸上开始泛出红润的光芒,他的话题变得生动而流畅。

我那时候是知青宣传队的。王先生颇为自豪地说。我除了跳舞之外,主要是说快板书。“华莹山巍峨耸立万丈多,嘉凌江波浪滚滚象开锅,赤日炎炎似烈火,路上的行人烧心窝。”王先生一口气就来了这么一段儿。然后他说,这个段子是我自己创作的。

我心中暗自笑了,这怎么能够是你王先生写的呢?我记得我明明在一本文革前出版的杂志上看过这段快板书,叫《截刑车》。

王先生总是觉得我比他小了很多,觉得我似乎对文革前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一本正经地点着头,嘴上说,真的不错。王先生听到我的鼓励,立刻眼睛开始放光。他为他的紫沙壶又一次加满了水,他的动作明显地失去了他先前的那种优雅,节奏上快了一倍。我能够感觉出来,王先生现在非常的激动。这让我觉得他的可爱。快板书不仅仅是嘴皮子利落,你的板上的功夫也要好,你信不信小石。我那时候一个过门就可以打上半个小时,台下的观众是一片的喝彩声,其实我还一句都没有说呢。这叫工夫。七三年我被选进了沂蒙山老区知识青年进京汇报演出团。地点就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那天会场上人太多了,都挤在了过道上,而且有中央的首长亲自观摩。我这快板书是压场子的戏本来是放在下半场,可是临时把我给调换到了上半场,因为有一个单人舞蹈的知青突然把脚给伤了,硬是不能着地。你知道吗,这救场如救火。我们团长特意把我给叫了过去。也不解释,说,小王,你上。我心里想,上就上吧,这不是人家组织上看的起咱们吗。嘿,你说我上了场,说得还算顺,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就一下子忘了词儿了。忘了词你又不能干在台上站着呀,我就哗哗哗,连着打了一个段花板,台下是一片叫好。可是着花板打过之后我还是没有想起词来,这怎么办呢?我也不能光是耍这板儿呀。急中生智我就将板往空中一抛,然后就地来了一个前滚翻,手在身后将板接住,你猜这也叫绝,我这一个跟头翻过之后就将词儿给想起来了。

王先生已经在第三次给他的茶壶续水,他彻底放弃了他平日的饮茶的那些规矩和习惯,而是象喝白水似的大口地喝着,王先生的脸上有汗水流了下来,因为在他讲述他的故事的时候,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做出一些相应的,有着一定幅度的动作。这些身体上的运动使他的讲述显得更加的活灵活现。我看见王先生一向非常注意的头发,此时已经多少有些零乱,王先生为他过去那些经历所兴奋,他整个的精神回到那个年代,忘记了此时的他,忘记了他的身份。我虽然知道王先生的故事多少是有那么一些夸张,但是我绝对地相信起大部分都是真实的,这不是一个人随便用语言就可以编造的,那种切身的,带有特别的生命力的感觉是无法编造的。可以我说我完全被他的故事所吸引和陶醉,这是非常有生命力的一些故事。当然王先生是不可能永远地沉浸在他的动人的故事之中。他会迅速地从那些经历的回忆中抽离出来。比方说有一次他正说这那些动人的往事,我们的史老板突然进来了,王先生一下子就恢复他日常的状态,我听到他在电话里和一个我们产品的经销商讨价还价,你一定会惊异他的这种精明。就象他经常说的一句话:买的没有卖的精。

史老板有一次对我说:我听到他打电话我都能够乐出来。王先生是一个真正的商业人才。史老板在内心里是非常欣赏王先生的。

王先生的经历丰富,干过多种行业,他被史老板给调入他的医院,最初是作为司机。王先生不但会开车,而且会修车,当然不能够什么毛病都修,但是至少换个机油还是非常轻松的事情。有一次我的车由于没有油半路上不走了,王先生后来对我说:汽油机油水,喇叭刹车灯。这些项目是你每天开车之前必须检查的。可见王先生确实是受过专业的汽车驾驶培训。语出不凡。王先生的这项修车技术,使他有机会认识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有一段时间那个女孩总是打电话给王先生,那是一个声音异常细小的女孩。她大约是从国内出来不久,在一家车衣场里打黑工。王先生到底是通过什么途径认识的这个女孩,一直是一个迷。有一天王先生来到我的办公室,他交给了我一封信,这封信是车辆管理局发出来的。是说收信人由于她的责任而造成了一场车祸,她的驾驶执照,被正式地吊销了。我后来想这个收信人可能就是那个经常给王先生打电话的女孩。有几天王先生大情绪非常的低落,即便史老板不在办公室里,他也没有什么谈话的兴趣,而且他在在电话里和我们的一个经销商吵了起来。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王先生后来对我说,小石,我真的烦死了。我看见王先生的脸上一点的生气都没有,眼睛里也失去了光彩。我太太已经两天都不给我做饭了。他的脸上完全是一副无辜的表情。你说我到底怎么了,她根本就不做饭。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得罪了她。后来知道好象是王先生认识的那个女孩打电话去了王先生的家里,因为她的车坏在了半路上,而恰好是王先生的太太接的电话。后来就再也没有见那个女孩打电话到公司找王先生。


(五)

但是没有多久公司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故。

我们的史老板牙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首先史老板在美国这里没有医疗保险,而且他又常回国内,所以这牙原来是准备回国内去医治的。但是史老板必须先参加了这次在美国召开的国际会议之后才能够回去。但是史老板的牙已经痛得无法忍受了。就嘱咐让王先生找一家牙医将这棵牙拔了。史老板坚决地说:这地方要是治,太贵,那就是讹诈。找一家便宜的诊所,将牙拔了算了。王先生打了一系列的电话,最后选定了一家牙医诊所,其实就在我们这座楼里面。这天一大早王先生带着史老板去了抜牙。一切都非常的顺利,王先生先是将史老板给送回了家,然后回到公司。没有一会儿,史老板的太太来了电话,说我们史老板的情况非常不好,史老板的太太几乎是语无伦次,王先生一接电话就给史老板的太太一顿痛骂。王先生急中生智,让我打紧急救护电话,然后我和王先生就开车去了史老板的家。

史老板的情况比我们想象要严重得多,人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史老板的太太,歇斯地里地又哭又嚎。一看见王先生就开始破口大骂,骂那个牙医也骂王先生。我从一旁琢磨着,想不到这个女人是这么的在乎她的丈夫。

救护车远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么迅速,我们足足等了好一段时间,那种红色的紧急救护车才四平八稳地开到了史老板家的门前。史老板被放到一个带轮子的担架上推进了救护车,王先生,史老板的太太和我也准备跟着上去,但是工作人员对我说这是不可以的,最后我反复说明了史老板一句英文都不会讲,才破例让我坐了进去。王先生开着车拉着史老板的太太紧随其后。史老板躺在那里,有气无力,面色苍白,他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小石,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挺过这一关了,我的那些计划和事业......。史老板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我想起史老板那天提到的关于改变皮肤颜色的药物。

史老板最后被诊断为青霉素药物过敏反应。在医院里住了一个白天,傍晚的时候就出院了。有惊无险,一个星期以后我和史老板乘飞机去了华盛顿。

 

第七章

(一)

今天是我们的演奏会,我们所有的学生都要参加,每一个人要演奏一只曲子。我觉得我非常的紧张,因为是在台上演奏。非常想在台上演奏,但是我又非常的紧张。现在一想演奏的事情,手立刻就开始发凉。就好象是冬天一样。当然是国内的冬天,不是这里的冬天。我爸有一天对我说,加州是一个没有季节的地方。我一直也想这么说,但是我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季节就是春夏秋冬,我在国内的时候,冬天是多么不同,过年了,大雪把一切都覆盖得严严实实的,你走在上面,你的脚底下就会发出意想不到的声音。我和我堂哥曾经堆过一个非常大的雪人,我们的手都冻的失去了感觉,我哥从我奶家的厨房里偷出来一个红色的塑料盆,扣在雪人的头上当帽子,后来被我奶发现了以后给臭骂了一顿。但是那绝对是一个空前绝后的雕塑。所有路过的人都说这两个孩子的雪人做得很漂亮。那一次我的手给冻出了口子。当然雪人后来化了。堂哥用了一句成语来形容:面目全非。那才是真正的冬天,不下雪的地方是没有冬天的,就象我爸说的,加州是没有季节的。我把这句话用到了我的一篇作文里,THERE IS NO SEASON HERE IN CALIFORNIA。我们的那个红头发女老师,在我的作文上给批了一句:非常具有观察能力。我的作文全部是A。其实我觉得如果要是让我用中文写,我的作文一定是A+。

我的钢琴老师是中国人,她也是从国内出来的。我爸和我妈说,要是在国内我们是无法找到这样的老师的。我觉得这里的老师的最大的区别就是对人的态度特别的好,我以前在国内的钢琴老师会突然就开始发火,每一次我去上课都提心吊胆。这个老师总是笑着说,非常好,你弹得非常的好,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我妈说我,一个听到让别人的表扬就不知道北了。也许是真的,老师要是一表扬我,我就开始玩命地用功。我昨天练了二个小时,后来住在我们楼下的那个胖子上来敲门表示抗议。据说他是一个餐馆的老板。

其实虽然我喜欢钢琴,可我更喜欢的是篮球。如果让我自己来选择,我可能会一天到晚地打篮球,不会去练琴。我弹琴是为了让我爸妈高兴,为了让他们表扬我。在国内的时候我们的班主任总说我是一个荣誉感非常强的孩子,但是我奶说我是虚荣心太强。我自己觉得我这不叫虚荣心。我是这样区别虚荣心和荣誉感的。如果完全是为了你自己的感觉,那就是虚荣心了。但是我不只为了我自己,我更多的是为了周围的人,我的父母。所以我觉得我们老师说得对。我那叫荣誉感。我爸总是在说:不要成为一个只为自己活着的人。那样的人活着也不会有太多的快乐。不管他有什么样的成就。

演奏会在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始了,我和我爸都在等着我妈。后来我爸说,来不及了,我们不等你妈了,如果她回来她也会一个人开车去的。我心里真的有些不大快乐。我妈最近似乎总是做出这样的事情。上一次她拿到了那个证书,我们也是等到她非常晚,她都没有回来跟我们一起吃饭。我知道我爸会非常的生气的。我觉得我妈好象是有些和过去不大一样了。以前她是从来都和我们在一起,可是现在她好象开始自己一个人出去,或者很晚都不回来。我不相信我妈会忘记了我的演奏会。但是她就真的一直都没有来。我能够感觉得到我爸的不高兴。

这是第一次在舞台上弹琴,我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那是一台真正的演奏琴,高大,闪着光芒,琴盖是打开的,我看见里面的金属钢线,纵横交错,这要比我们家里的那台琴大出好几倍。这也是我第一次弹这么大的钢琴。我突然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和兴奋。台下坐了那么多的人,有我的同学们,但是更多的是家长,我爸也坐在里面,但是我无法知道他在那里,我就是觉得我的心跳得很快,仿佛是将一块大石头扔到非常深的水里发出的那种声音。我真的想找到我爸,我想看到他,也许一看到他我的心就不会这么快地跳动了。但是我只是看到台下是那么多的人,我看不清楚那些脸,我觉得我的身体都是僵硬的,好象是那些机器人,好象是跳太空舞蹈中的那些人,我好象就是这样走到了舞台的中间。我本来应该是先给下面的观众鞠一躬,但是我已经忘记了,我一直走到钢琴的旁边,我记得我曾经问过我爸,什么样的乐器是最大个的乐器。我爸说应该是钢琴。那台钢琴立在我的面前,我觉得它象变形金刚中的那些巨人,而我自己则显得是这么小,我坐在它的面前,我觉得这钢琴是一个有知觉的巨人,我一直觉得我身边的这些东西可能都是象我们人类一样,有它们自己的感觉,有它们的快乐和不快乐。只是我们无法知道它们的心思,我们无法了解它们的语言。我一点都不怀疑这一点。我有的时候想,如果有一天我长大了,我就要研究其它东西的语言。但是现在我觉得什么都不能想了,我坐在这里,我面前是这个象变形金刚一样巨大的钢琴。我觉得我似乎都可以听到台下的人的呼吸的声音。我想到我爸一定比我都紧张。但是突然我觉得我一点都不紧张了,这个庞大的钢琴仿佛知道我的想法,我似乎也知道它的想法,它知道我的感觉,我也能够了解它的感觉,我从来都没有象现在这一刻这么自如,这么放松,我觉得我的手几乎是在自己在琴键上移动,我的手指也是自己在那里触动着琴键。我觉得什么都听不到了,听不到下面观众的呼吸声,也听不到有人在那里走动,甚至根本都听不到我自己的琴声。只是觉得我的手指在琴键上不自觉地移动着,我的手似乎就是漂浮在那里,好象人游泳时候漂浮在水中一样。我觉得我和自己的演奏一点都没有了关系,因为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没有想,一片空白。我觉得不是我在弹琴,而是钢琴自己在那里歌唱,我的手是跟着它的歌唱在空气中游泳。我说过,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切的东西都有它们自己的感觉,它们自己的语言。我觉得这一刻我找到了钢琴的感觉,我和它合二为一,不分你我。这真的是非常美妙的时刻,我什么都忘记了,我的那些担心和害怕都突然不见了。我从来就没有这么自如地弹过琴,我觉得此时此刻,一切都消失的干干净净,只剩下这琴声,我似乎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但是我似乎又能够听到这琴声,琴声从遥远的的地方飘过来,飘进我的心里,我的心跟着琴声跳动。我后来发现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台下响起了一阵掌声。我懵懵怔怔地站起来,走到台中间,向着观众鞠了一躬。

我那一天的演奏得到长久的掌声,其实我弹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曲子。很多比我小的孩子都弹的比我的曲子难度大多了。有一个白人老太太走到我的面前,她送给了我一朵粉色的康乃馨,她对我说:我的花是准备送给我的孙女的,但是你的琴声更加打动我,所以我把这只花送给你。


(二)

回家的路上,我爸对我说:你的音乐打动了所有的人。这就是真正的艺术。它打动你,让你不自觉地跟着它走。

夜晚的风吹进车子里来,我又看见天边那颗下沉的太阳,一些鸟大声地叫着,迎着红色的光芒飞过天空,我爸说那是些鹦鹉。说很多年以前这里的一家很大的宠物店失火,那些鸟在一片火光之中冲出来,死里逃生。重获自由。它们的叫声如同孩子一般。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它们这样的来历使它们的叫声变得象婴儿似的。宠物店里的那些鹦鹉就从来不会这么叫的。每当我听到这些鹦鹉叫着从天空中飞过,我的眼前立刻就会出现这样一个画面,烈火浓烟之中,那些房屋在坍塌,鹦鹉一定是大声地叫着,大鸟帮助着小鸟,从火海一般的浓烟之中,飞了出来,那些鸟这样叫着一定是呼唤它们的孩子们,跟上他们的队伍,直冲云霄。我发现除了那些鹰以外,几乎没有什么鸟比这些鹦鹉飞得更高了,它们象一团绿色的云雾,从天空飘过,呼啸着,让你看不清楚它们的面目。我跟我爸说,我将来一定要写一首关于这些鹦鹉的钢琴曲,当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写。我想我要先会弹才行。今天这么多的人说我弹得好,我表面上平静,心里非常的激动,我有一点的遗憾是我妈没有能够来看我的演奏。其实我最早学琴是我妈的主意,那时候我爸出国去了欧洲,我妈一个人带着我,就给我找了钢琴老师。但是那时候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钢琴。后来有一次我爸打电话回来,我在电话里给我爸弹了一段大汤普森里的《野兔和猎狗》,我爸当时在电话里说:你弹得让我大吃一惊。我爸说你一定要好好练,等到将来我回去的时候你好弹给我听。我觉得好象就是我爸的这一句话,让我觉得我必须把钢琴学下来。后来我妈也出了国,就剩下我一个人住在我奶奶家,我爷爷每次领着我去老师家学琴。其实那时候我真的不想学琴,但是我一想到我爸的那句话,就学下去了。我说了我是一个一听到表扬就来了劲,这就是我们老师说的荣誉感很强。

我的心里一直想着,将来我要成为一个NBA的篮球明星。跳起来,在空中来一个三百六十度的转体,然后将球扣进篮筐。那该有多酷。不过今天我的愿望好象变了。我觉得我站在舞台上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一种非常不同的东西,这种东西在我的生命中似乎从来都没有过的。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东西。我现在回想我坐在钢琴前的时候,我的手在不自觉地跟着音乐流动的时候,我觉得我自己忘记了一切,那是前所未有的一种自由和轻松,音乐仿佛是一种梦幻,恍恍惚惚在心灵深处的某一个地方运动,我觉得我当时的感觉好象自己就是一只羽毛,那种非常非常轻的羽毛,我觉得我被高高地托去,我被我的琴声所高高地托去,我觉得音乐就象风一样,我整个的人在它的风中开始飘动,开始飞翔,飞翔,那些婴儿一般叫声的鹦鹉,我似乎能够感觉到燃烧的炽热的火光,那是来自我记忆中的深处,我想那是宠店里的火,但是它烧不到我,我已经高高在上地飞起来,我就是那群鹦鹉中的一员。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呀!我始终能够看到火光的红色,也许那不是火光,是天边落日的余辉,对了应该是天边傍晚的那种颜色,我总是觉得在那片红色而辉煌的云霞之中,那应该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世界,一个童话的世界,是我的琴声把我带到了那样的一个世界,我是一只小小的羽毛,就飞进了那样的一个世界,只是可惜我的那首曲子太短了,我只是在那个世界的上空一滑而过,琴声就结束了。我又回到了我们这个真实的世界,回到了那个舞台上。我现在在想如果我也能演奏一首象贝多芬的奏鸣曲的话,我一定能够看到更多那个世界里的东西,我觉得那些鹦鹉也许就飞到那里面。我不知道我还需要多少年才能够弹奏奏鸣曲。但是我相信我一定能够。

我第一次感到钢琴是这么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和篮球比较起来,我突然觉得钢琴里面似乎有更多的神秘在吸引着我,就象我刚才想的那样,那是一个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世界。就象我们现在学的美国的历史,美洲曾经是一块不为人知的地方,西班牙人哥伦布航海的时候发现了这里,所以欧洲人称它为新大陆。我觉得我弹了这么多年的琴,我第一次感到钢琴里面原来也是一个新大陆,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今天那个大学生演奏了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老师说她在加州的一次钢琴比赛中获过奖。我真的幻想有一天我能够演奏那首曲子。我爸说会去买一张这首曲子的光碟。我爸说他觉得那首曲子里面似乎有一股流动的火焰在燃烧着。我就又想到那些在高空中飞翔的鹦鹉。在它们飞出那燃烧的宠物店的时候,那些燃烧的火焰是不是在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的旋律中跳跃着,风卷起那些浓重的黑烟,火舌飞窜。那也一定是一种热情,那是火的热情。火一定也会有热情的,否则为什么它们会将石头都烧化了。

那一次我在课堂上发言,我们看了一部科学短片,介绍世界各地的火山。给我们上课的是一个一脸大胡子的老师,他每天骑一架自行车上学校,就象一个学生一样。他让我们谈一谈自己的感想。我说,这些岩浆一定是有感觉的,是它们的热情使它们从石头变成燃烧的火,只是我们人类无法理解它们。我们班里大部分的学生都哄堂大笑,觉得我的见解非常的可笑。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可笑,有什么可笑的。我的钢琴老师说过,热情是非常重要的,没有热情音乐就没有了生命,音乐都是有生命的,那些沸腾的岩浆怎么会没有生命,没有热情,没有感觉呢?这有什么好笑的呢?我今天在台上弹琴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那台巨大的史坦威演奏琴是有它自己的生命的。其实不是我在弹琴,我只是跟着他,是他在自己歌唱,我只是跟着它的歌唱而已。是琴自己在演奏。所有的东西都有它们自己的感觉,它们自己的热情,他们自己的生命。今天的演奏使我更加地坚信这一点。钢琴,那些翻滚的岩浆,流动的风,还有那些鹦鹉它们都是一样的,是平等的,和我们人类一样的平等。我爸曾经对我说种族歧视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所以我说了一句我们人类不能歧视人类以外的东西。我们班里的同学又都笑了。连那个大胡子老师都笑了。他们觉得我用种族歧视这个词有些不可思议。我不想和他们解释,但是我将这一切告诉我爸的时候。我爸说你相信你自己的感觉好了。但是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能够感觉到这些的。我觉得太对了,我今天就感觉到了钢琴的生命,所以我觉得音乐真的非常有趣。

 

第八章

(一)

我和石光谈了我的事情。

我觉得实在无法再这样继续瞒下去。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做着恶梦。我提出唯一的条件就是把儿子给我。儿子跟着母亲,我不能没有我的儿子。我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告诉我自己,如果要是没有了儿子,我就是一无所有。虽然我又找到了一个男人,但是我必须有我的儿子。石光什么都没有说,他坐在那里,我的感觉是我们之间真的是已经非常的陌生。他的样子和表情都让我觉得陌生。他没有发火,也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激动。在儿子的问题上他只是说了一句:你我谁都没有权利来选择,让儿子自己来决定,只要他愿意跟着你,我没意见。

石光坐在房间的那个角落里,他的后面是一幅很大的油画,这是他在一个旧货市场花了一美元买回来的,临摹梵高的向日葵。我还能够清楚地记得当时他说:这虽然是个赝品,但是价钱也是赝品价钱,值。我一下子就那么真切地回忆起他当初的表情,一脸阳光,笑得象一个大孩子。我想到这里我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似乎把什么东西从我的心灵深处一下子给拿走了。有的时候我想,这个男人在我的生活中就象是我的一个大孩子,从我们一认识的那一天起,我就觉得他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可是现在这一刻,他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这个男人真的就不属于我了。石光坐在那个为向日葵包围的角落里,我一直都不喜欢那幅花,我看不出来它有什么好。但是此时我觉得那幅画确实很好。似乎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了,也许是由于这一点,我觉得家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宝贵。我一直想下决心离开石光,一直觉得不知道如何开口谈这件事情,但是今天把这话说出来了,似乎这么简单,这么容易,但是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觉得心中空洞无物,这些毕竟都是属于我的,十几年来都属于我。但是从现在这一刻起,开始和我没有关系了。但是我的儿子我一定不能够放弃,那是唯一能拥有的了,儿子是我的。

石光坐在那个角落里,屋子里的光线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我们没有开灯,我们谁都不想开灯。这样的黑暗非常适合我们的状态。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希望石光对我说一些温柔的话,或者说他在我的面前表现出一点失落或者是软弱。或者是他对我说一些请求的话。当然他不会的,我早就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可是他那么冷静地坐在那里,这又和我预想的石光不一样,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冷静的人。这一次他出人意料的冷静。我突然感到也许我从来就不了解这个男人。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属于过我。他永远是那么坚硬,硬得象一块石头。铁石心肠。他几乎是无动于衷地听完了我的话。好象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刻的来到。为了这一次谈话,我想了这么久,我折磨着自己。可是看来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是太正常不过了。早知道这样我何必折磨自己呢,还不如一开始就把一切都说破。我妈当初就说过,我不应该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一个疯子。詹妮弗第一次见了石光也说过类似的话。我真的很傻,我为了他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你看他,他今天来上了深沉,不动声色,或者说是无动于衷。他的那些热情都那里去了?我觉得如果现在他暴跳如雷,我反而会感觉更好一点。他却是如此的冷静或者说是理智。理智,理智这样的词会和他石光连在一起吗?我自己这一次下了决心和他分手不就是因为他不够理智吗?可是你看他坐在那里,深沉得如同一座雕像。他不是应该痛苦才对,他应该悲哀才对吗?没有,他一点都没有,他坐在那里,屋子里的光线太暗了,我看不见他的目光,他保持这样的一个姿势已经好一阵子,石光会一动不动的坐在一个地方?没有,他现在动了一下,他把身体转向了另外的一面,我看到的只是他的一个后背。他似乎在专心致志地琢磨那幅梵高的向日葵,就好象他刚刚买回来这幅画似的。一个和他结婚十几年的女人突然提出和他分手,他什么都不说,他甚至都没有问一句。反而他还有心思欣赏那幅破旧的油画。我真的应该离开这里了,要不是为了等儿子回来,我希望我马上就走掉。

女人是没有朋友的。我记得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我将我的决定告诉了詹妮弗,我想她一定会支持我的做法,但是她却煞有介事地说:你真的会走这条路,我觉得石光挺可怜的。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一个这么有道德观念的人。道德,也许很多的人会认为我不道德,认为我是嫌弃石光的贫穷而离开他。石光他自己完全有能力不做目前的工作,他如果想的话,他可以改变他目前的状况,但是差不多三年已经过去了,关键是他根本就不想去改变,他永远也不会改变。他是属于永远抱着他自己的那一套逻辑,他的那些幼稚可笑的理想过一辈子。一切人在他的眼里都是庸俗的,都是没有灵魂的,都是经济动物。只有他一个人在追求一种高尚的精神世界。我承认十几年前我一下子就被他所倾倒,但是那是一个什么时代。他那一套东西,即使是今天的大陆也不会有任何人欣赏。我妈当年说得对,只有象我那么傻的女孩子才会找这样一个顽固不化而又疯狂的人。十五年前那个时代似乎还可以,可是在美国这么现实的一个社会,你还是死抱着那些陈旧观念不放。我不会和你同归于尽,我也没有必要让我这所剩无几的青春为你这么一个人殉葬。因为你也根本就不在乎我,也不欣赏我。我发现我身边的任何一个男人似乎都比石光更欣赏我。

珍妮的表情是有些愤慨,甚至激昂。她开始的时候的那些紧张和局促已经一扫而空。这个漂亮的女人,她的表情的变化是微妙而迅速的,那些愤慨和激昂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又完全地消失了,消失得干净彻底,没有丝毫的痕迹留下来。她恢复到一种异常地平静的状态,但是那是一种坚定的平静,平静其实只是一个外表,更多的是进一步的坚定。决心已定。黑暗几乎塞满了整个的房间,这个决心已定的女人坦然自若地坐在黑暗中,没有那丝毫的矛盾和犹豫不决。

石光还是一动不动的面对着那幅复制的油画。这一对男女冷眼看上去,好象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两个人都那么平和地坐在黄昏的朦胧之中,象过去的诸多个平凡的日子中的一个一样。外面过道上的灯亮了,黄色的灯光透进来,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温柔的的,那些物体的棱角在隐隐约约的光亮中显得没有了对比。那幅油画几乎是一片黑暗,只是几处高光部分的反而显得格外的明亮,那是浅浅的黄色,里面调了一些白色,点缀在向日葵的花瓣上,石光一直觉得这几处颜色有些过于的突出了,反而显得不自然,但是此时此刻,他感到那几处高光宛如燃烧了一般,整个的花朵在黑暗中,呼之欲出。正是这么几处的高光,起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画龙点睛的效果。石光全部的心思都沉浸在这幅向日葵花的想象之中。突然之间,他觉得这近乎十几年的生活仿佛是非常的不真实,他觉得自己还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一脑门子的艺术和哲学思想。他看那几处明亮的地方。他突然感觉到一种解脱或者说无比的轻松。他站起来,拿着他的日记本,向着外面走了出去。

珍妮看着石光走出了房间,身后传来他走下楼梯的脚步声,这声音让她觉得有些陌生,似乎让人觉得不急不燥,过于的四平八稳,四平八稳,这样的词汇是会和石光沾边吗?


(二)

我拿着我的日记本走出了房间,我看都没有看珍妮一眼,这个女人从此和我没有关系了。我想着这一直以来,我出去写东西都有那么一点做贼的感觉,不想让她看到,是不愿意让她不高兴。从今以后,我不需要有这一种犯罪感了。想写就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由。自由其实对于我是多么的重要。而这么多年以来,我所缺少的似乎是这么一种自由。好了,我自由了,珍妮也自由了,我们两个人都自由了。我自己一直以来没有勇气为了这种自由离开她,但是她现在为了她的自由要离开我了。我觉得悲哀吗?我不敢说一点都没有,但是悲哀也没有什么意义,我石光,潇洒不潇洒,现在是看得出来的。我不会为了感情乞求任何人的怜悯,不需要,也没有意义。珍妮要离开,就离开好了。她有充分的理由离开我。但是对于我呢?真的无所谓吗?当然不是。这毕竟是一种失败,十几年的婚姻的失败。谁也没有赢得什么,我们都失败了。儿子呢,你想儿子了吗?我的儿子!我可怜的儿子。这是我所不能面对的,我也不知道我的儿子应该如何地面对。在儿子的面前你还潇洒得起来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感到的是内疚和负罪。珍妮会如何面对儿子?我不知道,我不需要想珍妮的事情,从现在开始我应该学会的是把她从我的生活中分离出去。

公园里的灯已经亮了,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最好,我不想看到任何人。让我一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这里好了,我想写一点什么,但是恐怕也写不出来什么。我就随便地写一点什么。我以后可以每天都写我的日记,对了每天都可以来这里写。

珍妮会走出这一步,我一点都没有想到。但是我也不奇怪。这两年听到的看到的这类故事太多了。那一次碰到了大学讲师。他还是老样子,苦大仇深悲愤满腔。他对我说他和他太太分手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悲哀。他对我说;我真的想回去但是我回去又能做什么?原来的单位早就把我给除名了。临别他和我非常郑重其事地握了握手,给我的感觉类似决别。我努力回忆过去看过的某一个电影中的镜头,两个地下工作者一脸凝重的表情相互道别。我们是在资本主义的街头。我们是战斗在敌人的心脏。大学讲师开了一辆非常古老的别克车,似乎只有墨西哥人才开这种车,他看出我对他的车有些疑问,他说我弄这台车主要是里面空间大,我看见里面有许多的报纸,他说他的工作就是给各个超市的自动付费报箱里及时添满报纸,这个工作从凌晨干到早上八点钟之前。白天他在一家面包里打杂。

我现在想到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美国就是女人的天下。我现在和大学讲师一样的命运。珍妮走出这一步还是让我很吃惊。我们相爱的那些日子,那么多的事情,十几年,有多少的回忆。我可以忘记了所有的这些回忆吗?不大可能,但是我现在必须习惯忘记这一切。或者习惯不去回忆这一切。一切将从头开始。但是我的儿子会如何地看待这一切?一个十岁的孩子将立刻面对这么一个破碎的家庭。珍妮走出这一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爱?为了更好的生存?珍妮有没有想过孩子的是事情呢?

石光坐在公园里,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写。他一次次地将手中的钢笔帽拧开,然后有重新拧上。这个动作一直在重复着。他的手里是一支英雄牌的钢笔。这是他从国内带出来的。他从来就不习惯用圆珠笔来写日记。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笔,这还是当年有一次他的生日,珍妮送给他的礼物。说那笔尖是白金的。这是一只非常重的笔。他一直觉得只有有一定份量的笔握在手里,写起来才有那种质感。他放下手中的笔,他把手在空中甩了几下,这个动作似乎他是想把某种回忆彻底忘掉。他突然地站了起来,因为他看见远出好象是有一个孩子在向着他的方向跑过来,他立刻觉得那是他的儿子,那是他的儿子,飞快地向着他这里跑来。

父子二人面对面的站在小公园里。孩子的头上出了许多的汗,他的脸红红的,所有的人都说这孩子长得象他的父亲。父子二人相互看着对方,仿佛他们分离了很长时间似的。儿子把手楼在父亲的肩膀上,这个动作做的自然而一本正经。父亲觉得眼睛里热热的。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父亲说:我妈怎么会这样做呢?爸我就跟着你,我就跟着你一个人。可是我妈怎么会这样做呢?

父亲轻轻的拍着儿子的头,他没有说什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泪水已经在他的眼睛里汹涌了。他觉得他眼前儿子的脸一下子模糊了。他摇了摇头。

你想吃冰激淩吗,我们走。

父子二人向着夜的深处走去,他们身后的小公园里空无一人。街道对面隐隐约约传出来一阵萨克斯风的演奏。那是一段热烈的爵士乐曲。他们不用看就知道又是那个黑人大胖子。记得去年夏天的一个中午,他在那里吹得汗流满面。那一天他站在一个小树下,叶子稀疏的小树还不足以给他太多的阴凉,阳光透过树影照在他的脸上,斑斑点点,他脸上的汗水在光点中闪烁生动。那一次他好象也是吹着同一首曲子。热烈的旋律在光明中仿佛燃烧了一般。燃烧,这里的夏天就是持续的燃烧,看风中的那些高大的棕榈树,阳光水一般地流过它们的叶子,那是绿色的火焰,在风中飞舞着。

石光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一阵激动,儿子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我的回忆都需要忘记吗?不,不。我有我的儿子,关于我的儿子,和我,这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我没有失败,只是珍妮离开了我,但是儿子永远是我最温暖,最宝贵的回忆,是我生命的全部。为了儿子我可以忍受任何的痛苦和牺牲。我一丁点都不怀疑。儿子这么坚定地要跟着我,跟着一个没有钱的父亲。但是我可以给他我所拥有的一切。我的爱,我的生命。我会恨珍妮吗?不会,也不必要,她毕竟给过我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她带给了我这么好的一个儿子。儿子要跟着我,我是不会把他推给任何人的,儿子有选择他跟谁的权利。

那父子的背影已经非常的模糊了,夜色更深了,两个人的影子几乎是几乎重合在了一起,分不出谁是谁。

萨克斯风吹出的爵士乐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缠绵而悠扬,若有若无。月亮升起来,从那片法国梧桐的树梢上缓缓地浮出。天色大暗,旋律在淡淡的月光中和缓地游动。夜是这样的静,所有的生命都进入了梦境......。

(未完待续)


漠宁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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